苏州园林的诗性品题

主讲人：曹林娣（苏州大学教授）

时 间：2018年4月

地 点：苏州图书馆

中国文人园与山水诗、山水画均属于以风景为主题的艺术，且均为士大夫文人吟咏性情的形式，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中国古代园林并非由建筑师设计，而出于能诗善画的文人目营心构，在世界上独树一帜，是名副其实的“凝固的诗”“立体的画”，苏州园林为典范之作。

苏州园林的创构者多具“三绝诗书画”才艺，他们在构园时，善于“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这些“前人名句”，是宋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说的“足传神情”的“笔舌”，能将心中最隐秘和最微妙的情感淋漓尽致、毫发无遗地表现出来。“前人名句”采撷自古代经史艺文，意在借助其原型意象来触发、感悟意境。园林诗性品题即指匾额题刻和楹联。

苏州狮子林

匾额题刻，往往成为构园设景的灵魂，犹如宋保暹提出的“诗眼”。“眼”乃心灵之窗，袁枚所谓“一身灵动，在于两眸，一句精彩，生于一字”，是诗中最精警、最能开拓意旨、最能传达要旨妙道、最富情韵的字词，有之，则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熠熠生辉。陈从周先生在《说园》中也说，有时一景“相看好处无一言”，必藉之以题辞，辞出而景生。“凡诗文书画，以精神为主，精神者，气之华也”，“精神”者，诗文之“灵魂”也，“所谓灵魂，是指心灵中起灌注生气作用的那种原则”。园中匾额题刻，使园林山水、植物和建筑等升华为有生命的诗性化活物，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说：“若干景致，若干亭树，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匾额向来以意境胜，不是以难字冷僻字胜，它“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着一字而意境全出”，关键是创作者需独具慧眼，能从珠玑里拈出摩尼。

构园重在“构”字，即需要陶钧文思，“意在笔先”的构思，诗性品题是构园设景的“意”，是营造“诗境文心”的核心，园林中的花柳山水的组合的“景”即“意象”，是品题所表达的“意”的物化。景和意相融生发意境，意境是审美主体的审美感受与审美客体的审美特性相互交融的产物，它是由艺术形象引发所产生而存在于审美想象中的艺术空间。因此，园林如无字标题，充其量不过是无生命的形式美的构图，不能算是真正的艺术。陈从周先生曾不无遗憾地说：“近来有许多人错误地理解园林的诗情画意，认为这并不是设计者的构思，而是建造完毕后加上一些古人的题辞、书画，就有诗情画意了，那真是贻笑大方。”

苏州园林是文人和匠师合作的产物，是为情而构的文人主题园，沉淀着深刻的思想，而艺术的全部价值正在于其思想性！园林中有文人感悟到的人生真谛，静、幽、淡、雅的审美体验，也有文人雅致的精神发泄。

园名题咏统摄全园精神，如拙政园，园主王献臣因弹劾失职武官，被东厂（明特务机构）所诬，罢官归，因取潘岳《闲居赋·序》“筑室种树，灌园鬻”“此亦拙者之为政也”名园，“拙”，实指不善在官场中周旋之意，是陶渊明“守拙归园田”中的“拙”。

玲珑馆（拙政园）

山水间（耦园）

菰雨生凉轩（退思园）

苏州耦园，园主沈秉成夫妇均为书画家，而且，“静好缘从翰墨来”，夫妇志同道合，伉俪情深，沈秉成精于道学，熟谙园事，又请画家顾沄一起，精心设计，将“握月担风好耦耕”的思想融进园的结构布局之中，以一“耦”字名之。耦者，佳耦偕隐耦耕也。耦耕，是上古原始的耕作样式或经济形式。园的布局，住宅居中，东西双园傍宅，整体格局寓“偶”；震卦位于东方，象征春天、长男；兑卦位于西方，象征秋天、少女。阳大阴小、左阳右阴，东园为主，面积大，位左；西园为辅，位右。女主人弹琴“山水间”，既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山水之间的名士风范，又涵有夫妇乃高山流水知音。

瑶华境界（沧浪亭）

燕誉堂（狮子林）

绿玉青瑶之馆（狮子林）

苏州北“半园”，厅堂名“知足轩”，楼署“且住为佳”，书斋名“至乐”，取“至乐莫如读书”意，建筑多取“半”意：书楼二层半、旱船“半波舫”、亭乃半亭，东西均为半廊、桥称半桥、池呈半池，榭名“双荫”，取“树阴复水，水影映碧、两者各居其半”之意，亦含“半”……将知足不求全的主题阐发得淋漓酣畅！

园中景题，规定了局部风景意境，与园名内在精神一致。退思园主任兰生，曾任凤（阳）、颖（川）、六（安）、泗（川）兵备道，遭弹劾回乡，取《左传》“进思尽忠，退思补过”之意，取名“退思”。水园采用“幽韵冷香”的姜夔《念奴娇·闹红一舸》咏荷词中的“闹红一舸”“水香榭”“菰雨生凉”分别为舟、榭、轩品题，巧妙地洗刷了自己的冤情。

园林的意象群就是建筑、山水、花木及声色影香，有虚有实。

如花木品题，往往反映出对自然的一种诗化感受。花木之虚景为“香”，香是园林美的重要元素，营造的是一种氤氲气氛，无形无色，但弥布广大空间，具有扩散性、穿透性。能欣赏香者，则说明其情感心态空前细腻，与之俱生的则是对于世界万物的高度敏感，唯此，方能作出常人所忽略的审美发现。原始宗教时期，人们就将香用于祭祀，认为香充满灵气，可以通天神。佛家将焚香与修炼心性联系起来，在佛事中列为首品，认为“香是自己的心性。”文人视香为人格之美，如梅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文人四艺（焚香、插花、挂画、品茗）中为列第一。苏州园林中有“暗香疏影”楼、“藕香榭”“闻木樨香轩”“双香仙馆”“香草居”等。如沧浪亭“闻妙香室”，取意于唐诗人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之三：“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香。”清孙联奎《诗品臆说·冲淡》说：“静则心清，心清闻妙香，素处以默，妙已裕矣。以心之妙，触景之妙；此时之妙，乃妙不可言。”

同一建筑物上如有多个题额，不仅内容切情切景，还能相互映发，或启迪联想。如狮子林花篮厅，原为荷花厅，面荷花池，结构别致，当中的步柱不落地，代以垂莲柱，柱端垂有用黄杨木雕刻而成的四只花篮，并分别为梅、兰、竹、菊。厅堂匾额“水殿风来”，“水殿风来珠翠香”（唐王昌龄《西宫秋怨》）、“水殿风来暗香满”（宋苏轼《洞仙歌词》），砖额之一“襟袭取芳”，襟怀盈溢芳香，都与荷香有关，厅南一池，夏日荷花凌波，清香飘溢，楼台亭阁，峰石叠嶂，倒映入池，随波摇曳，美不胜收。另有砖额“缘溪”和“开径”将意境扩展为无尘俗的隐逸之境：前者取意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到处是桃林、芳草和鲜花，一个令人陶醉的世外桃源正在等待着游人的光临。后者源自《三辅决录》：汉时蒋诩隐居后，曾在他的庭院的竹子下，开小径三条，只与求仲、羊仲俩人来往。求、羊两位是逃名不出的隐逸高人。谢灵运有“惟开蒋生径，永怀求羊踪”。寓意为过从最密的朋友还是隐士，不与世俗之人交往。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诗眼”这扇窗户，读者可以看出构园者心灵的奥妙。

如观鱼台、濠濮亭的题咏，意境源出《庄子·秋水》篇中“濠梁观鱼”庄惠问答和濮水钓鱼，可以窥见园主对庄子远避尘嚣、追求身心自由、悠然自怡的人生理想的渴慕。

王心一归田园居峰石摩崖“小桃园”，反映出对陶渊明集“美”“善”于一体的桃花源的向往：“峰之下有洞，曰小桃园……余性不耐，家居不免人事应酬，如苦秦法，步游入洞，如渔郎入桃源，桑麻鸡犬，别成世界。”

崇文思想在苏州园林“诗眼”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除陶渊明外，诸如谢安风流（东山风流）、米芾拜石（拜石轩）、周敦颐赏荷（远香堂）等。

有时一字之别，意境迥异。如“见山楼”（拙政园）和“看山楼”（沧浪亭），前者取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透露出洒然自适的闲逸诗意：尘喧不染，闲来无事，心境一片悠然，浑然忘我地眺望着远山，趣闲而思远。后者却取“日里看山”“看山是山”的禅宗公案，讲的是悟道的三种境界。出宋代吉州（江西）青山惟政禅师的《上堂法语》。他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乃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匾额品题是园林美的“导读”，游者根据这导读的指引，或听天籁—“玉延亭”“留听阁”“一亭秋月啸松风”；或观物影—“柳阴路曲”“塔影亭”“倒影楼”；或驰遐思—“流玉”“飞虹”“陆舟水屋”“花步小筑”……

楹联是随着骈文和律诗成熟起来的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讲究骈俪对仗，音调铿锵，节奏优美，融散文气势与韵文的节奏于一炉，浅貌深衷，蓄意深远。

园林楹联应该根据匾额的意境再度生发，切景、切情方称妙构。佳联放置的位置不得当，也会出现头戴瓜皮帽身穿西装的难堪。

古人有“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之谚，早在明代，人们就习惯“随意取唐联佳者”刻在门上，也是为了借重古代诗文的原型意象，使寥寥数字涵蕴无穷意趣。鉴于此，苏州园林品题中的对联，以集联为大宗。集联也是一种创作，要字数相等、上下平仄相对、内容切景，实非易事。集联内容丰富：

有集诗联：“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拙政园西部扇亭），集自唐杜甫《后游》诗；“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沧浪亭翠玲珑），出唐上官昭容《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诗。也有出自两位作者的两首诗，如“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沧浪亭），上联出欧阳修的《沧浪亭》长诗，下联出苏舜钦的《过苏州》诗；“名香播兰蕙；妙墨挥岩泉”，出句为唐岑参《和刑部成员外秋夜寓直寄台省知己》，对句出李白《题画山水障》。

有集词联，一副对联往往集自多首词作，故比集诗联难度更大。苏州怡园主人集金元明词成《眉绿楼词联》，专用以园中各景点。如“高会惜分阴，为我攀梅，细写茶经煮香雪；长歌自深酌，请君置酒，醉扶怪石看飞泉”，出句集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四座且勿语》、《沁园春·伫立潇湘》和《六幺令》三词；对句集自辛弃疾《兰陵王·一丘壑》《念奴娇·是谁调护》和《鹊桥仙·松冈避暑》三词。“新月与愁烟，先入梧桐，倒挂绿毛幺凤；空谷饮甘露，分傍茶灶，微煎石鼎团龙”，分别集自苏轼《昭君怨·谁作桓伊三弄》《行香子·昨夜霜风》和《西江月·王骨哪愁瘴雾》及张炎《祝英台近·带飘飘》和《木兰花慢·龟峰深处隐》词。皆能切合该地风景特点，抒写自如，一如己出。

有集各类碑帖联。如“秦刻岩石，以视后代；汉启宅壁，而求古文。”从《纪太山铭集字联》中集出；“家无长物琴书自乐；天生高人风雅之宗”，集汉代鲁峻碑字联；“林气映天，竹阴在地；日长若岁，水静于人。”乃《兰亭集序》集字联。

苏州园林对联也有少数园主自撰或遵嘱代撰者，还有径取名家撰写者。

何绍基书“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沧浪亭翠玲珑）

古人或时人撰写的名联，悬挂位置得当，也很美妙，如有“书联圣手”之称的何绍基撰书的“山势盘陀真是画；泉流宛委遂成书”对联，悬挂在网师园小山丛桂轩北墙正中一扇正方形大窗的两侧。此轩南边湖石灵秀、桂树丛植，另有腊梅、海棠、丁香、竹子等花木；北面是古拙雄浑的黄石假山的巨大岩体，假山一角镶嵌在窗户正中的太阳镜中，恰如一幅大斧劈皴石山的“马一角”画、李渔所说的天然尺幅图：但见山势盘旋曲折，重峦叠嶂，乔木丛生，画意横生。这正切合联语出句所咏之景。再看黄石假山，北临碧池，东侧引静石拱微形小桥下有一狭长沟壑，水流注其下，蜿蜒远去。联语“宛委”一词可作两解；一作蜿蜒曲折讲，与“盘陀”成对文，一又巧合传说中的山名。据《吴越春秋》载，夏禹曾登宛委山，得金简玉字之书。联语寓变化于工稳之中，想象丰富而奇妙。

看山楼（沧浪亭）

花步小筑（留园）

殿春簃（网师园）

“巢安翡翠春云暖；窗护芭蕉夜雨凉”，挂在殿春簃北墙正中，殿春簃面阔三间，正间为砖框景窗，两次间墙上均为两扇半窗，北面小天井略置叠石，并植有慈孝竹、腊梅、天竺、芭蕉，透过由红木镶边的长方形窗框构成框景，使窗后小院的芭蕉、竹、石峰形成三幅优美雅致的国画小品。这时人们看到的确实是“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富有诗情画意。联语正是这一优美景色的诗化：翠竹、芭蕉、春云、夜雨、花窗、翡翠鸟，组合在同一画面里，绘尽了春夏的烂漫风光。它调动了人们的视觉、听觉，“暖”、“凉”又作用于人们的肌肤感觉，遐想联翩，情趣盎然。

苏州园林对联的内容异采纷呈，意象纵横，或描摹形神，挥洒淋漓，或景融哲理，余香袅袅，或感事抒怀，述志道情，或记事励德，启迪心性，或述古道今，情思悠悠。所谓“清吟追陶谢，逸韵慕嵇阮”，士大夫文人从自然、社会中感悟到的人生真谛、宇宙隐语以及内心情思，借助这些高言妙句而物态化，从而感性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苏州园林的诗性品题，含蕴数千年的历史积淀，有不少已经衍为中华文化符号，如“沧浪”“网师”“三径”等，生活在中华文化语境中的人们皆能心领神会。

园林品题的书写者，均为历代名家，篆、隶、真、行、草，书体皆备：颜真卿“颜体”的神姿，李阳冰篆书的风采，文徵明楷书的深严，董其昌草书的潇洒，何绍基行楷的金石味，陈鸿寿行草的汉隶笔意，郑板桥谐趣横生的“六分半书”，乃至沈尹默古朴婉妙的楷书、林散之的“草圣遗法”、费新我融古铸今的左腕书法、吴进贤苍劲稳健的汉隶……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