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响玲
前些日子跟杨立新、靳飞在电话里狂聊了半夜人艺,所谈的其实就是两句话:老人艺的戏,怎么就那么好看!现在的人艺,这又是怎么了!
说来说去,我总觉得问题不在于一个人,而在于我们没办法把现在的所有人都带回到老人艺整体的工作气氛里。就说当年一出不太有名的戏,《等太太回来的时候》,丁西林编剧,夏淳大大导演的。夏淳大大看完本子后,不急不慌就去找赵韫如阿姨聊天。聊到高兴的时候,他开始绘声绘色地给韫如阿姨讲起故事。韫如阿姨不知不觉听进去了,就跟夏淳大大讨论起来,两人交换了对人物的理解。这时,夏淳大大才揭了底牌,请韫如阿姨来演这出戏的女主角“太太”。
排练当中,有一场戏是太太的先生与别人在家里聊天,大谈特谈卖国求荣,聊得很带劲儿,太太听着却很不是滋味。太太此时是坐在一旁织毛衣,没有台词。夏淳大大要求韫如阿姨通过动作来表达心里的情绪。韫如阿姨就用织毛衣的节奏与先生说话的劲头相配合,到了先生说出她不喜欢听的话时,毛衣开始织错,然后改针;等先生说得越来越不像话时,她不能容忍了,干脆把针抽出来,把快织好的毛衣全部拆了,不一会儿,脚下堆了一片乱七八糟的毛线。韫如阿姨就这样把人物心理交代得明明白白的了。
在导演与演员的默契配合下,台上的每个小地方都讲究,这戏如何能不好看呢!靳飞常说,“戏就是细,越细越有戏”。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我爸是个实诚人,干什么事都特执着。他是在1949年前就开始接触地下党的,特别要求进步,就连跟我妈谈恋爱都是组织上给介绍的。
牛爸牛星丽
年轻时的牛妈金雅琴
当时,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是最革命的。我妈金雅琴虽然是从白区来的,但也是特别要求进步。她与党小组长胡宗温阿姨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宗温阿姨是从解放区来的,曾经是红小鬼,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妈妈非常崇拜她,她们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那时我妈已经快30岁了,还没有成家。宗温阿姨很关心她,就问她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妈妈毫不含糊地说:“只要是党员就成,别的条件都不重要。”宗温阿姨了解了我妈的条件,就给我妈介绍了正在党员预备期的牛星丽。
刚刚开始时,我爸并不同意,因为我妈是资产阶级出身,而且在1949年前就是响彻京津一带的大演员——白薇(艺名)。爸爸认为不合适,但是热心的介绍人说先相处一下再说合适不合适。结果在接触中,爸爸逐渐认识到妈妈这个人心很好,热情,诚恳。而且在《龙须沟》剧中,他们被分配饰演一对夫妇。虽然是群众戏,可是经过体验生活,共同创作角色,也使他们的感情逐渐升温。
但是到了感情成熟准备结婚的时候,上级组织却没有批准,理由是金雅琴的社会关系复杂。党组织找我爸严肃地谈话,但爸爸不服气,他主要是想这个对象又不是自己找的,而是党小组长给介绍的。现在两人已经建立了感情,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领导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是要党还是要媳妇?”性情耿直的老爸真是一语惊人:“要媳妇!”就这三个字,从此爸的党票没了,而且在许多年中爸的工作是受到了影响的。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去了,生活证明,爸当时的选择是正确的。就在肃清了极“左”思潮之后,爸的党票被恢复了。在入党宣誓的会上,濮存昕拥抱了我爸。他说:“牛老师,我佩服您。”
爸跟妈好像从没有浪漫过,因为爸性格内向,比较喜欢安静的生活,他总是陶醉在自己的琴棋书画中,而妈呢,大胆,热辣,从头到脚找不到温柔俩字儿。妈总是抱怨爸,从结婚到现在从没给自己买过礼物,因此耿耿于怀。爸听了这些抱怨也从不说什么,好像爸对妈的一切都是默默承受。
一次因《茶馆》剧目去加拿大演出,爸头一次给妈买了礼物。当爸把一件葱蕊绿的旗袍展现在妈面前时,妈就像炸子儿一样地爆开了:“啊!这就是你给我买的礼物呀,大老远地跑到外国买了一件中国的旗袍!而且你看看这颜色,如果不是想跳楼,能穿得这么扎眼吗?”妈妈很生气,一点儿也不考虑爸爸的感受。这是爸第一次给妈买礼物,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平日里全是妈不讲理,爸永远都让着她。有时我跟妈呛几句,爸也是说我。爸说:“别跟你妈较真儿,她小的时候让你姥爷给惯的。”简单的一句话,我能感受到爸有多爱妈。爸爸平日总是对我说:“你妈不容易,小时家境好,没吃过苦,可是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由于你姥爷的去世,家境一下子垮了下来,你妈就靠演戏一个人养活着老妈和四个弟弟。后来参加了革命,在剧院里一直要求进步,特别想入党,但是组织上从没考虑过她。因为她的性格比较直爽,领导说她常常是无组织、无纪律,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嗨!这个脾气呀,吃了一辈子亏,爸爸很为妈不平。
妈妈虽然小时候是被娇惯长大的,但是她自己一点儿也不娇气。那时我爸因得了胃病,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的重担全是我妈一个人挑着,从没看到过她叫苦。爷爷夜间胃出血了,妈妈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就往医院跑。奶奶老年的时候,到了夏天就不爱吃东西,只想喝一口冰啤酒。每天在吃饭时,妈妈都会亲自把奶奶抱到饭桌前,然后倒上一杯带气的冰啤酒说:“妈!您喝吧,再吃点儿菜。”其乐融融。所以爸爸说这一辈子娶了我妈一点儿也不后悔。
我妈金雅琴自从在《赵小兰》剧中成功地饰演了媒婆,就包演了北京人艺舞台上的古今中外的三姑六婆,可是她心里一直都不愿意演三姑六婆。1957年梅阡执导《骆驼祥子》时,于是之和方琯德都说我妈演虎妞合适。我妈暗自心喜,但是剧院公布演员名单,我妈一看就急了,不仅虎妞没她的份,又被派了个跳大神的角色。我妈当时就大哭了起来。
那时我家和梅阡大大家同住一楼,共用一个厕所厨房,真是抬头不见低头也得见,我妈成天见着梅阡大大就把脸耷拉下来。梅阡大大有点儿受不了,主动找我妈:“金雅琴,咱们谈谈吧,谈谈。”我妈可不怕跟他谈:“你为什么不让我演虎妞,还让我演个跳大神的?”梅阡大大说:“我先向你检讨,我有一定的保守思想,所以我安排舒绣文演A角。”我妈说:“那我能理解!人家舒大姐是国家一级大演员。B角叶子大姐我也没有话说。可是C角你为什么安排李婉芬?”梅阡苦笑道:“人家不是共青团员嘛,得培养红色接班人呢。”我妈真急了:“合算我是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哇!”梅阡忙安慰她:“这次你先演好派给你的角色,以后组织上会考虑你的意见的。”
我妈闹了一场也没闹出个结果,只好开始去体验生活。因为跳大神的都被抓起来送劳动改造了,我妈就去第一监狱找他们,很快便能熟练地跳大神了。
《骆驼祥子》公演,最后虎妞病得不行了的时候,该我妈上场了。我妈在幕后先喊一句,“哪屋喽哇?”台下立刻哄堂大笑,竟要了个碰头彩!接着我妈掀门帘进屋,洗手、烧香,浑身开始哆嗦,嘴里唠唠叨叨,突然一个哈欠,就满台跑开了,说是在驱鬼。她还用哑嗓唱着“天门开,地门开,我蛤蟆大仙下山来,大公鸡我要活的呀——”观众都乐翻了,谁也不顾虎妞的死活了。
这下又遭了,悲剧成了闹剧,气氛不对了。梅阡大大忍痛拿掉了这场戏。以后再演《骆驼祥子》,就没我妈的事了。但是,梅阡大大对我妈评价特高,说:“全中国跳大神的,谁也没有金雅琴跳得好!”我妈这次也不知是成功还是失败的表演,为她赢得“天下第一巫婆”之名——这能算是“美誉”吗?
舒绣文阿姨来人艺,是在1957年。北京人艺的演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都非常激动。因为那时的她就已经是一级大演员、人大代表、电影明星了。在她来的当天,史家胡同人艺宿舍的大院儿里异常热闹,宿舍楼里挤满了人。她的房门没有关,屋里也坐满了人。在人群中大家看到的生活中的舒绣文,并不像她饰演《一江春水向东流》中的王丽珍那样骄傲跋扈,而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人,她友好地向大家打着招呼。
舒绣文
来到剧院以后,她带头跑群众,曾在话剧《风雪夜归人》里饰演一个只有六句台词的女学生,这个角色是她自己主动申请的。她非常认真地投入了排练,非常认真地参加了演出,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剧院的演员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又用实际行动真正地演绎了斯坦尼的表演风格,就是“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从此北京人艺的演员们从不因角色太小而确定自己的创作程度,这才有了北京人艺那谁也无法挑剔的一出出名剧。
身为大演员,她没有架子。我妈非常崇拜她,所以平日跟绣文阿姨走得很近。一次我妈在俄罗斯名剧《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里饰演叶娃的母亲,但是这个平日生活简单的人,对此人物无法理解,不会演了,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人物的情感,于是找到了绣文阿姨帮忙。她很不解地问绣文阿姨:“这个人物怎么跟她的侄子谈恋爱呀?”绣文阿姨听后笑了,于是就一点一滴地帮她分析剧本,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且还耐心地为她做示范。我妈在绣文阿姨的多次帮助下,自己的演技不断提高。
我家那时的人口多,爷爷奶奶都在,爸爸身体又不好。我妈除了演戏,还得承担起照顾一家人的责任,隔三岔五就得带这个或带那个去看病。病人一多,花费就大。我爸爸妈妈工资都很低,支撑不住,经济上捉襟见肘。因为绣文阿姨是一级大演员,工资高,所以几乎是每月,我妈都要去找舒绣文阿姨借钱,然后到下个月月初发工资时再去把钱还上。绣文阿姨从来都是不说二话,在生活上给我家很大的帮助。
可是,“文革”开始后,绣文阿姨虽然身患重病,仍然要接受批斗。我妈偷偷去劝慰她,哪知绣文阿姨却将我妈对她说的“私房话”向组织汇报了,我妈也因此挨了整。我妈脾气不好,觉得绣文阿姨“出卖”了她,赌气不再理睬绣文阿姨。一次我妈在院子里给自行车打气,绣文阿姨带病过来帮我妈扶气筒,我妈还是不跟她说话。
多少年后,我妈终于想明白了,舒绣文阿姨向组织汇报,是出于一个共产党员对党的忠诚,她不愿对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对于一位有如此坚定信仰的人,我们是应该尊敬的。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场景,是我小学三年级时,一个寒冷的冬天,在我们史家胡同人艺宿舍大院儿里,我看到有个英俊的青年小伙,跪在地上,被一群人疯狂地用皮带抽打着。我认出那是绣文阿姨的学生。没想到,在那特殊的岁月里,他还要代替老师受难。打着打着,他们还不过瘾,突然冲着楼上大叫:“舒绣文下楼来!”二楼有人为保护绣文阿姨挺身而出,说:“舒绣文病了。”但是,楼下仍在狂吠:“不行!她爬也要爬下来!”绣文阿姨被迫拖着重病的身子下楼,站在凛冽寒风中接受批斗。
绣文阿姨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终于挺不住了,住进了医院。1969年春节,吕恩阿姨不顾一切跑到医院去看望她。只见绣文阿姨满是腹水的肚子胀得鼓鼓的,浮肿的腿上有一道道裂缝,裂缝里渗出脓水,脚肿得连鞋袜都穿不上。她在病床上躺不住,就坐在椅子上,两只光脚踩在地上,有时把头靠在床沿上休息休息。她见吕恩阿姨来了,担心地说:“你怎么来了!你自己的处境也不好哇!”吕恩阿姨心都快碎了,直想抱着绣文阿姨大哭一场。绣文阿姨却安慰说:“你看看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在这挺好的。”她还指着床头的毛主席像说:“我整天都守着毛主席呢。想想他老人家过去为革命所受的苦,我这点儿事儿算得了什么。就是有再大的痛苦,我也是能挺过去的。”
1969年3月17日,舒绣文阿姨孤零零离开了这个世界,年仅54岁。
表演绝不是装装样子就行了。北京人艺的话剧为什么好看?那是因为导演焦菊隐先生对待话剧艺术的态度,他的现实主义表演要求,加上演员们对自己业务精益求精而得来的。
就说当年人艺排古装戏《虎符》。当时剧中人物“魏太妃”的扮演者是赵韫如,她接到这个角色后先找人物定位。魏太妃首先是一位一丝不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母亲。她认为魏太妃平时应该是温文尔雅、宽厚待人、谦虚礼让、以身作则的性格。要表现这种母爱,对赵韫如阿姨来说并不难,因为她在生活中就有为了孩子而牺牲个人幸福的经历。难的是要在舞台上,让观众感觉她就是那个年代生活在宫廷里的人,这个人必须是琴棋书画样样都精通的。
于是韫如阿姨就在苏民大大的介绍下,拜见了古琴家溥雪斋先生。
溥雪斋先生是溥仪的二哥。他与赵韫如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苏民同志已经告诉我你要在戏里演的人物。我觉得你可以学《梅花三弄》,因为梅花是耐寒的,这位魏太妃是很坚强的人,所以让她弹《梅花三弄》最合适不过了。”韫如阿姨听后有点儿慌,她马上说:“溥老师,我从来没见过古琴。”溥老师听后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赵韫如
学琴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一小时,然后,再练两个小时。刚开始由于学习心切,手指都弹破了。那时她白天排戏,晚上练琴,一练就到深夜。单从学琴这一件事上,就让我们看到,想要演好一个角色,是要细致到什么程度。韫如阿姨在与溥老师学琴的过程中,还在书法方面得到了熏陶。溥老师还给她讲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为她演好魏太妃和人物创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韫如阿姨是剧院里的大演员,在舞台上演的都是亮丽人物,古典剧《虎符》里的魏太妃,《蔡文姬》里的卞后。个个高雅、漂亮,再加上她那演技,不知迷倒了多少观众。平日在生活里,她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烫着像瀑布一般的大波浪,穿着合体的连衣裙,脚下的漆皮鞋倍儿亮,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地非常自信。她是我们这些小姑娘心中的偶像,她像皇后、像公主、像贵妇人,总之是美丽的。
可是就在我读到小学二年级时,院子里出事儿了。一群红卫兵从海棠院儿里抬出来一箱箱的漂亮衣服与皮鞋,说是要放到院子里的锅炉房中烧掉,说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
韫如阿姨家被砸得稀烂,一些非常凶悍的人把韫如阿姨推倒在地上拳脚相加。批斗与抄家之后,就有一些人散布说,韫如阿姨那张漂亮的脸是画皮。还有人添油加醋地说,每天夜里韫如阿姨都会把脸皮扯下来重新画。于是我们这些无知的小孩儿就会信以为真,一到晚上就会争先恐后地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当然这一说法不可能是真的,所以在我们去了一阵之后,就不再去了,谣言不攻自破。
韫如阿姨当年是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而从美国回到祖国的怀抱的,她为话剧艺术在中国的兴起做了很大的贡献。她热爱祖国、热爱话剧艺术,可是因为一些庸人对她做了许多很让她伤心的事,她在“文革”后期又去了美国。她带着遗憾离开了人艺大院儿。
田冲大大在我们心中是一个神人,他总是陶醉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有一次田冲大大好好地骑着自行车出去,可回来时却是浑身湿淋淋的。进门后他还非常不满地说:“谁想自杀呀,在我心里从来不会有这种念头。”我们都很好奇。后来他女儿田微在笑得喘不上气中给我们讲了她爸的遭遇。
田冲《悭吝人》中饰演的阿巴贡
这一天田冲大大因接了新戏,一个人去什刹海岸边创作人物。他久久地站在岸边沉思着,一支烟一支烟地吸着,在他脚下,烟蒂已经堆成了一小堆。就当他想得出神入化的时候,头脑中出现一片蔚蓝,天空辽阔、水面微漾,太舒服了,他展开双臂,纵身跃入水中。就在他正享受着大自然带给他的愉悦的时候,背上被四只有力的大手抓住,而且还紧紧不放,一直把他拖上岸来。
田冲大大用手把脸上的水抹了一下,用惊奇的眼睛看眼前的两位大汉。他很困惑,这时其中的一位大汉气哼哼地说:“盯你半天了,就知道你要自杀!”真没想到会产生这样的误会,田冲大大心中别提多郁闷了。可是还得感谢人家。他不满地想:“简直不给别人一点儿创作的空间。”
经过漫长的十年浩劫,老艺术家们很久没有上台了。1990年,北京市文化局原局长鲁刚同志来到人艺任党委书记。新书记认为人艺这些离退休的老人们依然精力充沛,而且每人身上都散发着艺术的光芒,在家里待着,太可惜了,要让他们老有所为。
田冲大大在塑造《悭吝人》主人公阿巴贡时,他不想把莫里哀笔下一个很深刻的人物演成小丑,也不能演成一个哗众取宠的守财奴,这是一出讽刺喜剧,他要充满激情地表演。
其中有一场戏,阿巴贡的钱匣子丢了。这时他出现了疯狂状态,他在自己的幻觉中与小偷做殊死的斗争,摸爬滚打,还翻一个跟头。对钱匣子做出失而复得的狂喜亲热以及得而复失的绝望嘶鸣,把喜剧情节寓于悲剧情节的表演,这场戏迷倒了无数的观众。
在鲁刚组织的老艺术家们重上舞台的节目里,选中了田冲大大的这个片段,可那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鲁刚一再地向田冲大大说:“你在表演时千万别翻那个跟头,这岁数不饶人了。”田冲大大也一再地告诫自己千万别翻那个跟头,上场前还无数遍地默念“别翻跟头,别翻跟头”。戏开场了,田冲大大还是那么有激情,全情投入了,全然把别翻跟头这事丢在了脑后,当然跟头还是翻了。台下的观众不知是怎么回事,可是后台的领导与老同志们都快被他给吓死了。等他下场后,看到领导与同志们如此担心,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这话,大伙都信!
苏民大大在田冲大大生前,曾发自内心地对他说:“你是北京人艺的良心。”直到田冲大大离去,苏民大大又一次对大家说:“到今天我仍然想告诉大家,深情地怀念他吧!他确实是北京人艺的‘良心’。”
北京人艺刚刚建院时,排了一个波兰戏,剧中他扮演一位裁缝。排练时,他演得入了戏,拿起剪刀就把一块上好的面料非常熟练地给剪了。管道具的工作人员在那儿急得直跺脚。事后负责道具的同志跟他说:“下回别真剪了啊,这面料很贵的。”田冲大大也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只要他一进入角色,那是不会有别的“杂念”的,什么剪不剪料子,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一次,演出《悭吝人》之前,田冲大大穿上靴子后,认为自己不够高。他灵机一动,把演员们化妆用的粉扑往靴子里垫。只见他出入每个化妆间,刚巧在他进入我妈与狄辛阿姨的化妆间时,我妈与狄辛阿姨都只穿着胸衣往身上刷大白呢。她们对于他的突然闯入没有心理准备,于是都尖叫起来。按照常理,田冲大大应该赶紧退出去,可是他呢,也非常慌张地睁大了眼睛,然后赶紧把门推上,自己用身体挡住门后,非常神秘地对着那两位惊慌的女同志说:“没人!”他全然不知别人是因为他的突然闯入而尖叫。
人艺的许多老同志现在仍说:“我们跟田冲同志演戏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幸福,因为他会不断地用极为饱满的激情感染着你、包围着你、推动着你,让你不得不和他一起入戏。”
叶子在《龙须沟》中扮演丁四嫂
“叶子阿姨,您干吗不叫树枝儿啊?”这是人艺大院儿小孩儿们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终于有一天,由我问了出来,引起叔叔阿姨们的一片笑声,叶子阿姨也笑了,她也回答不上来。
叶子阿姨的资格甚老,上世纪30年代末就与陈波儿、郑君里、舒绣文、黎莉莉等在一起演戏。在北京人艺,既主演过多部大戏,又曾演过《日出》的翠喜与《龙须沟》里的丁四嫂等在戏中分量不那么重的角色。而她演的丁四嫂,评论说,就像“是从(龙须)沟里捞出来的”,可见她演得是多有光彩!
我家与叶子阿姨住对门,我成天忙自己的事,偶尔碰到她也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我最近一次结婚(不好意思,我结了几次婚)后不久,在楼梯上遇见她,她忽然用特别关心的口气对我说:“小玲子,这次的爱人你满意了吗?”我被她问愣了,竟一时语塞。叶子阿姨一边继续上她的楼,一边叨唠着:“前几个,你不是都不满意吗?”我这才意识到,当我已把她当作退休老人而不再去注意她的时候,老人却是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我。这种关心,顿时引起我无限的惭愧。
还有一则叶子阿姨的故事:叶子会的只有演戏,生活能力出了名地差。“文革”时“早请示、晚汇报”,她每天早上都迟到,因为不会上闹钟。她一迟到,诸位“牛鬼蛇神”就要陪同她挨批斗。出于对“牛鬼蛇神”朋友们的愧疚,她选择了在厨房里用菜刀自刎,却对自刎是外行,只割开了气管,送到医院缝合后便活了过来。出院后马上又被当众质问:“你自杀说明对党和人民充满了刻骨仇恨,说,为什么自杀?”叶子用深厚的台词功底引用《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不怕死,我怕苦!”最后的“苦”字拖得极长,像是要把郁闷吐个干净。“怕的什么苦?”“因为我早上起不来!”革命群众愣了一下,马上呵斥她“不老实”,要重新交代。叶子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吐故纳新’,我就是那个‘故’,应该把我‘吐’了!”在场的“牛鬼蛇神”都紧咬嘴唇,生怕笑出声来。
叶子阿姨在苦难的岁月中,用生命玩了一把冷幽默。
你还记得刁光覃这个名字吗?凡是北京人艺的老观众都会慢慢想起来,他在人艺的舞台上演活了一个个角色。
《蔡义姬》里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老刁大大接受了曹操这个角色之后,就开始了人物创作,整天就琢磨着裘盛戎的表演。他就想,裘先生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嗓音也不太亮,但是他在台上扮演的包公都有着很大的气派。去看戏,这是老刁大大当时唯一的选择。结果在那个时期,裘先生只要唱戏,台下必然坐着认真学习的老刁大大。后来他在演曹操时,借鉴了许多京剧表演的精华,比如说在台上的形体动作幅度大一点儿,眼神始终跟着人物的变化走,一会儿是慈祥的,一会儿是尖锐的,一会儿又是冷静的,需要时还会是凶残的。这练眼神是京剧演员的基本功,可是让老刁大大这么巧妙地运用在了话剧表演上,还真是把人物的个性表现得很精彩。
刁光覃《胆剑篇》中饰演勾践
在排练中,饰演卞后,也就是曹操妻子的,是赵韫如阿姨。他们之间的合作非常默契,韫如阿姨给他的每一个眼神,他都能马上接过来反应。他们之间的表演有着互动的交流,戏也演得非常连贯。正式演出开始了,剧中的人物感染着每一个表演者。赵韫如阿姨进戏了,她在台上出现了新的灵感,于是就临时加了一个新的动作。可是她失望地发现,老刁大大就像根本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还是按照彩排当中的样子演,完全不与她配合。演出结束后,韫如阿姨心中很是不快,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她忍不住还是跑去问他:“老刁,我今天在场上加了一个新的动作,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没想到老刁大大说:“我没看见。”韫如阿姨急了:“我那么明显的动作,你都没有看见?”“我真没看见!”韫如阿姨生气了,说:“那你平时在排练的时候怎么能看见呢?”老刁大大这时才想起来:“唉!平时排练时我都戴着眼镜呢,可是我如果要是不戴眼镜就看不见了。”韫如阿姨听后,目瞪口呆!原来在台上时,老刁大大的眼神全是靠他平时排练时的记忆,他太不容易了!
我一直称董行佶为“小董叔叔”,因为我妈一直都叫他“小董”。
在1949年以前,他们就已经在一起演戏了,当时的董行佶只有十几岁。据我妈说,那个时候他总是跟在我妈的屁股后头,“大姐,大姐”地叫,而且他什么事情都得由这个“大姐”做主。最可笑的一件事是,一位上海电影界的大制片商相中了小董叔叔,认为这个孩子很有表演天赋,想把他带到上海去拍电影。没想到的是,向我妈请示后被否了。我妈还非常严肃地对小董叔叔说:“上海那个地方是个花花世界,坏人太多。万一人家把你给卖了,怎么办?”其实这番话是原来我姥爷嘱咐我妈的。很多年过去后,我妈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就会笑得不行。她还对我们说:“那时候人家是往妓院里卖女孩子,可你小董叔叔是男孩子呀。”就这样,一个早期的电影明星,被我妈无知地给埋没了。
董行佶《雷雨》中饰演的周冲,狄辛饰演繁漪
后来,小董叔叔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的金大姐,来到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在剧院里他确实不一般,他的表演有很强的可塑性,他演《雷雨》里的周冲,是纯洁又善良;演《蔡文姬》里的曹丕,也不失古人的气质;在外国戏《悭吝人》中饰演阿巴贡这个人物,也被他用一双吝啬的眼神,就成功地塑造出来了。尤其是他在《日出》中扮演的胡四,他把那么一个偏中性的人物,用形体动作,表现得恰到好处。从一站一坐、一颦一笑,到他与帅小伙方达生握手时,出现的那情不自禁的浑身松软、含情脉脉的眼神,再稍微有那么一点儿戏曲男旦说话的腔调,一个非常立体的人物就出来了。
有些观众为董行佶痴迷了。有一次散戏时,观众为了看一眼卸了妆的董行佶,不顾危险爬过铁栅栏,再攀到化妆间的小后窗户上,扒着窗户缝儿往里看。可见小董叔叔在那个年代的风采。
只可惜,就是这么一个极有天赋的艺术家,没能想通—些事情,采取了极端的方式,一个人孤独地走了。
他丢下了他热爱的艺术事业,丢下了他珍爱的夫人及孩子,也丢下了他一直离不开的、带了他大半生的大姐。
他丢下一切孤独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