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含
明代王世贞曾说“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这说明《西厢记》是元代戏曲文学的高峰。《西厢记》固然有其艺术造诣,但是这时王实甫所著的《西厢记》已经不是最初崔莺莺与张生故事的模样了。从元稹的传奇小说《莺莺传》到董解元的《西厢记说诸宫调》再到元杂剧,经历不同作者和时期的演绎,其体裁和思想内容发生了巨变。幸运的是,与最初的传奇小说几乎同时,还有这么一首李绅的叙事诗《莺莺歌》。现将仅存的《莺莺歌》与元代的《西厢记》进行部分的比较,以增进我们对其中关联的感知。
原诗的第一节为:“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讲的是崔相国去世之后,小女儿莺莺只剩她的母亲,她生得美艳,但是从小的家庭教育却是极其严格的,因此李绅只用了几个很淡的词语,例如“霜”“素莲”对应“十七”的“娇女”这种本该富有生命力的形象。这些词语是看不出有什么少女特殊的活力的,完全是含蓄的状态。她的家庭教养使她在外出时并不能随意地待在某个驿站歇脚,而是在寺院之中,即使在幽静的寺院,也是“门掩重关”。
《莺莺歌》的这一节诗里刻画的娇女完全出落得一副冰清玉洁的形象,而这美丽纯洁又无关风情的形象并不是《西厢记》中初次正面谈到莺莺时的样子。
首先,年龄上的设置是有差距的,《西厢记》的莺莺“年一十九岁,针黹女工,诗词书算,无不能者”。两岁的差距可能在表现女性姿色方面有了更好的展开空间,因此张生第一次见到莺莺,正如“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他感受到的莺莺是这样“樱桃红绽,玉粳白露”,还有“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似垂柳晚风前”。外貌描写十分详细,当然这是得益于文体的长度优势,但女性的魅力确实被非常鲜明地描画出来,显得更加成熟,甚至莺莺还具备了“小脚”这种元代对女性的审美要求。
其次,《西厢记》里的莺莺和《莺莺歌》里的莺莺大体上还是有相似之处,只是这些相似之处并不是作者对莺莺的总结性概述,而是文章之中的人物对莺莺的侧面评价。这类人物以老夫人和红娘为代表,她们眼中的莺莺与《莺莺歌》里有几分相像,红娘曾对沉迷于莺莺的张生说“俺夫人治家严肃,有冰霜之操。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这些要求莺莺基本上都遵守,尤其是形式上的遵守。《西厢记》里的莺莺也有极其符合“霜姿素莲质”的一面,这是对原来莺莺形象的传承。
原诗第二节为:“河桥上将亡官军,虎旗长戟交垒门,凤凰诏书犹未到,满城戈甲如云屯。家家玉帛弃泥土,少女娇妻愁被虏,出门走马皆健儿,红粉潜藏欲何处?呜呜阿母啼向天,窗中抱女投金钿。铅华不顾欲藏艳,玉颜转莹如神仙。”这里讲的是整个故事的背景,黄河古桥边,一位平定安史之乱的名将珲瑊死于蒲州,于是宦官就代替他治军,乱军的骑兵、兵器都在军营中囤积,皇帝的诏书没有等到,军队管理接着陷入无穷的混乱,有人在这个不安定的时节开始作乱,让本来就丢失家财的百姓难上加难。
莺莺家的遭遇是这个大时期下的小缩影。莺莺被人企图掳走做娇妻,此时的少女似乎正陷于一种焦灼的处境,家外是强抢民女,劫掠民财,而家中只有一个弱女子和苍老的哭哭啼啼的母亲,莺莺无处可藏。无处可藏指的一是她因人威胁娶妻无处求助,无法逃脱,二是她出落得太标致,美貌藏不住,越来越美丽,貌似神仙。
这里有几点可以比照,浅层的对比是,莺莺的美在诗歌中是渐进性的,在元杂剧中的美是成熟状态,此时元杂剧里的张生已经对莺莺害了相思,想念得近乎痴迷。更深层的对比是,元杂剧中具体的背景被架空和虚化。原来诗歌中是可以定格到本朝某位著名将军或者具体地名,甚至连事件也能考证,《西厢记》中首先就用虚化的人物,取名为“孙飞虎”。这种变化反映的是文人揭露社会黑暗的参与程度。尽管李绅处于中唐,但仍然有参与政治、针砭时弊的作风,唐朝开放的气度虽然减弱,但也强于元朝。元朝作为外族当政的朝代,朝廷对文人,尤其是汉族文人的打击和隔离是明显的,曾经有心怀天下思想的文人逐渐用隐晦的方式叙述这种社会现象。而另外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西厢记》作为元稹《莺莺传》的改写,沿用世代积累的反面人物形象,本身就脱离当时的朝代,其形象本身也愈加模糊。
在第三节中,记录着“此时潘郎未相识,偶住莲馆对南北。潜叹恓惶阿母心,为求白马将军力。明明飞诏五云下,将选金门兵悉罢。阿母深居鸡犬安,八珍玉食邀郎餐。千言万语对生意,小女初笄为姊妹”的情景。本节诗对应的是《西厢记》中的“张君瑞破贼计”,张生要与莺莺相识了,因为莺莺一家遇险,本来只是住在旁边佛寺寓所的张生变成了危急时刻解救莺莺的功臣。他想的办法是求助一个名为“白马将军”的人,这位将军也恰好遇到朝廷的詔书下达,于是他也有了更好的理由击退掳掠者并且平定军乱。莺莺的母亲经历了一系列惊吓,危险最终有幸被张生的计策解除,之后,莺莺的母亲就摆满了菜肴邀请他们参加宴席表达感谢。
《莺莺歌》里母亲的动机是十分单纯的,只是女儿正好也刚刚成年,待字闺中,张生的情感并不突出,甚至十分含糊。相较之下,《西厢记》的人物更多,发展也更复杂。首先,张生对莺莺已经情难自禁。其次,老夫人以女儿的婚嫁为筹码求得危险中的计谋。然后,“白马将军”的形象也跃然纸上。董解元版的《西厢》已经出现的“杜确”还将张生的计谋由来详细地介绍给众人。最后是小僧惠明勇敢果断传递消息的新形象的产生。人物的丰富和饱满使《西厢记》里“正”“邪”相对的趋势更加明显,孙飞虎与张生一抢一救,乱军骚扰下的一乱一平,婚姻承诺里的一遵守一违反,每个阻力的背后都塑造了冲破这种阻力的力量。
在张生和崔莺莺的情感推进上,《莺莺歌》中描述的状况更加缓慢也更加自然,老夫人不需要有许诺前后的反差,她随着缓慢的情感节奏被塑造成一位更符合普通大家长的人物形象。在《西厢记》中,老夫人前后反复过多,差异很大,负面性被渲染得十分强烈,她甚至成了张生与莺莺情感的最大障碍。《西厢记》更符合中国戏剧矛盾集中和人物特点有一定固定性的特征,这种塑造方式表达的通常是一种善恶黑白智愚的对立关系。
最后的第四节“丹诚寸心难自比,写在红笺方寸纸。寄与春风伴落花,仿佛随风绿杨里。窗中暗读人不知,剪破红绡裁作诗。还怕香风易飘荡,自令青鸟口衔之。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路”。
这个部分的《莺莺歌》最能对莺莺的心情进行剖析。此时,她对张生的好感不难推测,起码是绝不排斥的。张生将自己的心意写在纸上传给莺莺,莺莺看到了以后又回诗给张生,他们诗句和书信往来所依靠的报信“青鸟”似乎就是红娘。按理来说,她的一片“丹诚”也应该蕴含在了给张生的答复中。这里提到的《明月三五夜》就是莺莺回复给张生的诗,这首诗给了张生对这段感情极大的信心,原诗是“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其中的“隐语”可以说是莺莺给张生的性暗示,她非常明确地约张生在花间路上相会。并且,在这次感情交流中,莺莺有种前后贯穿的自觉性和主动性,可以显示出她对这段感情的推进所作出的积极回应,她甚至在相见的地点和时间的选择上也有所斟酌。
《西厢记》则更详细地描绘了莺莺接到张生信时的反应。从上帝视角中,我们可以看到莺莺有过负面的反馈,红娘将张生的简帖放在妆盒上,莺莺曾云:“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不过随后莺莺却展示出与红娘调笑的画面,无论从《莺莺歌》还是《西厢记》中都没有看出莺莺想要从传统礼法的角度上果断地拒绝这份情感的端倪。
从《莺莺歌》到《西厢记》,主人公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张生从负心汉成为一位标准的重情好男儿,莺莺也从红颜薄命女变成了标准的团圆佳人,这是非常宏观的改变。而变化往往藏在无数细节之中,面对一个残缺的叙事诗,我们仍然能找到《西厢记》与原先故事起承转合的相似或不同之处。这些细节跨越了几百年的时光,走过了它自身生生不息的流变,最终成为了一代元曲的经典。
(作者单位: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基地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