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玫妍 郭 勇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鲁枢元先生作为国内生态批评研究的先驱,他将生态批评分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精神生态三大方面,并提出:“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为人与他人的关系;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他自己的关系。”①在樱庭一树的作品中,冰雪荒原、制铁圣地的自然与人的冲突,疯狂躁动、满目疮痍的人与人的撕扯,恍惚虚无、扭曲飘荡的灵魂与生存的困斗,都能在生态批评的各个层面中找到和谐的对应关系。因而在研究作家作品内在精神的一致性问题上,本文将从生态批评的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关于“如何写自然”这样一个征程,从《赤朽叶家的传说》到《我的男人》,樱庭一树总是带着宏大的笔触进行艰难的跋涉。前者写鸟取县红绿村的山阴画面,后者写北海道纹别小镇的场景。红绿村并不是山红柳绿,而是“上赤”、“下黑”,山坡处是制铁所的黑烟,港口处是造船厂的浓雾。在这样的环境里,天空变得浑浊,碑野河、锦港海被染成暗色,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因为污染而出现问题。糟糕的红绿村一片灰暗,而纹别这个海边小镇也并没有洋溢温馨。在作家眼中,日本海并不友好,海风带来的是腥臭味,而大海则是漆黑、晦暗、死亡的代名词。冰雪覆盖后的纹别也只有一刻的洁白,汽车驶过后、脚步踏过后,又将是一片泥泞。黑色烟囱、黑色泥雪地、黑色大海……深谙灰色环境写作的樱庭一树,将她的书中世界也塑造成了自然的荒原,而美好环境的灰色演变同样也在潜移默化这世界的主角。
从文学作品中,读者常常可以感知到环境对于群体生活的影响,相对应的是作家大范围的深广的自然描写。可在樱庭一树的作品中,不论是制铁圣地,还是冰雪荒原,都有着它们所特殊的象征。赤朽叶家的媳妇万叶,既出生于无污染的山里,又生长于重污染的山阴,因而她渴望回归自然,却又身负赤朽叶家的使命。如果说万叶是自然的女儿,那么淳悟则必定是大海的代言。在《我的男人》一书中,作家多次写到淳悟身上那种“雨水般湿漉漉的气息”②,长久在海上航行的淳悟,不但身上沾染了咸咸的海水味,而且其孤僻的性格与行为也是漆黑海洋的烙印。应当说,那种气味,不仅是淳悟身上的气息,更是大海的味道,是北海道那个小镇的味道,也是腐野花人生的味道。对于自然与人的关系的探讨,作家已经达到二者融合的高度,可是她并不止步于此。
纵观两本书还可发现,作家描写的环境带有神秘的象征意味,而这样的表现技巧,同样也是对于生态文明的深入反思。生态系统的变化像是对人类报复的预警,人在关注这样的景象时,随之而来的就是冥冥之中的噩运,用樱庭一树的话来说,叫做“命运”。在《赤朽叶家的传说》中,万叶出嫁时狂风大作,所有人都被拦在了山下,只有“山里人”万叶跨入了赤色的大门,这也暗示纯洁的万叶将成为赤朽叶家族的救赎。而在《我的男人》中,多次出现的“风雪”描写也是同样的情况。在淳悟与腐野花的恋情被发现的那个早晨,作家用了大量的笔墨铺叙暴风雪的来临。不仅如此,腐野花杀死大盐先生同样也有冰雪的助纣,作者安排大盐先生被冻死在流冰上正是其对于冰雪荒原的塑造。作家笔墨挥就之处,就是其对于自然生态的思索之处。有意安排的“下山风”和“暴风雪”成为自然变化的警钟,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遍布书中,传入耳中,钻入心中。
“面对当代自然环境的失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由于类似的生存竞争而导致异化,这就是社会生态失衡。自然环境和社会失衡同时导致人类精神层面的异化,故而精神生态和社会生态都是生态批评研究的范围。”③那么,从生态批评的角度对樱庭一树小说内在一致性的探究,自然需要涉及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层面。
在樱庭一树的小说中,人与人的关系构成的生态失衡,首先就表现在工业文明对于人的挤压。《赤朽叶家的传说》发生在战后的日本,因为繁荣的“日本梦”,社会生态出现了过度的燥热。夫妻角色关系有了重新分配,男人拼命干活和高炉互溶,女人拼命生孩子却无法自处,因而有了最后神话时代的结束和巨大虚无年代的到来。作家虽然将《我的男人》放在了经济萧条的日子,但是人们对于繁荣的渴望却是同样炙热,男人们在一起的交流方式是谈论经济的好坏,女人们在一起是研究怎样更好的“待价而沽”。此外,两部作品还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时代的齿轮在向前滚动的同时,也不断地让人们与外界疏离。过多的关注于时代、文明与社会,人与人的温情会被狂热消耗,现实的安稳会被动荡取代,疏离感就会在人群中应运而生。
对比这两部不同类型的作品,作家都在不遗余力地表现两性、家庭关系的混乱,而家庭作为社会组成部分,其反映的又是社会生态失衡的另一方面。腐野花与淳悟在“母子”与“父女”两种血缘关系中穿梭,在想要把对方融进骨血里的欲望驱使下杀人和逃亡。赤朽叶泪愤怒狂暴的活着,带着对社会的反叛和对个人的憎恨,只因为作为一个同性恋者的不被理解。反观当下,社会家庭中的不道德行为,虚荣心的、不安现状的、贪心不足的……多是对于现实的不满。而樱庭一树世界里的人,不是为了寻求单纯的刺激与快感,甚至于所有行为都是为了维持现状而努力。这是不是说他们没有“欲望”呢?其实,恰恰相反,如果执着于一成不变的墨守,内心的所求会因为变幻无常的世事而演变成一种“疯狂”的欲望。我们不能否认这种感情的存在,甚至于就是这样过于浓烈的情欲在撕扯着彼此,毁灭着和谐。樱庭一树写这样畸形的爱情、亲情,也正表现其对于现代两性、家庭、社会关系的思考,和谐的生活被失衡的家庭、“疯狂的欲望”所打破的,而现世安稳在这样一种混乱的环境中越走越偏,作家想要发掘的正是这种社会生态失衡的诱因。
为了隐藏内里的疯狂因子,人不得不在共处的空间里虚构幻境,来维系社会人的“你来我往”。为了组成家庭而结为夫妻,为了逃离过去而结婚,因为各种迫不得已而维持着表面的和平。那么,在结束作为媳妇、作为继承人的任务后,又将何去何从,是开始分离?还是继续压抑?樱庭一树用作品中的各种不伦之情给出了决绝的答案。不伦之恋总是反人类、反传统、反道德,被人们唾弃与禁止,可在樱庭一树的笔下却散发着引诱的气息,为了掩盖罪恶的气味,则又需要在人类共存的环境里粉饰太平。不论是《赤朽叶家的传说》还是《我的男人》,所有的人都看不到真实的世界,或许看到了却装作若无其事,将真实从表面刷去,制造属于自己的暖色梦境。时间一久,从墙体渗出的颜料让那抹暖色变成了血红、暗红、黑灰……仍然是满目疮痍的灰色荒原。
人对于自我的认识,总是在自我身份的探寻中得到完善。樱庭一树笔下的主人公们,就是在无所适从中苦苦寻找情感的寄托之所。作为“山里人”的万叶是被丢弃的孤儿,作为制铁业工人的养女是被疏离的外人,处在二者的边缘一直游离,自始至终万叶都不曾找到可以依托心灵的净土。同样的,地震中丧失亲人的竹中花,寄养于北海道的腐野花,从来都没有感受过血缘亲情的温暖。也正是由于自我认知的缺失,才造成了自我迷失,一再强调的永远不分开,便是他们内心不安、寻求寄托的体现。万叶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怀着的刀刻般的感情,腐野花与淳悟扭曲的爱情,都是为了能够在灰色世界里寻找到自我。
除了自我的迷失,作家在两部作品中,对于人的精神恍惚与飘荡也是着墨颇多。赤朽叶家族的每一个人都在恍惚中观望圆溜溜的虚无世界,孤独自小就感叹所有的事情都无聊,厌世心理让他一直漂浮在未知世界。注意力散漫而三次被车撞的赤朽叶泪,最终也因为精神的空荡而走向死亡。腐野花与淳悟死鱼一般的眼睛里没有其他,精神与灵魂的游离也只在二者之间,除此之外都是虚妄。作家从整体的精神层面入手,每个人的灵魂飘荡都不尽相同,却都带着对于生存问题的思虑,仿佛在眺望遥不可及的东西。这一切精神飘荡的描写,除了为剧情考虑,樱庭一树更多的是想去探索精神失衡后的生存困境。
这里的生存困境,不是来自物质的缺乏,而是来源于精神的虚无。樱庭一树的主人公们,在浑噩的状态下将“活着”看得很重,可表现出来的却是最轻浮的态度。赤朽叶家的年轻人哪怕明天就死,也只要现在快活。腐野花与淳悟为了留住爱人,即使对方杀死自己,也是一种爱意的表达。在他们看来,“活着”不再是珍视生命,善待生活,而是一种肆意、畅快的活在当下。犹如罂粟的美丽与罪恶是并存的,肆意与极端也是同样,最终反噬的还是自我。那么活着的人又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活着呢?毛球埋首于不良文化,孤独扎身于电玩世界,包着眼于偶像歌手,腐野花则是在畸形相恋中堕落,所有人都在用一种虚妄的方式忘却外界的荒凉。书中的人物迷茫,看书的读者迷茫,其实作家自己又何尝清醒。樱庭一树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探寻到,人为什么活着?更没有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活着?
樱庭一树说:“世界是由台阶构成的”④,“只会骨碌碌绕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④。这种带有宿命论的看法,其实正是她对于世界荒芜的解释。因而,无论是自然荒原的瞭望,还是社会荒原的混乱,亦或是二者所引发的精神荒原的困斗,都是作家对于自我灰色世界的深情演绎……
注释
①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教育出版社,2000:306.
②樱庭一树.我的男人[M].林青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③ 张艳梅,吴景明,蒋金杰.生态批评[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09.
④樱庭一树.赤朽叶家的传说[M].田肖霞,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