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彦民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2012年11月在十八大报告中,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胡锦涛提出“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三个自信”的政治概念。“三个自信”源于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是党中央对全党全国各族人民精神状态的新要求。
十八大之后,习近平总书记在各种场合的讲话中,逐渐将“三个自信”发展为“四个自信”,即在“三个自信”的基础上,又加上了“文化自信”。比如2014年3月7日全国两会期间习近平总书记书记参加贵州代表团审议时的重要讲话提到:“我们要坚持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最根本的还有一个文化自信。中华民族历来对自己的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和自豪感,只是到了近代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时,文化自信、国民自信受到极大损伤。中国人民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选择了中国共产党、选择了社会主义制度,走上了改革开放的正确道路,开创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新的时期,正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奋斗。”2016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的讲话》中,再一次提到:“坚持不忘初心、继续前进,就要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我们要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不断增强全党全国各族人民的精神力量。”明确指出,“三个自信”,最重要、最本质的自信是文化自信。在习近平看来,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这三个“更”,凸显了“文化自信”在“四个自信”中的地位。
何以会有文化自信,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主要是因为我们中国有优秀的传统文化作为积淀,是我们中国文化繁荣的基石。
2012年11月15日,习近平在履新总书记当天会见中外记者时即谈到:“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人民依靠自己的勤劳、勇敢、智慧,开创了各民族和睦共处的美好家园,培育了历久弥新的优秀文化。”
此后,习近平总书记在多个场合谈到中国传统文化,表达了自己对传统文化、传统思想价值体系的认同与尊崇。比如2014年10月13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强调:“一个国家的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是与这个国家的历史传承和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解决中国的问题只能在中国大地上探寻适合自己的道路和办法。”
2015年11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到山东曲阜孔府、孔子研究院考察,在与专家学者座谈时,他说:“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强盛,总是以文化兴盛为支撑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以中华文化发展繁荣为条件。”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习近平总书记十八大以来治国理念的重要来源。习近平多次强调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影响和重要意义,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
中华文明是世界诸多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过的文明。在5000多年历史中孕育发展的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习近平同志指出:“当代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延续和发展,当代中国思想文化也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传承和升华,要认识今天的中国、今天的中国人,就要深入了解中国的文化血脉,准确把握滋养中国人的文化土壤。”这表明,我们今天增强文化自信,应走入历史纵深,深入理解中国的文化血脉和文化土壤。
在谈论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习近平总书记不是作空泛之论,而是实有所指的。比如习近平总书记数次说到在传统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殷墟甲骨文。
2014年5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参观北京市海淀区民族小学时讲话:“文化软实力是国家综合实力的重要体现,同学们要多背诵一些优秀古诗词,长大以后才能文思泉涌。中国字是中国文化传承的标志。殷墟甲骨文距离现在3000多年,3000多年来汉字结构没有变,这种传承是真正的中华基因。书法课必须坚持。”
至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谈话中讲道:“要重视发展具有重要文化价值和传承意义的“绝学”、冷门学科。这些学科看上去同现实距离较远,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需要时也要拿得出来、用得上。还有一些学科事关文化传承的问题,如甲骨文等古文字研究等,要重视这些学科,确保有人做、有传承。”
汉字是中国文化的载体,而甲骨文是汉字的早期形式,是中华民族早期优秀文化遗产。我们祖先几千年前创造的文字沿用至今,从殷墟甲骨文到今天的汉字,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文明脉络。正如著名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所云:“如果把一些零零星星不成系统的早期古文字资料排除在外,甲骨文就是我国最古的一种文字。流传的古书里被认为属于商代和商以前时代的作品,实际上都是后人的拟作或改写本,所以甲骨文也是我国最古的一种语言资料。……甲骨文的重要性是不盲而喻的。”[1]所以文化学者余秋雨这样说:“更巧的是,仅仅在几个月前,甲骨文也被发现了。我想,藏经洞与甲骨文一样,最能体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因此必须猛然出现在这个民族几乎完全失去自信的时刻。”[2]
甲骨文主要是指殷墟甲骨文,是商朝晚期(约公元前14世纪-公元前11世纪,从盘庚迁殷至殷纣王亡国)的文字孑遗,距今约3600多年的历史。自清末光绪年间(1899年)在河南安阳殷墟发现有文字之甲骨,至今120年了。根据著名甲骨学家胡厚宣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所作的统计,从19世纪末开始发现殷墟甲骨文以来,出土的有字甲骨已达15万片左右,单字约4500个,其中约有1500个单字已被释读[3]。如以平均每片10字计,则所有殷墟甲骨文的总字数已达150万左右。其他各种先秦古汉字数据,在数量上都比不上甲骨文。由于殷墟甲骨文的时代较早,数量又多,它在文字学上的重要性非常突出。甲骨文记载了3000多年前中国社会政治、 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资料,是现存最早最珍贵的历史文物。
如果说钻木取火标志着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野蛮岁月,那么文字的出现就意味着人类走出了结绳记事的洪荒年代,正式进入了文明时代。汉字的形成与使用,正是照亮中华文明的一盏明灯。因此,作为汉字源头或者说早期形态的甲骨文,不仅仅是一个文明的符号、文化的标志,而且它把有记载的中华文明史向前推进了近5个世纪。殷墟甲骨文、敦煌石室文书、流沙坠简、明清大内档案,被学术界视近代中国学术史上的四大发现,对中国学术界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在世界范围的学术界,对于人类何时进入文明状态,有一些约定俗成的标准,比如青铜器冶炼技术、宗教礼仪、文字和城市。对这几项标准,有些是有争议的,但是把文字的起源作为进入文明阶段的一个标准,确是无可争议的共识。由此可知,汉字的出现就是中国古代文明形成的一个标志。按照中国古代典籍的记载,有所谓“人文”,就是进入了文明时代,有了文化。文明、文化、人文,都有一个“文”字,这个“文”,就是中国古代文字。
殷墟甲骨文是3000多年前我国最早有系统的文字,是中国古老文明的标志。与世界其他早期文明的古文字一起交相辉映,为推动世界文明进程作出了贡献。
我们通常所说的四大文明古国,是指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又称作哈拉帕文明)、古巴比伦文明、中华古典文明。在四大文明古国中,中华文明虽然不是诞生最早的文明,却是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世界上最古老的三大文字包括古埃及的纸草圣书文字、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泥版楔形文字和中国甲骨文字为代表的汉字,其他两种昙花一现,早已失传,已然成为不复使用的死文字了,只有中国的以殷墟甲骨文为代表的汉字体系,一直使用着流传下来,历经数千年的演变而承续至今,与后来出现的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等字体形式一脉相传。虽然在几千年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字形有所变异,但从文字的点划、结构上仍有传承之迹可寻,成为当今世界上使用人数较多的文字体系之一。因此,甲骨文是世界文明宝库中的珍品,极大地提升了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书写出了一部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史。
对于甲骨文的发现、出土以及对其相关研究的重要性,我们可以做多个方面的归纳总结。限于篇幅,我们在此只是讨论一下它在历史学研究方面的巨大功能和重要意义。那就是,甲骨文的发现与研究,复原了殷商历史框架,恢复了人们对于上古史系统的信心。
一直以来,中国上古史夏商周“三代”一脉相承,被当作中国王朝历史的开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史书——司马迁的《史记》,根据他所掌握王室档案材料写成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等,详细地记载了夏商周三代王室世系和兴亡的历史过程。这为中国古代史学家所确信无疑,然而这种情况一直到了近现代,才有了一些变化。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在继承清代一些学者疑古的基础上,兴起一股疑古思潮,以著名学者顾颉刚为首的“古史辨派”,以所谓“层累造成的古史系统”立说:“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第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禹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从战国到西汉,伪史充分的创造,在尧舜之前更加上多少古皇帝。”秦时出现了黄帝,以许行为代表的农家又推出了神农立在黄帝之前,到《易·系辞》又抬出庖羲立在神农前,到李斯时有“天皇地皇泰皇”的三皇又立在庖羲前,到汉代时,又从苗族神话中引进盘古,作了开天辟地的祖先。所以“时代越后,知道的古史越前;文籍越无徵,知道的古史越多。”[4]“譬如积薪,后来居上。”顾先生的这一观点指出,传统所谓的中国古史,并非客观真实的历史,而是后人一代代垒造起来的历史。由此质疑中国上古史的存在,从而导致了夏代、商代等信史地位的开始动摇。
比如对于夏代历史,顾颉刚认为:大禹是神不是人,禹的神话可能是因九鼎而起;最早文献记载的禹是禹,夏是夏,两者毫无关系;启和三康五观和羿浇的故事是后人编造的,是传说,不是夏代的史实。但顾先生不怀疑夏代的存在,他依据文献,对夏代的都城和疆域做了探索,并试图用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的考古资料来印证夏代的存在[5]。
受其影响,一些“古史辨”派学者极端质疑夏代的存在。比如杨宽认为“夏史大部为周人依据东西神话辗转演述而成者”[6]。陈梦家则认为夏史乃是全部从商史中分出来的[7]。其他多数学者虽然也对史载夏代的某些内容有过不同程度的怀疑,然而基本上并不否定夏代在历史上的真实存在。
虽然顾先生没有完全否定夏代,但在世人心目中,他是否定夏代的始作俑者,尤其是他的“大禹是条虫”一直以来就被人当做了嘲笑的把柄。
包括鲁迅在内的当时许多学者都对顾的说法极不赞同[8],而且很不客气,用文学手法影射,完全是讽刺挖苦。
其实早在1926年和1930年,顾颉刚已一再声明他已放弃了“禹”为虫的假设,他说:“知道《说文》中的‘禹’字的解释并不足以代表古义,也便将这个假设丢掉了。”[9]“其实,这个假设,我早已自己放弃。”[10]
说明在夏代是否为信史问题上,顾颉刚的态度是比较谨慎的。其对于夏代历史的态度也是有前后变化的。
在殷墟甲骨文发现以前,人们只能从有限的文献记载中知道历史上有商王国,而且文献无一是成于商代的。最系统讲商史的是西汉司马迁所撰的《史记·殷本纪》;即使连公认为保留了较多商人语言的《尚书·盘庚》篇,其中亦多杂有西周时的词语,显然是在西周时期被改造过的文章。由于文献奇缺,更缺乏同时代的文字史料,以至在上个世纪20年代,著名学者胡适仍主张“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11]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更为极端的做法,即讲中国古代史从秦汉乃至魏晋南北朝开始。
今天看来,古史辨派作为一个时代的学术流派,已经成为了历史的研究对象。中国绝大多数学者都不再怀疑中国的古史系统。这主要是因为在我国最早的文献《尚书》中就有关于夏的记载,其中比较可信的《周书》中大量记载了夏代历史及周人与夏代之间的关系。另外在周人较早的文献《诗经》以及东周时期其他著作或铜器铭文中都有关于夏的事迹,有的还具体提到了禹。作为记载中国早期历史的《史记》,其中的《夏本纪》比较详细地记载了夏朝世系和夏代兴亡的历史过程。
但是由于受近代以来的疑古思潮影响,尤其是古史辨派著书立说的巨大影响,作为一个朝代的夏代是否真的存在,至今仍是困扰着一些世人的不解谜团。一些学者,尤其是一些国外学者(汉学家)至今仍然对夏代历史持怀疑态度,甚至持完全否定态度。
一些西方学者也在古史辨研究启示下,形成了全然否定中国上古史真实性的观点。比如最具代表性的是当代美国汉学家艾兰。她从夏代神话传说推理论证,这些神话不能明确告诉世人夏代的真实历史,提出了“夏代是商代的倒影”说。她认为商人有一个关于“夏人”的神话,那其实是自己的倒装形式,那些“夏人”是玄色的“水界之民”,最终被商人的“太阳之王”所克。当周人灭商后,他们提出天运轮转的理论,这个商人关于“夏人”的神话于是就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王朝。当然,论证这个关于夏人的商神话,并不是说“夏”只是一个神话,但我个人的看法是,历史事实的重建并不能以一个神话体系的部分材料来作为主要基础[12]。
艾兰先生的假说十分有趣,她解释道:“如果夏原来是一个神话,后来被变成了历史,那么考古学上的夏文化也就难于成立了。”[13]
1999年5月22—26日,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召开了“夏文化国际研讨会”,这是关于夏代历史文化研究的一次集中的国际交锋。来自中国大陆和台湾以及外籍华裔的学者大都肯定夏代历史的存在,而有几位外国汉学家怀疑夏的存在。他们认为有关夏代的记载都是后人伪托的神话,不是史实,主要理由是没有发现夏文字[14]。
除艾兰外,其他的学者,比如前苏联学者刘克甫、美国学者倪德伟、澳大利亚学者巴纳等,从不同的角度对夏代历史给予了论证,均认为关于夏代的记载都是后人伪托的神话,不是史实。
一些国外汉学家研究中国史的著作,也往往不列夏商周先秦史。比如著名的历史学丛书《剑桥中国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是一部世界上极具影响的国外学者研究中国历史的权威著作,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费正清、崔瑞德任全书主编。全套书共15卷,分成17册(第5卷及第9卷分上下册),目前出版13卷。繁体中文由台湾南天书局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翻译出版了简体中文11卷[15]。
根据剑桥大学出版社网站,原书计划出版15卷。这套丛书直接从秦汉史写起,不提先秦史或者上古史,明显是把中国上古时代的夏商周历史当做了无有,用心可知。就是说他们不同意中国历史上有三皇五帝,更无论夏商周。
后来出版的英文版《剑桥中国上古史》[16],也坚持不列“夏代”一章,对文献关于商以前中国古代历史的记载基本上持否定的态度,这是近现代西方学者对待中国上古历史的一种态度表现。
除了《剑桥中国史》系列中国史著作,近年来还出版了一套《哈佛中国史》[17],也是不讲先秦史的所谓中国通史著作。
由这两部影响巨大的外国学者中国史著作,就可以看出西方学者对待中国上古史的态度和观点。这种情况当然是受“古史辨派”的影响,但这一结果恐怕是顾颉刚先生等人所不能预料的。
除了国外学者对夏代否认之外,国内一些学者也仍然坚持夏代作为一个历史时期是不存在的。
比如复旦大学历史系陈淳教授的论著就是一例。陈淳采取转述国外学者有关批评的方法并基本站在他们的立场,声称“夏有后人杜撰的嫌疑”,“夏是西周统治者杜撰的朝代”,理由之一就是商代甲骨卜辞中未见有关于夏的只言片语。称言:“商代甲骨卜辞中不见任何有关夏的记载,没有丝毫迹象表明商代诸王曾把自己看作是夏的合法继承者。”而且还称国内学者对夏朝暨夏文化的探索是在“凭主观判断来解释历史”,而且将国内学者进行的这种探索说成是仅仅为了“确立华夏5000年文明史、宏扬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民族自豪感”[18]。
与此相对应的,是近年出版的由中国学者编著的影响较大的一套《新编中国史》[19],竟然也不提及先秦史,令人诧异。
那么,中国上古史果真如此不堪吗?夏商周作为中国历史的早期时代真的不存在吗?如果将中国历史删除这前边的三皇五帝夏商周,那么我们号称的五千年文明史,不就大打折扣吗?这对我们的民族自信心和文化自豪感,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这种情况在殷墟甲骨文发现之后,逐渐有所改变。经过几代学者研究甲骨文材料及与之相关的殷商历史,学术界逐渐得出了与“古史辨派”和国外学者完全不同的观点。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学术界不止只有一个“古史辨派”,同时还有一个以罗振玉、王国维为首的“罗王之学”与之抗衡。“罗王之学”是以罗振玉、王国维及其弟子和再传弟子为代表一批学者,利用近世发现的甲骨文等地下出土文献对古代历史文化进行研究的一个学派。“罗王之学”的学术研究对象包括甲骨学、金石学、简牍学、敦煌学等。
“罗王之学”中,王国维对于夏代历史文化的研究,在当时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与“古史辨派”对垒叫阵,但是是有意识的针对“古史辨派”的“破”而作的“立”,至今看来,可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学术建设工作。
甲骨文发现10年后的1908年,甲骨学前辈大师罗振玉经过几番考索,搞清了这甲骨文的出土地是安阳的小屯村。随着罗氏收集甲骨文材料的增加和研究的深入,终于在1910年从甲骨文上发现了“殷王名谥十余”,并进一步推断出土甲骨的小屯村当是“徙于武乙,去于帝乙”的历晚商武乙、文丁、帝乙诸王的都城所在地[20]。在此基础上,又经董作宾、郭沫若、陈梦家、胡厚宣等人的深入研究,最终确定了小屯村一带是商朝自盘庚迁殷至商纣灭国,共历8世12王,273年“不复徙都”的晚商都城。由于甲骨文的发现,才把隐退到历史“后院”的殷墟和若隐若现的殷商历史文化,又重新推向了世界文明史的前台。
到了1917年,王国维撰写发表了著名论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21],利用甲骨文资料,将商代王室世系考证得确然明晰,且与《史记·殷本纪》等古籍记述一一对照,大都吻合。
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详细记载了殷商王朝的“先公先王”。那么,司马迁所记的是否真实可靠呢?千百年来,学者多盲目迷信而不疑。到了近代的疑古之风大兴,学者们又将此视为茫不可稽,绝不可从。这不仅关系到《史记·殷本纪》的可靠与否,由此也关涉到《史记》所记的其它王朝世系乃至于中国整个上古史体系是否可靠的大问题。
王国维从考释甲骨文中的“王”字入手,先后考证出了“契”、“帝喾”、“相土”(土)、“冥”(季)、“振”(核、王亥)、“微”(上甲微)、“报乙”、“报丙”、“报丁”等先公先王名讳,无不毕现于甲骨卜辞。
通过《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和《续考》,王国维从甲骨文研究证明了《史记·殷本纪》大致可靠,而且还纠正了《殷本纪》中所误排的“先公先王”的位次。如《殷本纪》中“三报”的次序是“报丁、报乙、报丙”,他根据缀合的两片卜辞,发现上甲以后几位先公之次序应是“报乙、报丙、报丁”,《史记》以“报丁、报乙、报丙”为序,是后世传抄而成误而有此纰漏的;又《殷本纪》误以“祖乙”为“河亶甲”子,以甲骨文纠正之,对于古籍造成歧义的“中宗祖乙”,考证当是“中丁”之子;《殷本纪》中的“主壬”、“主癸”,由甲骨卜辞察之,当是“示壬”、“示癸”的形误,等等。
但是瑕不掩瑜,作为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在著述《史记·殷本纪》时,是有所本据的,不是向壁虚造的。这就证明,司马迁在编排上古帝王世系时,虽然简略和有些误漏,但可以认定是有所根据的。这样至少可以证明《殷本纪》所载商王朝是确实存在的。
王国维用甲骨文证实了《殷本纪》的史料价值,使《史记》之类历史文献有关中国古史记载的可信性增强,其意义不仅局限于商史。因为这一发现促使史学家们想到,既然《殷本纪》中的商王世系基本可信,司马迁的《史记》也确如刘向、扬雄所言是一部“实录”信史,那么司马迁在《夏本纪》中所记录的夏王朝与夏王世系,也恐非是向壁虚构。在此基础上,王国维于《古史新证》中进一步断言:“……《史记》所述商一代世系,以卜辞证之,虽不免小有舛驳而大致不误。可知《史记》所据之《世本》全是实录。而由殷周世系之确实,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确实,此又当然之事也。”[22]
王国维考订了《史记》所记载的殷商世系信而有征,这对当时受到“古史辨”派猛烈冲击的中国上古历史体系,无疑就像将倾大厦之支柱,飘摇小舟之缆绳。从而人们也就认识到了甲骨文字的力量,更加珍重这种新发现的古文字。
从此,在20世纪20年代疑古思潮大为流行时期,在人们普遍认为中国上古史系统有了问题的情况下,因为这些学者用甲骨文资料证实了《殷本纪》与《世本》的可靠程度,也使世人和历史学家开始摆脱困惑,对古典文献的可靠性有了重新的认识,对于中国上古史的可信性恢复了信心。
此后,陆续有学者对上古史重建有所贡献,比如郭沫若先生对中国上古社会历史的研究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李学勤先生曾撰文论述到郭沫若的史学研究贡献:“郭沫若在甲骨文和殷商历史文化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早已为人所共知。实际上,郭沫若对于夏代历史文化的研究,也起过很重要的先驱作用。”[23]这里主要是指1930年郭沫若发表的《夏禹的问题》[24]一文。本文为呼应顾颉刚的夏史观所做出的反映,文中对顾说有赞同之处,但也提出不同的见解,他表述如下:“照我的考察是:(一)殷周之前中国当得有先住民族存在,(二)此先住民族当得是夏民族,(三)禹当得是夏民族传说中的神人,(四)此夏民族与古匈奴族有密切的关系。”显然他肯定夏代的存在,但在研究态度上,他引用胡适的话:“以山西为中心的夏民族,我们此时所有的史料实在不够用,只好置于神话与传说之间,以俟将来史料的发现。”他赞同胡适这种“比较矜慎”的态度。
在研究方法上,郭沫若和王国维一样,用金文资料参证,他列举春秋时器的两篇金文,即齐侯镼及钟铭和秦公簋铭。齐侯钟金文:“虩虩成唐(汤),有严在帝所,敷受天命,翦伐夏后,则厥灵师,伊小臣惟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郭的贡献在于从宋以来把“夏”字误释为“履”,经其解释把“翦伐夏后”与“处禹之堵”连贯起来,“则历来以禹为夏民族祖先之说,于金文上已得一证。”又举秦公簋金文:“秦公曰丕显朕皇祖受天命,鼏宅禹绩,十有二公,在帝之坏,严恭寅天命,保业厥秦,使蛮夏。”据此,郭认为“上言‘禹绩’,下言‘夏’,则夏与禹确有关系。”郭沫若用金文物证来研究夏史,是对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应用。郭沫若还提出夏民族向北迁徙、夏与甲骨文土方的关系的看法,推测夏民族别“有一部分系逃往南方”。以后徐中舒、胡厚宣等诸位学者追随其后,发挥了对这一看法。
郭文结尾提出:“要之禹与夏就文献中所见者确有关系,此必为夏民族之传说人物,可无疑。又夏民族与匈奴族有近亲之关系,当为中原之先住民族。此事于将来大规模的地下发掘,时可望得到实物上的证据。”后来在他撰写的《奴隶制时代》一书中,认为“由此看来,夏的统治是曾经存在过的,但它的文明程度不会很高,当时的生产状况,顶多只能达到奴隶制初期阶段的水准”。在夏文化探索还没有开展的情况下,他始终认为“关于夏代的情形,我们今天还不能够多说,且等待日后从地底下能有丰富的资料出现。”[25]可见,郭老对待夏史始终带着“比较矜慎”的态度。
即使到了1979年,二里头文化是夏文化问题已经提出,史学大师徐中舒先生仍然认为这是“夏史初曙”[26]。如今夏文化探索已取得丰硕成果,有些问题逐渐露出水面,前辈们对夏代那种谨慎、科学的实事求是态度仍然是当今学者学习的榜样。
新时期以来,研究和重建上古历史成绩最大、影响深远的是著名学者李学勤先生。
1992年李先生根据考古和古文字资料的不断发现,针对国内外古史研究现状,发表了《走出疑古时代》这篇号角性的著名演讲,可谓恰逢其时。提出了:“咱们今天的学术界,有些地方还没有从‘疑古’的阶段脱离出来,不能摆脱一些旧的观点的束缚。在现在的条件下,我看走出‘疑古’的时代,不但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可能的。”[27]正如该文“编者按”所强调,此文“痛感疑古思潮在当今学术研究中产生的负面作用,于是以大量例证指出,考古发现可以证明相当多古籍记载不可轻易否定,我们应从疑古思潮笼罩的阴影下走出来,真正进入释古时代”。
关于商周之前夏代历史的研究,李最早指出考古发现的夹杂在郑州商文化和龙山文化的“洛达庙期”文化,最可能是夏代的。而这个所谓的“洛达庙期”文化,正式后来学术界艳称的“二里头文化”[28]。
后来他又从古本《竹书纪年》的角度研究夏代历史,明确指出古本《竹书纪年》不少条与《春秋》相同,或大同小异,并举出数例加以说明。虽然古本《竹书纪年》有其时代和思想的局限,但可以从世系、事迹、都邑、年代等几个方面证实夏代历史的史料价值,有“珍贵的内涵”,应当予以重视[29]。
凡此种种研究,都为夏代历史的重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那么,王国维先生所谓“由殷周世系之确实,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确实”,是否就是如有些人所说的“想当然”呢?除了大量的文献记载资料和二里头文化遗址的考古证据外,其实从甲骨文材料本身也可证明夏代存在的确然性。
甲骨文中的有夏代痕迹的遗留,可以从两个方面说起:
怀疑或否定夏代存在的一个主要依据就是没有发现夏代文字。诚然,殷墟甲骨文发现以来,确认了殷商时代的信史地位。没有文字就不能作为一个历史时期存在吗?那么,在考古遗址中没有夏朝的记录文字出现,是不是就不能证明夏朝的存在了呢?
对于这个问题,李学勤先生曾说:“其实世界上考古遗址的属性不能够只设想从文字上来证明,很多的遗址就没有文字的证据。例如考古学先驱德国的施里曼对特洛伊城的发现,到今天为止,那个遗址也没有出过特洛伊这个名字。可是所有人都相信,肯定特洛伊就在那几个地层里面。”[30]
那么夏代到底有无文字呢?对于夏代有无文字,学术界是有争议的。一些史学家先生认为,与商族相比,夏族也许不是文字的发明者,因此整个夏代使用文字并不普遍。群经诸子所引《夏书》以及《禹贡》、《甘誓》绝不是周以前的作品,明代所传“大禹岣嵝碑”,宋人所传的所谓夏琱戈、夏带钩,其上的铭文刻辞,也决不是夏代文字,夏代当时还没有文字。
但在考古学界有不同的意见。在属于夏代文化的二里头遗址发现了一些陶器刻划符号,比如一个黑陶纺轮的刻划与甲骨文中的“羌”字字形比较相似,这些符号分别分布于大口尊等陶器的口沿内部。夏鼐先生说到二里头文化时曾言,“它似乎已有文字制度。发掘中有刻画记号的陶片,都属于晚期。记号已发现的共有24种,有的类似殷墟甲骨文字”,但他同时也承认,这些刻画记号“都是单个孤立,用意不清楚。这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31]邹衡等考古学家就认为这些陶器刻符,“应该就是当时的文字”,“商朝的文字同夏文字是一脉相承的,基本上属于一个系统。”[32]
1981年考古工作者在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发现了在一件泥质磨光黑陶平地器的外底上刻有一个“共”字,字形像两手相对各持一棒之形[33]。该字字形与甲骨文、金文中的“共”字字形较近,可能是代表器物所属者氏族的徽号。出土刻符陶器的王城岗三期相当于夏代的初年,李先登先生据此认为,夏代已经有了文字[34]。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是已进入夏纪年的龙山文化遗存,所以学界也多将其与二里头、东下冯一样看作是夏代的物质文化遗迹。1984年在陶寺遗址一座晚期灰坑中发现了有朱书的陶扁壶,壶身正面、背面都有朱书符号[35]。据此,有些学者就认为是夏代文字,如李健民先生认为其中一“文”字,很可能与夏禹之名“文命”有关[36]。而罗琨女士释其中两字为“昜文”即“明文”,将其看作是一篇完整的文献,并与《尚书·尧典》类比,认为两字和一个符号(界划)记述了尧的功绩[37]。张政烺先生认为扁壶朱书“文”字与大汶口文化陶文和殷墟甲骨文是同一个文字系统,张光直先生则认为扁壶背面的那两个刻划倒过来看可能是“祖丁”2字[38]。何弩认为,两字为“文尧”,陶寺为帝尧之都城[39]。
不过,除了其中“文”字符号与甲骨文、金文中的字形相似,其他的符号都不堪与后世文字相类比。由于这些符号仍与其他地区龙山时代陶器刻划符号一样,孤立存在而不成系统,所以这些符号是否就是文字,尚待存疑。
尽管在二里头文化考古发掘中发现一些与文字有关的刻划,这些珍贵的资料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与争论,但是目前还没有多少考古学证据可以说明,夏代已经有了大量使用文字的现象。
许慎《说文解字》五下夂部:“夏,中国之人也,从夂,从页,从臼。臼两手,夂两足也。”按照这种解释,夏字是一个正面完整的人形,应属于象形字。而《尔雅释诂》:夏,大也。《方言一》:秦晋之间,凡物壮大谓之嘏,或曰夏。又云: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物之壮大而爱伟之谓之夏。此夏当为引伸之义,而且很可能是由夏,中国之人也所衍生。由此,我们看到,关于夏字就有三种不同的解释:夏,中国之人也;夏,舞也;夏,大也。
尽管现在没有发现夏代的像甲骨文一样系统的文字体系,但殷墟甲骨文中,已经有学者发现了“夏”字的名迹。
以往学者对甲骨文中的“夏”字的指认与释读,可谓五花八门。比如有的释者为夏[40],有的释屯(误为牙)为夏[41],有的释春为夏[42],有的释秋为夏[43]。这些都是考证四季春夏秋冬之夏,与夏朝夏代夏族夏人之夏无涉。
不管哪个字是“夏”,甲骨文中应有“夏”字,这是学者们的共识。
甲骨文中不仅有“夏”,而且也保留了一些属于夏代后裔的或者夏代受封的一些诸侯国名迹。
1.杞、缯
我们知道,作为夏代后裔,杞、缯是西周之初就建立的夏王后裔之国。据《左传》僖公三十一年:“卫迁于帝丘(今河南濮阳市),卜曰三百年。卫成公梦康叔曰:“相夺予享。”公命祀相,甯武子不可,曰:“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杞。杞、鄫何事?相之不享于此久矣!非卫之罪也。”相是禹的第五世孙,他曾迁都于春秋时卫国的国都帝丘。甯武子反对祭祀相而应该由夏王的后裔杞国和鄫国来祭祀他。
与此相类似的文献记载还有,《国语·周语》称:“有夏虽衰,杞、鄫犹在”;《管子·大匡》记齐桓公语:“夫杞,明王之后也”;《世本·王侯》:“殷汤封夏后于杞,周又封之”;《大戴礼记·少间》:“成汤卒受大命……乃放夏桀,散亡其佐,乃迁姒姓于杞。”也就是说,春秋时期的杞、鄫二国是夏人的后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晋女叔侯也说“杞,夏余也”,所以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论语·八佾》)
而杞、鄫,在甲骨文中都有显示,都是作为地方诸侯存在的。
丁酉卜,殻贞:杞侯规弗其骨凡有疾?《合集》 13890
癸巳卜,令登杞。(《合集》22214)
己卯卜,行贞:王其田亡灾?在杞。庚辰卜,行贞,王其步自杞,亡灾?(《合集》24473)
庚寅卜,在贞:王步于杞,亡灾?壬辰卜,在杞贞,王步于意,亡灾?(《合集》36751)
有“杞侯”这一辞,是武丁时期的一片甲骨。此杞侯应是夏人的后裔,与宋是商人的后裔一样,王朝灭亡,胜利者封其后裔为诸侯。当是“殷汤封夏后于杞,周又封之”者。周武王封东楼公于杞的杞地,应是商代杞侯的封地,周武王只是续封而已。
杞国的地望,《史记·索隐》云:“宋忠曰:‘杞,今陈留雍丘县,盖周封杞居雍丘。’故《地理志》云:‘雍丘县故杞国,周武王封禹后为东楼公’是也。盖周封杞而居雍丘,至春秋时,杞已迁东国,故左氏隐四年《传》云:‘莒人伐杞,取牟娄。’牟娄者,曹东邑也。僖十四年《传》云:‘杞迁缘陵。’《地理志》:‘北海有营陵,淳于公之县。’臣瓒云:‘即春秋缘陵,淳于公之邑。’”营陵即缘陵,地在今山东省昌乐县东南50里古城。雍丘地在今河南省杞县。
甲骨文中有曾这个地名,应是商时一诸侯国。武丁用兵南方的战事中,曾国军队为商军的左翼:
乙未[卜],贞:立事[于]南,右从[我],中从舆 ,左从曾?(《合集》5504)
乙未卜,贞:立事[于南],右从我,[中]从舆,左从[曾]?(《合集》5512)
两条卜辞残辞互补,而成一条完整的卜辞:“乙未卜,贞:立事于南,右从我,中从典,左从曾?”“立事”即“莅事”,此辞中的“事”即戎事、战事,古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武丁在南方不会有祭祀活动,故此“事”只可能是戎事。右、中、左是商代军事编制的三师。我、舆、曾是3个诸侯国名[50]。李学勤释舆为与(举)字的古体,谓“与(举)和曾是商朝南土的两个封国。湖北枣阳、随县、京山到河南西南角的新野,出土了大量周代的曾国青铜器。与(举)应在汉东举水流域,卜辞的曾国当在这一范围内”[51]。这次战事当是《诗经·商颂·殷武》中歌颂武丁“奋伐荆楚”的战争。
商朝的封国曾应是夏朝曾国而顺从商者。从出土甲骨文和有铭铜器知,从商到战国,曾国的地望一直在湖北省的西北至河南省南阳地区。《左传》哀公四年,楚谋北方“致方城之外于缯关”。曾、缯、鄫三字通用。此缯关应是古曾国北部边境的门户。
2011年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随州叶家山发现西周早期墓葬群,有墓葬65座、车马坑1座。出土青铜器325件,多座墓里出土的青铜器上铸有“曾侯”及“曾侯谏”铭文,应是西周早期一处曾国墓地[52]。铜器上的族徽符号有16种之多,其中有不少是见于商代墓中出土铜器上的,说明此曾侯同商代的一些氏族有着密切的关系,此应是周人胜利后对商代在这里的曾侯的续封[53]。
甲骨文里商代的曾国应是夏人之后。秦嘉谟辑补《世本》:“夏少康封其少子曲烈于鄫。”所以河南省的南阳地区,是夏人势力中心之一,《汉书·地理志》:“颍川、南阳,本夏禹之国”。《史记·货殖列传》:“颖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故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南阳,西通武关、 郧关,东南受汉、江、淮。宛亦一都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其任侠交通颍川,故至今谓之‘夏人’。”《史记》、《汉书》记载南阳与夏人的关系,说明甲骨文中的曾国,应是商人对夏代曾国的继封,商人采取“以夷治夷”的策略,用以稳定被亡了国的夏遗民。
2.土方
土方为商王朝晚期的劲敌。在甲骨卜辞中,土方经常犯边侵扰商王朝的边邑,掠夺商民,侵占土地。为此,商王武丁、武丁配偶妇好都曾经统兵征伐土方。
甲子卜,王贞:土方其敦可?(合集20391)
辛巳卜,争贞:今者王共人,乎妇好伐土方,受有祐?五月。《合集》6412
癸巳卜,殻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其有来艰。迄至五日丁酉,允有来艰自西。沚冒告曰:土方围于我鄙,哉二邑;……土方侵我田十人。(合集6057)
据研究,此土方在“殷的北边,工方的东部”[54]。
早在1930年,郭沫若先生对于《诗经·商颂·长发》:“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楚辞·天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余意此‘土方’当即卜辞中所常见之敌国名‘土方’,……朔、驭、土古音均在鱼部,则所谓土方当即朔方、驭方,知此,则所谓土方即是夏民族,夏字古音亦在鱼部,夏、土、朔、驭一也。是则‘禹敷下土方’当为禹受上帝之命下降于土方之国(即后之华夏、禹迹、禹甸、禹域),以敷治洪水。”[55]
虽然后来郭沫若不再坚持此说,但程憬作《夏民族考》旧案重提,采取了郭沫若的说法,认为土方就是夏民族[56]。
后来,著名甲骨学家胡厚宣先生从文献记载与甲骨卜辞考证,断定土方在商之西与西北,即山西南部河南西部夏遗民之未服商朝的方国,土方就是“夏”,文献称之为大夏。“土通杜,杜通雅,雅通夏,是土即夏也”。武丁时屡次进行征伐,然后在山西南部河汾之间今山西省翼城县一带筑大邑镇抚,此即夏人中心区域,文献称之为大夏之地,“所以殷武丁以后土方反叛入侵及殷王征伐土方之卜辞大为减少了”。经过征服,土方大多与商融合,一部分往北成为匈奴人。龙崇拜等文化特征在匈奴人中流传,大概与夏人遗裔土方加入匈奴有关[57]。
也就是说,夏代灭亡之后,杞、鄫被商王朝封为诸侯,承祀继祚,受到商王朝的保护。而另一部分不停号令者,如土方,渐渐沦落为商王朝的敌对方国,而遭到讨伐。这正如商亡之后,微子被封为宋国,箕子被封为朝鲜,而叛服无常的武庚禄父,因为叛乱而遭到了镇压。
除了承继夏祀的杞、鄫等国之外,甲骨文中还有一些原来就属于夏王朝的诸侯与国,到了商朝还保留着。
1.六国
“六”是禹封的一个诸侯国。《史记·夏本纪》记载禹“封皋陶之后英、六”。六国地在今安徽省六安县境。至商代晚期,六国还存在。如甲骨卜辞云:
贞:于六?(《合集》8091)
戊成卜,殻贞:祈祀?六来龟三。(《合集) 9185、9186)
“于六”的“六”是地名。据齐文心女士研究,甲骨文中的方国“六”就是夏代分封并保存到商代诸侯国[58]。 “六来龟”是六向商王朝贡龟。六国在今安徽省六安县境正是产龟之地。商代占卜所使用的龟多由南方地区贡入[59]。
2.戈方
戈氏之封,当是在少康以后。戈是夏代寒浞之子殪所居的地方,《左传》襄公四年有“处殪于戈”,后来少康复国,将殪灭掉,夏王遂封其子孙于戈地建立诸侯国,所以司马迁说夏时受封的有戈氏一支。司马迁《夏本纪》载戈是夏同姓,当是禹的后裔。
商代甲骨文中的“戈方”,当是这一支夏族后裔:
贞:隹黄令戈方?二月。(《合集》8397)
甲骨文里称“方”的,大多是异姓国家,是夏代的戈国在商代仍然存在,商代承认其作为治下的一个方国。戈国的土地称为“戈田”:
□寅卜,王隹戈田省,无灾?(《合集》29379)
商王关心戈国的农业收成,占卜其是否有好收成:
癸亥卜,王,戈受年?十二月。(《合集》8984)
是戈国同商王朝的关系比较密切。戈国的地望在春秋时的宋国和郑国之间,《左传》哀公十二年:“宋、郑之间有隙地焉,曰弥作、顷丘、玉畅、喦、戈、锡。”宋国国都在商丘,郑国国都在新郑,是戈应在今河南省商丘与新郑之间。
3.雇伯
夏所封“有扈氏”的扈,即雇亦即顾,3字音同字通。雇国是汤伐桀时征伐的一个诸侯,“韦顾既伐,昆吾夏桀”(《诗经·商颂·长发》)。但汤灭夏后,雇国仍存在,武丁时期甲骨文中有“雇伯”:
贞:呼取雇伯?(《合集》13925)
“取”即趋,“趋雇伯”即是前往雇伯国去。雇国地在今河南省原阳县西约60里,汉时的卷县,《水经·河水注》:“河水又东北,迳卷之扈亭北。”地在黄河南,今郑州市西北。
雇是一军事要地,汤伐桀这里就是一战场,后世的商王常到雇地:
在商朝末年征伐人方的途中经过此地,并曾在那里举行祭祀:
癸亥卜,黄贞:王旬无祸?在九月。征人方,在雇彝。(《合集》36487)
夏商周时期的“改朝换代”,改变的只是最高权力的转换,体制并无大的变动,诸侯、方国,只要不是同被推翻王朝有特别密切的关系,大多诸侯、方国都是随着新王朝的建立而顺风转舵,承认新王朝的统治而继续存在。如汤灭夏后有3000诸侯拥戴汤为“天子”,周武王伐纣时,就有800个诸侯国跟随。这些诸侯在新王朝内无疑是继续存在的,他们的名字不用改,统治的地盘也大体不会变动。
以上见于殷墟甲骨文中的杞、曾、六、戈、雇5个诸侯国,是夏代就受封的诸侯而在商代被续封,仍保有诸侯的地位,是夏代的诸侯见于殷墟甲骨文者。而不听号令者,如土方,沦落为商王朝的敌对方国,而遭到讨伐。这些甲骨文材料,都可以直接或者间接地证明夏代是存在的,不然在甲骨文中何来这些夏代诸侯的名号遗留?
凡此种种,都是仰仗于甲骨文发现与研究,不仅让我们重新认识了殷商社会的历史原貌,而且也证明殷商之前的夏代乃至三皇五帝也是真实不虚的,古之人不余欺也,从而提振了我们对于中国上古史的信心。
著名的甲骨学家、“甲骨四堂“之一的郭沫若先生1959年参观殷墟遗址时,曾经赋诗赞美殷墟,洵为不虚之言:
洹水安阳名不虚。
三千年前是帝都。
……中国文化殷创始,
……观此胜于读古书[60]。
当然,这只是从历史学的角度对其重要性做了有限的梳理,其实甲骨文之于中国文化的持续影响和重要地位,远不止此。比如甲骨文的发现与研究之于考古学、文字学、语言学、语法学、文学、古典文献学、书法艺术等等学科和门类,都有极大地推动作用和史料价值,限于篇幅和时间,兹不一一。
如今甲骨学不仅是中国古文字学的重要分支,而且已经交叉渗透到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文献学、民族学及思想史、文化史、艺术史、科技史等相关学科之间,成为探讨华夏古代文明和传统文化渊源的前沿窗口。
由此可知,殷墟甲骨文的发现及其研究,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是不过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