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诗淇
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发车,我坐在窗边木然地盯着窗外的一切。一抬头又看到了天,那曾经给过我无数安慰的蓝天,正飘着疏疏落落的白云,澄澈高远。我喜欢抬头看天,因为它常常让我觉得一切都很美好。看着干净的天空,仿佛心灵也被轻轻的洗涤,那丝丝白云总是云淡风轻的就抹去心里的一切尘埃。心,在和天空对视的那一刻突然卸下所有,瞬间变得干净、轻松,那感觉总会让人误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误以为此刻又是一个新的起点。可就是在这么美的天空下刚刚却发生了一件让我悲痛欲绝的事情。我拿出手机给天空照了张相,发了个朋友圈:在悲伤的途中赶往一个悲伤的结局。
天空的照片我发的是原片,我喜欢没修饰过的天空,但却喜欢修饰过的自己。手机又响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把手机装进包里。对于我突然转变的脸色和突然回老家的举动,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表示关心。可此时的我完全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太多的关心在此刻看来,只会让我的悲伤更扫兴,谁会扫悲伤的兴呢?除了痛,还觉得累,一个一个的给他们解释吗?
这是我二十八年来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回老家是在一年前,小姑满七十。而前面的二十六年我一次都沒回去过,也没想过要回去,如果不是因为第一次曾经回去过,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还深情地爱着那片热土,这次可能依然不会回老家,可这次回老家的初衷却完全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充满惊喜和期待。
老家是爸爸的老家,爸爸在那里出生并长大。和他一起长大的还有他的哥哥和两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大伯、大姑、小姑。听说我的爸爸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被外面的世界引诱了的他,还没成年就选择走出家乡,从此让家乡牵挂也牵挂家乡。他不但是兄妹四个唯一一个走出去的人,也是兄妹四个结婚生子最晚的那一个。他来到了妈妈的城市,很久很久才找到了妈妈,和妈妈结婚后生下了我和弟弟这对龙凤胎。我和弟弟出生的时候,小姑最小的孩子都已经到处跑了,所以在老家,我们这个辈分的孩子,我和弟弟都得叫他们哥哥或姐姐,因为我是最小的女儿,弟弟是最小的儿子。
王子和公主后来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们一家人也是。可惜我们的幸福生活被“好景不长”这四个字硬生生地打断了。“好景不长”我恨这四个字,谁知道这短短四个字包含了多大的信息量?它究竟需要多少文字和语言才能表达得更清楚?除了文字和语言,可能还需要更多的眼泪和辛酸才能让这四个字的意义显得更饱满和丰富,但没有人喜欢这四个字的饱满和丰富,比如说——我——爸爸离世了,在我和弟弟九岁那年,毫无征兆的。一个小小的胃痛他去了医院就再也没回来。
而他离世的时候我和弟弟正值放暑假还在大伯家的西瓜地里守西瓜。那是记忆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绿。绿绿的西瓜地,天上的太阳照着西瓜也照着我和弟弟,偶尔吹过来一阵阵凉风和我们的头发缱绻,仿佛述说着夏日的种种美好。正强哥哥(大伯的第三个孩子)到西瓜地来接我和弟弟回大伯家,他只说妈妈让我们马上回家。大婶忙着帮我们收拾衣物,还装了些糖果和她烙的饼,她一边忙活一边说:“幺儿,回去了要早点回来”。“回去了早点回来”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喜欢这句话啊!不管走哪边都是归来,都算不得离去。“嗯嗯”,我们吃着大婶烙的饼,嘴里应承着,还对正强哥哥说:“哥哥,你多捉点泥鳅,我们明年回来吃”。但是,从那次以后的二十六年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再也没有看到过那片西瓜地和我的正强哥哥。而在我没回去的这二十六年里,我并不知道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正强哥哥,无论我以后回去多少次我都再也见不到他了。然而,后来我才明白,这些年里我失去的不仅仅是我的正强哥哥。
那年我和弟弟从老家赶到家时,爸爸已经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个方方的盒子,盒子里是爸爸的骨灰,妈妈把他摆在堂屋里,用一块折好的新红布盖在上面。那时的我和弟弟都还太小,感觉不到爸爸的离世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爸爸的离世最苦的其实是妈妈。我们的妈妈在外婆家排行老七,她有六个哥哥,在娘家时她是个被宠坏了的女儿和妹妹,嫁给爸爸后,她依然只是个被爸爸宠坏了的大孩子而已,爸爸没来得及看着妈妈和他的一儿一女长大就这么离开了。
从此,妈妈带着她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在她的娘家艰难度日。
我们看着被外公外婆、舅舅和爸爸宠坏了的妈妈在爸爸离世后,艰难的学习种地、洗衣服、卖菜。
我们在艰难中长大,也在艰难中忘却。
从乡下来到城里。在各个城市里忙碌奔波的我,慢慢忘记了那片西瓜地,忘记了大伯、大婶、大姑、小姑和所有的哥哥姐姐。
忘了,而且一干二净。
我被生活的艰难打磨得精明冷漠,攻于算计。
这期间哥哥姐姐们也试图和我们联系过,文举哥哥甚至还来看过我,他是大伯的长子,也是我们整个家族这个辈分的长子,他比我大十五岁,我还依稀记得他的样子。那次他来的时候我还没下班,他和弟弟先到一家餐厅等我,在赶去见他的途中,我甚至还有点小小的激动,我的大哥!那个曾经每天骑着自行车接送我上学放学的哥哥,那个穿着白衬衣,风一吹前额的头发就会随风飘动的哥哥!我无限憧憬的往约好的那家餐厅赶。还在餐厅入口老远就看到挥手的弟弟,他旁边还有个看起来畏缩疲倦的中年男人,脸黑得仿佛一年都没洗过。我正纳闷哥哥在哪里时,那个中年男人冲我笑了:“妹!”我惊呆了,我的神采飞扬的哥哥呢?那个一只脚踩在自行车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一说完话,猛的一踩自行车,然后就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的哥哥呢?我才不要这个脸都没洗干净的中年男人,我要我大哥,可这哪里是我大哥,这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失望!面对哥哥惊喜的微笑我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我的礼貌和客套把我和哥哥的距离拉得很远。哥哥对我的反应就像我对他一样失望,我和他终于还是生疏了。我再也不愿意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再也不愿意趴在他背上边睡觉边流口水了。我不知道在我们没有见面的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哥哥。哥哥当天晚上住弟弟家,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走了,带着我给他的巨大的失望。
这期间哥哥和弟弟联系得很是频繁,而弟弟也在他的邀请下回去过几次。他始终不和我联系,我以为我也不稀罕他和我联系。直到大伯病危,哥哥在电话那头胆怯地说:“妹,大伯病了,他说想你了。可能会……会……那个什么,你知道的,你……你能不能回来看看?”
“哦!我要上班,走不开!”依然是冷冰冰的语气。我真的很纳闷大伯生病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我有什么好想的。没错他是我大伯,可我爸爸都没了,大伯又算什么呢?我们的确是亲戚,但这么多年没联系,现在不亲了,不亲了,事实上我从来没想过我还会回去,这么远回去一趟,请几天假要扣工资,全勤奖也没了,来回路费、路上花销等等,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开什么玩笑!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他们我不是也过来了吗?有什么好想的,我才不想呢!
后来大伯真的像哥哥说的那样,那个什么了。
从那以后哥哥胆怯的声音就再也没有传来过。直到去年农历五月初,电话又响了,依然是文举哥哥胆怯的声音:“妹,小姑今年满70,她老人家想你得很,你看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小姑,她是大伯和爸爸最疼爱的小妹,在老家上学的那两年,寒暑假住大伯家,上學时住小姑家。小姑和爸爸一样是个火爆脾气,她虽是个女人,却也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和小姑父都是老师。我刚到老家读书的第一年,小姑把我送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老师问她:“夏老师,你侄女叫什么名字呢?”“叫仲……”她把那个仲字拖了很久,可夏字就是没吐出来,“不对,我二哥的女儿,就是我们夏家的女儿,我们夏家的人为什么姓仲呢?不行,她必须和我姓,这事儿我和我二哥没完!你等等,嗯,那个她姓夏,她那个辈分的字辈是‘文字辈,哦,她叫夏文燕!谢谢!”她没问过我爸爸在内的任何人,就把我的名字从仲夏改成夏文燕了,从那一刻起,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敢在她的面前叫我仲夏,因为我是夏家的儿女。所以那两年,我一直用夏文燕这个名字直到爸爸去世。想到这里我笑了。
但我依然不想回去。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半年没上班了,就在他打电话来的前几天,才刚刚托熟人找到一份工作,说好过完端午节假就上班。如果我回去的话,小姑生日的当天就是我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回程要一天,根本来不及。
“妹!你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小姑她……”尽管我和哥哥相隔千里,尽管我们只是在通电话,但他说完这句话后的如释重负却像一道夜空里的闪电,冷不丁地照亮了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但同时也灼伤了我。他是那么的勉为其难,仿佛那句让我再考虑一下的话,对他来说非常的难以启齿,他是有多迫于无奈呢?他一定是答应了某个在他心里很重要的人,才说这句话的。
“好吧!我考虑一下再给你电话。”
“好,你考虑好了给哥哥打电话,哥哥等你电话。”语气里充满了期待和快乐,那欢乐在瞬间变成很多细针,扑面而来,一阵又一阵的让我刺痛。他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吗?一个已经不爱他的妹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至于么?我逃避什么似的只说了个“好”然后赶紧挂机。
我开始自己和自己打架:“回去吧,看看也好,妈妈不是也常说很惦记他们吗?”
“回去有什么用啊?还要丢工作。”
“回去看看啊,那毕竟是老家啊。”
“才不是老家呢,我一直和妈妈在姨妈、舅舅家的氛围里长大的啊!”
“如果不去,我会不会后悔呢?”
“如果去了后悔呢?”
“去了后悔以后不去了就是,万一不去以后也后悔呢?
“亲情是永恒的守候,守候着你的归来”。弟弟这么告诉我,如果不是弟媳要临产的话,他一定会回去的。
好吧!我回!
哥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妹,真的?那我马上去小姑家,告诉她你要回来。”我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了。
说来也怪,在决定回老家之前,一提起要回去,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可一旦真的决定要回去,我开始彻夜难眠,在那些彻夜难眠的夜里,我想起了很多在老家的事情。大伯笑眯眯抽烟的样子,趴在大婶背上的样子,调皮捣蛋时被大姑吼的样子,还有小姑,小姑笑的样子和爸爸最像,还有我的哥哥姐姐们,我是我这个辈分最小的女儿,他们理所当然的都得疼我,都得把最好的让给我,这仿佛就在昨天的场景,却已然过去二十六年。
当我的一只脚踏上回家的那辆车上时,我的眼泪突然决堤。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从上车起我脑海里满是在老家的记忆。那个学校,那个大婶为我和弟弟洗衣服的池塘,我甚至还想起了我在那里上学时的“煤油灯”,他是我的同桌,他叫梅文灯,大家都叫他“煤油灯”……那些被我遗忘的所有都朝着我扑面而来,深深的把我淹没。都说近乡情更怯,可车还没动,我就怯起来了。
文举哥哥、姐夫和另一个哥哥到车站来接我,我记得文举哥哥,这期间我们见过面的,姐夫也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姐夫就和姐姐结婚了,和他结婚的那个姐姐是大伯最疼爱的长女。另一个哥哥我没有印象了,黑黑的,稍微有点偏胖,他比文举哥哥和姐夫激动多了,看到文举哥哥和姐夫帮我拎东西他激动地伸出双臂过来抱我。那时的我不知道我们早已相亲相爱,我甚至以为我们是不认识的,我不习惯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尤其是已经疏远了的亲情,而且这亲情还又黑又胖。哥哥抱我的时候,我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也伸出手来抱着他,而是把手悬在空中,等他终于把我放开后,我朝后退一步,点一下头:“你好!”他尴尬地看了文举哥哥一眼,然后又转过来看着我:“妹妹,你不认识我了啊?我是偏分儿哥哥!”看我一脸茫然,他又把目光转向文举哥哥,那眼神里充满尴尬的求助,文举哥哥说:“妹,他是大姑家的偏分儿哥哥”。我只淡淡的“哦”了一声。姐夫招了辆出租车,文举哥哥坚持要先到他家看看。还好,两三分钟就到了,我看见了嫂嫂,一个强悍的女人,带着和前夫的女儿嫁给哥哥后,又和哥哥生了个儿子。他们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说话,我礼貌地一一回应。
偏分儿哥哥临时有事先走了,姐夫催正在喝开水的文举哥哥快点,说是还没见小姑。文举哥哥只好放下还没来得及喝的开水,和姐夫一起带着我出发了。
从文举哥哥到小姑那里打车大概只要五分钟。在一个很陡的坡前,车停了。这街道的坡很陡,我的高跟鞋很高,我就像跑一样地追着在我前面走得飞快的哥哥和姐夫。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巷子口,那里坐着一个壮实的老太太,哥哥冲着她说:“大姑,这个是燕儿!”又指着她对我说:“妹,这是大姑,偏分儿哥哥的妈妈。”我礼貌地喊了一声大姑,但她只看看我,又疑惑地看着文举哥哥和姐夫,连句正常的你好都没有。我想大姑可能不想我,至少没有小姑那么想,而且我对她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幺儿,我的幺儿,你终于回来了,大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二娃呢?二娃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在她的怀里,我无法对她提出的问题做出礼貌的回应,我甚至无法呼吸,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我几乎动弹不得,还有她说的二娃到底是谁?她知不知道她紧紧抱着的到底是谁呢?文举哥哥很大声地告诉她,说我弟弟有事回来不了,我才明白她说的二娃是我弟弟,我从来没叫过弟弟二娃,毕竟我才只大他几分钟而已。即便是我已经反应过来她说的二娃是我弟弟,她还是抱着我不放,虽然我很感动,但我还是不能理解,她何以对我的感情这么深。她抱得越来越紧。紧得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抽泣了,在她的怀里我除了觉得窒息和迷惑不解还觉得惶恐,她为什么哭呢?文举哥哥和姐夫对她说:“好了,好了,大姑,她还要去见我妈和小姑。”她这才放手。我感动地朝她笑了笑,可她还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即使我已经顺着哥哥和姐夫的脚步在走了,她还是不愿意放开。哥哥又调头回来把她的手拉开放下:“大姑,等会儿燕儿再来看你”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妹,我们先去看大婶好不好?”一说要见大婶,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大婶,我的大婶,善良的大婶,那个热爱小孩的大婶!我和弟弟还小的时候,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姐姐们都很大了,于是她把她满腔的母爱都给了我和弟弟,无论去哪里都会把我和弟弟带上,如果我们上学没有参加她去的酒席,她会把我和弟弟喜欢吃的东西给我们带回来。还教我和弟弟唱了好多好多歌,她喜欢唱歌,做饭烧火时唱歌,给我们洗衣服时唱歌,哄我们睡觉时唱歌,仿佛他对我和弟弟有用不完的爱。
“好”我只简短的对哥哥说了一个字。顺着刚才进来的巷口,我跟着他们来到一个地下室,尽管地下室很黑,但就在哥哥推门的一瞬间我就看到了床上的大婶,哥哥一声“妈——”的余音还没下来,我已经扑到大婶怀里大哭起来:“大婶!”大婶抱着我也哭得一团糟,口里喊着“幺儿!幺儿!我的幺儿,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刚刚大姑也说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现在大婶也这么说,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着在她怀里撒野的哭,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觉得这个怀抱是那么的温暖、安全。哭过之后终于平静的我,依然在大婶怀里,原来我是如此的眷恋这个怀抱,姐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而那时我才发现四姐也在旁边,她和文举哥哥看着我和大婶哭,他们也陪我们哭。我没有起身,只是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她的手叫了一声:“四姐!”四姐伸出另一只手来帮我擦脸上的眼泪,边擦边说:“妹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依然待在大婶的怀里不想起来,哥哥开始催我了:“走,妹,明天再来看你大婶,我们先去看小姑!”我拉着大婶的手对大婶说:“大婶,明天小姑的生日宴上见”大婶摸了摸我的头:“我幺儿乖,快去见小姑!”
听弟弟说过,小姑多年前中风偏瘫后,已经很多年不能说话了。不过她会不会说话都没有关系,此刻我只想見到她,无论她会不会说话,她都是我最爱的也最爱我的小姑。从地下室出来,哥哥带着我往楼上走,来到楼上,却并没有看见小姑,文举哥哥问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人告诉他,说小姑在宾馆看人打麻将。他的脚步一直都没有那么匆忙,而那一刻他显得非常匆忙而且急切。
我跟着哥哥匆忙的脚步走着。下楼后,走出了刚刚遇见大姑的巷子。往左转,有个老式的小宾馆,左右两边都是房子,中间一条长长的通道,两边房子的门都开着,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人,那些房间里的人要么在说话,要么在打麻将。一直往前走,“妹,你好瘦啊!你多吃点啊。”说这话的是红英姐姐,她是小姑唯一的女儿,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小时候住在小姑家里的时候,她已经是大姑娘了,会弹钢琴,那时候我们不太说话。她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也礼貌的抱抱她,当我抱着红英姐姐,目光从她肩头越过的时候,我发现文举哥哥没有等我,这么多房间,这么多人,那一刻我竟慌张了起来,赶紧放开红英姐姐的拥抱,去追那步履凌乱又匆忙的哥哥。我几乎要小跑了,忐忑中,我听见右边有间房子里的声音很杂乱,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打断了,而这突然的打断让这一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拖椅子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大声喊叫的声音,我看不见屋里的一切,但我完全能感觉到这屋里是多么的慌乱,那些椅子被拖得多么的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是多么的凌乱。这慌乱让我慌乱,也让我心跳加速不知所措。有人出来了,一群人出来了,一群人搀扶着一个干净的老太太出来了!
没有任何语言,我知道她十多年前就已经不能开口叫我幺儿了,而我也叫不出她来。我们相拥的那一刻,世界的一切都远了,那一刻我只有她,这个在我怀里哭着的小姑。她边哭边伸出一只手在我背上狠狠地敲打。这个曾经在我眼里多么高大的小姑,多么严厉的小姑,一句爱我想我的话都没有,只有无声的眼泪和敲打!狠狠地敲打!
情绪一直无法平复。我们哭了很久,又相拥着沉默了很久。我们哭和沉默的时候周围所有的人都安静地看着我们。后来听哥哥告诉我,说那次我们至少哭了有半个小时,当情绪终于平复后,我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哭,我爱我的小姑,但他们为什么哭呢?
小姑只能用手在手上划,很多时候我记不清笔划,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和本子,让小姑写。因为表达方式的限制我们交流不多,她无非就是问问我的近况,结婚了没有啊,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啊,妈妈怎么样了啊……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晚餐结束我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谁也不愿意放开,仿佛一放开,就又会分开二十多年。
她一个一个的给我介绍着老家的亲人,我不太习惯她的语言习惯,哥哥姐姐们就帮我们翻译。后来我才知道,这家宾馆是红英姐姐开的,宾馆下面那家幼儿园也是红英姐姐开的,这个幼儿园还是这个县城里最有名的两所幼儿园之一。
我们是个大家族,再加上小姑和姑父原来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师,所以前来给她过寿的人很多,这些亲友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好多人昨天都到了,可县城里不像乡下,可以把客人安排到邻居家借宿,红英姐姐把这些提前到的客人全都安排在她自己的宾馆里。我,今晚也住这里。小姑把她的孙子、孙女也一一介绍给我。
当小姑的手指指向一对十指相扣的小年轻时,旁边的哥哥告诉我,男孩是洪波哥哥的儿子,女孩是洪勇哥哥的女儿。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情侣是堂兄妹。我多少有点困惑,这哪像兄妹啊?简直就是情侣!转念一想:妹妹肯定和哥哥亲,可能老家这边的小孩子都这样吧!或许等他们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了,毕竟男女有别。
终于到晚餐了。我简直饿坏了,早上出门早,没来得及吃早餐,中午在车上也没吃什么东西。一看到好吃的菜上来,先夹一筷子吃了再说。等我吃得半饱了才发现所有的哥哥姐姐,包括嫂嫂侄儿侄女都是先给长辈夹了菜才自己吃。这令我羞愧难当,赶紧给大姑小姑夹菜,然而更令我惭愧的是,我夹的菜多数是她们不能吃的。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尽过任何孝顺他们的义务,完全不知道他们的饮食禁忌,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邻居都知道她们的饮食禁忌,而我这个亲侄女……我再次汗颜。一顿晚饭吃下来,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不孝。这里是我的老家,但所有人都一眼看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多么尴尬又多么羞愧!
那个很陡的坡,再次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这又高又细的高跟鞋如果下坡的话需要小跑才可以,这时我看见四姐和偏分儿哥哥十指相扣的下陡坡,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愕然,突然有点明白在车站他为什么会那么激动的来拥抱我了,他不是哪个偏胖的中年男人,他是我的偏分儿哥哥。同时我也能理解那次文举哥哥对我的失望了,尽管这次我回来他非常高兴,但他对我始终保持一点对别的妹妹没有的礼貌。我伸出手,挽住偏分儿哥哥的胳膊,他本来在和四姐说话,当我挽住他胳膊时,他转过来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真是一个庞大的家族!络绎不绝的人过来看我,看我这个二十多年不回家的人,目不暇接的那么多亲人要去认识。小姑指着我然后向他们伸出两个手指,我并不明白那两个手指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人会不敢相信的问:“二哥的女儿?”“老二家的燕儿?”每当听到这样的回答小姑就高兴地点点头,我才知道小姑比的那個“二”是我爸爸,是最疼她的二哥!我知道大伯和大姑也很疼小姑,但爸爸是最疼她的。我不停地被介绍给一些好奇又热心的面孔,太庞大的家族,以至于很多人到现在我都还分不清楚。他们见到我都很高兴,会告诉我一些很多我自己都不记得的我和弟弟小时候的事情。还有好些是大伯、大婶家的邻居,说到那时候大婶带我和弟弟时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的场景,很有趣,也很温暖。
晚上哥哥姐姐都来和我说话,他们都是大伯的孩子,从来了以后,都只顾着长辈了,还没好好和哥哥姐姐们说话。我们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也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当然最多的还是说起爸爸。文举哥哥说因为他是长子,挨的打最多,虽然大伯脾气不好,但是他最怕的还是他二叔,听到这里我笑了,他也笑了。每次只要爸爸回家,他都不敢从爸爸坐的地方经过。有一年,爸爸正和大伯话家常,文举哥哥和院里几个小孩子一起玩耍,大伯看着文举哥哥,叹口气,说文举哥哥学习一点都不好,爸爸一听那火蹭的一下就上来了,把正在玩耍的哥哥抓起来就是一顿暴打。大婶不知道文举哥哥做了什么错事,以至于爸爸下那么重的手打她的儿子,吓得躲在一边偷看,也不敢过去,文举哥哥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挨了顿打。从那以后只要有爸爸在的地方他都是绕着走。虽然文举哥哥挨的最多的打是来自于我爸爸,但最严重的那次是小姑打的,听哥哥姐姐们说,那时候文举哥哥还小,上学的人也不多,所谓的学校其实就在我们家院子里,小姑正上课,突然听见鞭炮响了,小姑纳闷:“又没过节,也没人过寿,为什么会有鞭炮响呢?”这时她突然想到奶奶卧病在床很久,心猛的往下一沉:“不好!难道是妈妈?”着急上火的小姑赶紧扔了教鞭就往奶奶房间里跑,当她看见奶奶安然无恙在床上喝水时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从屋里出来看见还在找鞭炮的文举哥哥,冲进教室拿出那根竹子做的教鞭,一把把文举哥哥拖到一个石磨边,用力扯下他的裤子,一只手按着他的胳膊,一只手狠狠的用那细竹做的教鞭抽打他的光屁股,边打边骂:“你敢咒我妈!你敢咒我妈!你居然敢咒我妈!”哥哥说小姑下手一点也不比二叔轻,真是痛!哥哥在说的过程中仿佛他刚刚又挨打了,一说起那次挨打,他嘴都疼得咧开了。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那一刻我有那么一丁点能理解大伯说想我的话了,兄妹情深,我们都是他的孩子,我们这些孩子所有长辈都可以随便打,随便骂,甚至可以随便更名。
已经很晚了,可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又说到大伯生病前,大伯一直在农村,家里种些蔬菜瓜果什么的,每逢赶集的日子都拿到镇上去卖,但他从不拿到菜市场去,每次都在小姑家楼下,到小姑家楼下了也不说,只把背篼一放,悄悄的在那里卖,有路过的要买他就卖,直到小姑在阳台上发现他。小姑发现他以后,也不说话,没事就下楼去默默的和他坐在一起,不刻意找话,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不想做就去小饭馆里端两个小菜,想做就做好饭端下楼,吃完饭兄妹俩就这样默默的坐到天黑。大伯呢,每天能卖完就卖完回家,不能卖完就把菜往小姑家一放。下一个赶集日再来,他们一直维持这个状态到大伯生病过世。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这些事情和这些令我唏嘘的场景,并且认识这些事情里的主人公,我真的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浓的亲情。这时我才想到,兄妹四个爸爸才是那个和小姑感情最好的那一个,大伯和小姑都好成那样了,那如果爸爸还在的话呢,他将以怎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这个最小的妹妹的疼爱呢?我有点内疚大伯过世没回来了。爸爸要是知道大伯过世我没回来,他会怎么想呢?那可是他最亲爱的哥哥啊!还好,好歹还在小姑满七十的时候回来了;还好,很多事情都还来得及,还有补救的机会。爸爸你会原谅我的自私和无知么?这是怎样的一种亲情啊?不管他们都经历过或正经历着什么,都没影响他们相亲相爱。而我呢,竟差点弄丢这宝贵的亲情。
谢天谢地,一切都还来得及。
文举哥哥走了,大姐和四姐留下来陪我,大姐是大伯最疼爱的长女,现在的她孙子都三个了,我也顺带当了姨婆,好高的辈分。四姐也是大伯的女儿,还有一个正强哥哥和五哥。好多年没见了,姐姐们都还有好多话要给我说,她们说到正强哥哥的死,家里人争什么事情,正强哥哥喝农药就没了。也许是因为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所以两个姐姐说得都很平静。说到五哥,都有太多的话了,五哥脾气不好,和全家人都闹翻了,家里人也有好几年没见过他了。五哥最让哥哥姐姐们憎恨的是他对大婶很凶,一只手把大婶拎起来扔到街上。喔,我亲爱的大婶,她是那么得爱孩子,从来不舍得打任何一个孩子,每次爸爸和小姑打她孩子的时候,她都只是躲在一边偷偷看,偷偷的抹眼泪,等打过了,才会去安慰孩子,告诉他们要听话。
一个这么爱孩子的人,居然还有孩子不爱她,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以后每年都回来给大婶过生日,她是五月初四,小姑是五月初六,这样还可以一举两得。这边我最小的长辈都70了,再不孝顺就真的晚了。
那天晚上说了很多,也说得很晚,都晚到早上了。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实在太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又好像还没睡着,“妹妹!妹妹!”门外的哥哥姐姐们都在外面叫门了,有大伯家的,大姑家的,小姑家的,全都到门口等着了。我多么依恋的床啊,可就算我不开门,我的两个姐姐已经去开门了。他们才不管这个最小的小妹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一窝蜂全冲进来,吓得我赶紧起床。
这群哥哥姐姐们有的是今天专门来陪我的,有的是来给我说一下,今天有事没法陪我的,姐姐们都要上班,就只剩下哥哥们了。哥哥们带着我,给奶奶和大伯上了香,把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那时候我们都住在乡下,只有小姑不是,小姑一家住的地方是小姑父任教的学校,那时候只要是上学期间我就和他们住到一起;大婶给我们洗衣服的大池塘不知怎的,变得好小好小;我还看见原来的老房子,我们家那半边因为年久失修墙体早已坍塌,大伯家那边在大伯生病前,四姐出钱把那半边修起来了,大伯过世后大婶和哥哥姐姐们全都住在县城,很少回这里了。摸着那一面面土墙,仿佛瞬间回到小时候,我想进屋去看看,可四姐没来,哥哥们也没有钥匙。哥哥们安慰我说从大伯过世后,这房子就没人住过了,没什么好看的。既然没什么好看,那就保留一份對这土墙房子的好奇,下次再来!
那次回家真是什么感觉都有,遗憾的、高兴的、唏嘘的、震撼的、庆幸的……总之五味杂陈。
那次回家后,我开始无比的眷恋我的老家。
前两天我还算着今年起我就可以休年假了,年休五天加上两头的周末一共可以休九天,我要用这九天假回老家,给大婶和小姑过生日,我决定不告诉他们任何人,直接回去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衣物是早就收拾好的了,年休假也批下来了,今天星期四,后天就可以回老家了。我沉浸在我将要制造的惊喜里,我是多么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啊!在他们都以为我不会回去的时候回去。可是,惊喜没有了,今天一大早我还没睡醒文举哥哥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可不可以马上回去,我还以为他会告诉我,大婶想我了,可他说出来的是:大婶刚刚过世了!
不是一切都还来得及吗?上次见大婶时,大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幺儿,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当时是见到了,可现在,从此刻起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在我准备给她一个惊喜前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吓。很痛很痛的惊吓。
打电话到公司说明情况,拎起前两天就收拾好的旅行包就走,这旅行包原来是回家制造惊喜用的,现在我却要拎着它回家去奔丧。
看着这辆开往老家的车,难受极了,这本应该是一辆通向喜悦的车,可现在,它将把我带向一个悲伤的结局。
车终于开动了,我的心情慢慢恢复了平静。我开始一一回电话,告诉大家我很好之后便安安静静的坐下来,任凭这车把我拉到心痛的那边。
好后怕。我无比地庆幸去年小姑满70的时候我回去了,回去见了大婶和所有的亲人,不然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现在那边我最小的长辈小姑都71岁了,要是回去的次数再这么少……大夏天的我突然打了个冷颤,不敢继续往后想了,我暗暗发誓:从今天起,无论老家有任何事,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尽量赶回去,回家第一!
还在路上的时候哥哥们还打过几个电话来问我路上的情况,可快到县城里时,打他们所有人的电话都没接,还好我知道红英姐姐的幼儿园离车站打车只要6块钱。刚下车,电话响了,姐夫打过来的:“妹妹,我们带着你大婶回老家开始料理后事了,你先到幼儿园吧,我们都回乡下了,明天你和洪波哥哥、小姑他们一起来”。
“北斗路幼儿园。”很快就招到一辆出租车。可出租车师傅,不太清楚我说的是哪里,我就纳闷了,去年在这里和哥哥他们打车都是这么说的啊:“北斗路幼儿园你都不知道?它可是这县城里最有名的两所幼儿园之一。”我说的凶凶巴巴的,好像不知道这个幼儿园于他是一个莫大的罪过。师傅说:“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我家没有要上幼儿园的孩子啊,所以我不知道很正常!”
“你还出租车师傅呢,出租车师傅就应该没有不知道的地方!”
“出租车师傅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好吗?小妹,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哎!我这个外地口音的归人!
“我是本地的,只是一直在外地很少回来,所以外地口音很浓。”我为我的口音惭愧。
“才不是呢!你说说看你是哪里的,是县城里的,还是周边乡镇?”
“周边乡镇,我是珍溪人!”我很得意地说出我小时候成长的乡镇。
“不可能,你是珍溪哪里?我就是珍溪人!”
“我很多年没回来了,具体珍溪哪里我也不记得,我只记得小时候暑假时住大伯家,上学时住小姑家,那时小姑他们都住十二中,我小姑是老师,姑父是十二中的老师,如果你是珍溪的你应该知道那个十二中。”他问珍溪具体什么地方我还真答不上来。还好我记得小姑家原来住的那个学校,上次回家哥哥们还带我在门口看了一眼。
“你姑父姓什么呀,我就在十二中上过学呢,可能我还认识你姑父”
“高……”
“高?他是不是有个儿子叫高洪波?那是我同学呢。”
“啊?”一听是哥哥的同学,我高兴起来,“你是我洪波哥哥的同学?他是我小姑的儿子,那你说说看,我哥哥长啥样儿呢?”
师傅也高兴起来:“你是洪波的妹儿啊?你哥哥带个眼镜儿,个子不高,瘦瘦的,他是高老师几个儿子中长得最像高老师的。”
“就是他!我说的那个北斗路幼儿园就是他姐姐开的啊!”
心情一下好起来,我仿佛忘了我是来干嘛的了,“那你把我拉到珍溪好了,不去北斗路,看在洪波哥哥的份上你给我算便宜点啊,你打算收我多少钱呢?”我们是老乡,他又是我哥哥的同学,我一下放心很多,就算时间上晚一点,我也不用担心我的外地口音被骗了。
“100块!我拉其他人都是130,看在你是我同学的妹妹的份上收你100了。”我没有讲价,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到达我的老家,上次只是在门外看了一眼,门都没进。而且我知道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有时间和精力来照顾我,我需要自己做出决定。
师傅征得我的同意后,又在路上另外拉了一个人上车,一聊起,才知道我们三个人在同一所小学上过学,原来我们还是校友。这样的缘分对我来说太奇妙了,可师傅却不以为然,他说镇上只有一个小学,而且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本来就是珍溪,这种机率很大,不太值得我为此而兴高采烈。可我依然很高兴,高兴得手舞足蹈。忘记了一切伤痛,只记得儿时的美好。
电话响了,文举哥哥打来的。他问我到小姑家没有,我告诉他没有,我打的回镇上了,这个开车的师傅是洪波哥哥的同学,他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还告诉他我不知道具体地址是哪里,电话里的哥哥显然很意外,他让我把电话给出租车师傅,只听他说:“哦!好,那我晓得了。”把电话递给我后,我们又开始聊起珍溪的小学,一路欢喜。
经过一座小桥时,师傅说:“妹妹,给你哥哥打个电话。”电话通了后我依然把电话递给他,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转动着方向盘,这方向盘马上就要带我见到哥哥了。
车停下了,车灯前站着哥哥,文举哥哥,他头上的重孝,像一把锋利的大刀,一刀切断我来时路上的欢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过渡,我的心就像被开关控制那样,直接从满心欢喜切换到无限悲伤,那白白的头巾,让我的心瞬间降到冰点,所有的悲和痛又浮了上来。我痛得没有下车的力气,哥哥拉开车门坐了上来,告诉师傅继续往前,大概三四分钟就到了。
虽然是夜晚,但那一片片白花花的孝布随风飘扬,空气里弥漫着深深的悲伤。到处都是戴着孝布和黑纱的人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悲痛的忙碌着。
哥哥带我到大婶的棺材前,我在大婶的棺材前跪下,对着她的棺材和遗像磕头,我听见哥哥对旁边的人说,她从外地回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我的确不懂这里的规矩,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老家这边的亲人离去,要什么规矩呢?我的心也痛得没有规矩。大婶,你为什么连一次让我给你惊喜的机会都不给我呢?一次!哪怕一次!我只要一次!我专程为你的生日回来,我想你肯定会高兴的,我回来了,可是你躺在这里做什么呢?起来告诉你的幺儿,你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开心!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一切都来不及了是吗?
磕完头哥哥带我出来,我才发现这是上次回来因为没有钥匙只在门外看了一眼的那扇门。那时我还好奇的想,这扇门打开后最先映入我眼帘的会是什么呢?今天我终于进来了,满屋的悲伤。哥哥把我带到姐姐们那里,姐姐们都在院子里缝孝布,给我也戴了条长长的孝布,看着这孝布,眼泪又涌上来了,我是不是也应该感谢这长长的孝布呢?毕竟我还有机会为大婶戴上。
很多从外地赶回来的邻居也看见我了,他们都还记得我,记得我爸爸、记得我们家的每一个人。这时有人说我的孝布不对,我是内亲,怎么我的孝布上会没有麻呢?我是内亲!“内亲”,这是个多么令我安慰又多么令我羞愧的字眼。有人过来给我换上有麻的孝布,我也不知道他是长辈是晚辈还是邻居,我只是麻木的看着他给我换完后,又去给陆续赶来的亲友们分发孝布。
我回来,是想给大婶过生日,而此刻我却在为她披麻戴孝。
有个在和四姐说话的中年男子看着我,我还看见他指了指我头上的孝布。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突然冲过来,一把抱起我:“妹妹,我是五哥,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还记得我不啊?”
“五哥!”当然记得了,他在和四姐说话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他一定是五哥,他可能是在问为什么这个给他妈妈披麻戴孝的女人他会不認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可能也不敢贸然过来抱我,毕竟我现在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小丫头了,三十多年的生命历程,已经把我变成一个成年女性,四姐告诉他我是小妹时,他才激动地冲过来。
我知道五哥和家人都不和,但就在他抱起我的那一刻,我相信他无论如何都是爱这个家的。
我觉得有些疲倦了,找了张只有三个人的桌子坐在旁边休息,洪勇哥哥也在那里,他是小姑最小的儿子,刚坐下来就有人问我:“你老家是哪里的呢?怎么你说话和我们这儿一点都不像?”我惭愧地盯着他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洪勇哥哥开口了,他边说边用他右手的食指点着桌子:“她就是这儿的,桌子下面这块土地就是她的老家,只是她几乎从不回来,二十八年过去了,她一共回来过两次,去年一次和今天这次”。哥哥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对我有些埋怨,可这埋怨里不正是饱含着他对我的想念吗?看着哥哥和桌上的另外两个人我真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葬礼仪式的音乐响起来,我赶紧站起来加入到孝子贤孙的队伍中去,按照司仪的要求跪拜起来。
葬礼的仪式实在是太多,尽管很晚了,仪式还在继续进行。嫂嫂让我先睡,我当时不懂得这里的葬礼程序,说要坚持到仪式结束。他们告诉我,我可能体力上会吃不消,仪式是一直要持续到后天下葬时才会结束,由身强力壮的晚辈们轮流守灵,他们安排我在另一个本家三婶家里休息。我实在是困极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现床上还有个人,我知道她是嫂嫂,但不知道是哪个嫂嫂,姐姐告诉我说是偏分儿哥哥的老婆。
仪式继续进行。
很多很多仪式。有个叫做游城的仪式:用石灰在院子里画一个大大的图形,所有晚辈都围着那条线转圈圈,转啊转啊,太阳照的人疲惫极了,第一轮走完,乐队开始伴奏,伴奏停了后,乐队领哭又开始领哭,看着乐队领哭那长长的假睫毛我反而哭不出来了,悲伤遇上假睫毛,还真是有趣的混搭!哎,宽容些吧,又不是她的大婶过世,她只是来扮演悲伤而已,她的悲伤是假的,她的睫毛也是假的。光辉的太阳照着一群悲伤的人,不停地起起跪跪,我又累又渴,我敲了敲跪在前面的偏分儿哥哥:“哥,我渴。”哥哥拉着我从人群后面出来,到他的车里拿了两瓶农夫山泉给我,说,“我就知道你不喝坛子里的水,专门给你留了两瓶。”
水喝完了,哥哥看着那些还在仪式上的人对我说:“哥哥陪你坐会儿吧。”和哥哥坐了一会儿后,一口气喝下两瓶水的我,又想上厕所了。虽然现在和偏分儿哥哥的感情最好,可上厕所这事,还是得找姐姐:“姐,我要上厕所。”大姐放下手上的活计,带我去厕所。我跟着大姐走进放大婶棺木的那间屋里,大婶安静的躺在棺材里,全然不管外面的人忙忙碌碌,棺材是靠着进门右边那面墙摆放着的,进门左边有一扇门,从昨天一直到今天我都看到有人在这扇门里进进出出,而我还是第一次进这个门,跟着大姐进了那扇门后穿过一个房间,又从左边的一扇门进去,原来厕所在这里。
从厕所出来,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一下刚刚经过的这个房间了,这是一个很空的房间,进门右边靠墙横摆着一个木床,床上堆满了孝布、纸钱、香之类的东西。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正在床上翻找着什么东西。我很奇怪这床为什么会横着摆放,大姐看我一直盯着床看便告诉我这是大伯生前睡的床,不知怎的,一听大姐说起大伯,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外面有人在喊大姐,大姐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了。我有点窒息,也想跟着出去。
“小姑!小姑!”“小姨嗯……燕姨!”坐在床边上的那两个中年妇女都冲着我笑,他们是在叫我吗?我环顾四周这屋里除了我们三人暂时还没有其他人,我这才想起在这里我都是奶奶级别的人了,可即便是这样,我的辈分都还算不得高的,都还有我要叫奶奶的辈分。我礼貌的朝她们点点头,不好意思答应。
“小姨,我叫你小姨你没应,所以就叫你燕姨了。”其中一个开口说道。
“喔,喔,没关系的,没关系哈。”面对两个比我年长的人恭敬的把我当长辈,我诚惶诚恐。
“小姨,你来帮我把线绷一下,我想上个厕所。”
“好。”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接过她手上的白线,分别绷在两只手上,看着我对面这个刚刚叫我小姑的中年妇女,动作娴熟的卷着线,总觉得有些尴尬,好在刚刚那个叫我小姨的侄女很快回来了。把线还给她时我一抬头看见了对面土墙上的粉笔字。
那粉笔字的笔划组成了我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仲夏!后面是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我五年前用的133的那个手机号,如果不是今天在这里看到,我自己都想不起这个号了,另一个是我现在用的手机号。我名字下面还有一排字:仲夏大舅,紧跟着这四个字的是一串电话号码。看着133开头的那串数字我真的很困惑,这个我五年前就没用的号,怎么会写在这里?
看着墙上的粉笔字,我突然不知所措,这时文举哥哥进来拿东西,在床上翻了好半天,一抬头也看见那墙上的电话号码,说:“有年你大伯叫大姐夫到你们生活的城市来找你们,可你们都没在那里了,只找到你大舅,他说你们去别的城市打工了,那个时候还只有座机,没有手机,姐夫留了大舅的电话后回来交给你大伯,但你知道农村打电话不方便,所以尽管留了电话,打的时候也很少。不过,你的第一个手机号是通过大舅知道的,第二个手机号是通过你弟弟知道的。”
哥哥仿佛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慌乱继续说:“你大伯生病前天天都去集市上守小姑,生病后就躺在床上天天看着这面墙,恨不得眼睛长到墙上,当他看着这面墙咽气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看这墙,总觉得他的眼睛还在那墙上盯着我!”他说得很轻松,就像在说今天天气还好一样的轻松,他轻松的说完,又轻松的出去了。我一下瘫在床上,更加觉得窒息,又有很多其他人到床上来翻东西,他们都忙得没有注意到我,注意到此刻充满无限悔恨的我。
我低下头,再也不敢看那面墙。我怕,怕曾经落在那上面的目光,更怕那目光里饱含的深情期望和最终的绝望。
“大伯!”我在心里轻輕地叫了一声,“真的很对不起”。没有领哭,也没有仪式但我却泪如雨下,这些年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就在去年,我还以为我来得及给大婶过生日,给她惊喜,我回来了,大婶却躺在棺材里,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她过生日了,刚刚还庆幸我还有机会给大婶戴孝。大伯,我回来了,我不是为你而回,但此刻我真的好想你。可是大伯,我什么机会都没有了,连给你披麻戴孝的机会都失去了!大伯,我想你了!我错了,我连乞求你原谅的机会也没有了。我错过了什么,我又失去了什么?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么冷漠自私的自己,这算是对我无知的惩罚吗?你想我的时候,我没有回来,现在我回来了,也想你了。
大伯,我是多么的想你!你只见过我九岁前的样子,现在我长大了,也长高了,我想让你看到我成年的样子。大伯,我是你最爱的二弟弟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大伯,女儿错了!大伯!大伯!
这一刻没有人能像我这么深刻的体会什么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人可以阻挡风,当风吹过树,那风便带走树在那一刻所有的静。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外面的音乐又响起来,我再次加入到孝子贤孙跪拜的仪式中去,跟着音乐,随着领哭,虔诚的跪拜,放声的大哭。不管多累,我都走,不管多痛,我都跪。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和晚辈们一起在那些画好的白线里走着,一圈又一圈;在司仪的喝令下跪着,一次又一次;在领哭的带领下哭着,一声又一声。
起点又回到终点,可我的大伯永远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