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建明
一
掐指一算,运河已经历了一千多年的历史,从长度来说算是长江、黄河之后,中国第三大河流了,宽阔的河道,碧水沧沧,站在赵槐村的渡口,你会不时看到一只连着一只,缓缓无声,向南移走的运输船队,它们载着吃水很深的黄沙、石子等建筑材料,不知驶向哪里盖房建舍去了。运河历来就是这样,除了南水北调,灌溉农田,为沿途的居民提供生活所需的水源之外,另一项功能就是运输物资了。当然,它在不同的时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并起着不同的作用。运河上的行船有大有小,大船有大船的作用,小船有小船的功能,小船与大船的地位和功能是同样不可低估的。
运河两岸有两个村子,东边的叫赵槐村,西边的叫赵柳村,这里是没有桥的,两个村子的来往只能靠摆渡。赵槐村沿岸有个渡口,因村人大多姓赵而得名“赵家渡”,赵老伯在此摆渡已有四十年的历史。当然,说这里是码头也不切实际,凡是码头,都是停靠大船的地方,或货轮,或者客轮什么的。可赵家渡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小渡口。老早的渡口是非常简易的,两排夯在土里的木桩,上面铺些木制的板子,供人上船,下船搭脚之用。由于木制品比较容易腐烂,年久失修会出现危险的。后来便用石头砌成阶梯,一层一层,倒也安全了许多。
赵槐村的大事小事都逃不过老赵的耳目,因为他是船公,是摆渡者,赵槐村人来来往往都要经过渡口,这种特殊的因素造就了他是一手的见证者。所以,他也是所有消息的源头,因而,村里之事是瞒不过他的。如村里某人当兵去了,谁又打工去了,哪家娶新娘子,嫁闺女等等,都是要經过他的船来摆渡的。当然,他也从这些境况里体会到了依依不舍的表情,兴高采烈的热情,以及浓浓的亲情。划船时,他手里的木桨就像老式挂钟里的钟摆,将水流一桨一桨地向后推,拼的是气力。很难想象,赵槐村与赵柳镇的水面不过三十米宽,两岸的交流全部依赖于一只小木船,一位六十几岁的老人数十年如一日,也够难为他的了。不过他不怕苦,他觉得传说中的普渡众生就是这样的吧,自己的行为虽然不能和佛家相比,可也算是成就人间的好事。
赵槐村的贫穷是远近闻名的,也不是村民们不勤劳,而是交通不便,这是不争的事实。赵家渡岸边有棵老柳树,不粗不细,用以拴系船绳是再合适不过的。老赵虽然已经老了,他身子还是很硬朗,满脸的皱纹,鬓角偶有几根银丝,但不太明显,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某天,兰嫂要领一位姑娘来赵槐村相亲,兰嫂是老赵叔伯家兄长赵七斤的女儿,七斤哥是和自己从小一起撒尿和泥巴长大的,也是自己儿时的一位玩伴。别看这七斤哥长相平平,可他生的女儿却长得标致,身材极好,相貌是随他山东老婆的模样,容貌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惜,村里没有人能配得上她,不得已,她嫁给赵柳镇一个磨豆腐的人家。那边潘家的豆腐坊远近闻名,有着百年的历史,在这座千年的小镇也算有些名气。因为远兰的婆家家境殷实,人们自然对她高眼相看。
以前,赵久成总是喜欢逗她,叫她“小兰子”或者“大侄女”,那是一种风趣的调侃。随着她出嫁后身份的转变,以及年龄等因素,再那样叫她,就显得有些不大合适了。豆腐坊的生意还算不错,因此,赵远兰就被人们称作“豆腐西施”,加上她四十不到,风韵犹存,人们也叫她“兰嫂”。嫂子是大哥的妻子,蕴含着“大姐大”之意,也有一份敬意之情。当然,对于赵久成而言,虽然远兰比他晚一辈,可别人都这么叫,他也就随大流了。尽管兰嫂身为赵柳镇的媳妇,可她并没忘本,总是想方设法的为娘家人做些好事,最明显的就是为赵槐村的大龄单身男女牵线搭桥了。经过她的手,已经促成了五六对美满的姻缘,时间最久的那对,他们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
二
船公的活是辛苦的,风吹日晒,严寒酷暑。平日里,他就那一身蓝色的卡其布中山装,经过岁月的磨冼,已经旧得不像样子了。其实,他也有不少新衣服,老伴也叫他穿过,可他就是不肯,说又不是相亲,穿得那么好干嘛。气得老伴训斥他,“你这一辈子就是苦命的坯,不注重形象,会被人家瞧不起的。”可今天不同了,他一改十年来一成不变的衣着,其实也就换了另外一套,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新衣是衬托人的,让人觉得他一下变年轻了好几岁。喜欢开玩笑的人便会拿他打趣,“老赵,你这是要相亲去啊。”
兰嫂前几天就对他讲过,说要带个姑娘来咱村,帮永泉介绍对象。老赵说,“要得,永泉这娃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婚事了。”兰嫂琢磨着,提前和赵伯打招呼,目的是免得他到时疑惑,如若问起话来,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可咋说呢?兰嫂说好十点钟在赵柳镇那边渡口等候。老赵看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已经九点半了,正准备解绳放船。他家邻居李婶来了,老妇人挽着一篮子鸡蛋,一手搀着小孙女,说要赶到赵柳镇的集市去卖,老赵遂停船等她,她倒显得不急了。
李婶看到老赵穿着新衣服就问,“他大伯今天穿得这么新,敢情是要相对象去啊!”
老赵正儿八经地说,“不是兰嫂今儿要带人来我们村相亲吗?”
李婶玩笑道,“也不是跟你相,你干嘛搞得这么隆重啊!”
老赵故意拉下脸来,“你别瞎说,要是让老太婆听到,那就有好戏唱了。”
李婶说,“哎哟!就为这话,你就要翻脸了。得!下次不跟你开玩笑了。”
老赵道,“兰嫂要给咱村的永泉介绍个姑娘,这不,人家要来咱村,我总不能老穿那件旧衣服,让人家瞧不上眼吧,再说我穿得好些,也是维护咱村的形象啊,你说是不是?”
李婶咂了咂嘴,“啧啧,我还以为是你相亲呢!”
老赵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作了个“嘘”的手势,“这可不能乱讲,我那老太婆会犯疑心病的。”李婶晓得老赵的老伴是个小心眼,两口子年轻的时候,他一穿好衣服,她就不放心,总怕他出去拈花惹草,或与某个女人幽会,对他盯得很紧。现在年岁大了,对他放心多了。不过,说归说,正事还是要办的,老赵把李婶和小孩扶到船上,他则重新从柳树上解下绳子,跨入船舱,将木桨往石头上一触,反作用力驱使小船离开了渡口。小女孩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嚼着食物,李婶则在剥着花生,时而递到孩子的手里。老赵挥动着船桨在水里使劲地划着。不过,穿着新衣服干活总没旧衣服那么随意,处处得小心不要把它碰脏了,不要把它溅湿了,说的不好听,简直就是活受罪。
老趙问李婶,“家里的鸡蛋吃不完吗?”
李婶说,“家里养的鸡多,也不能天天光吃鸡蛋吧,卖了,换些零食给小孙女搭搭嘴。”这时,老赵扭头望望小女孩,发现孩子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他,李婶赶忙说,“快叫赵爷爷”,小孩细声嫩气的应付了一下。
李婶问,“现在相对象,明年这个时候该要添丁了吧。”她又接着道,“但愿他们能成功吧,不要像前几回,见过面后就没有结果了。”
老赵说,“也不尽然,事在人为嘛!”说话间,不知不觉,小船已然到了对岸。
老赵把一老一幼搀扶下船,系好了绳索,又把她们送到安全地带,才急急忙忙窜到一间简易的毛坯下解手去了,之后,他拿出一个旱烟袋,里面放了不少碎烟叶,吧哒吧哒地抽起烟来,似乎边抽边等人。兰嫂是在他抽完烟后赶到的,手里拎着两包东西,身后跟着一位大约二十岁的姑娘,老赵看着两个女人,兰嫂不用说了,那位陌生的姑娘长相端庄,一看就是个本分人,心里由衷的产生好感。他说,“赵槐村欢迎你啊!”姑娘望望兰嫂,兰嫂说,“这是我们赵槐村的赵船公,老前辈了。”
出于礼貌,姑娘毕恭毕敬地叫了他一声赵大伯。转而,兰嫂又对老赵说,“这是我对你说的那位姑娘,原本在我家作坊帮忙的。”
老赵风趣地说,“替人做媒,也算是成就人间美差,可谓功德无量。哎,兰嫂,我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一座桥梁,架起两岸情侣的幸福之桥;我是替人摆渡的,本身也是一座桥嘛!你说是吧。”
兰嫂笑了,“赵槐村的人多亏你了,不过都是成全人的好事。”
老赵道,“一家人写不出两个‘赵字,彼此彼此!”
说着,他们一起上了船,小船将他们载到赵家渡,兰嫂谢过老赵之后,把两包龙眼递给他。老赵说,“哟!自家的闺女,还客气什么!”
兰嫂说,“是给婶子补补身子。”客套归客套,老赵还是收下了礼物。
老赵说,“你婶子也一直惦记着你呢。”
兰嫂说,“你代我向她问好,改日我去看她。”随后便说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急急地领着姑娘走了。
老赵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心里默念着永泉能够成就好事。接着,他到那所自己搭起的棚子下抽烟去了。棚子极其简单,用四根粗壮的木头支撑着,上面钉些细挑的棍子做横栏,在横栏上铺些稻草,在柱子下面钉几个棱子做板凳,他就坐在上面抽烟。不多时,栓子爸来了,带着一份急切的心情问老赵,“投递员来过没有?”老赵道,“这趟船是十点多过来的,当时,送信人还没到呢。”栓子爸说,“都快开学了,小栓的录取通知书咋还没到呢?真是急死人了。”老赵道,“不要急,反正大学开学时间要比中学迟一些,再等等,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吧!”
栓子爸五十多了,得子较迟,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家里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赵槐村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像样的大学生,家人也指望他光宗耀祖了,当然,若能考出来,也是为所有的赵槐村人争光。所以,心情异常迫切。老赵说,“没问题的,等会儿我再过去帮你问问。一有消息就会立刻通知你的。”
栓子爸说,“但愿吧!”老赵道,“我也满怀信心啊!希望咱村也出一个大学生,让咱也扬眉吐气一回。希望他以后像大燕一样地飞,飞出去,在外面做些大事情,然后逢人便说,小栓是从咱赵槐村出去的,那该多露脸啊。”
三
赵远兰把姑娘领到自己娘家,让她在堂屋坐下,随后打开电视机,叫老妈陪同一下,自己则到永泉家里去了。兰嫂的妈妈为姑娘泡了一杯热茶,从饼干盒里抓来一把花生,请姑娘笑纳。她是认识姑娘的,偶尔去趟女儿家也见过她,她是女儿家的雇工,远兰说过,姑娘人好,就是文化不高,现在,高中生也算不得什么,不然,她会在黄州城找个更好的工作。不过,替女儿家帮忙也不错,女儿家里也不会亏待她的。老太太想着,以前见到也没怎么讲话,就是笑笑而已,所以,见了面倒也不生。她问,“姑娘是哪里人?”姑娘说,“是从邻省过来的。”“那想在这里成家吗?”老太太追问。姑娘点点头,“挺喜欢这里的,再说人不能老在外面漂,总得找个栖身之所,安定的生活。”老太太连连称是。
此时,电视里正播放着黄州新闻。端庄的播音员,秀丽的外表,以平缓的语速播报着本地消息。播完一篇市政府关于地方新农合的报道之后,画面一闪,切换到运河的背景,主持人说,“本市‘十三五规划将为市民落实十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要在赵家渡口建造一座跨河大桥,解决河东居民出行难的问题。据相关消息透露,最早会在明年春天动工。”老太太看了这则消息不屑道,“早就听说渡口要造桥了,可一直拖着没有动静,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建了。”姑娘笑着点头。
二十分钟以后,兰嫂领着永泉进来了,小伙子有些腼腆,姑娘起身,面对着他们,兰嫂为他俩相互引荐。兰嫂说,“他叫赵永泉,24岁,先前在南京打工,为了相亲,特意被我招回来了,他人挺老实,家境还可以。”姑娘看男人的模样也算憨厚,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完了,兰嫂又向永泉介绍姑娘,说:“她叫木梅,一直在我家作坊帮忙,我对她是知根知底的,人不花哨,做事有板有眼,为人不虚夸。”永泉抬眼看她,不算十分漂亮,但很耐看,永泉感觉挺满意的。兰嫂看双方没有什么异议,就对永泉说,“男人要主动点,活络些,多陪人家说说话,过会儿在这里吃个便饭。”交待完后,她到厨房忙活去了。饭后,兰嫂叫永泉带木梅到村里转转,让她熟悉一下环境。
村里村外可用一个“有条有理”来形容。广阔的田地以沟垄为线条将其划成一块块条条框框,整齐得就像切割的一样,“条条框框”内长着不同的蔬菜,显现出不同的颜色,其中,以绿色叶菜最为注目。一条白色的水泥路自东而西,从宅群中笔直地穿过,道路两边为清一色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楼。白色的道路似乎通到河边就畏缩不前了,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断头路。永泉向木梅介绍着,“这所是儿时玩伴晓勇的宅子,他到南方打工去了;那幢是初中同学杨建的家,他在华东某市一家电器公司跑营销。他们都赵姓,打工的城市都很远,唯有自己是离家最近的,便于时常回来看望父母,免得他们对子女牵挂。”说着,他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其实,从南京到黄州也不过四个多小时的火车,很方便的。”
木梅说,“你跟我的想法一样,远离亲情,就算挣再多的钱也没意思,哎!你们挣来的钱都用来干嘛了,没有想过要改变家乡的面貌吗?”
永泉道,“多数用来盖房子了,房子是农人的脸面,显现着个人的能力;其次用来娶媳妇了,生儿育女,等孩子能跑以后,交给他的爷爷奶奶,这样,夫妻双双外出打工,相互有个照应。”
木梅饶有兴趣地问,“你以后也想重复这个模式吗?就是说你若成家后,夫妻亦如燕子般的双双飞出去吗?”
永泉的心里早有盘算,他羞怯道,“这里不久要造桥了,‘天堑变通途之后就回来,买辆汽车跑运输,离父母和妻儿近些,不想为了挣钱而远离家人,否则,那样的辛苦不值得。”
木梅竖起她的拇指夸他,看得出,她是肯定这种生活方式的。木梅问,“现在还和那些朋友联系吗?”永泉说,“同伴多数是姓赵的,逢年过节也会聚在一块儿,酒杯一端,大家就是兄弟,本来嘛!我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的啊!”
四
中午,老赵那口子送饭来了,老赵正在对岸等人。不多时,一个绿衣人推着自行车与老赵会面了,只见他从马鞍袋内拿出一些东西,向老赵交待了一番,老赵接过来道谢之后,那人就跨上车,风一般地骑走了。老赵摇船过来,由远至近,人影从小到大,从模糊到清晰,船上没有载人,这趟空驶而来的木船捎来了不少邮件。老赵对老伴说,“没有等到人,却等到了邮递员的邮件,总算没有白跑。”他晃晃手中的信件说,“家书值万金啊!”
老伴冲了他一句,“你这人就是死心眼。”说着就把保温桶递给他,随即,老赵“呼啦呼啦”地吃了起来。吃完后,他对老伴交待了一些事情,叫她把《黄州日报》送给村委会去,把这个邮包交给王启明,把那封信件递给刘犇,老伴显得有些不大情愿。老赵说,“对了,你看见栓子爸就跟他说,小栓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再等两天,该来的终究要来,叫他不要急。”
不久,永泉陪着木梅和兰嫂一起来到赵家渡。木梅的脸上挂着笑,按常理推算,这应该是门合巧的亲事,也就是一次成功的相亲,接下来还是有戏的。以前,老赵也接触不少来村里相亲的,基本是挂着笑脸而来,冷着脸而去,以后便杳无音讯了。不过,那时的赵槐村也确实够穷的,哪个姑娘愿意嫁到这里来啊?甭说同村的,就连外地的姑娘也不愿意踏此半步。现在,村里的变化可大了,加上要造桥的风声不胫而走,人们看到了赵槐村的发展潜力,加上赵槐村人本身的勤力,大桥会为这里的富裕之路插上翅膀的。
由于老赵刚刚吃过中饭,兰嫂说,先不急着摆渡,就在这里歇歇吧。于是,老赵又拿出他的旱烟,点上火,向众人讲述了赵槐村的历史。他说,运河是条人工开挖的河流,延绵好几个省市,因其水源供应着两岸人民的生活,而被人冠以母性的情怀。追溯起来,以往的华东平原有户赵姓员外,相传隋朝年间为了开凿运河,河道正好要从他家穿过。赵员外有两个儿子,一文一武。武将立过战功,得到不少的奖赏使他较为富有,作为文人的儿子则比较清贫。当时,员外已老,顺理成章的牵扯到分配家产之事,员外把碗端的很平,不因武将儿子的富有而少分给他,不因文人儿子的清贫而多分给他,不偏不倚。结果,武将儿子留在河西,文人儿子携妻带子迁到河东落户。以后,两个村子便以赵柳村和赵槐村命名,并隔河相望。起先,两个村子的情形相差不大,因为前者位于苏、皖、浙三省的交界,又是省城的必经之地,贸易往来的密切促使这里变得富有,以致后来的赵柳村变身成为一个小镇,以驿站、商铺、物资交流为铺垫,从而带动了当地旅游业的发展。
至于河东的赵槐村,它与西边却是大相径庭,至今依然保留着中国传统的农业建制。老赵说,“赵槐村交通不便,资源匮乏,何止一个‘穷字所能囊括的。不过,两个村子是相辅相承的,过去,赵槐村人把新鲜的果蔬和肉食运到赵柳镇去卖,再从那边购回些副食品和日用品。赵槐村自古以来就留不住人,战争年代有青年外出参加北伐,改革年代有不少青年外出谋生,都要经过这里。渡口老了,老得有些沧桑,它是小村的‘港口或‘机场。”四十年了,他目送着无数人从这里出去,又迎接多少人返乡,因此,渡口见证太多的人间悲欢离合,想到这些,老赵不禁会觉得胸中隐痛和心酸。他说,能留下的人都是家乡情节深厚之人。
老赵说,“经济的差距使得赵槐村的姑娘都想嫁出去,难得留在本村,而这里的媳妇大多是外地过来的。”“要想富,先造路”,三十米宽的运河两岸竟有如此大的差别,归根到底还是取决于它的交通状况,因此,对赵槐村人而言,这条运河不亚于一条“云河”。
五
老赵是运河上的摆渡者,其实,他连接的不仅是两岸的距离,更是一座连心桥,缩短了人们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渡口是进出村子的必经之地,承载了多少送行的离别和团聚时的喜悦,他见证了所有的一切,可谓喜忧参半。他清楚地记得。他曾在这里送过村里的年轻后生赵伟,临行那天,他身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新军装,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在区武装部长郑丰喜和军方代表的护送下,与他的未婚妻依依道别,显得有些不舍分离。老赵还曾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嘱咐他,要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立功、入党回来,为小村的民众争光。他说,爱珍会在家里等着你的。可惜后来,考入军校的赵伟就变了卦,不仅没了音讯,至今也没回来过,这个忘本的小子,这里可是他的根啊!他怎么能这样呢?怨归怨,赵伟给他父母的信件还得交到二老的手里,两年后,失望的未婚妻嫁到了别的村子,這是老赵最为揪心的事儿。
众人听着,为某些不爱家乡之人的行为感到羞愧,同时,又为家乡有着这么古老的传说而感到自豪。老赵道,“赵槐村是个好地方,以后要造桥了,相信这里的明天会更好。不过,桥一造好,你们就看不到老赵在这里耍船桨了,只要你们以后不忘这里曾经有个摆渡人就行了。”永泉说,“赵伯,你是不会失业的,桥也不会造的,他们这是干打雷不下雨,造桥已经传说五六年了,什么时候开工?根本就是一个未知数。”
老赵说,“傻话,从长期规划来讲,桥终归是要造的。”说着,他偶一抬头,看见对岸有几个人在等船,于是熄灭了烟斗里的火头,反过来在木棍上磕了两下,烟灰顺势而落。老赵站起身来,兰嫂和木梅也都跟着起来,跟在老赵的后面。他让她们先上船,自己则滞后解开绳索,永泉站在岸边,目送着他们,并道后会有期。兰嫂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嘱咐永泉要多和姑娘联系。永泉答应着,羞答答地笑着向他们招手,小船渐渐驶离岸边并愈走愈远,慢慢的,他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模糊起来,永泉还在那儿望着他们。
老赵把她们送上岸,就见三个拿着标杆的男人要渡河,老赵没有见过他们,便问他们是哪里人?其中一个年轻人说是勘探队的。老赵问,“是勘探石油?还是勘探矿产?对面可是一块贫瘠之地,只能生长庄稼和蔬菜,其它什么都没有。”年轻人说,“都不是,主要勘探那边的土质。”看样子,年轻人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跟着两个岁数较大的专家来实习的。
那位戴着眼镜的老者像是一位负责人,他递给老赵一根香烟。老赵说,免了,自己不会抽。他拿出自己的旱烟袋,自顾自地点起火来。他说抽这个几十年了,抽那种纸烟还真不习惯。老者见老赵不要烟,随手递给身边的中年人。
老赵接着道,“你们来此是不是考察这里的造桥之事?”老者说是奉命而来,至于做什么就不清楚了。老赵说,“那就不便问了,不过,三个人加一个器具得分两次运过去。”老者说,“没有问题,你没有收据吧,到时,运费就写个收条,以便我们回去报销。”
三个男人下船以后,立刻在赵家渡附近拉开了工作的架势,一个人举杆,一个人测量,另一个人则做着记录。部分村民闻讯过来围观,男女老少,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可能要在这里筑桥墩,正测量它的方位和土壤的吃重程度。桥,一直是村民心中的愿望,他们做梦都在想,也传说了多年,他们在一次次的期盼中失望,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燃起希望。不过,这传说终要化为现实了,怎不叫人兴奋?看到这些,欣喜之情溢于脸上,可工作人员又不想欺骗他们。老者说,“这里除了造桥,还会建起一栋栋别墅群的。”听到这些,人们就像一只只泄了气的皮球,失望的他们苦不堪言。老者说,“造桥是市政府的规划,说不准以后还会建造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桥呢。”
不过,村民已然对此没了兴趣,并一一散去,散去后的人们重新汇集到老赵搭建的棚子下。有人说以后要像城里人那样住“鸽子笼”了;有人担忧桥造好后,自己的家园保不住了;房子要拆迁,新房能分到哪里?或许会远些,可能会更远一些;有人讲,如若这样,这个桥造得还有什么意思?哪有自家的房子住得舒坦,毕竟住了許多年,感情深了。
老赵则以积极的心态奉劝大家,“真的不要考虑那么多,活在当下。”不过,年岁已大的老赵已然感觉力不从心了。他想,再过几年,人们走在桥上,谁还能记得这里曾经有个赵家渡?谁还会记得他这个赵船公?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鲜的事物代替古旧陈事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而过去那些印象终究会被淹没在浩淼的时间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