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个
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
《浮士德》之传入中国,与我国19世纪下半叶大量学习西方思想文化有关。此书一经引进,即引起许多晚清时期著名学者的关注。辜鸿铭先生将“浮士德精神”译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乾卦之精神来翻译,代表了对浮士德精神中积极进取、自强不息内核的体认。王国维亦高度评价此书为“欧洲近世文学第一者”,从悲剧手法与解脱人生苦痛的角度肯定其艺术价值。①五四以降,启蒙思想进一步传播,充分发扬人性,积极改造社会成为普遍追求,对“浮士德精神”的相关阐释主要仍集中于其积极进取,改造人生的一面。
其后,浮士德研究转向了对原有思想的补充、反思甚至是批判。杨武能在《何止“自强不息”——浮士德精神的反思》中提出其人道主义和仁爱精神的内核,从积极的角度对“浮士德精神”做了补充。②部分研究者则反其道而行,认为《浮士德》旨在表明现代性弊端和人欲无限延伸带来的恶果。③这体现了对理性启蒙的批判,一定程度上是对我国现代化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传统文化道德衰退、个人物欲与权欲的膨胀的反思。此外,亦有将积极与消极两面并举的观点,对浮士德的阐释呈现出多元的趋向。
歌德以六十年之心血著成《浮士德》,不仅寄予其个人的生命体验,也描绘了欧洲近代以来逐步挣脱宗教神学控制,奔向“人”的世界的心路历程。在浮士德身上既有试验人力的欣喜若狂,又有梦想破灭的惶惑不安,这种冲动与懊悔、狂迷与克制交织的精神状态即为当时欧洲人普遍拥有的二重心理。究其原因,或可归结为人类在失却旧有神学信仰之际对自身存在的怀疑。整部作品亦可理解为在席卷欧洲的人本主义思潮之下,作者对人类存在这一根本性问题的深入思考。
人本主义,其本质的特征是以人为万物的尺度。近代欧洲人在打破过去神学信仰的同时,追求人的自由意志和独立性,不仅想主宰自己,还要证明人对于自然的优越性,成为自然的主宰。这种绝对把控世界秩序的欲望即可理解为对原有“神本位”价值观的颠覆。在作品中表现为浮士德多次试图超越“人”的界限,如喝下女巫的药水返老还童(打破死亡与时空的局限),围海造陆改造世界的面貌(创世原为“神”的权力)等。歌德不仅刻画了浮士德在证明人的力量、深度体验生命时内心的种种矛盾冲突,更寄予了对人的存在问题的思考:即人力的边界在何处?人是否能彻底挣脱神的存在而存在?
对于这些问题,作品首章《天上的序幕》已给出了隐喻性的答案,天帝称浮士德为“仆”,这表明人无论多么奋发图强,始终无法超越神与人之间的“主仆关系”。而天帝又说“凡自救者我必救之”,即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人的主观努力与自救,但人根本性的“得救”依然要通过外界神力的救赎。应当注意的是,《浮士德》中的神与《圣经》(尤其是《旧约》)中的神有所不同,此处的天帝对人的态度更趋理解,不仅理解人“自救”的努力,包容人奋斗过程中的错误,还在人的灵魂即将归魔鬼所有之际对人伸出援手,这可以说是人本主义思想对传统神学观念的渗透。
作者将浮士德置于天帝与墨菲斯托打赌这一框架之下,以“浮士德难题”象征人类试图自我证明的过程中面临的矛盾与制约。
浮士德所经历的五个阶段表面上是对人生不同目标的不断求索,实际上他在此过程中表现出的灵与欲、戒与贪、善与恶,对神敬畏与反叛等矛盾揭示了人生面临的种种精神两难,揭示了人性善的趋向与如影随形的恶欲之间的矛盾,揭示了有限人力与无限未知之间的悖论。浮士德作为“人”的浓缩和代表,他的困扰亦是人类每个个体面临的矛盾,即如何在人性的张扬与收束之间保持平衡。
从作品表层来看,“张扬的一面”反映的更为直接。浮士德以书斋博士的形象出场,对知识的极尽追求带来的不是精神满足,而是更大的迷茫,这为后来几次追寻奠定基调,即无论是情欲、权欲、物欲甚至通过奉献自己,追求普世价值的愿望均归于徒劳。作品中多用象征来表达作者对人性的疑虑和对生命的困惑。其中,浮士德不断追求欲望的满足、奋斗却仍不免失败的过程象征着人无限释放欲望带来的悲剧性结果。
墨菲斯托作为恶的代表,在开篇《天堂的序幕》中即对善良人性做出根本否定,认为理性使人“落得比兽性更为兽性”,只要稍加引诱便可将浮士德引向堕落。墨菲斯托使浮士德重获新生,以情欲吞噬了玛格丽特(又译甘泪卿);操纵邪恶之火幻化出珠宝,助浮士德成为皇帝的宠臣,赢得巨大的权力和荣耀;带浮士德重回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追寻海伦;用“烟火”吞没“善良的老人”④墨菲斯托与浮士德既分离又共存的状态象征着恶念与善良并存于人的精神深处、不可分割。墨菲斯托实为浮士德兽性的外化,激发、释放着他的欲望:助浮士德重返青春,满足情欲;挥霍金钱,满足权欲;破坏沿海住民的利益,满足自我实现的宏图。
然而作品更深一层反映的却是人性善良与收束的一面。纯“恶”的墨菲斯托在帮助浮士德发泄欲望、实现野心的同时,这一形象本身也具有多面性,既以其冷峻地嘲讽了王公大臣的伪善面目,又不断激发浮士德的反思。浮士德尽管时刻受到心中恶念的诱惑,但也处处充满心灵的震颤和懊悔。“哪个有良心的人能理解,为什么将不止一个无辜者推进苦难的深渊”(《浮》,208),得知玛格丽特入狱后,他怒斥墨菲斯托并冲回去拯救。对墨菲斯托的魔法他始终保持警惕与戒惧,不断质疑其咒语中的“巫厨气息”(《浮》,290)。《子夜》章中,浮士德本欲实现“自由的人民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之愿望,却逼死老夫妇,致使恶火滔天,“忧愁”的造访使他感慨“白昼理智清明地向我们微笑,黑夜却仍用梦魇将我们缠绕”(《浮》,521)。他因“厌恶世人种种可耻行径”而“遁入荒郊”,却不甘“虚度此生”,最后“只落得和魔鬼打交道”(《浮》,291)。正是天性中不断生发的善念凸显了浮士德饱受“膨胀的欲望”纠缠时内心的挣扎,而他始终怀有善意,忏悔恶行恶念,追求更高更完满的人生意义。“我愿将魔法从我的路上清除,完完全全忘掉那些个咒语……做个堂堂男子,只有这样,做人才真有意义”(《浮》,521)。浮士德对释放心魔,与魔鬼签订合约万分懊悔,反复实现又破灭的欲望使他心灰意冷,重燃对人生意义的思索。尽管其最终输了赌注,却因其奋发向上的精神和善良秉性得到了天使的救赎。
由此可见,张扬和收束这两种力量在浮士德身上并存,最终助其灵魂得救的是“天使”和“圣母”,是人力之外的超自然力量。
从歌德自身的宗教观及其所处的社会时代背景来看,他前文所提出的“人性张扬与收束”这一矛盾的看法或可分为对人性张扬的肯定、对人欲泛滥的担忧和对人性向善的最终信念三个方面。
首先,《浮士德》反映了欧洲文艺复兴以来文化变异、冲突和继承的过程。全书置于宗教框架之下,在语言、重要章节的结构等多方面承袭了《圣经》传统,《天上的序曲》一章与《旧约.约伯记》基本相仿,尾声部分浮士德的灵魂为天使所救,重获新生的内容也与《福音书》有所照应。⑤不同之处在于,《浮士德》相较《圣经》,体现了“人本位”向“神本位”的渗透。《旧约.约伯记》中的约伯与魔鬼撒旦是彻底分离的两个角色,约伯是“公义完全人”⑥,数次罹忧,仍矢志不渝,敬畏耶和华的伟力,始终坚信他的“救赎主活着,末了必站立在地上”(《圣》,790)。他虽控诉世间的苦难,诅咒自己的出生,怒斥友人的非议,却领悟了苦难对于个体的深刻意义,不在于展示神的威严,不在于检验对神的信仰,而在于使人明白心灵与神接触的重要性:受苦的人若是无辜,神怎会离弃他(《圣》,771)?而《浮士德》中含有更多的人力因素,浮士德与墨菲斯托的关系更为密切,立约时浮士德虽口中说着“上帝明鉴”,但对墨菲斯托的警惕却是出于他自身的理性判断“魔鬼无不自私”(《浮》,70);而他决心与魔鬼打赌,一方面出于“把这个世界砸烂,才能拥有一个新的”的雄心,另一方面是由于强烈的自信,认为“抱负远大”之人不会为魔鬼操控心智(《浮》,71)。《浮士德》的主人公与魔鬼立约之初,心中就种下了“偏离上帝,试验人力”的种子。从约伯到浮士德,正是从“太初有道”向“太初有为”的过渡,人力张扬带来的结果如何暂且勿论,歌德借《浮士德》表现的对人性张扬,打造更完美人生的追求却切实反映了近代以来逐步发展壮大的人本主义思想。
其次,歌德也看到了宗教改革之后人的精神信仰发生动摇,恶念上升,人欲泛滥,对长此以往带来的种种丑恶现象和弊端表示担忧。借浮士德之口,作者谴责以墨菲斯托为首的恶灵,实际上也是对人欲无限制发扬带来的破坏性结果的警示,由此表达了对人类现代性的审慎态度。作者长于将“善”、“恶”这对悖论结合表现,浮士德最后一次试图追求“为千万人开拓疆土,不净安全却可勤劳和自由居住”(《浮》,528),这原本出于善念的举动却无法挣脱恶念,出于对事业完满的极度追求,浮士德令手下将教堂和老夫妇彻底铲除。浮士德自认为“镐铲叮当响”是为人民开垦新地,却不料为自己掘了坟墓,这也是对人类改造世界的同时,不免受恶念的诱惑而自取灭亡的隐喻。
在面对人努力向善的愿望和人的不完满本性这组悖论时,歌德并没有给出在现实世界切实可行的解决方式,转而向宗教寻求灵魂救赎。《浮士德》终篇《高山深谷》写浮士德灵魂得救,飞升天际。在结构上继承了正统宗教剧的特点,以末日审判和圣母宽恕为重点,这体现了晚年歌德对传统精神和宗教形式的回归。⑦然而作品中并未直接出现耶稣和忏悔的内容,因而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剧。借助宗教的力量,作者为玛格丽特(赎罪女,《浮》,545)和浮士德分别安排了灵魂受到圣母宽恕而得救的结局。圣母宽恕了玛格丽特“本是善良的灵魂”,“永恒之爱”也帮助浮士德实现了灵肉分离(《浮》,545)。作者之所以采取宗教救赎的形式,是因为看到了人本质的缺陷和人追求完满之间存在必然的悖论,认为只有通过神的爱才能宽宥人的缺陷,使人重获新生。晚年歌德更加返归宗教,不仅是向宗教传统和神秘主义的靠近,也是怀着悲悯之心对人性有了更高一层的宽容和信心。
歌德著《浮士德》,是在总结自身经历和西方思想文化精华的基础上对近现代人的存在这一根本问题给出的回答。
浮士德不断求索的一面,即为歌德一生不断尝试各种领域的缩影。他说“各种生活都可以过,只要不失去了自己”。歌德一生研究涉及文学、历史、哲学、神学、博物学、色彩学等多个方面,在他的身上展现着生活无限丰富的可能。“奇异的谐和”与“不可思议的矛盾”并存在他的身上⑧,当面临“迷途”与“正道”的分歧时,歌德便在紧要关头全身而退,逃回“自己的中心”(《宗》,5),因而歌德可以全身心投入不同的方面,却不会耽于其中任何一面。不断尝试的意义,在于积极进取的人生,正如他所言“人生,无论怎样,他是美好的”。人生与世界的关系在于“世界给予人生以丰富的内容,人生给予世界以深沉的意义”(《宗》,15)。
而浮士德内心的迷茫与懊悔,亦是歌德在尝试不同领域,跋涉漫长人生之后对人力始终有限的感慨。歌德一生中与数位女子结交,其中不乏负心与背弃,对玛格丽特的忏悔中融入了作者本人的愧疚。晚年的歌德在政见和宗教观方面均趋于保守,这不得不说是他遍尝人生起伏与风浪的表现。人的善意与奋进虽可鼓励,但经由“理性”疯狂膨胀的欲望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亦是值得警惕的。欲在二者间取得平衡,唯有借助宗教的心灵规约与救赎。
歌德最终复归宗教,与西方思想文化传统有密切的关系。《浮士德》不仅是近代人的心灵史诗,还是“两希”思想文化的真正融合。
古希腊文化在总体上提升人的地位。希腊神话侧重自然人性中欲望的一面,常表现为英雄和诸神的爱欲与战争,而浮士德迷恋玛格丽特和海伦,追求权力与地位,一定程度上是对希腊神话的复现;希腊哲学则更侧重人性中理性与智慧的一面,强调自我认知,追求知识与美德,追寻宇宙本源,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些理性因素又常闪现在浮士德的内心。
浮士德身上另一明显特征即为希伯来文化中的忏悔思想,每每因自己的欲念导致恶果(如爱人、弱者的死),浮士德即陷入质疑、懊悔与反省,墨菲斯托的诱惑虽可解一时苦闷,灵魂深处的纠结矛盾却唯有“神秘的声音”可以宽恕。“欲望”、“理性”和“反省”共同熔铸了浮士德独特的精神气质,既奋发有为,敏感多思,又备受谴责,渴望超脱。
作品既延续了《圣经》、《神曲》等宗教超验题材,又反思了西方文学作品中长期存在的享乐嗜欲之风和过分强调人力特殊性的倾向,体现了作者对西方“两希文化”对立互补性的思考。在现代化蓬勃发展的初期,作者既肯定了人的主体性,又对具有潜在毁灭性的文化暗面做了规束,通过对宗教的皈依,在终极意义上寄予了对人性向善的希望。
《浮士德》作为近代欧洲人的心灵史,反映了人本主义思潮下人类欲脱离神的控制和自然的局限而生存时所面临的难题和考验,其辐射范围已远远超出了近代欧洲,而遍及现代世界。这一难题不是源于技术或智力的缺乏,而是源于人类自身不完美的本质与人追求完美的意志之间的悖论,源于“人性张扬”与“收束欲望”之间难以平衡的矛盾。歌德在肯定人生的意义,肯定人的积极进取的同时,亦揭示了人的局限。作者在其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经由宗教,为人类指出了一种平衡矛盾的可行之道。
注释
①胡蔚.中国,浮士德何为?——当代中国启蒙话语中的歌德《浮士德》[J]国外文学,2015(2):27.
②杨武能.何只“自强不息”!——“浮士德精神”的反思[J].外国文学研究,2004(1):57.
③谷裕.《浮士德》中的学者形象:“没有约束的现代性”之前现代图解[J].中国比较文学,2017(1):11.
④ 歌德.浮士德[M],杨武能,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517.
⑤谷裕.歌德《浮士德》终场解释——兼谈文学形式、传统与政治守成[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7(4):102.
⑥中国基督教两会.《圣经》(启导本)[M].2003:784.
⑦谷裕.歌德《浮士德》终场解释——兼谈文学形式、传统与政治守成》[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7(4)100.
⑧ 宗白华.宗白华文集·卷二[M].林同华,主编.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