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楼

2018-10-23 02:10马晓丽
长江文艺 2018年20期
关键词:白楼小田政委

□马晓丽

白楼坚实地矗立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谁也说不清它到底在这里伫立多少年了。据说,这座白楼还是白俄统治时期俄国人修建的。典型的俄罗斯建筑,底部由大块方整的粗石垒成,上部却在檐眉和门柱处做了细腻的浮雕处理。整个白楼呈现出一种与建造它的那个斯拉夫民族极一致的外貌特征:苍白、高大、厚重、结实,有一种天然的艺术气质。

不知道白俄建这座楼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解放后白楼就由部队接管了。从那时起,白楼就一直作为部队机关的办公楼而沿用至今。似乎因了这些军人的出入,白楼从此便从里到外地愈发威严起来了。

陆阳当战士时只进过一次白楼。就是那一次,使陆阳萌发了一定要走进这座白楼的固执念头。

那次是连队指导员让他到宣传处去送一篇小稿。他先是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了。那个脸和他一样嫩的尖脸卫兵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敬礼后并不回礼,而是从根到梢地仔细盘查起来。他当时紧张得汗都冒出来了,仿佛觉得自己真是个前来刺探军事秘密的特务。到了实在没有什么可问的时候,那个尖脸卫兵才挥了挥手,极不情愿地放他进去了。

他好不容易在三楼找到了宣传处,站在门口整了整军容,大喊了一声:“报告!”过了好半天,他才听见里面隐隐约约地飘出来一句应声:“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一个金丝眼镜端坐在办公桌后面,正埋头写着什么。“有什么事?”金丝眼镜头也不抬地问。“报告首长,六连通讯员陆阳前来送稿。”他脚跟一磕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放桌上吧。”金丝眼镜仍旧没抬头。他迟疑了一下,把稿子轻轻放到桌角上说:“首长,我……”“放那就行了,没别的事你就可以回去了。”金丝眼镜打断他的话边写边说。“是……”他只好对着金丝眼镜的头顶敬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走在走廊上,他听见金丝眼镜在后面喊了一声:“哎,你是哪个连队的?”他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一溜烟地跑下楼去。出大门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地从尖脸卫兵的眼前甩着两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去了,没敬礼。

回到连队后,指导员问:“稿子送出去了?”他在嗓子里“嗯”了一声。指导员又问:“怎么样?”他说:“不知道怎么样。”指导员诧异地看着他问:“谁接的稿子?”他说:“不知道谁接的稿子。”指导员有些不高兴了说:“我不是让你拿了稿子去找冯干事,请人家好好给看看,指点指点吗?”他眼睛突然有些涩,说:“我是想请人家好好给看看,指点指点的,可是人家忙呢。”指导员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悻悻地骂了一句:“操,忙个。一进了那个楼就都人五人六地拿摸起来了,有一个算一个!”“我就不会。”他突然急促地说,稳了稳神儿他又补充道:“我是说我早晚要进那个白楼!”指导员瞅着他,眼珠差点都掉出来了。

当战士那几年,陆阳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座白楼。从军校毕业回来报到那天,远远一见到白楼,他的心里就翻腾起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他迈着标准的步伐从卫兵面前走过的时候,卫兵“啪”的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给他敬了一个礼。他一边还礼,一边顺便看了卫兵一眼,虽然已经不是那个尖脸卫兵了,但他的心里仍禁不住浮起一丝满足。

干部处干事小田把陆阳送到宣传处,送到他曾走进过的那间办公室,指着仍旧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金丝眼镜说:“这是冯干事。”陆阳看到那个被叫做冯干事的“人家”抬起头,从镜片后面看着他的时候,突然激动起来。他有些按捺不住地把自己送到“人家”面前,热切地对着“人家”,希望“人家”能认出自己。但金丝眼镜似乎毫无所动。陆阳突然记起,其实“人家”从来也没见过自己,其实自己充其量也不过只见过“人家”的一块脑瓜顶。陆阳心里不由得有些懈怠,一时生出许多的遗憾。

但却有一个人认出了陆阳,这让陆阳着实大吃了一惊。那个人一手提着两壶水从外面进来,站在旁边默默地看了陆阳一会,突然张口问道:“你原先是在六连吧?”陆阳扭过脸,看到了一张记忆深刻的小尖脸,只是那张脸上已经有了一些细密的皱纹,显得不那么嫩了。陆阳当然很吃惊,因为尖脸也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服。小田干事指着尖脸对陆阳说:“这是宣传处刘干事,去年军校毕业的。”陆阳心里打了个锛儿,却赶紧热着脸迎了上去。“刘贵田。”尖脸在自我介绍的同时,也在脸上弄出了一些挺热情的弧状皱纹。两只手握在一起时,陆阳发现尖脸的手很滑腻,握在手里有一种凉津津的感觉顺着手臂向上蔓延。

陆阳从此便如愿以偿地走进了白楼,坐进了这间办公室。如今,他已经在这里稳稳当当地坐了十几个年头了。这些年中发生了许多变化,当年的冯干事变成了冯处长,他和尖脸也都由干事芽子熬成了干事柱子,正儿八经地在处里撑起台面来了。

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陆阳仍旧喜欢这座白楼,喜欢白楼为他营造的那种肃穆的氛围,喜欢在白楼出入时接受卫兵敬礼的那种感觉。许多年来,陆阳始终对白楼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连陆阳自己也搞不懂,为什么这座古老的白楼会对他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五点三十分下班。五点二十分楼里准时响起了下班号声。

陆阳收拾起桌面上的文件稿纸,锁好柜门抽屉,看了一下表,不早不晚正好是五点三十分整。他看看对面桌的刘贵田,刘贵田还趴在桌上写,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整那篇情况反映啊?”陆阳问。刘贵田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陆阳奇怪地抻头看了一眼,看到刘贵田面前的稿纸上写着:演讲稿《计划生育是我国的一项基本国策》——红英街道薛淑香。

陆阳心里有些腻歪,抓起帽子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陆阳回头说了一声:“我先走了,老刘。”

刘贵田用很大的声音地回答说:“哎,你先走吧,我得加会儿班,等把这点写完再走。”声音冲出门外,在走廊里撞得很响。

刘贵田的时间差总是掌握得很准确。他总能不早不晚恰巧出现在提前上班的首长前面,在首长赞许的目光中走进白楼;他总能恰巧迎着上班时最密集的那一股人流,在人们肯定的眼神中提着水壶去打水;他总能在人们都忙着下班的时候,恰巧想起来还有一个需要忙的工作,又总能恰巧被领导发现他还在忙着加班。

果然,冯处长刚从办公室出来,恰巧就听见了刘贵田的话。陆阳不由得暗暗地笑了。

与冯处长一起往外走,冯处长便问:“刘贵田又加班整那个情况反映哪?”

陆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冯处长皱了皱眉头说:“刘贵田的文字能力实在是差了点,不过,他的工作精神还是挺不错的。你看他为了写这篇情况反映……”

陆阳终于忍不住了,突然打断冯处长的话说:“是演讲稿吧?”

冯处长奇怪地问:“演讲稿?什么演讲稿?”

“不是计划生育演讲稿吗?”

“什么?他是在写计划生育演讲稿?!”

“是啊。”

冯处长一下沉了脸:“谁让他写计划生育演讲稿了?!他手里那个情况反映搞了两个星期了,到现在连个初稿还没弄出来!”

陆阳觉得挺好笑,就打着哈哈说:“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嘛,当然得摆在前头了。”

冯处长却一下停住了脚说:“不行,我得去问问他。看看他到底搞些什么名堂?!”

陆阳突然感到挺没意思的,他把目光移向别处,淡淡地对冯处长说:“算了,是老薛让他写的。”

冯处长的脸更不是颜色了,气哼哼地说道:“哼,又是老薛!太过分了,也不看看自己算个什么东西!”说着,却也不再要回去,竟同陆阳一起走了。

回到家,仍旧是灶冷屋空。妻子林丽萍自从到那家合资公司上班以后,几乎是天天在外面吃饭,总是很晚才回家。女儿上中学后七点以前就没回过家。天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多的东西可学,好像个个学校都憋足了劲儿,不培养出几个爱因斯坦、华罗庚来绝不罢休。

陆阳懒懒地弄了点饭菜,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一边等着女儿回来。

电话铃突然响了,一定是林丽萍来的。一定是告诉他别对付,要给女儿做点好的吃。一定是告诉他蛋白质要够,营养搭配要均衡,等等,等等。他磨蹭到铃声响到第五遍后才去接电话,却不是林丽萍。话筒里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说:“小陆吗?你怎么不接电话呀?”陆阳拿着话筒有些发蒙,情知是熟人,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刚想问,话筒那边却咯咯地笑着说:“我是老薛,薛淑香。”陆阳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说:“哎呀,是老薛呀,你好。真对不起,你看我这耳朵,刚才愣是没听出来。找我有事吗?”“也没啥,想找你打扑克。小田总说你是高手,你晚上要是没要紧事,就到我家来玩玩吧。”“这……我……”陆阳有些犹豫,嘴也不利落了。那边似乎根本没想听陆阳的反应,接着说:“就这样吧,七点开始,你快点吃饭,别来晚了让大家等你一个人啊。”

那边电话早撂了,这边陆阳怔怔地拿着话筒半天才扔下。看看表已经六点半了,陆阳想了想,胡乱扒拉几口饭,又给女儿留了个条,就匆匆走出家门。

薛淑香是政治部朱主任的家属,在街道做计划生育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机关里大多数人都喜欢叫她薛阿姨。大概一开始只是那些父母与朱主任有关系的人叫,显得近便。接着,与这些人年纪相仿的人也跟着叫起来,因为他们也希望能近便一些。后来就叫开了,只要比老薛小的人都跟着叫,抢着叫,似乎谁也不肯失去这个近便的机会。其实,老薛才刚进五十岁。许多叫她阿姨的人都比她小不了几岁。在机关里,只有少数几个嘴硬的,陆阳就是其中之一。陆阳叫不出口,不仅叫不出口,一听到比他还大两岁的刘贵田左一声又一声地叫薛阿姨,心里就别扭。陆阳只能叫老薛。

在陆阳看来,老薛是那种在男人眼中已经失去了性别的女人。一副笨拙的身板,一身多余的赘肉。通常,在拥挤的公共场合,陆阳是最怕挨近这种女人的。一旦发现肌肤与哪块赘肉接触摩擦,陆阳就会如触电般立刻闪开,好一阵子浑身都不舒服,心里那个别扭劲儿就别提了。陆阳认为女人最重要的是身材。没有身材的女人便失去了性别的魅力。更何况老薛又长了一副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尖嗓子。听老薛讲话就像是听金属刮玻璃似的,弄得一身一身地起鸡皮疙瘩。但不管怎么样,老薛请陆阳打扑克,陆阳就得去。这是个基本原则。要坚持基本原则这一点陆阳心里是明明白白的。

小心地轻轻按了一下门铃,陆阳就在门旁耐心地等着来人开门。听见里面踢踢踏踏的脚步向门口走来,陆阳赶紧调整好面部表情。开门的却不是老薛,而是刘贵田。刘贵田一副自家人的样子,一边递给陆阳一双拖鞋,一边说:“一听门铃响,就知道是你来了。快换上,都等着呢。”陆阳随刘贵田进了客厅,看见老薛正在同一个人聊天,仔细一看,那人竟是干部处小田。过去就听说小田和刘贵田天天陪老薛打扑克,看来此话确有出处。

小田新近提了干部处长,陆阳于是便依次分别招呼道:“老薛你好,田处长你也来了。”

小田便笑,说:“陆阳,今天薛阿姨可是专门点你的将啊,你可得拿出点水平来。”

老薛也笑着说:“小陆,今天咱俩一伙,让我也见识见识你这高手。”

陆阳有些为难地说:“老薛,他们这是泡我,我打桥牌还能凑合几下,这打‘棒儿’我可是真不行。”

老薛说:“哎呀,桥牌可不是谁都能打的呀。会打桥牌的打起‘棒儿’来还不是小菜一碟嘛。”

“就是,就是。”小田和刘贵田直个劲儿地在一边溜缝。

四个人围坐在桌边玩起来。几圈过后,陆阳就看出老薛的牌打得极臭,出牌随心所欲,几乎毫无章法。该调主的时候,她捅副。该拉副的时候,她又拼命调主。要是换了别人,陆阳早就急眼了。在机关里,陆阳打扑克喜欢训人是公认的。但今天陆阳却格外沉得住气。也许是仗着好手气,他们的比分直线上升。老薛的兴致于是也直线上升。老薛的兴致一好,刘贵田就闲不得了。老薛一会儿喊:“刘贵田,添点茶。”刘贵田就去添茶。一会又叫:“刘贵田,洗盘苹果去。”刘贵田就去洗苹果。颠颠地跑来跑去。

大家停下吃苹果的时候,小田问老薛:“主任去军区开会怎么还没回来呀?”

老薛回答说:“谁知道呢,说是还得两天。”

小田又问:“会议不是昨天就结束了吗?”

老薛说:“说是人事上有点变动,让他晚回来两天。”老薛竭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但脸上却流露出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

三个人突然都不做声了,一个个都神情专注认认真真地吃着手中的苹果,但耳朵却都挺挺地支棱起来了。

小田最先吃完苹果。他一边擦着手一边很随便地说:“主任也该动一动了,都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好几年了。”

老薛突然打断小田的话,神情严肃地说:“哎,小田,我可没说老朱要动啊!这事现在还没定,动不动还两说着呢!”

小田赶紧说:“薛阿姨你放心,这种事我们能乱说吗?”

“就是,就是。”刘贵田和陆阳也赶紧附和着说。

老薛的脸色转了回来。趁着热乎劲儿,小田又说:“其实我们也很矛盾。在主任手下干惯了舍不得主任走。可主任不动一动吧,又明摆着职务该调整调整了。可惜楚政委只比主任大一岁,这个位置一时半会儿恐怕……”

老薛终于忍不住了:“听说,最近要调几个干部去国防大学学习。可能有老楚一个。”

谁也没再接这个话头。停顿了一下,大家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嚷嚷起来:“洗牌,洗牌,接着玩,接着玩。”

接着玩以后的气氛便显得更加热烈了。大家的情绪似乎一下子高涨起来。特别是老薛,心情格外好。尖着嗓门一会儿说小田手太臭,一会儿笑话刘贵田太笨,指指点点地总是教导刘贵田该怎么打。倒是对陆阳感觉不错,觉得互相配合得挺好。最后一把决胜局的时候,陆阳没摸到几张好牌。开始,陆阳觉得这局够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来打去倒越来越有希望赢了。正在关键时刻,老薛出了一张臭牌——红桃Q。完了!陆阳想。小田早就绝红桃了。外面还有一张红桃老K。红桃老K要是落在刘贵田手里,小田一毙,刘贵田一加,这牌立马就破了。陆阳斜眼瞟了一眼刘贵田手里的牌,果然就有一张红桃K!陆阳心里这个气呀,又不好发作,只好忍着。可小田偏偏就没毙成,没主了。虽然没毙,但也是必破无疑的。因为陆阳还有一张红桃,而且是个小J。陆阳出了红桃J以后,就单等着刘贵田出那张红桃老K,等着破了。这会儿,刘贵田简直笨得出奇,把手里那张牌捻来捻去的,最终也没敢出那张红桃老K。这个老薛倒真有命,闹了个有惊无险。陆阳心里想着,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终于赢了。最后撂牌时,老薛尖声欢呼着一把抢过刘贵田手里剩下的两张牌,看到红桃K便得意地点着刘贵田的脑门子嚷道:“刘贵田你可真是个臭牌架子,要不你们早破了!”

“我看,我看。”小田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立刻痛心地喊了起来:“你咋不出红桃K呢?!真是的,这牌可惜了。”

陆阳看到小田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剩下的两张牌迅速地塞进牌堆里。

刘贵田像被当场抓住了把柄的小偷般,尴尬地干笑着,直说:“我看错了,我以为陆阳毙了呢。”

老薛笑着直摇头:“刘贵田,你呀,你可是真够笨的。算算牌嘛!就那么几张牌你还算不过来呀?!”

陆阳听得直想笑,但他忍住了。

林丽萍回来了,正在卫生间冲澡。

女儿已经睡下了。看到留在桌上的饭菜似乎一点没动,陆阳心里有些不安。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似乎有些东西使他挺兴奋。他隐约觉得有个很微弱的信号在他的周围徘徊,他努力试图捕捉那个信号,使它清晰起来。于是,他很想找人唠点什么。他点起一支烟抽着,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等着林丽萍。

过了很长时间,林丽萍才从卫生间出来。

“洗完了?”陆阳问。

林丽萍没吱声,阴沉着脸径直从陆阳面前走进卧室,看也没看陆阳一眼。

陆阳呆了一下。这要是放在往常的话,陆阳接下来肯定是要发火的。但是今天,陆阳似乎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信号濡成了一堆湿柴,怎么也点不着了。

陆阳走进卧室,站在林丽萍背后,把妻子的肩头扳过来,对着妻子那张依旧阴沉的脸突然笑了。

“你还笑?跑哪去了?连孩子也不管!”林丽萍气哼哼地质问道。

“我把饭做好才走的,还留了条的。琳琳怎么没吃?”陆阳说。

“你看你做的那些饭吧,谁稀得吃?琳琳连一口都没动!”

陆阳叹道:“这孩子也有点太……”

林丽萍抢白道:“这能怨孩子吗?我说了多少次了,就求你做好这一顿饭,你怎么就不能上点儿心呢?!”

“说得容易,就这一顿饭。”陆阳苦笑了一下,“丽萍,要不你别在公司干了,还是回卫生所吧。你看现在咱们这个家哪还有个家样了?”

林丽萍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怏怏地说:“说得容易,不在公司干。不在公司干卫生所能每个月给我开两千块钱工资?”

“以前你在卫生所时,没有那两千块钱,我们不是也过得挺好吗?”

“可是以后呢?琳琳上高中、上大学哪一样少得了钱?指望你,到时候还不得抓瞎呀。”

陆阳没话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当兵的快从扶贫者变成扶贫对象了。真的,现在坐在那个威严的白楼里的人,几乎大多数都没有他们的老婆挣钱多。可是那些老婆许多都是当年仰仗他们才从农村走出来的。那时候他们这些人在老婆面前就是白楼,就是威严,就是天。林丽萍虽然不同,但林丽萍当护士的时候也一直对陆阳崇拜得五体投地,对陆阳的见解从不加反驳地言听计从。那时候的林丽萍总如小鸟依人般地温顺。可现在呢?

不知为什么,那个微弱的号忽然有些清晰起来,陆阳脱口而出:“楚政委可能要去国防大学学习。”

“你说什么?”林丽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陆阳认真地说:“楚政委可能要去国防大学学习两年。”

“那怎么了?”林丽萍仍旧莫名其妙。

“那怎么了?楚政委一走,朱主任就有可能顶上政委的位置。”

“楚政委又不是调走,去院校学习不是带职深造吗?”

陆阳一笑:“这你就不懂了。进院校也许就意味着给别人倒位置,意味着毕业以后自己就失掉了位置。”

“怎么会呢?进院校不是进一步培养,为了下一步重用吗?”

“那是过去的说法。这几年谁都看明白了,占住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那,楚政委能愿意去吗?”

“谁知道呢,但愿他能愿意。”

“为什么?”

“你想啊,一个萝卜一个坑。”陆阳扳着手指头数着:“楚政委不走,朱主任就提不起来。朱主任提不起来,邱副主任就没戏了。邱副主任一没戏,冯处长就没指望了。冯处长一没指望,我不就没盼头了……”

林丽萍扑哧一下乐了:“哟,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是做升官梦哪?怪不得今天脾气这么好。”

陆阳也笑了,说:“没听说吗,中年男子三大快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这升官可是第一大快事呀。”

“好哇你,你想死老婆!”林丽萍一下子扑上来,在陆阳的胸前使劲捶打起来。陆阳就势抱紧林丽萍,林丽萍拼命地挣扎着,两人一起翻倒在床上。

躺在床上,两个人突然安静下来,默默地望着天花板,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林丽萍突然问:“你听谁说的?”

陆阳说:“老薛。”

“老薛?”林丽萍很奇怪,“她怎么想起告诉你这些事了?”

“我今天晚上在她家打扑克时,听她讲的。”

林丽萍一下支起上身,惊讶地看着陆阳:“原来你是去她家打扑克去了!行啊,陆阳,你进步不小哇!”

陆阳脸上有些不自在,他扭过脸躲过妻子的眼睛,嘟囔了一句:“应付应付呗,面子事。”

林丽萍默默地看了陆阳一会儿,又仰面躺下了。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过了很长时间,林丽萍自言自语般地说:“到公司上班以后,我真长了不少见识。有时候我想,也许真的只有目的是最主要的。你说呢?”

陆阳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林丽萍又轻声说:“陆阳,还记得你过去对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陆阳的声音有些懒懒的。

“你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掌握这座白楼,哪怕只是一部分,你就会把白楼竖在战士的心上,而不是立在战士的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陆阳才长叹了一声,说:“那时真是太年轻了。”

林丽萍转过身来,抚摸着陆阳的面颊笑着说:“你还不老嘛。”

“是吗?”陆阳摸了摸自己坚硬的胡茬子,坏笑着问:“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林丽萍很认真地说。

“那就试试?”

“试试吧。”

“好,这可是你让我试的。真试出事儿来,你可别吃醋,别后悔。”陆阳哈哈大笑起来。

林丽萍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大叫着:“讨厌!人家跟你说正经事你也贫!”

陆阳突然觉得兴致很好,他笑着搂过林丽萍。林丽萍却推开他的手说:“别,我今天太累了。”说话间,陆阳忽然闻到林丽萍嘴里的酒味,顿时情绪骤然低落,兴趣大减。他定定地看了妻子一会儿,颓然松开了双手。

看来林丽萍的确是累了,没过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陆阳刚站起身,林丽萍突然睁开眼说:“对了,我今天在大富豪吃饭时碰到曲光了。”

“哪个曲光?”

“还能有哪个?!”林丽萍又闭上眼睛。

“他在那干什么?”

“在那还能干什么,宴请客商呗。他说让我捎个信给你,改天要请宣传处的哥们儿去大富豪撮一顿。”

这小子,转业好几年连个动静也没有,就算走得灰吧,也不至于到了隐名埋姓的地步吧。看来是混出个模样来了,要不怎么敢去大富豪请客。陆阳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问:“曲光那小子现在做什么呢?”

没回应。陆阳扭头一看,林丽萍已经睡着了。

陆阳踩着上班号走进白楼,正碰上刘贵田提着两个水壶从走廊那头迎面走来。远远地刘贵田就开始笑,很殷勤地一直笑着走过来。弄得陆阳莫名其妙,也只好赶紧准备出笑容迎上去。待到走近了,陆阳才觉出了诧异,刘贵田的目光似乎并没有对着他,而是从他的肩头穿过,射向后面。陆阳顺着刘贵田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原来是冯处长紧跟在自己的后面,心里不由暗暗地笑了。

冯处长却没笑,一副视而不见的刻板面容。从早上进了白楼,冯处长就一直阴沉着脸。陆阳向他汇报的时候,注意到他那被金丝眼镜圈住的眼圈有些发青。肯定是又失眠了,没准昨天晚上又受老婆的窝囊气了,陆阳想。

冯处长是南方人,名叫冯文卿,一副江南才子的细腻模样,娶的老婆却是个典型的东北酸菜缸,又粗又壮。老婆以凶悍泼辣著称于家属大院,冯处长自然便以怕老婆而名冠白楼了。

刚从军校毕业分到处里的时候,陆阳因为过去的事情一直与冯处长保持着距离。虽然陆阳从未提过那件事,但心里却始终存有芥蒂。日子长了,陆阳逐渐发现冯处长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做事认真,严谨勤勉,虽然死板一点,心胸不够开阔,但为人还算正直老实,笔下功夫也很好,是机关里数得着的一把刷子。刚开始写材料时,冯处长没少指点陆阳。陆阳上道也很快,到冯处长当处长之前,陆阳已经与他并称宣传处的两大笔杆子了。当处长以后,冯处长就不大亲自动手写材料了,一应材料便都撒手交给陆阳去写。可以说,在处里几个干事中,冯处长对陆阳是比较器重,比较偏爱的。

对刘贵田则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处长不喜欢刘贵田。不管刘贵田天天怎么给他打扫办公室,不管刘贵田一天为他打几壶水,他总是一副无动于衷淡不拉叽的模样,还常把刘贵田写出的材料用红笔勾画得所剩无几后,一声不吭地扔回到他的桌上,弄得刘贵田整日揣摩他的脸色,常常捧着材料不知如何是好。刘贵田没有多少文字基础,他是当公务员时想办法通过首长上军校的。因为学的是政治,毕业后便分到了政治部。但刘贵田的文字却无法因为三年的军校而有多少提高。其实,冯处长不喜欢刘贵田倒不完全因为他写材料不行,究其根本恐怕还是看不上他的为人。

冯处长曾经当众熊过几次刘贵田,都不是为了材料,大多数倒是因为打扑克。冯处长最讨厌打扑克,自从他当了处长以后,处里就根绝了中午聚在办公室打扑克的老习惯。过去,每天中午处里热闹着呢,老薛常常从街道跑来凑手。都知道老薛喜欢打扑克,时间一长,不知怎么地就变成大家给老薛凑手了。冯处长当处长的第一天,就在处里宣布了中午不许在办公室打扑克的规矩。那天老薛不知道,中午又跑来了。刘贵田说,薛阿姨,咱这扑克看来是打到头了。老薛问为啥?刘贵田说冯处长不让了,冯处长不喜欢打扑克。老薛笑着说这个冯文卿啊,可算是当了回官,中午休息时间你管那么宽干啥。再说了,就算是当上了官也不能按自己的好恶耍长官意志是不是?刘贵田他们几个没再说什么,心里也觉得中午休息时间打打扑克没啥,就又打了起来。没想到,下午一上班,刘贵田还没来得及收拾完残局,冯处长就进来了。一看满桌的扑克牌,一地的烟头瓜子皮,脸上就变了颜色。刘贵田见不好,一边拿笤帚紧着往撮子里划拉,一边解释说:“处长你看,中午老薛又来了,偏要打,没办法……”话音未落,冯处长把桌上的扑克牌呼地一下全掀到地上去了。刘贵田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正愣着,冯处长说:“扫哇,怎么不扫了?都扫到撮子里扔了,也省得到时候她再来你没办法嘛!”说完板结着脸走了。从此,果然没有人敢在办公室打扑克了。

这会儿,冯处长正面无表情地听着陆阳的汇报。陆阳汇报的是他前一段下部队了解到的一些情况和自己关于如何加强现时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的一点思考。冯处长对陆阳的汇报似乎有些疑问,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冯处长对基层的了解更多是来源于那些经过修饰的材料和汇报,因此,对陆阳提供的这些活生生的事例,不免感到震惊和新鲜,但一时却难以接受。他一再强调要实事求是,切不可危言耸听。后来,陆阳表示准备再跑几个部队,多了解一些问题,再核实一下情况。根据这些情况与基层政工干部广泛探讨一下,争取拿出一个对基层思想政治工作有实实在在指导意义的调查报告。最后,冯处长同意了。见一向保守的冯处长终于接受了自己的意见,陆阳很高兴。按说,陆阳这时就可以走了。可是,陆阳却踌躇着,似乎还有话要说。看到冯处长在金丝眼镜后面探询地看着自己,陆阳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了,想了想终于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被冯处长喊住了。冯处长在后面说,你叫刘贵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陆阳赶紧答应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贵田打水还没回来。陆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愣了一会儿神儿。他其实很想告诉冯处长楚政委要去院校学习了。陆阳知道这个消息对冯处长来说是很重要的。冯处长已经当了六年处长,年龄也到了提拔的最后年限了,今年内如若再没有提升的机会,他就等于彻底报废了。陆阳看得出来,今年以来,冯处长精神一直不佳,经常莫名其妙地烦躁,除了老婆外,这应该是个最主要的原因了。陆阳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好让他早点做准备,赶快活动活动。谁都知道,如今这年月自己不想办法活动,天上是不会主动给你掉下来馅饼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怎么也没法说出口。自然不是为了什么保密原则,也不是因为老薛曾嘱咐过不让说的话。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话一到嘴边自己的心里就总是有些发虚呢?明明是好事,自己这是替冯处长着想,既然是为别人着想,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应该说,应该这就去对冯处长说,陆阳想定了,随之站起身。

刚要往外走,刘贵田提着水壶进来了。陆阳一下定住脚步,脱口就说:“处长找你呢。”“什么事?”刘贵田问。“可能是问那篇情况反映吧,让你去他办公室。”刘贵田的尖脸突然紧了一下,但只一忽就逐渐松弛下来,换上一种挺有内容的笑,信心十足地转身去了。

看着刘贵田走进处长办公室的背影,陆阳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后悔。

朱主任回来了。

陆阳是早上出去锻炼时看见朱主任的。陆阳每天早上坚持锻炼。内容很简单,基本是出了门就跑,从白楼前的花坛边穿过,一直跑到白楼另一侧的那片空地。在空地停住脚后,便抻胳膊撩腿地耍上一顿拳脚。总是那套标准的军体拳,虽不如现如今的那些花哨把式好看,但短促铿锵、粗犷有力,打起来顺心顺手。加上陆阳又喜欢边打边由着劲“嘿嘿”地吼上几嗓子,便淋漓地泻出了一夜的沉闷积郁,吼出了一天的好精神头儿。习惯了,每天如此。若偶有间断,陆阳这一整天便会精神倦怠,怎么也提不起个精气神来。林丽萍曾嘲笑陆阳,说他这是在连队坐下的病,典型的大兵综合征。

陆阳跑步的时候,远远看到白楼前的花坛周围照例有一些人在转着圈子散步。似乎条令条例规定了似的,白楼的首长们每天早上都要在这里散步。而且,几乎每人都带着一个随身听,有的插着耳机,有的喇叭哇哇响,边围着花坛散步,边听新闻。通常,在最里面那圈的是部队首长、政委和副职们。中间那圈是机关三部的首长。这两圈的人比较稳定,除了出差不在外,基本不会缺席。最外面那圈的人就比较杂了,变化也大,常有个别喜欢凑份子的处长,常有碰巧走过偶尔裹进去的人,也不乏专门寻机会来找首长谈事的人。久而久之,这里的圈子便绕出了许多的故事。据说,经常有人能从最外面的圈子开始,一点点地绕进去,如朱主任。而个别的则有幸能绕到最里面那圈,如楚政委。总之,在白楼人的眼里,每天早上的花坛无疑是个绝对敏感区域,是每个人都希望走近,而又不敢轻易走近的军事重地。

跑近之后,陆阳看见了朱主任。今天,朱主任破例没有在中间那圈转,而是与楚政委并肩边走边谈着什么,很自然地进了里圈。两个人的表情都很耐看。朱主任矮胖,正认真地说着什么,仰着的脸上带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微笑,泛出一层油亮亮的红光。楚政委瘦高,略俯着身躯,神情并不很专注地听着,却还在时不时地问点什么。乍看起来,花坛周围的人仿佛如往常一样,各自散着自己的步,听着自己的新闻。但仔细看去,却又与往常不同,每个人的眼里似乎都闪烁着一些新的内容。不时有目光在那两个人的身上掠过,不留痕迹地迅速一瞥后便立即收回。陆阳笑了,他看出这个早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实都集中在楚政委和朱主任身上。

快要跑过花坛的时候,陆阳突然被一个反光刺了一下眼睛,他定了定睛,恍惚看到了一个金丝眼镜。陆阳一怔,刚想仔细看看,却突然改变主意,头也不回地赶紧跑了过去。

莫名其妙地,陆阳这个早上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

上午来了个电话。正巧是陆阳接的。

你好,是宣传处。

陆阳!猜猜我是谁?

操,还用猜!你小子还活着呀?我以为你老人家早就收拾收拾去世了呢!

哈哈,凭啥不活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我老人家不仅活着,还越活越滋润了呢!

发了?

一般吧。

别遮了,大富豪都进了。

大富豪算啥?小菜儿!

哟,牛起来了!看这架势大概现在你屁股底下坐的,手里提的,腰里别的,都配齐了吧?

那算啥?连胳膊上挎的都有了。

嗬,功夫见长啊!

过奖了,这本来就是我的强项嘛。本人不是还为此受过专项“奖励”吗?

……你还对那件事……

不,我早忘了。说实在的,还真应该感谢那件事儿,否则,我曲光也不会有今天了。

嫂子怎么样了?

你是问哪个嫂子?

这么说,你到底还是跟嫂子离了。

你是指哪次离?

曲光!你,你跟她也离了?!

得了,别作惊讶状了。其实你最清楚这是个必然的结局。

……

好了,好了,这些革命家史还是留着咱们见面时再痛说吧。林丽萍跟你说了吧,今天先打个招呼,改日我在大富豪做东,请宣传处的哥们儿撮一顿儿。你替我跟大家说一声。

好事儿!喂,都通知吗?你没什么忌讳吧?

没有。还是那句话,我早都忘了。你尽管放心吧。

那好,有你这句话,我可就起草红头文件了。到时候保证一个也拉不下。

就这么定了!哎,陆阳,白楼边上那块空地还在吧?

在呀,谁还能把它拿走?你问这干什么?

嗯,我有点想法。喂,陆阳,这样好不好?你帮我打听一下那块空地有没有可能卖,如果卖的话怎么个卖法,最好能先讨个价出来……

得了吧,那是军产。现在总部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发文件,谁还敢再卖军产了?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管给我打听,剩下的就看我了。事情办成了,我按惯例给你提千分之三的中介费。

去你的,你他妈的这是回来抢军帽来了?别忘了,这顶军帽你小子也戴了十几年呢!

陆阳,你以为我这是刮军饷呀,我这是为部队建设作贡献。得,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去问。我说陆阳,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那副熊劲头?不过,你们家林丽萍变化可挺大。林丽萍现在了不得了,场面上的应酬落落大方,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气质、风度都是一流的。

《晨筏》 杨长槐 纸本水墨 112×63cm 1964年

怎么着,你小子还想扒我的碗边,打我的主意吗?

哈哈,看来在你陆阳眼里,我也是采花大盗一个。罢、罢、罢,既然连你都这么抬举我,我就干脆认下算了。喂,还打桥牌吗?

没搭档了。

哪天再凑一桌?

没心情了。

……陆阳,听这话你这几年岁数见长啊,等见了面咱哥俩好好唠唠吧。

见面再说吧。

那好,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陆阳默默地呆坐了半天。真的,好几年没打过桥牌了,陆阳想。从曲光转业以后,不,其实是从发生那件事以后,陆阳就没再打过桥牌。陆阳的桥牌是跟曲光学的,学会后他俩就成了一对搭档,经常外出参加各种比赛。久了,在外面也逐渐小有名气了。后来,为了参加一次混合比赛,桥牌协会就为他俩分别配了一名女搭档。后来,陆阳一对就打了个冠军,曲光一对就打了个第三名。后来,曲光就和他的女搭档难解难分了。

再后来呢?陆阳最不愿意提的就是这段了。再后来,曲光的老婆突然来找陆阳,说陆阳你凭心而论嫂子到底对你咋样?陆阳说没说的嫂子我老婆都是你给承包来的。嫂子说那你知道了为啥还不赶快告诉嫂子?陆阳说我知道啥呀我什么也不知道让我告诉你啥呀?嫂子说刘贵田都告诉我了陆阳你咋还替他瞒着?陆阳没话了。嫂子就哭了,说陆阳你不告诉我你对组织总该说实话吧?我在组织那把他告下了,组织会找你的。陆阳一下子傻眼了,呆呆地看着嫂子抹着眼泪走了。

陆阳在心里挺同情嫂子的,他知道嫂子是个好人,知道嫂子对曲光一片真心。但他也知道嫂子是个不怎么讨男人喜欢的女人,太絮叨,太神经质,太不注意修饰自己了。有一次曲光对陆阳说他真羡慕陆阳,真希望能有个林丽萍那样的女人偎在自己身边。陆阳笑骂着说你他妈的少占着盆还来扒我的碗边,你也不是没有女人。曲光说我没有。陆阳问那嫂子是怎么回事?曲光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妈。逗得陆阳哈哈大笑。曲光却一点也没笑。

冯处长来找陆阳谈话的时候,陆阳心里矛盾极了。冯处长板结着脸告诉陆阳,说曲光老婆在朱主任那甩了一天的大鼻涕,朱主任火了,把冯处长找去狠狠地训了一顿,责令宣传处认真查处曲光的生活作风问题。冯处长阴郁的目光穿过金丝镜定定地看着陆阳,说曲光的情况你应该是最了解的,听说就是你们那个桥牌给搭的桥。希望你能为组织上提供女方的姓名单位等详细情况。陆阳说其实曲光和那个女的之间没什么,只不过打牌配合得顺手喜欢在一起打牌。冯处长沉着脸说有没有什么得由组织上作结论。陆阳就说那你何不组织对组织去了解我能知道什么。冯处长就认真地看了陆阳一眼没再说话。陆阳觉得冯处长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并没有气愤和不满,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几天后,刘贵田却帮着嫂子把曲光他俩逮着了。说是逮着了,其实也就是趁他俩打完桥牌去一个小吃店吃饭的时候把他俩堵住了。但曲光当时就痛痛快快地承认自己喜欢那个女人,提出要与嫂子离婚。嫂子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扇了那女人两个耳光子。结果,婚当然是没离成,曲光倒背上了个处分。两个月后,曲光就打报告死乞百赖地闹着转业了。

陆阳那时候就知道曲光终归要跟嫂子离婚的,他了解曲光。但他没料到曲光这么快就跟那个女的也离了。他倒的确在心里掂量过他俩,凭直觉,他认定他俩不会长久,那女人不属于曲光。可是,他从来也没把自己这种感觉告诉过曲光。曲光竟看出来了,这个鬼家伙!

老薛突然到宣传处来了,一进门,满脸就波澜起伏地荡漾开了笑纹:“陆阳,干啥呢?”

陆阳抬头见是老薛,赶紧起来招呼道:“哎呀,是老薛呀。”

老薛看了看陆阳桌上的稿纸说:“又写材料哪?瞧瞧,瞧瞧,一写就是这么一大摞子。陆阳你真行,怪不得人家都说你是政治部的笔杆子,怪不得连老朱也夸你笔头子硬。”

陆阳心里一动。虽然对自己的文字能力陆阳是有足够的信心的,但直接听到主任对自己的评价,他一时还不免沉不住。正呆呆地品味着,忽然看到老薛正在定定地瞅着自己,不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老薛,你可别这么说,政治部能写的人多了。”

“那是,写是都能写上两笔,一点不能写也进不了政治部呀,但写得好赖可就两说着了。就说刘贵田吧……”

“噢,你是来找刘贵田的吧?他下午去直属队了。”陆阳突然想起,赶紧告诉老薛。

老薛摆了摆手说:“陆阳,薛阿姨今天是专门来找你的。”见陆阳有些发愣,就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放到桌上,说:“是这么回事,我们街道要参加区里举办的计划生育演讲比赛,前几天,我让刘贵田给写了个演讲稿,这不,就这份。谁想到刘贵田吭哧瘪肚写了好几天,结果报上去就让人家给枪毙了。你说这个刘贵田咋就这么笨呐?当了多少年宣传干事了,就是熏也该熏出个模样了。你不知道,回来我跟老朱这一顿火呀,我说你们政治部就这水平呀,让我们街道老娘们都跟着丢人现眼!老朱这才让我来找你,说你准行。咋样,陆阳?拿出点真章来,给薛阿姨划拉篇像样的!”

陆阳这才明白,刘贵田前几天写的那个东西报废了。他突然觉得刘贵田怪可怜的,费劲巴力地写了一大气,本想结结实实地讨个好,不成想反倒结结实实地栽了一回。说实在的,陆阳真不想接这篇东西,他这两天正在赶着写那篇《关于加强现时期部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的调查报告》。况且,冯处长最近突然对这份调查报告重视起来,已经过问了好几次了。陆阳觉得,冯处长似乎是在这份材料上维系着什么。他理解他,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成全他。其实,成全他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呢?冯处长让他下个星期一一定要把初稿拿出来,时间是够紧的,这期间他根本没精力再接别的东西。但是,陆阳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老薛这篇东西也得接。

“什么时间要?”陆阳问。他在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不会要得太急,只要能在时间上缓一缓,哪怕只缓个一两天,自己就可以两全其美了。

老薛说:“下星期一。”

陆阳一下愣了。正在这时,冯处长进来了。冯处长一看到老薛立刻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说:“哟,老薛来了,有什么事吗?”

“有点……小事。”老薛多少有些收敛地说。

冯处长问:“什么事?”

陆阳踌躇了一下说:“老薛是想……”

“噢,我是想请陆阳帮我们街道写一篇计划生育演讲稿。”老薛打断陆阳,一下抢过话头,突然提高声调尖着嗓子说。说完,紧张地看着冯处长。

冯处长的目光在金丝眼镜后面暗了一下,又倏地亮了起来,随后笑着说:“宣传基本国策这是好事嘛!没问题,老薛,你就交给陆阳吧,保证没问题。”

老薛脸上的线条一下子舒缓了,乐颠颠地说:“哎呀,冯处长,这太谢谢你了。你们宣传处对我们街道工作这么支持,我得告诉老朱好好表扬表扬你们。”

冯处长也笑着说:“没啥,没啥,自己家人还有什么说的。老薛,以后有事你尽管说,我们保证全力支持。”

“那好,以后我可少不了麻烦你们了。”

冯处长道:“没问题!”

“那我就先走了,后天我来取稿子。”走到门口,老薛突然回过头说:“哎,今天晚上你们俩到我家去打扑克好不好?”

冯处长和陆阳同时一愣,还是冯处长先接过话回答说:“好,好,我们去,我们去。”

“那我晚上可在家等你们了,你们早点来啊。”老薛叮嘱了一句,兴高采烈地走了。

把老薛送到门口,冯处长转身回来,陆阳正默默地看着他。冯处长脸上不由有些发窘,怏怏地把目光移到一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陆阳,今天晚上我叫上刘贵田一起去,你就别去了。你这几天辛苦一点,加加班,抓紧把稿子赶出来吧。我已经把调查报告的情况向朱主任汇报了,朱主任很重视。”见陆阳没吭声,想了想又说:“陆阳,有些话现在说可能早了点。我目前的情况你应该清楚,不管用不用我,我在这个位置上顶多也就干到年底了。我想,你心里应该有个数,宣传处的工作你应该全面考虑,多想一些,多做一些。话,我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了,这些事还得靠你自己去悟。”

陆阳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看着冯处长,始终什么话也没说。

林丽萍连续两个晚上都是醉醺醺地回来的,一进门就吐,吐得昏天黑地。陆阳一直忍着,帮她拍后背,扶她上床,替她擦洗干净,为她收拾污物。直到她睡着了,陆阳才能静下心,坐回稿纸前。

今天林丽萍又是被人搀回来的。陆阳打开门,一见林丽萍那副模样,火就一直顶到脑门子,气得手都没伸,扭头就往回走。搀林丽萍的那个人急得直嚷:“哎,你倒是接一把呀!喂,陆阳,你他妈的快点过来!”

陆阳急忙回头一看,那人竟是曲光。陆阳这才过去把林丽萍接过来,把曲光让进屋。

安顿好林丽萍,从卧室出来,陆阳看到曲光正坐在客厅,悠闲地吸着烟。陆阳沉着脸子,一声不响地站在曲光面前。

曲光饶有兴致地端详了陆阳半天,突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你看你那副熊劲头,就像我把你老婆怎么样了似的。告诉你啊,我这可是学雷锋,在大富豪碰到林丽萍,看她喝高了,怕出麻烦,主动开车把她给你送回来的。”

陆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浑身一松,颓然跌坐在沙发上。曲光不动声色地递给陆阳一支点燃的烟。陆阳接过来,狠狠地一连吸了几大口,一支烟顷刻就燃剩了半截。“操!”陆阳终于开口了,“我明天就叫她去辞职,不干了!”

曲光微微笑了笑,没做声。

“什么他妈的公司,天天喝酒,好像能喝出钱似的!”

“哎,这你可别说,就是能喝出钱来。”曲光接过话头。见陆阳一脸的不屑,又说:“你也别不信。告诉你,今天林丽萍一口气喝了半瓶,当时就喝出来了三百万!那个客商满以为一下就能把林丽萍将住了,没想到林丽萍二话没说,咕嘟咕嘟就把半瓶酒干进去了。客商当时就老老实实在合同上签了字。”

陆阳脸色陡然间变得青紫,一下把手中的半截烟捻得粉碎,咬牙切齿狠狠地说道:“好哇,够豪爽啊,一口气干半瓶,这他妈的哪还是个女人了?!”

曲光斜了陆阳一眼,悠悠地说:“我倒挺佩服林丽萍那股劲的,她那个老板好眼力。”

“我炒了她那个老板!我明天就让林丽萍去炒他!”

“那好哇,炒完老板到我这来,我正需要人手呢。”

陆阳一摆手:“哪也不去了,还回卫生所当护士,老老实实给我过日子!”

曲光一笑:“怕是不能喽。下海这事才怪呢,不管怎么淹怎么呛,只要是下了海,就没有一个肯再上来。大不了从深水退到浅水,从这个海湾转到那个海湾。其实这事要怪你,怪你当初就不该让她下海。”陆阳张口刚要分辩,却被曲光用手势止住了。曲光接着说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只剩一个办法能把林丽萍拉上岸来了。”说罢定定地看着陆阳,停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两个置换一下,你、下、海!”

“一边去!我看你是看眼儿不怕乱子大!”陆阳气哼哼地瞪了曲光一眼。

“不,我说的是真话。”曲光突然认真起来,直视着陆阳的眼睛说:“我想拉你和我一起干。我要在这边投资搞个项目,但我不能钉在这,我在南边还有好几个企业。所以,我必须找一个可靠的人替我支摊。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只要你同意,我就全踏实了。怎么样,咱俩再做一回搭档吧。”

陆阳抬头仔细打量了曲光一眼,突然笑着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我能同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曲光并不看陆阳,自己点了支烟,边吸边缓缓地说:“人总是在变的,何况你又是个聪明人。这里面的具体安排我也想过了,我想先给你个集团公司副总,兼这个项目的总经理。月薪暂定四千,配一台车。”

“嗬,价码不低呀。你觉得我真值这个价吗?”陆阳几乎是冷笑着问。

“得了,别酸溜溜的了。你先考虑考虑,再跟林丽萍好好商量一下,回头尽快给我个答复。告诉你,别慎着,我时间可紧啊。”

临走时,曲光来到写字台前,随手翻动了几下稿纸说:“嗬,还在为我军建设呕心沥血哪?陆阳,你倒真是痴心不改呀。不过,说实在的陆阳,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熊劲头!”

送到外面,陆阳真诚地对曲光说:“谢谢你了,让你搞得这么晚,快点回去吧。噢,对了,新嫂子来了吗?”

曲光一皱眉头,拖着长腔:“来了,能不来吗?走哪跟哪。”

陆阳笑着说:“对你不放心呗。”

曲光也笑,说:“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在是喜新不厌旧,跟我老婆铁着呢。”

陆阳仍笑着问:“不能离了?”

“你放心,打死我也不会再离婚了。”

“嗬,没想到你也能改邪归正变好呢!”

“变好?”曲光冷笑了一声,从车门里伸出脑袋说:“你以为这是变好吗?告诉你吧,这是变坏!其实,那个肯为爱去离婚的曲光还算活得认真,还算是个好男人。一个男人到了不再认真对待感情,心不在婚姻上而又不肯离婚的时候,这个男人才算真坏到份上了。陆阳,你别不服气,在这方面我可是老师傅了!”说罢,一踩油门走了。

曲光走后,陆阳独自呆坐了好一会儿。稿子是写不下去了,干脆去睡觉。来到卧室,见林丽萍摊手摊脚地占据了大半个床,陆阳便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妻子。妻子睡得很沉,褪了妆的脸上显得缺少血色,眼睑有些浮肿。细细看去,妻子的眼角周围已经不知于何时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妻子仿佛很遥远很陌生了。对着眼前这个虚浮的面孔他不免有些惶惑,那个娇柔的女孩儿哪去了?那个依人的小鸟哪去了?

林丽萍翻了个身,嘴里喃喃地说着:“不……不……”陆阳推了推林丽萍,林丽萍突然惊恐地睁开眼睛说:“不!我不喝了!”见是陆阳,又忽然嘤嘤地哭了,边哭边含含糊糊地说:“我难受,难受,我……不想……喝……”陆阳一边替妻子擦眼泪,一边安慰说:“好了,好了,不喝了。咱们明天就去辞职,咱们再也不给他们喝了,好不好?”林丽萍点了点头,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这一夜,陆阳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正睡得香,突然觉得有人推他。睁开眼睛一看,是林丽萍。林丽萍一副收拾停当准备出门的样子,正站在床边看着他,见他醒了便急急忙忙说道:“琳琳今天补习英语,你别忘了晚上提前给她做饭。那边抽屉里我留了两千元钱,你收拾起来吧。我走了啊。”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口。

陆阳急忙在后面喊道:“哎,你去哪?”

“上班呀。”林丽萍回答。

“不是说好了今天去辞职吗?”

林丽萍回过头满脸疑惑地看着陆阳说:“你发什么神经?”

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陆阳听到林丽萍的高跟鞋在楼道里踏出一串信心十足的声响。

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时,陆阳看到小田端着碗在一个清静的角落里坐下,就紧赶几步凑到小田旁边坐下了。小田抬头看了陆阳一眼,突然不是好模样地笑了一下,弄得陆阳心里顿时长了毛似的,痒痒地难受。

陆阳打定主意不正面问小田。他知道小田的毛病,你越是问得紧,他越能卖关子。你若是不理他,他倒没准绷不住了。陆阳摆出一副木滋滋的样子,坐下就吃。

果然,没过一会儿,小田就主动开口了:“我说陆阳,你们宣传处行啊,关键的时候有一个算一个,全能打得响,冲得上。”

陆阳摸不准小田指的是什么,便试探着顺着话茬往下溜:“那当然了,我们宣传处历来就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说着话头一转,顺便搞了个火力侦察,“田处长,你们干部部门可别小瞧了。”

“不敢,昨天晚上刚刚领教过了,真是强兵头上无弱将啊。”小田一脸的军事情报。

绕了半天,小田不过就是要说冯处长打牌的事。陆阳心下一懒,故意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一本正经地纠正道:“错了,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没错,是强兵头上无弱将。”小田加重语气说。

陆阳不想再绕了,直接了当地问:“这么说,冯处长昨晚赢了?”

小田一愣,明白陆阳是知道的,便也不再绕。回答说:“赢了。”想了想又笑道:“你别说,老冯这家伙还真行。平时从不见他摸扑克,可拉上来就是把手。怪不得有人说他是牌坛老手了。”

“什么?冯处长是牌坛老手?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冯处长拒腐蚀永不沾,从来不打扑克,他能是牌坛老手?!”陆阳不以为然地说。

“不知道了吧?”小田得意地用筷子点着陆阳,说:“听说,老冯过去在他们那一茬干事里厉害着呢,朱主任他们全都不是个儿。”

“得了吧,厉害?厉害为什么从来不玩?”

“不玩自然有不玩的道理了。告诉你吧,老冯和曲光一样,在牌上摔过跟头。”

陆阳一惊:“他和曲光一样?……”

小田一笑:“那倒不是。听说老冯那时干得挺冲,很受政治部主任赏识。后来,有一次上班时间被人拉去打扑克,不知怎么情报就捅到上面去了,政治部主任亲自带着军务参谋去端窝,堵住了门口。另外三个人见大事不好都慌忙跳窗跑了,只剩下老冯一个,又死活不肯说出那几个人的名字,结果,就实实在在地背了个处分。老冯从此就地卧倒,只剩了匍匐前进的份,再没有跳跃冲刺的能力了。”见陆阳半天没吭声,小田又问:“你猜摁倒老冯的那个主任是谁?”

陆阳没回答,却突然问道:“捅情报的是谁?”

小田看了陆阳一眼,也不回答,仍循着自己的话头说:“摁倒老冯的就是楚政委,当时楚政委是政治部主任。”

陆阳竟又盯了一句:“我是问谁捅的情报?”

小田的脸上现出一种莫测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懒懒地回答:“那谁知道,应该是跟老冯比较近的人吧,否则也不会了解情况。也许就是他们同期的干事,没准摁倒老冯他就能……”小田突然打住不说了。

两个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儿,陆阳沉吟着突然问道:“田处长,你看……你看冯处长这次有戏吗?”

小田一愣,旋即又笑了,说:“有没有戏我可说不准,不过我看老冯这次可是跳上台主动入戏了。”

“也难怪,冯处长这是被挤到关键口了,再没戏就没机会了。其实,冯处长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有点死板,接触长了解了,人还是挺不错的。”陆阳说。

“那是,”小田点着头,又说:“连老薛也这么说。昨天晚上老冯和她打对家,好家伙,直落我们三局,把老薛乐得跟什么似的。”

陆阳听了若有所思地随口应道:“哦,那就好。”

“什么好?”小田莫名其妙地问。

“老薛高兴就好,老薛一高兴,冯处长就有戏了。”陆阳回答。

小田认真地看了陆阳一眼,突然问道:“陆阳,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不大对劲儿呀?”

陆阳脸上微微一红,说:“我有什么不对劲的。”

“你怎么突然对老冯的事这么起劲儿,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不是自己有什么想法了吧?”小田穷追不舍地问。

陆阳的脸更红了,搪塞道:“得了吧,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就是心血来潮下级关心关心上级呗,我是醉酒之意不在翁。”

看到陆阳红头涨脑的窘相,小田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边乐边说:“得,得,你可别急,我来个醉酒之翁不在意还不行吗?”想了想又说:“陆阳啊,你这个人其实挺聪明的,就是有点……有点……,怎么说你好呢,直说了吧,就是有点迂。现如今啊,这人是真练出来了,你看人家要官、要钱、要待遇的时候,哪个不是像从自己裤兜里往外掏大便纸那么理直气壮?有点想法算啥?这年头,像你陆阳这样还会脸红的人可是凤毛麟角喽!”

陆阳没吭声,他有点摸不准小田话里的褒贬含义。小田是政治部出了名的人精,陆阳虽然与小田关系不错,但也常觉得小田的面目挺模糊。有的时候你觉得他与你很近、很哥们儿,有的时候你又会突然发现他其实离你很远、很生疏。有的时候你觉得他挺正直、挺真挚,可有的时候你又会觉得他挺卑琐、挺奸滑。他好像从来不肯把正脸对着你,只给你无数个不尽相同的侧面。

小田见陆阳半天没话,以为真的窘住了,便转了个话题问道:“好几天没见你在白楼露面,你这两天跑哪去了?”

“下部队去了。”

“下部队去了?”小田的眼睛瞪得老大,“这种时候你不老老实实在白楼守着,下部队去干什么?!”

“我搞了一个调查报告,有几项内容还需要充实一下。这几天我跑了几个连队,在下面召开了几个座谈会,总算把情况摸得差不多了。”

“什么调查报告非得赶在这几天急着去跑?”小田问。

“是《关于加强现时期部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的调查报告》。”陆阳大致说了说情况,又说:“冯处长和朱主任都挺重视的,催着要呢。”

小田默默地看着陆阳,突然问:“你知道刘贵田这两天在干什么吗?”见陆阳抬头看着他,就继续说道:“该换季了,人家刘贵田领着公务员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呼呼啦啦地擦了好几天玻璃。”

“是吗?”陆阳一笑,“怪不得回来后觉得白楼灿烂多了,连冯处长的脸上也灿烂了。”

“岂止是白楼,连首长住宅区也灿烂了。岂止是冯处长,连老薛们也灿烂了。”小田淡淡地说。

陆阳停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田。小田却并不看陆阳,只认真地吃着最后一口饭。吃完,小田把碗筷摞在一起,懒懒地起身说:“我中午可得睡一会儿了,昨天玩得太晚了。董处长真是个臭手,害得我跟他当了一晚上的牌架子。”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阳一下子怔住了。他猛然想起自己这么多天来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这就是冯处长也有竞争对手。董处长是保卫处长,他虽然年纪比冯处长小两岁,但任职时间却与冯处长相同。若论竞争政治部主任,董处长的条件丝毫不比冯处长差。

陆阳突然没了胃口,闷闷地把只吃了一半的饭菜统统倒掉了。

十一

秘书突然找陆阳,叫陆阳带上《调查报告》立刻到楚政委办公室去一趟。

虽然同在一个楼里办公,但陆阳很少有机会去首长办公室。首长的办公室通常都很大,一般喜欢迎门对角斜摆一张极大的写字台,首长在后面坐着,整个房间便都在火力范围之内了。不管是谁,只要一进这个门,便立刻会被一种无形的威慑所笼罩,不自觉地缩了手脚,轻了声音。待你在写字台对面那排专为客人准备的沙发上坐定后,你便会发觉,这沙发与写字台后面的那张靠椅恰好形成了一个特定的角度。于是,你便只能乖乖地向坐在那张靠椅上的人仰视了。

现在,陆阳就这样仰视着楚政委。

楚政委是个冷脸人,平时话极少,但该讲话的时候却总能泾渭分明,口若悬河。这便足以使人敬畏着了。楚政委的烟瘾很重,脸上终日笼罩着常年被烟熏出来的那种老绿色,这便为楚政委的脸面更增添了许多肃然的感觉。陆阳几乎没见过楚政委笑,所以,当看到楚政委对着自己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时,陆阳着实吓了一跳。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楚政委在笑,这说明楚政委对自己的汇报感兴趣了。明白了这一点后,陆阳便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动起来。

要知道,陆阳这一级的参谋干事,是极少有机会在首长面前展示能力的,他们与首长之间的断层太多。通常,他们的能力只能展示在处长面前。他们对工作的设想、新的见解、具有指导性的意见等等,无一不得首先经过处长的认可。若处长不认可,再好的意见也得作罢。但若处长认可了,便会由处长自己去向主任展示,而这时展示的却是处长的而不是干事的能力了。到此便断了一层,更不要说处长上边还有主任呢。

陆阳是经常有一些想法的人,也经常为自己的许多想法没有实施的机会而抱憾。所以,当他发现有机会在更高一层的领导面前展示自己的时候,当他发现领导对自己的见解感兴趣的时候,他便不能不激动了。

陆阳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中那份《调查报告》初稿抛在一边,干脆脱了稿,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起来。他从连队最近出现的几起打战士的现象谈起,谈到士兵成分的变化,谈到不同成分士兵素质的优劣差异,谈到目前基层政治思想工作滞后的意识及陈旧的手段,谈到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种种思考。

不知不觉地,楚政委在他的阐述中离开了那把靠椅,在地中间踱起步来。不知不觉地,楚政委与他并排坐在沙发上认真探讨起来。当陆阳从激动中渐渐平复下来以后,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一根接一根地接过楚政委的烟,两个人对抽了整整一盒,把个办公室搞得烟气腾腾的了。

陆阳发现楚政委其实挺好接近的,他具备许多首长所不具备的倾听能力。一般首长在听下级讲话的时候常常精力不集中,随便打断话题或强行让你进入他的思路,表现出极强的主观意志。不会像他那样认真地注视着你的眼睛,不会像他那样用理解的眼神鼓励你不停地讲下去,不会像他那样平等地与你探讨。

临走的时候,楚政委把陆阳的《调查报告》初稿留下了,说他准备好好看看,再仔细琢磨琢磨。陆阳很高兴,他没想到楚政委会对他写的调查报告如此重视。从楚政委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陆阳的脚下仿佛踩了弹簧般,每一步都充满了弹性,心情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陆阳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第二天一上班,冯处长就告诉陆阳,他给老薛写的演讲稿使老薛在区计划生育演讲比赛中获了个二等奖。老薛说要好好谢谢陆阳,让陆阳今天晚上去她家坐坐。冯处长说话的时候,陆阳注意到他脸上的线条很柔和。这段时间以来,冯处长的状态一直不错,只是眼睛常常发红。陆阳知道这是天天晚上打牌熬夜的原因。陆阳暗地里很替冯处长的境况高兴,他真心地希望冯处长这次能够如愿以偿。后来,冯处长又问陆阳那篇《调查报告》初稿出来了没有,说他昨天把处里深入基层,抓基层思想政治工作调查报告的情况向朱主任作了汇报,朱主任听后很重视,让初稿一出来立刻送给他看。陆阳就告诉冯处长说初稿已经写完了,现在材料在楚政委手里,说他马上去问问楚政委是否看完了,如看完了,立刻就拿回来。说罢,转身就去了。

陆阳很高兴,他没想到自己突然间受到了这么多的青睐,于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也许真的到了该脱颖而出的时候了。但他只顾高兴,走得太急了,没注意到冯处长听到他的话后,眼中掠过的那丝阴影。

楚政委却不在。秘书说楚政委外出了,是今天早上走的,什么时间回来不清楚。

十二

晚上,陆阳如约来到了朱主任家。冯处长也在,正坐在客厅里与朱主任谈论着什么。

陆阳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热情接待。老薛只是在陆阳刚进门的时候出来招呼了一下,似乎说了几句面子上的感谢话。待陆阳在客厅坐定之后,老薛就转身出去了,一晚上再也没照面。后来,陆阳记起,老薛在离开客厅之前,曾用异样的目光扫了陆阳一眼。但当时陆阳没太在意。

朱主任很随和,胖胖的脸上总是红润润地带着微笑,慈眉善目的,生就一副笑面菩萨相。他与冯处长是一个车皮拉到部队上来的,比冯处长大两岁,但坐在一起看上去,冯处长反倒显得老相一些。

刚落座,朱主任就笑盈盈地递给陆阳一把水果刀,指着茶几上的苹果说:“自己削。来,小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

陆阳先削了一个给朱主任,朱主任接了。又削了一个给冯处长,冯处长也接了。陆阳这才开始给自己削。于是,三个人边吃边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来。朱主任先是问了陆阳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诸如老婆了,孩子了,身体了,工作了等等。陆阳一一答了,心里觉得挺受用。后来,就着工作的话题自然便谈到了那篇《调查报告》。陆阳当然又兴奋了一阵子,但毕竟有冯处长在场,陆阳还是有所收敛的,并没有忘记在必要的地方强调冯处长的主导作用。讲述中,陆阳有意多做了些解释,因为他知道朱主任对材料是不太在行的。朱主任是干部处档案干事出身,写得一手好字,但材料却不行。据说,当年他和冯处长一起借调到机关时,他处处比不过冯处长,差点被退回连队。也亏了他那副笑面,人缘好,字也写得漂亮,便物尽其用留在干部处抄写表格了。朱主任不懂材料,这在政治部是个公开的秘密。私下里,大家常笑谈朱主任每次看过材料之后,最喜欢使用的一套评语:我看行,不是不行。行是行,就是有点平。

朱主任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电视屏幕上的《新闻联播》,只偶尔在说话中扭头看陆阳一眼。朱主任经常打断陆阳的话,随时发表一些见解和看法。但陆阳始终也没闹清朱主任是否真的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可是,陆阳发现自己在谈到楚政委对调查报告的态度和意见时,朱主任却听得格外认真,不仅没有打断,还询问了几个问题。后来,朱主任说了很多的话,肯定了宣传处搞这个调查报告的动因是好的,但同时也指出挖掘得还不够深,还需要进一步下功夫。冯处长在一旁则很少说话,只偶尔插上一两句。陆阳发觉冯处长今天晚上的情绪似乎不太好,有些沉闷。最后,朱主任终于还是使用了他那句著名的评语:“这个调查报告嘛,我看行。不是不行。不过……行是行,就是感觉还是有点平。你说呢,老冯?”说完,并不等冯处长回答就又转向陆阳说:“小陆啊,你们年轻人工作还是要扎实些才好,不要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呀。我这不是批评你啊,这么不成熟的东西怎么好随便就往政委那送呢?我不是说不该给政委看,是要给政委看,最后都是要通过政委的嘛,但到政委手中的应该是能够反映出我们政治部整体水平的成形材料。如果先在我们政治部内部研究研究,把材料充实整理完善了再报给领导该有多好。你想想,给领导一个很粗糙的初稿,是不是显得我们对领导不够尊重啊?”

陆阳整个蒙了。与冯处长一起往回走的路上,陆阳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在冯处长责备他不该把材料越级送到楚政委手上的时候,他才解释说是楚政委找的他,而不是他主动找的楚政委。冯处长默默地打量了陆阳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楚政委怎么会知道你在搞调查报告呢?!

真的,陆阳此刻才注意到这个问题。楚政委刚找陆阳的时候,陆阳确实有点意外,一般情况下政委是不会直接找下面干事的。但陆阳很快想到一定是领导之间通的气,便没在意。现在看来主任和处长并没有与政委通过气。那么,楚政委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在搞调查报告的呢?

陆阳有口难辩了。

十三

楚政委外出的这几天,白楼的空气极其活跃。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每个新消息里都含有足量的刺激因素。

先是风传楚政委是被调去谈话了,回来后就得立即交接工作,去院校学习。后来又传说朱主任这次肯定要接政委了,朱主任在干部部门多年,上上下下关系硬着呢,外单位的别想挤进来占这个位置。再以后就是传下面位置的人选了。听说冯、董二位处长竞争得很厉害,两个人都在暗地里加紧活动。还说朱主任似乎更倾向于冯。传递这条消息的人特地在后面加了个按语,说过去朱主任似乎曾经欠过冯点什么,这次是有意要补偿了。董是在上面找了一些人的,因此频频有电话为董做工作。但既然朱主任要接政委了,他对下面人选的意见当然是起决定作用的。因此,接下来的兴奋点就是围绕宣传处长的人选,而不是围绕保卫处长的人选了。传出来的宣传处长人选主要就是陆阳和刘贵田,从舆论上看,陆阳在这一轮中靶的几率似乎更大一些。政治部的个别小子已经开始私下里陆处长长陆处长短地叫着开陆阳的心了。

这几天,陆阳倒是听了小田的话,哪也没去,一直守着白楼。来自各方面的情报陆阳自然是都接收到了。看起来,局势倒是一直朝着对陆阳有利的方向发展。按理,陆阳应该高兴才是,但不知为什么,自打那天晚上去过朱主任家以后,陆阳就一直有点不安。几天来,陆阳反复思量这材料的事儿到底会对自己有多大的影响,但一直掂不出个轻重。陆阳总觉得就算是自己主动把材料送给政委看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错误,顶多就是个程序问题。可是,若只是个程序问题的话,为什么冯处长会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呢?从朱主任家出来后,冯处长把陆阳叫到办公室谈了好大一会儿。冯处长几乎是气极败坏,劈头盖脑就把陆阳狠狠地熊了一顿,根本不让陆阳说话。最后,冯处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陆阳啊,我说了这么多可都是为你好呀。我是担心你恃才傲物,走我的弯路,耽误了自己。你在机关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你,这个楼里没小事儿,这其间有许多微妙之处你得自己上心去悟呀。”说得陆阳挺感动的。他相信冯处长是真诚的,但同时也不免有点小题大做的感觉。他总觉得问题不会很大。往最坏里想,就算把这个砝码加在刘贵田那一边,刘贵田的分量也重不到哪去。再说了,在宣传处长人选的问题上,冯处长的意见是最重要的。冯处长,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宣传处近几天的气候格外宜人。冯处长的精神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好,板结的面孔明显化冻般地软下来,脸面显得生动了许多。刘贵田的动作似乎更快捷了,小风似的到处旋转着,瞬间便利落了桌子、净了地面、满了茶杯水壶。陆阳发现自己的心态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开始从新的角度去考虑工作,用一种新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人和事了。这种心态似乎使陆阳具有了更大的包容性,更能发现他人的长处了。拿刘贵田为例,过去陆阳极看不上刘贵田的那些小举动,觉得卑琐庸俗,但现在陆阳却感到刘贵田还是很有长处的,毕竟,他勤勉,乐于承担处里的许多琐事,喜欢跑跑颠颠,对外协调能力也比较强。陆阳想,处里还是需要有这么个人的。虽然,陆阳也明白刘贵田始终在积极努力为当处长创造条件,但他总觉得领导若真让刘贵田来撑起一个宣传处似乎有点滑稽,毕竟这是宣传处,不是公务班。

但是,今天陆阳却觉出了异样。异样的感觉是从上午开始的。曲光定在今天晚上在大富豪请宣传处全体吃饭。上午,陆阳找冯处长通知曲光请客的事。他走进冯处长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冯处长正在跟刘贵田谈话。见陆阳闯进来,两个人突然噤了声,面部表情显得很不自然。陆阳见状赶紧简要地把事说完,转身就出来了。

如果仅仅如此,陆阳就不会往心里去了。陆阳不是那种疑神疑鬼小肚鸡肠的人。但紧接着,陆阳就发现冯处长对他的态度有点怪,好像总想躲着他,极力避免和他单独在一起。有两次,陆阳故意直视着冯处长,冯处长却坚决地把目光收在镜片后面,只把一片模糊的反光冲向他。

还不仅如此,刘贵田也有变化。刘贵田今天早上破例没去打水,而是支使处里年轻干事去打的。且一反几天来与陆阳之间保持着的若即若离内紧外松的态度,突然亲近得可疑。陆阳还发现,刘贵田好像总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他,眼神里有一种使陆阳不安的防范。陆阳始终也没琢磨透,那到底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防范呢,还是失败者对胜利者的防范呢?只是不管属于哪种防范,都不能不使陆阳产生一种自己在他人眼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的感觉。

直觉告诉陆阳,政治部的人选方案已经拿出来了。

整整一天,陆阳都处于焦灼不安的状态之中。很想找小田摸摸底,但小田却突然失踪了。办公室电话没人接,中午吃饭时满食堂也没寻到人影。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陆阳才从其他途径得到消息:宣传处长人选定的是刘贵田。陆阳这一轮脱靶了。

十四

大富豪在市中心的闹市区,是个集餐饮娱乐为一体的消费场所。从开业的那天起,大富豪便以其一流的服务和昂贵的价格而蜚声遐迩,成为全市最高消费档次的标志。每天,这里都汇集着许多这个城市里最有权、最有钱和最想有权、最想有钱的人们。每天,这里都进行着许多最平常、最重要和最不平常、最不重要的交易。大富豪像一个旋转着的巨大的齿轮,不断地把这个城市中最活跃的各个部分裹挟进来,不动声色地推进着许多交易的进程。而能润滑这个巨大的齿轮,使之不断滚动的则是钱。

陆阳不喜欢大富豪,不喜欢大富豪那种金碧辉煌的奢华风格。在陆阳的眼里,大富豪特像一个穿金戴银,撑着上等人架子,却丝毫没有文化底蕴,俗不可耐的暴发户。

曲光定了个KTV包房,自己当仁不让地坐在了上首,又分别招呼着让冯处长和陆阳在两侧坐了。曲光眼里历来就没有刘贵田,所以,只把他伙在那群小干事里,说了声大家随便坐便结了。刘贵田四下看看,刚想往冯处长那边凑,却被陆阳一把拽住了,“老刘,”陆阳直视着刘贵田说:“往哪去?坐下!”刘贵田干笑了两声,只好挨着陆阳坐下了。冯处长在一旁呆着面孔看着,没做声。

曲光的祝酒词很漂亮,虽然给人一些过于圆润工整了的感觉,但也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点的是洋酒。曲光先让服务小姐举起酒瓶,为大家指点着酒瓶上的著名商标和年代标志,让大家见识够了,这才开瓶。每只杯子里只倒了少量的酒,却加了不少的水和冰块,看着不免使人丧气。每举一次杯,曲光便很得体地抿一口酒,然后说道:“请,自便,大家自便。”于是,大家就只好也抿一口,就只好也自便一下了。看得出,曲光这几年场面上的事是练出来了。但是,既然场面惯了,就不免要玩场面,而一旦玩起场面来,便没了自然,淡了味道。所以,这酒一开始便喝得有些拘谨。

“味道怎么样?”曲光扭头问陆阳。

“不错,不错。”刘贵田抢上来说。

陆阳却不紧不慢地答道:“不怎么样。没劲儿!”

曲光愣了一下,注意地看了陆阳一眼,却扑哧一下笑了,随后示意服务小姐过来,吩咐道:“拿瓶酒鬼。”

酒鬼来了。很古朴,很不起眼的瓶子,一开盖却浓香四溢。周围的眼睛立刻火苗子般地活泛了。一连干了几杯,气氛便逐渐热烈起来。大家开始挖空心思地出题目,分别寻找对手进行小规模作战了。

陆阳今天晚上是铆足劲儿跟刘贵田摽上了。已经跟刘贵田连干了三杯。第一杯喝的是同一年兵酒,第二杯喝的是同一个军校毕业酒,第三杯喝的是同一茬子干事酒。曲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帮着陆阳溜缝。刘贵田没多少酒量,三杯酒下肚立刻便红到了脖子根。曲光又趁火打劫,接着灌了刘贵田几杯,刘贵田眼瞅着就蔫了。

陆阳真想就这么跟刘贵田拼着喝下去,可看到刘贵田才支巴两下就熊了,不免有些泄气。曲光瞅机会低声对陆阳说:“算了,别跟他较劲儿,他不值。告诉你个好消息,那块空地我已经到手了。我准备在那里并排起两座高层建筑。怎么样,你不感兴趣吗?”见陆阳一声不吭翻着恶眼看着他,曲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来来,今儿个高兴,咱哥俩儿喝个双杯!”

陆阳没动,眼睛盯着曲光说道:“我不喝没名堂的酒。”

曲光一笑:“放心,我不敬没名堂的酒。这第一杯是为了过去你我多年的搭档而干!”

“这我得喝。”陆阳抬手举杯,两人咣当一碰,各自干了。

“这第二杯嘛,”曲光停了一下,死死地盯住陆阳的眼睛说:“为今后你我再次联手重做搭档而干!”

陆阳没有举杯,默默地看着曲光,他从曲光的眼睛里看出,这小子什么都知道了。陆阳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低头去看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在灯光下反射着粼粼的光,刺得陆阳的眼睛有些发疼。

刘贵田突然睁开惺松的眼睛说道:“陆阳,你……你不喝,我替你喝。”说着就来抓陆阳的酒杯。

曲光拦住刘贵田,冷冷地说:“没你的事。”

陆阳抬起头,与曲光对视着。曲光的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情。刘贵田又伸手来抓陆阳的杯子了,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我替你,你别瞧……瞧不起,我能喝。”陆阳突然一把将刘贵田推开,僵硬地举起酒杯,狠狠地向曲光的杯子撞去。还没等曲光反应过来,陆阳已经一仰脖干进去了。

这杯酒很辣,呛得陆阳一顿好咳。曲光赶紧招呼陆阳吃几口菜,抑制不住一脸的容光焕发。

刘贵田被陆阳一下推倒在椅子上,不由得怔怔地愣了一会儿,此时,他猛地站起身,突然指着陆阳和曲光问道:“你们……是不是瞧……瞧不起我?”见没人回答,又说:“我和你们俩一人喝一个双杯,谁不喝就是瞧……不起我。”陆阳没吭声,曲光见状劝了一句:“别逞能了吧老刘,你看你都成醉虾了。”话音未落,刘贵田“啪”的一声摔了手中的杯子,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早就知道你们瞧不起我!我算什么?我刘贵田是顶着满脑袋高粱花子到部队来的,我怎么能跟你们比呢?!可我就想跟你们比!没人能帮我,我只能自己硬从地底下往外拱。我是平地拔骨朵,平地拔骨朵呀你们懂吗?!我干出来了,可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干出来的吗?对,你们知道,知道,所以你们瞧不起我。可是我,我愿意这样吗?!我也想长你曲光那个脑子,我也想有你陆阳那笔刷子,可我没有。我也不愿意整天看人家的脸子被人吆三喝四,我也不愿意整天扫地打水擦玻璃,可我不干行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干出来,让你们换个眼珠子重新看我。我终于干出来了,你们谁都没干出来我刘贵田干出来了。可是,你们还是照样瞧不起我。还有冯处长,别看你到底投了我一票,可我知道你那是违心的,你心里也一样瞧不起我。你们都……都瞧不起我!”刘贵田说着说着,忽然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空气突然凝结住了,许久没有人再说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阳默默地斟满了四杯酒,说:“贵田,来,我陪你喝了这两杯!”刘贵田止住哭声,缓缓地抬起了头。“等一下。”曲光说着又斟了四杯酒,递给冯处长两杯说:“老宣传处的人只剩下我们四个了,冯处长,我们四个人一起喝了这个双杯吧。”冯处长看了曲光一眼,迟疑着接过杯子。三个人都举起了酒杯,陆阳却没动。冯处长默默地把酒杯又放回到桌子上,注视着杯中的酒,用低沉的声音说:“陆阳,刚才刘贵田说的你都听到了,那都是事实。我知道你怨恨我,整个晚上你没和我说一句话,没跟我喝一杯酒。我不在乎。我只想告诉你,谁的路都是用自己的脚走出来的。也许,有的时候外力会起些作用,在你快攀到山顶的时候拉你一把,或者趁你站在沟边的时候踹你一脚。可是,如果你没攀到一定的高度谁想拉你也拉不住,如果你不站在沟边谁想把你踹进去也踹不着!”“不,冯处长,我不是怨恨你,我没有理由怨恨你。我是瞧不起你!”陆阳说。冯处长凄然一笑:“我知道。你以为我就瞧得起我自己吗?刚才刘贵田说我瞧不起他,我承认我曾经瞧不起过很多人,可是,到头来怎么样?那些被我瞧不起的人反倒有资格瞧不起我了!连我自己也越来越瞧不起自己了!现在我想通了,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有什么用?我就是吃了太看重自己人格形象的亏了。这些事儿,我是用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想通的,虽然晚了点,也许,还来得及。”

又是一阵静场,过了好久,陆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突然站起身,声音沉沉地说:“冯处长,我谢谢你。尽管你的有些看法我目前还不敢苟同,但我感谢你的真诚。这杯酒就算我自罚谢罪了。”说着一口干了进去。

曲光紧接着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激动地说:“来,咱宣传处的哥们儿一起干一杯!为了我们这个晚上,为了我们这群人,为了我们这群人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大家呼地一下全站了起来。

刚举起酒杯,陆阳却突然喊道:“等等!这杯酒得用咱们当兵的方式来喝。我起头,大家有多大嗓门使多大劲儿。注意了:一……二!”

“干!——”一声充满兵味的呐喊突然冲出房间,使整个大富豪为之一震。

十五

楚政委走得突然,回来得也突然。而且,回来后毫无动静,既没有交代工作的意思,也没有任何要离开的迹象。几天后,从军区方面传来消息,说楚政委不去国防大学学习了。消息说,楚政委找人说了话,但有人说话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为楚政委说话的人拿出的两个理由很硬。一是拿出了一张化验单,说明楚政委“澳抗”阳性,属健康带菌者,不宜进院校那样的集体生活单位;二是拿出了一篇楚政委抓的《关于加强现时期部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的调查报告》。说是军区首长对这个调查报告很感兴趣,认为所抓的问题针对性强,很有普遍指导意义。已经责成组织部配合楚政委在这个基础上尽快抓出一个基层部队思想政治工作的典型,拿出成型经验,在全区部队进行推广。

楚政委回来后,陆阳只见过楚政委一面。是在白楼门口。当时,楚政委正陪着军区组织部的人往外走,脚步匆匆的。陆阳侧身让路的时候,楚政委边说话边抬头看了陆阳一眼。陆阳觉得楚政委看到他的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好像想向他做个什么表示,但组织部那人一个劲地在旁边追问着什么,楚政委只好又转过脸继续与那人说起话来。陆阳看到楚政委临上车时还回头向这边张望了一下。

随着楚政委的回来,白楼的一切似乎又都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之中了。楚政委仍旧不停地抽烟;朱主任仍旧笑眯眯地讲话;冯处长仍旧常常板结着面孔;刘贵田仍旧每天扫地打水;陆阳仍旧早上去打上一通军体拳。但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其间有了一些细微的差别:楚政委的烟量明显减少了;朱主任的笑似乎用得更多了;冯处长板结的面孔开始出现眼睑下垂的衰老征候;刘贵田的动作也不那么迅速灵活,变得有些迟缓了;陆阳早上跑步已不再从白楼前的花坛经过,而是从围墙外面绕过去跑了。

后来,小田找陆阳谈过一次,是早上趁陆阳在空地打拳的时候。小田说,陆阳我听说曲光让你跟他干待遇优厚有这事吗?陆阳说没错是有这事。小田问,那陆阳你是怎么打算的?陆阳说我还没想好,可这事好像不在你干部处长职权范围之内你问这干吗?小田说巧了这事正归我干部处长管。便告诉陆阳,说楚政委挺欣赏陆阳的,让他给陆阳透个话儿,说今年年底转业工作安排完以后,准备提陆阳当宣传处长。让陆阳有个思想准备。陆阳无动于衷地听了,突然说我早就该想到是你把那份调查报告提供给楚政委的。小田避开陆阳的目光看着远处,说陆阳你应该懂得好牌不一定都能发挥作用也不一定都能起到好的作用,好牌只有抓在会运用它而又有能力运用它的人手里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陆阳就问小田,依你看我该打哪副牌?小田说这你可难住我了,这两副牌哪副牌都挺好可哪副牌都不好打。陆阳一笑,说了句操,那我就只好打军体拳了!说罢,便不再理会小田,自己伸胳膊撩腿地继续打起拳来。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当陆阳跑步来到空地以后,突然愣住了。只一夜之间,空地上就堆满了建筑材料。几辆掘土机怪物般地伸展着爪子,堂堂皇皇地占据着这个新的领地。陆阳不由心里一沉,明白又有一片空地将永远地消失了。

陆阳站在那里茫然四顾,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有了许多的高层建筑。那些高层建筑很突兀、很自信地昂首挺立着,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再看白楼时,竟平白地觉得突然比往日矮小暗淡了许多。

但是,白楼仍坚实地矗立着,带着那些高层建筑所无法类比的独特的魅力,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选自《小说》199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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