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2018-10-23 02:10:54裘山山
长江文艺 2018年20期
关键词:大叔

□ 裘山山

导游顾宁

没想到出了人命!

下午都还好好的,吃晚饭时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发生这么悲催的事?真是中头彩了,到现在我头都嗡嗡作响,估计脑血管都鼓起来了,千万别爆掉。本来今天就累得不要不要的,还雪上加霜……不行,等这个团结束了我必须休假,在家睡三天三夜,不,五天五夜,睡到整个身体的系统彻底更新为止,不然我就废了。

好好,我镇定,深呼吸,从头讲。

从哪个头呢?就从出发吧。

我们这个团是九寨沟黄龙五日游,十二个游客,一辆中巴就坐下了。我喜欢带这样的小型团,没那么操心(这下再不敢说小团不操心了)。昨天本来一切顺利,早上从成都出发,晚上就到了九寨沟。

线路?是成都—汶川—松潘—黄龙—九寨沟。别看这么多地方,全程也就是四百八十多公里。真不算什么,我跟游客们说,前往九寨沟的路很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概七个半小时能到。虽然路途长,但大家放松心态,别抱着会累的想法就没事儿了。沿途我们随时停车拍照,让大家玩儿得尽兴。

我们是早上八点半从成都出发的。成都到汶川全程都是高速,路况极好,所以我们还提前到了。参观了汶川的地震遗址纪念馆,然后就在汶川县城吃午饭。下午顺利到达黄龙。

有人说黄龙的风景不如九寨沟,其实它别有风味,不输九寨沟,黄龙主要以原始森林、高山湖泊、巨型钙化瀑布、钙化彩池等自然景观为主要特点,还融汇了丰富的动植物资源和民族文化,景点有七绝:彩池、雪山、峡谷、森林、滩流、古寺、民俗。途中还可远观红军长征纪念碑……哦不好意思,习惯了,一讲就会这样。

黄龙的最高海拔是四千多米,不知道那位老先生出状况是不是和高海拔有关。可是另外一位比他年长的都没事。我在车上跟大家提前说了的,让大家提前做高原反应的心理准备,有西洋参什么的,就吃两粒,愿意买个小罐氧气的,也可以买两罐。整个游览三个多小时,很消耗体力,请各位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量力而行。

当然不去景区也很可惜,迎宾池、飞瀑流辉、洗身洞、盆景池、五彩池之类就看不到了……噢不好意思,一讲又顺嘴了。

车上的几个年轻人都去了,连两个大妈都去了,可能还是女人有耐力吧。就两个老头,周先生和王先生没上去。周先生带着他孙女在一家茶室坐着,王老先生也过去了。周先生一直抱着小孙女,好宝贝的样子。小孙女玩儿了一会儿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走过去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不去看美景了吗?那个王老中医说,他膝盖不好,不能爬山,周先生说他们都这个岁数了,什么美景没看过?当时感觉一切正常,两个老头好像也很谈得来,像老朋友一样。

一下午都在黄龙,大概游览了四个小时,比预计时间长了半个小时,因为有两个年轻人,其实就是周先生老夫妇的孩子,他们很晚才下来。等他们俩花了差不多半小时。周先生和老伴儿都很不高兴,尤其是周大妈,冲着儿子媳妇嚷嚷说,怎么回事呀?孩子也不管,就知道自己玩儿。儿子连连说对不起,因为他们去五彩池耽误了时间。难怪,从缆车下来到五彩池还要走很远的路呢。年轻女子一言不发,走过去把小孩儿接过来抱着。

那年轻女子叫榴月,长得很漂亮,开始还有些拘谨,后来就放开了,一路上喜笑颜开的,不断拍照,买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旅游纪念品都买,好像对这次旅行特别开心,要么就是她很少出来,什么都觉得新鲜。

晚上七点多才到达九寨沟,因为天黑了路上不敢开快。吃了晚饭住进酒店快九点了。我简单交代了下第二天的安排,让大家抓紧时间休息,自己也赶紧进房间,梳理一天的情况,又落实了第二天进沟的安排,然后想以最快的速度洗洗睡。

但是不断有事,电话微信轮番响。其中包括那个王先生夫妇的女儿,对她爹妈出来旅游很不放心,要我随时发微信汇报情况,这对老夫妻不会发微信图,我只好一路拍图发给他们女儿。后来天黑了没再拍她就急了。其实她父母不算年长,人家有些老人八十多了还独自出行呢。就是缺少锻炼。真的,人的很多功能不锻炼就会退化的,经常出门的老人精神状态都不一样。

十点多好不容易洗了澡,又有个客人打电话说他电视打不开,半夜了还看什么电视嘛,再说这种事完全可以找客房嘛,什么都找我,真是无语了。有啥法,只有帮他叫客房服务。刚进浴室,微信的语音响了,我真是不想接,但语音铃一停,手机铃就响了,只好出来接。这一接,居然出了人命。

电话是208房间打来的,周先生昏倒了,不省人事。时间?大概快十一点了吧?让我看下手机,哦,接到电话是十点五十分。我一边重新套上黏糊糊的脏衣服往外跑,一边打电话给120,同时还打电话给总台。等我冲进208房间时,看到周先生仰面倒在地下,身上裹着浴衣。跪在他身边的居然是那个榴月,也穿着睡衣,面色苍白,在发抖,抖个不停,你恨不能去按住她。周先生的老伴儿瘫坐在床上,手抚胸口大喘气,好像被吓得犯心脏病了。她儿子站在她身边,两眼发直,就是他给我打的电话。

后来那个老中医来了,还好有他,我根本不敢靠近。他俯身下去查看,然后摇头晃脑,那表情,肯定是说已经死了。

全部人都不说话了。太恐怖了!看恐怖片都没那么恐怖过。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毕竟是头一回目睹死亡。榴月瘫坐在地下,要昏过去的样子,小伙子过去把她拉起来,拖到沙发上。房间本来就小,经济型酒店嘛,我觉得要憋死了,赶紧跑到走廊外面。心脏狂跳,腿发软,不知不觉就顺着墙根滑下去了,然后就看到120的医生从我的面前跑过去,进了房间。

后来听医生说,他是哮喘发作,引起呼吸道严重痉挛,没有及时喷药,不不,好像是喷药过量,导致中枢神经麻痹,最后心脏衰竭。通俗地说,他是憋死了。

唉,真是活久见,倒霉,太倒霉了。虽然是病故,不是事故,可是这个团算是泡汤了。都怪我出门之前忘了看黄历。不过就算是看了黄历不宜出行也得出行呀,我哪有资格随心所欲?出行是饭碗,必须出行,我的工作在路上。

请原谅我话多,实在是吓得不轻。那一晚基本没睡,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原以为接下来处理后事就行了。我留下,让旅行社再派个导游来把其他游客带走,继续后面的行程。

可是一早你们警察就来了,搞了半天是周先生的女儿昨天夜里报了案,不让动她父亲。听说她正在赶过来的路上,怀疑父亲是非正常死亡,要求调查。她说哮喘已经是父亲的老毛病了,他早已应对自如,不应该活活被憋死。一定有人为因素。

又惊到我了。人为因素?是有人故意害他吗?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在自己房间倒下的,身边除了家人没有陌生人。

好吧。既然要调查,我只好配合喽。

不过,细细一想,也确实有疑点。或者说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是说这家人,周老先生这一家人。虽然就一天时间,我已经发现了很多奇怪的地方,把我的八卦心都给激发出来了,如果再多游一天,我就会发现问题。肯定的。

特别是昨天下午大家在车上等那两个年轻人的时候,我看到周先生和老伴儿的神色都有些异常,隐隐约约就闻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息,真的。我向来敏感,每次参加饭局,坐下一会儿就能判断出这一桌哪两个人关系暧昧。

嗯,就说说我发现的奇怪之处吧,简单一句话,他们老夫妻不像老夫妻,小夫妻不像小夫妻,连那个三岁的孩子也奇怪,我从来没听见她叫过爷爷奶奶,除了妈妈她谁也不喊。那个年轻男人也从来不管孩子,根本不像个当爹的,只顾自己玩儿,一下车就冲下去拍照,而且只拍风景,很少给家里人拍。我当时还想,要是我老公这个德行,立马拜拜。一直到下午游黄龙景区,那对小夫妻才开始在一起玩儿,起初都不怎么说话,各自坐在单人座上。照理说这一家出游,那个年轻男人应该是主心骨才是,照顾爹妈和老婆。但在我看来,那个老头周先生才是主心骨,一会儿抱孩子,一会儿给两个女人买水喝。我做导游五年,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游客,奇怪的也没少见,但一家人都很奇怪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对了,最初报团的时候也有点儿怪。我听同事说,是那个年轻女人来报的,就是榴月。他们一家人参团,老两口和小两口,外带一个三岁的孩子。缴费的时候却主动提出按六个人缴费。因为那个榴月说,他们需要三个标间。同事觉得奇怪,孩子不可能自己住呀。她解释说周先生打呼很厉害,需要和老伴儿分开住。原来如此,显然他们不缺钱,我们当然巴不得了。随她的便了。所以我们这个团说是十二个人,实际上只有十个半人,车子很宽松。刚开始榴月和小伙子都各自坐在单人座上,后来两个人跑到最后一排去挨着坐了。

榴月一见面就说,他们家三间房子一定要挨着,这个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她说这话的神情,在强调必须挨着的时候,语调里流露出很心虚的样子,好像她提了一个不合理的要求。其实她不说我也会把他们一家安排在相邻的房间呀,她专门强调了反倒让人起疑心。

刚才忽然听到个八卦,又把我惊到了,他们说榴月才是周先生的妻子,那个所谓的“老伴儿”是周先生的姐姐。是真的吗?

哇,我是说怎么那么奇怪,原来如此啊。这下那些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哇哇,这么奇葩的事怎么让我给遇到了,真是中彩。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是控记不住我记几(控制不住我自己)。如果是这样,你们应该重点询问那个榴月,她的疑点最大了。既然他们是夫妻,为什么出事的时候她没和周先生在一起?有人看到她穿着睡衣从外跑回自己房间的。而且她一直在发抖,一直在哭,还说对不起谁。我没听清。

难道是她有外遇了?把那个老头给气死了?对了,我还听那个姓方的大妈说,她当时到处找不到那个急救药,她还说那个药老头是随身带着的,难道是榴月故意把药藏起来了?

哈,我是不是捞过界了?好,不瞎猜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这是我的名片,你们如果以后想参团旅游就找我,一定给最优惠的价。你们的家人也可以。

哎,你们是不是也应该给我一张名片啊,然后说,想起什么再给我打电话。美剧里就是这样的,对不对?

游客王老中医

是哪个的嘴那么快,跟你们说的我和周老板聊过天的?

当然也没必要隐瞒,聊个天很正常嘛,一个团旅游,两个老男人,肯定谈得拢嘛。

我愿意来讲情况,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如果能帮你们查清案子,当然好。不过你们最好不要写我的名字,我不想让人家晓得是我说的,尤其不想让周老板的家人晓得是我说的。另外,我也不想让人家晓得我出来旅游了。为啥子?你不管嘛,反正请你们保密。

不是我冲壳子(川话,吹牛之意),我从一大早上车起,就感觉到他们这家人不正常。我虽然看不来面相,算不来命,但毕竟行医多年,看脸色还是莫得问题的。

我看到他们老两口坐在一起,不像老两口,彼此很客气。哪像我和我家老妮儿(川话,老太婆),一哈儿互相照顾,一哈儿互相抱怨。那小两口呢,更奇怪,各坐各的,一开始话都不说,好像是怄了气出来的。反正旅途无聊,我就一直在观察他们。要是让我把个脉,手一搭上去,八九不离十。我是中医世家哦。

中间到景点停车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每次都是第一个跳下车,跑得飞快,也不管老婆娃娃,自己就去放水(解手),然后到处拍照。那个年轻女子很漂亮,看上去最多三十,身材保持得像个女学生,眼神也有点儿怯生生的,好像没见过啥子世面。她穿了件翠绿色的短褂子,下面是深色裙子,多有气质的,一个人慢慢往景区走,就像一棵树在动一样。嘿嘿,我还是会形容哇?

那个老头经常不下车,好像对啥子风景都没兴趣,靠在位置上打瞌睡。就是参观汶川地震遗址的时候他进去看了看,他还给我说地震那年他捐了一卡车矿泉水一卡车食品还有毛毯啥子东西,总之是献了爱心的。但是他家老妮儿每次都要下车,而且经常是最后一个上车,慢条斯理的。总之一家人都很奇怪。

对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年轻女子先给娃娃喂,小伙子就只顾自己闷头吃完全不管。后来,还是老头把娃娃抱过来,让年轻妈妈吃饭。老公不管,婆婆也不管,反倒是公公管,是不是好笑?和普通人家完全不同。

我越看越觉得有名堂,就给我们那口子说,我敢肯定那对年轻人不是夫妻,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夫妻。我们家老妮儿说,也可能是那小伙子还没长醒,不懂事。我说,一看就是三十的人了,还没长醒?不会哦。我行医三十多年,啥子人没见过,看一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就是不像丈夫,更不像爹。

比如你警察同志,肯定不是四川人,对不对?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那个四川话,是外地人学的四川话。你是河北的?我感觉你也不是河北的。承德?承德不是河北,承德当然不是河北……手机号是河北移动也不能代表什么嘛。你晓得不,民国的时候,承德是绥远的,绥远是东北的,那时候不是叫东三省,是叫东五省……

好好,我不扯了,接到刚才的说。

吃过午饭离开汶川上路后,情况开始起变化了,两个年轻人突然坐到一起去了,跑到最后一排,开始摆龙门阵了,男娃娃不停地说这说那,女娃娃不停地笑,两个人叽叽喳喳的,很开心的样子。不过我还是认为他们不是夫妻,因为他们那种开心,感觉像是刚认识的新朋友那种,古人说过乐莫乐兮新相知。老熟人不是那种开心法。

但是那两个老的还是一直闷起。

到了川主寺,周老头就说,他不进景区游玩,就在原地喝茶歇脚。我一听正好,我也不想去,毕竟七十多的人,坐几个小时车就够累的了。于是我们两个,不,是我们三个,还有那个三岁的小丫头,就找了家茶馆坐下喝茶。我们家老妮儿和他家老妮儿都上去了。

说老实话,我根本不想出来旅游,有啥子可游的?就是我们家老妮儿,非要出来不可。她说她那些同学一天都在晒照片,去这儿旅游了,到那儿旅游了。她就口水滴答地羡慕人家。我跟她说,旅游有啥子意思嘛,不就是从自己待厌烦的地方,跑到人家待厌烦的地方去看稀奇吗?我又没在成都待烦,不想出去。她说天天在家憋着,太无聊,想去看春天的美景。我说你想看春天美景还不简单,直接去府南河边看就可以了,河边公园要水有水要草有草,要树有树要花有花,非要出远门干什么?别处的花也是那样开,树也是那样长。何必麻烦嘛。加上一出门就有很多不安全因素,没看到新闻上经常有大巴翻车吗?她就骂我乌鸦嘴。

你看嘛,还被我说到了嘛,果然就遇到事情了嘛。本来在家安安生生的,多好,为了跑这一趟,我的诊所还要关一星期。我的诊所火爆得很,每天从早到晚有人,好多人慕名而来。我还骗人家说家里有急事需要停业一周。唉,真是不上算。

本来我们家老妮儿一直安安心心在家的,都是那个啥子朋友圈儿把她给诱惑了。我就不搞那个东西,有啥子意思嘛。她那天报了团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说是现在有规定,参加九寨沟旅游团,年龄限制在七十五岁以下,我刚好够格,报到名了。好像捡了多大一个便宜。我还有四个月才满七十五。莫法,我犟不过她,毕竟人家多年轻的时候就跟我了,我那个时候落魄,快四十了都没对象,出身不好嘛。她是二十出头的黄花大姑娘,嫁给了我,虽然现在也是五十多的老太婆了,但我还是亏欠过她嘛。这几年我每天坐诊,她在家带孙儿,的确辛苦。好嘛,我就带她出来耍一盘嘛。哪晓得……

所以我早就说了,老头娶小的风险很大,又费马达又费电。那个吴昌硕那么牛,娶了一个小妻,还不是跑了。吴昌硕还多幽默的,说我情深,她一往……

好好,我接着说正事。

我跟那个老头坐下来喝茶,几分钟就搞清楚了他的状况,原来他是个大老板,他给了我一张名片,我一看到那个企业的名字吓了一大跳,太有名了,我都买过他家产品。简直看不出来他是那么大个老板,穿得比我还朴素,肚子也没有鼓起,脸上也没有油光光的。我虽然没表现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听说我是老中医,对我也很客气,马上咨询了一些身体情况。他说他有哮喘,很多年了,必须随身带药,是原来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得的。我马上答应,回去就给他开一个方子,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缓解很多。我们中医讲究的是调理……

我还跟他说,年轻的时候病是敌人,入侵到你身体里欺负你,很快就被兵强马壮的你给打跑了。年老的时候病成了朋友,登堂入室后就不走了。这种时候,你只有心平气和地与它共处,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后阶段。

他很欣赏我的说法,说我很有哲理。

那是,我们中医就是讲究辩证法。我还跟他说,人上了七十,就不能不考虑剩下的路了。像我,早就准备好跑路了。他问我是不是写好了遗嘱?我说不是的,遗嘱归遗嘱,我是为了断自己做好了准备。他有点儿吃惊。我说我的原则是活要活得开心,死要死得痛快。如果哪天我得了重症,不可逆转,我绝对不会毫无尊严地延长生命,立马自我了断。他问我咋个自我了断?我说我有药,备好了的,到时候“嘎嘣”一下就了断。他问我啥子药,我说这个不能分享,不然我成杀人犯了。而且我不会等到连吃药的能力都没有了才了断,我肯定要提前了断,求个好死。

他朝我举了个大拇指,表示很赞成。反正我们两个聊得很投机。

后来我们又彼此报了下年龄,搞了半天他比我小七岁。我还以为他也上七十了,结果他才六十七,他有点显老,可能做生意太辛苦了,太熬心血了。不管你好有钱,身体都是一样的,都是经不起熬的。英雄都气短,何况老英雄?

不晓得咋个就聊到了老婆。我跟他说,我老婆比我小二十(其实是小十八,中国人都喜欢四舍五入嘛),所以她还敢上去游览,我不敢上去。这里海拔还是有点儿高。可能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儿骄傲,男人嘛,娶个年轻老婆肯定还是有点儿骄傲的。他一下就笑起来了,确实笑得很突然。他说我老婆比我小四十,所以更没问题了。我又吓了一大跳,虽然之前一直疑心,听他说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他吓了我两大跳,第一大跳是那张名片。

我就忍不住问他,那,那两位是你的……他知道我问的是哪两位,回答说,他们是我姐姐和我外甥。哦,是这样。我心里面想,好奇怪的组合,不是一般的奇怪。

周老板看出我的奇怪了,假装没看出来。大家都是这个年龄了,啥子情况都能应对,不想解释就不解释。但是他还是开始给我摆龙门阵了,讲起他是咋个娶到那个美女的,绘声绘色,简直像茶馆里说书的一样,多好听的。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有钱。有钱人的生活,我们简直不能想象。有一回有个有钱人在我那儿看病,说自从他养的锦鲤死了后他就一直不好,股市也亏,心慌气短,晚上失眠。只好下决心再去买两条。我想买个金鱼还要下决心吗?就问他好多钱一条,他说五万一条!我的个乖乖,五万,两条十万!我们老妮儿让我给她买个一万的手镯我都没舍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呀。那个病人走了以后,我马上拿卡给老妮儿说,去买手镯吧,手镯永远不会死。

好好,我接着说。

反正周老板摆起他娶小老婆的时候,是有点儿得意的,他娶那个美女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九了,美女刚刚二十。他说他们差四十,果然也是四舍五入了。

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怀里的那个小丫头是他的,是他和那个年轻姑娘的。他说这是他们第二个了。老大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没有带出来。我心想,看不出,还凶(川话,厉害之意)嘛,居然生了两个。

但是我看他现在不行了,看气色就晓得,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而且走得很快。一个强人,最终打垮他的只有身体。身体一垮,咋个都骄傲不起来了,真的,打垮一个强人的只有他自己。

我没想到他会把这些秘密都告诉我,可能他觉得我们都是老牛吃嫩草,有共同语言,容易理解。其实我们完全不同,我娶老婆的时候四十岁,也还是青壮年嘛,而且是初婚嘛,他肯定是第二道了。他才是老牛吃嫩草。我不算。

好好,不说这个。

周老板开始讲的时候还是比较得意的,不知道为啥子,讲到后来脸上就有愁云了。他可能没察觉,我一眼看出来了。他说他和我一样,对旅游没兴趣,生意都忙不过来,社会活动都参加不完,哪有闲心旅游嘛。但是不知道咋回事,这一年多榴月天天要求出门旅游,他没办法,才答应出来的。

我点头表示理解,我说周老板,我跟你完全一样,我也不想出门。按我们传统医学来讲,老人宜静不宜动。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嘛。

周老板说,我倒是经常出差的,但是……唉。这一年多身体也不如从前了。你要是一年前见到我,肯定觉得我精神得很。这一年我变化很大。王医生,是不是人的身体下滑也是有个节点?到了某个节点就会刹不住车?

我连忙安慰他说不会的,你就是太累了,需要调理。我们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身体各个零件都老化了,磨损了。等回到成都了你来找我,我专门为你配个方子,帮你调理一下,等于是在各个零件点点儿油,虽然恢复不到从前,但还是可以经用一些嘛。他还多高兴的,说这次出门还是有收获,认识了我这个老中医。

哪晓得……他认识我晚喽。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是这样的,我们老两口本来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后来我听到走廊上有动静,感觉不寻常,就起来开门去看,一打开看到导游小顾正往208房间跑,我想是不是有人生病了?当医生的嘛,还是有职业敏感的,我就跟着跑过去了。

等我进到房间的时候,周老板已经不出气了。

唉,下午都还好好的,咋个说没了就没了呢?我虽然行医几十年,也有点儿看不懂了。听说他从发病到咽气,时间很短,就是半个多小时。也好,没受啥子罪,还是比较符合我说的那种痛快了断。

不过他倒是痛快了,他家人很痛苦,我看到那个年轻女娃子脸色苍白,一下就瘫倒地下了。他老姐姐坐在一边摸到胸口掉眼泪,眼里有很多怨气,我看出来了。

人世间的事,有时候真是太怪了,见怪还是要怪。

游客方女士

虽然不是我报的案,但我也赞成查一下老周的死因。在这个问题上我站在他女儿一边。老周他得哮喘又不是一两天了,怎么可能被这个病害死?这里面有个很大的疑团,需要解开。

我到现在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是年过半百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了,一直都很淡定的。我相信凡事皆有因缘,可是这件事情的因缘很不明了,让我无法勘破。仅用人生无常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

一个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个常人眼里的大款,一个可以让很多人依靠的墙,突然就坍塌了,化成尘土了。虽然我知道,无论是谁最终都要化作尘土,但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吧。

当然,出了这样的事,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我承认,我和周德伦不是夫妻,那个榴月才是他妻子。我是周德伦叫来给他打掩护的,周德伦出了我们的所有费用。

我和他是什么关系?算姐弟吧,他叫我方姐。其实我比他还小个半岁吧,但是因为公司里的人都叫我方姐,他也这么叫,估计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名字了。

我真名方素荷,素雅的荷花,父母大概是这么期待我的吧,因为生在七月。现在自然是干荷了。那个年轻小伙子是我儿子,专门请假陪我出来玩儿的。我没有告诉他我是来帮周德伦打掩护的,如果说了他肯定不来。这个月我正好过生日,他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你从来没陪你妈玩儿过,陪我玩儿几天就算给我的生日礼物了。儿子很孝顺,答应了。到了旅游团我才告诉他实情,他很不高兴,可是来都来了。再加上他也知道那个周德伦对我们母子很好,小时候他一直叫他舅舅的,但是这个舅舅娶了个他的同龄人,还是让他别扭。

起初他和榴月各坐各的位置,也不怎么说话,可是,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慢慢就熟悉了,熟悉之后马上就谈笑风生了,还窃窃私语,这个我也没想到。我儿子也是男人,男人都好色,对吧?虽然榴月论辈分是我儿子的舅妈,但毕竟年轻,又那么漂亮,那么有魅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榴月跟我儿子在一起也很开心,这应该是人的本能吧,谁都懂得起的。

老周娶榴月的时候,榴月刚二十,他已经五十九了。这么大的差距,肯定是走到哪儿都会引来惊诧的目光(当然也包括羡慕或者鄙夷的目光)。老周虽然有勇气娶小妻,却不愿意承受各种目光,所以平日里很少和榴月一起出门。

今年春节吃年夜饭的时候,榴月忽然当着一家人的面哭起来了。我猜测是咏梅,就是老周的大女儿,刺儿了她,她说她:“你是不是生怕我和爸的距离还不够大?”那天榴月穿了一件无袖的棉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狐狸皮的短大衣,还梳了一个很高的发髻,显得特别妖娆。咏梅本身就反对她父亲这桩婚事,加上在相貌上又比较自卑,她长得像她爸,不怎么好看,相比之下榴月太过出众了。榴月当时没说什么,后来不知怎么就掉起眼泪了。

我当时也在场,每年团年,老周都会订一个二十人的大桌子,把全家人,七七八八的,都叫来。吃了饭还每人一个红包。他喜欢那种场面。大家也乐得又吃又拿。

我看老周拍了拍榴月,没说什么。榴月也很快收声了。她本来就是个好脾气女孩儿。后来他就跑来跟我商量了。他说榴月听说咏梅他们要出国旅游,很羡慕,也想出去玩儿。他还说这些年确实憋屈了榴月,想满足她一回。

他来找我商量,要我帮忙,让我带着儿子一起去,这样在外人看来我们四个人就是两对夫妻,显得比较正常。他说你来帮我打个掩护吧。只有你能帮我。我实在是厌烦了人家总把榴月当我女儿,把我女儿当孙女。我一面笑他竟想出这样的主意,一面还是答应了。

从人的本性来讲,每个人都是自我中心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至少二十小时会想到自己。只是有的人在为自己着想的同时,努力替他人着想,否则就于心不安;而有的人不但自己替自己着想,还要所有的人都替他着想,否则就怨气冲天。这可能就是利他和利己的区别吧。

老周这个人属于前者,比较替别人着想。我也可以算前者,所以肯定会帮他忙的,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对我很关照,待我不薄。人应该懂得感恩,否则连动物都不如。生活需要一颗感恩的心来创造,也需要一颗感恩的心去滋养……再说这事我若不帮他,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我当即说没问题。不就是玩儿吗,免费旅游,还能帮上你,有什么不好?而且我还鼓励他说,你早就应该出去走走了,不要总忙生意,生意哪有个完?要学会享受生活,看看路边的风景,听听自己的心声。我们总在一个既定的轨道里生活,让惯性裹挟着走,久而久之,都忘记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好好,我说实在的。

我和他是二十年的朋友了,开始是他的下属,在公司做办公室主任,后来就成了朋友。我还帮他管过孩子。他经常说,你就像我的姐姐。我儿子研究生毕业,也是他推荐进了一家投资公司的,还送了一个超大的就业红包。他还说结婚的时候要送更大的。老实说,我真没什么可报答他的。他什么都不需要,应有尽有。不止是物质上应有尽有,精神上也很强大,公司里遇到任何麻烦,大家觉得只要告诉他就OK。包括我个人有什么困难,也常常是他帮我搞定的。我看书上说,有哮喘或者呼吸障碍性疾病的患者,心理容易脆弱。但他不一样。我很佩服他。

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们,在外人面前,在社会上,他始终是个强人,像广告里说的,一切尽在掌握。自己的公司越做越大,几年前上市,稳稳地往前走。他在社会上的形象也很好,做慈善,参加公益,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在江湖上也讲义气,很有人缘。家里的事,感觉他也都能摆平。摆平什么?唉,就是那种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嘛。

但只有我知道,他经常疲惫不堪心力交瘁。虽然他娶了榴月,但榴月在他心里始终是个孩子,不是妻子,他是榴月的人生导师,他在榴月面前从来不诉苦,不发牢骚,不示弱。他只有在我面前是最放松的,最不在意形象的。

我不会开导人,没有学过心理学,大学里是学企业管理的,但是我喜欢看杂书,心态也还算平和。他特别愿意到我这儿来,隔个十天半月来一次吧,到我家把外套一脱,往沙发上一靠,就开始打瞌睡,好像全身都放松了,天塌地陷都不管了。我呢,就在一边儿看书,等他醒了,给他做一碗他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他总是说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比任何饭馆的都好吃。吃了面,有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有时候他会唠叨一下最近的烦心事,我就是听着,偶尔谈点儿我的看法。说不定他一边唠叨一边就理顺自己思路了。

总之我那个家是他歇息的港湾。我也挺乐意为他提供这么一个放松的场所。人生在世,没有哪个人的生活是容易的,哪怕是所谓的强者,也需要理解和包容,需要体谅……

你觉得我们不止是姐弟关系?我觉得吧,这个事已经没必要追究了。男人嘛,还是希望娶个年轻的,一来年轻的养眼;二来男人还是自私的,希望老了以后年轻妻子可以照顾自己,其实不然……

好好,我是想尽可能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

八年前榴月到公司来时,老周还让我带了一段时间。他这人就有这本事,做什么事都给人感觉是正确的。因为他的关系,榴月也叫我方姐。我带她熟悉城市生活,买衣服,打理头发,还教她穿着,还带她去学了一段时间瑜伽。虽然他当时给她安排的职位是我的助理,实际上我成了她的助理。他们成家后我又教她洗衣服,熨衣服,叠衣服,用吸尘器,整理房间,反正就是学习家政吧。就是没学厨艺,老周一直有个固定厨师。

哦,又说跑了,不好意思。我接着前面说。

榴月来和我商量,多订一个房间。晚上我带小丫头睡,儿子自己睡,他们俩一个房间。我觉得这方案很可行,同意了。反正就四个晚上,我管孩子没问题。

但是真的一起出来了,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儿子别扭,榴月别扭,我别扭,他也别扭,我看出来了,他情绪不高。我的别扭可以忽略不计,这么大年龄了,无所谓。本来我就是带着一颗脱俗的心出门的,只想喝一杯尘世的茶。那两个年轻人的别扭,也很快就被荷尔蒙给溶解了,只有老周一直别扭着,而且越来越僵硬,尤其是下午两个年轻人坐到了一起,聊天聊得很开心,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我完全能看出来。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说起来,老周真是一个情种,我说这话没有贬损他的意思,就是陈述一个事实。他的感情生活开始得很早,九岁时就喜欢上了他们班上一个女孩儿,天天在街角等女孩儿一起上学,考试得了一百分妈妈奖励他两毛钱买糖,他马上分一半给那个女孩儿,只为了牵一下女孩儿的手。可是到五六年级,女孩儿进入尴尬期,成了黄毛丫头一个,不好看了,他马上就冷落人家了。

后来下乡当知青,他爱上了宣传队里的“李铁梅”,死追不放。他在外貌上一点优势没有,个子也不高,年轻的时候就不帅。但他很有才,能说会写,情书尤其写得好,在知青里也算个小才子。李铁梅就动心了。李玉和知道了倒是没说什么,李奶奶坚决不干。我这话你们肯定听不懂吧?五十岁以下的人都听不懂。简单地说,就是那个女孩儿的爸爸没意见,女孩儿的奶奶不干,奶奶嫌他就是个知青,前途未定。他们李家,好歹也是个商贾之家。

但是周德伦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回城后接着追,最终和李铁梅结婚了。为这个他很是风光了一阵。因为年轻的时候李铁梅确实漂亮。我见过照片,真的是清纯动人。后来呢,他下海挣钱,发达了,自己办企业很成功,成了有钱人,就和李铁梅离婚了。

其实离婚的时候他很纠结,毕竟他跟李铁梅是患难夫妻,不想抛弃她。但是他当时管不住自己,跟公司的会计好上了,公司会计威胁他说,不娶她的话,就把他公司的事全部抖搂出去。他想来想去,觉得两个女人比起来,还是李铁梅好降服一些。他就和李铁梅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时间长达五个小时。他说咱俩是自己人,好商量,我觉得眼下这个情况,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离婚比较好。第一,你这个人有洁癖,即使不离婚,你以后也不会再碰我了,那不是守活寡?第二,离婚的话,你可以拿走一半财产,我心理也平衡一些。你现在刚四十,有这个经济基础完全可以再婚。何必跟我一起糟蹋了下半辈子呢?至于女儿,让她跟你,保证她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

李铁梅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就答应了。周德伦就是个特别能说的人,一套一套的,死人都能被他说活。一个人要是能说会道,成功的几率就很高,真的,好像是哪个哲学家说的,任何人只要具有辩才,能把他荒诞不经的假设说得天花乱坠,就一定能取胜。当然他也爱看书,聪明,什么都懂点儿,下乡前是石室中学的,挺会读书。他说话算话,把李铁梅母女俩完全安置好了才离婚的。

可是后来很不好,两败俱伤。李铁梅虽然会唱《红灯记》,却是个很内向的人,离婚后一直郁郁寡欢,也没再嫁。几年后女儿考进大学去北京读书,她孤孤单单的,心情更不好,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周德伦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但是他自己那几年也很糟,娶了会计后一天安生日子没过,成天吵架。会计倒是给他生了个儿子,但她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还花钱如流水。老周一直忍着她,等儿子一考进重点高中他就把她休了。这一次他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因为会计早就不是会计了,早就是全职太太了。当然,他还是给了她房子和钱,把她安顿好。生命很贵,生活很累。

后来他有点儿惧怕婚姻了。曾经有几年和一个女人同居,不愿意结婚。那个女人很能干,是公司里负责市场销售的。但是太强势了,还总喜欢在外人面前指点他。他受不了,又分手了。分手后也把那女人安排得妥妥的。他就是这么个人。

现在过年的时候,他除了把女儿女婿叫上,还会把会计和小儿子叫上,也把那个市场部经理叫上,把我叫上,好像他有三房四妾似的。榴月对此一点儿不吃醋。这个女孩儿就是这点好,也许人家是大智若愚吧,心里明白她在老周心里的地位,乐得做个贤惠的妻子。

所以我说,老周给人的感觉,就是能把一切搞定。这次出游,他也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却没想到,出了问题。

我好后悔,我不该答应出来,不该答应帮他打掩护。如果我阻拦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家,就不会出这个事。唉,风起于青蘋之末啊。谁能预见会发生这样的事?

其实下午在车上,我看儿子跟榴月谈笑风生的,看老周老板紧抿着嘴,法令纹一直拉到下巴尖,我就有点儿担心,我还悄悄发了信息给儿子,委婉地提醒了一句:要照顾好你舅妈,你舅舅年纪大了。我想用舅妈和舅舅这两个称谓来提醒他,他和她不是平辈关系。儿子却没心没肺地回了我一个OK。后来他俩很晚才下山登车,我有意黑着脸训斥了儿子,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跟老周说了句,真是孩子。

我是想让老周不要太介意,年轻人贪玩儿嘛。

晚上到达宾馆后,我就带着小丫头在我房间里,给她洗澡,哄她睡觉。我那天也挺累的,毕竟坐了一天的车,也洗了躺在床上准备休息。可是电话忽然响了。大概十点多。十点多少?我没看表,应该是十点四十吧。

我接起来,只听到喘气声,我马上明白是老周犯病了,连忙冲过去,就在隔壁房间,门没关,我一推就开了,进去就看见他一个人倒在地下,榴月不在。老实说,如果我当时马上能找到万托林,是可以救他的,他揪着胸口,呼哧呼哧的。但是我找不到药,我在床头柜和他衣服口袋里都没找到,以前他习惯在睡觉前放一支在床头柜上。我俯下身问他药在哪儿?他就说了两个字,榴月。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急得使劲儿喊榴月,过一会儿榴月跑进来了,手上拿着万托林,扑上去对着他的嘴就揿,连续揿了好几下,我一下子想起不能过量,过量很危险,但是已经晚了……到最后也不晓得是药喷得太晚,还是太多,反正,他就是过去了,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断了气……

我不知道他们夫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能乱猜测,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我只能说我看到的。当时榴月确实不在老周身边,她跑进来的时候穿着睡裙,很慌张……

我现在就是希望查清楚,他身边为什么没有那个药?就是那个可以救他命的万托林,医学名字叫硫酸沙丁胺醇喷剂。沙丁胺醇,沙子的沙,甲乙丙丁的丁,胺是月字旁一个安全的安,醇是醇厚的醇,左边酉右边享。他用这个药二十多年了,不要说出来旅游,就是出门散步都要带着,他办公室的抽屉里也随时放着,我家也有,总之他常去的地方都有。

他虽然心理强大,唯独在呼吸这个事儿上很谨慎。有次他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到了地点忽然发现裤兜里没有沙丁胺醇,立即连路都不敢走了,生怕步行导致呼吸急促,诱发呼吸道痉挛。就坐在大厅里,让服务员去街上药店买,等服务员买到一瓶沙丁胺醇,他才坐电梯上楼开会。对这事儿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不带药?除非是有人把他的药藏起来了。

我俯下身去的时候,他最后跟我说的就是“榴月”两个字,我听得很清楚,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榴月怎么了?

我不愿意相信是榴月害他,榴月为什么要害他?没道理。凡事都有因果,老周走了对她有什么好处?我知道老周早就留了遗嘱,财产五个人平分,四个孩子再加上榴月。老周不走,钱财都是榴月的,所以榴月不可能谋财害命。

但是我还是觉得必须查清楚,且不说他大女儿要追究,我也想追究。不然老周死得太冤,我也跟着冤,毕竟是我陪他出来的。

好吧,我就说这么多吧。我说的都是真实的。虽然我没有抚摸《圣经》发誓,我也保证都是真实的。

妻子榴月

我对不起大叔……对不起……好,我尽量克制……

我一直叫他大叔,一开始这么叫,后来就改不了口了。他说那就这么叫吧。结婚以后,我在公共场合叫他德伦,在家还是叫大叔。大叔是我的恩人,是我们全家的恩人。他一直对我很好,我也想对他好,想报答他。其实我一直对他挺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次出来惹他生气了……

都是我不好,吵着要出来旅游,如果不出来就不会出事了。我后悔死了,真的后悔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我对不起他……

……对不起,我太难受了。

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影视学院,我想当主持人。大家都说我声音好听,样子也适合,是大眼睛,小瓜子脸,只要垫一下鼻子就可以了。虽然我成绩不是太好,但那年还是上了二本的分数线。

上高中的时候,爸妈就给我办了一张卡,每年往里打一点钱,让我上大学用。可是等到通知书来了,卡里的钱还是不够学费,只有两千多一点。后来我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说国家要资助贫困生,每个贫困生两千。我太高兴了,打电话过去问,对方说是真的,让我到银行的柜员机去操作,我就按他说的操作,没想到被骗了,不但一分没得到,我卡里的两千也没了,再打电话去,电话变成了空号。我当时太绝望了,真不想活了,恨不能立即被车撞死。

还好遇到了姑妈,姑妈在县城打工,把我拉到她家去了。姑妈家里也困难,找不出那么多钱给我。但是她说,她听说可以找人资助上大学,毕业了再挣钱还。姑父说,他也看到报纸上登了这个新闻的,一对一资助寒门学子。他们就帮我打电话去报名,报社说太晚了,前面报的人都已经结对了。姑妈就把我受骗的事告诉了报社,报社那个人很同情,就说他再试试。没想到过了两天报社真的来电话了,说经过他们协调,有个公司老总表示他还可以资助,让我赶快去成都面谈。

我跟着姑妈到了成都,在报社见到了他们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就是方姐。方姐说他们公司有专门的资助寒门学子的基金,每年都要资助几个高考成绩不错但是家庭困难的学生,今年公司已经资助了五位。前两天报社来电话询问,说又有个报名的,是否还可以资助,还讲了我的学费被骗的事。他们老板就说,那就增加一个吧,于是派方姐来谈,方姐说我运气好。

方姐代表他们公司跟我签了协议。协议的大概意思就是,公司给我每学年资助学费一万,四年四万。如果成绩优异考研了,还会继续资助。但如果挂科了不能按时毕业,就要偿还所资助的款项,但不需要利息。

我太高兴了,真像做梦一样。一方面觉得解决了学费,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有了动力。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有出息,让爸妈、让奶奶放心。而且我还想过,一万块的学费我省着用,还可以给爸爸买点儿补品。我真的好激动,太激动了。

后来,方姐就带我去公司见了周老板。他看上去特别亲切,像个大叔一样,我脱口就喊了声大叔,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了,怎么都止不住。方姐让我叫他周总,他说不用不用,叫大叔挺好的。

在公司吃午饭的时候,他问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回答说,读完大学,找一份工作,最好是当主持人。多挣钱,给爸爸看病,把奶奶从乡下接出来,资助弟弟上大学。他点头说,你是个好孩子。然后又问,你觉得要多少年能实现这个理想?我默默算了一下,大学四年是清楚的,但是工作多少年才能挣到钱我就不清楚了。于是我说,可能要十年吧,说不定还不止十年。

我忽然感觉很无望,眼泪又涌出来。他安慰了我几句,说不要泄气,只要努力总会有希望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然后我就回家了,我想在开学前去看看奶奶。

我从小就是奶奶带大的,爸妈一直在外面打工,我和弟弟都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上高中我爸妈才让我到县城住,也是住校,没和他们在一起。我奶奶就一个人在家。本来爸妈收入还可以,但是两年前爸爸病了,是尿毒症,花了好多钱也没看好。所以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不但没有钱,还欠了债。大叔如果不资助我,我只有放弃上大学,外出打工了。真的,我奶奶总说,我能遇到大叔,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奶奶烧香拜佛的时候,经常也给大叔拜。

本来我去看了奶奶,就准备开学的。可是开学前一个星期,方姐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公司,说大叔要见我。我去了,大叔单独请我吃饭,吃西餐,他还教我怎么用刀叉。他说,上次你跟我谈了你的理想,我很感动,一直记在心里。现在我有个建议,可以帮助你提前实现你的理想。

我很惊讶,不知道是什么建议。他说,你就不要去读大学了,你那个专业,老实说,能学到什么?就是毕业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更不要说当主持人了。不如直接到我们公司来吧,先做见习生,一个月五千,转正了,就一个月一万,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这样的话,我一年可以挣十几万了。我爸妈两个人加起来一年才挣十万。

大叔看我不说话,又说,你先尝试一年,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就在办公室跟方姐做一些接待工作。你想学普通话我找人教你。你想学形体我也可以给你报学习班。另外我给你开书单,每个月读五到十本书。我敢肯定,四年下来你会超过你那些同学的。如果一年以后你还是想上大学,那你再去。

我内心非常纠结,放弃上大学可不是小事。我就跟家人商量,爸妈都觉得是天上掉馅饼儿了,奶奶也说我遇到贵人了,他们说我读了大学出来也找不到那么高工资的单位。是的,大叔说好多大学生想进他们公司都进不去。最后促使我下决心的,是大叔无意中的一句话,他说,到时候给你单独一间屋子。

一间屋子!我从小到大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小时候跟奶奶弟弟挤在一间屋里,高中住校和八个同学一间寝室。听说上大学也是好多人一个房间。我好想有自己的房间啊。

就这样,我放弃了上大学,进他们公司了。

进公司以后,大叔也没给我安排什么工作,只是让方姐带着我到处学习,参加这个班那个班,她还教我好多事情,包括家务事。但是每天必须读两个小时的书,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都是大叔开的书单。他有空的时候,还亲自给我讲他的读书体会,辅导我,我感觉他什么都懂,特别有学问。那一年我感觉过得特别充实,也特别开心,天天学习,还可以挣钱。

一年后我满二十岁了。生日的时候大叔又请我吃饭,他说这一年我表现很好,要奖励我。可是我心情不好,因为父亲没有及时透析病情加重了。吃饭的时候大叔问我怎么不开心,我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很爱哭。

大叔听我说了原委后沉默了很长时间,我心里忐忑不安,心想他会不会批评我不够坚强?因为他给我讲过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叫我要向她学习。

他递了一张纸巾让我擦眼泪,过了一会儿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我现在也只能像对待公司员工那样,给你一点儿困难补贴。这个解决不了大问题。但是,他顿了一下说,如果你成了我的家人,就不一样了。我马上可以帮你父亲做换肾手术。

《飞瀑穿岩》 杨长槐 纸本水墨 59×93cm 1997年

成为家人是什么意思?认我做干女儿吗?我无法相信。

大叔直接就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惊呆了。虽然大叔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当然,我有时候也会想,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为什么那么好运气。

大叔说,你不用马上回答,好好考虑一下。你也可以选择离开,去上大学,我依然会支付学费。你也可以选择留下,开始新生活。

我说,可不可以先去读大学,然后再……再成家?

大叔说,你觉得你父亲还能等那么久吗?

我去跟方姐商量。方姐说,大叔离异五年了,本来打算再也不成家了,很多人给他介绍他都回绝了,其中也有年轻的。看来是你让他动心了。她又说跟了大叔,你肯定一辈子衣食无忧。而且大叔还不是个粗俗的人。当然,他的缺点就是年龄大了些。你自己权衡吧。

我想年龄不是大了些,是大很多很多啊,他比我父亲都大十几岁。可是,可是,我承认,这一年多在公司的日子,对我来说太有诱惑了,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他给我的那么多诱惑,足以抵消四十岁,应该说抵消了还有富余。何况,父亲他,在医院等着救治。

两天后我给大叔发了条短信,三个字:我愿意。

大叔回了一个字:好。

结婚以后,大叔说到做到,花了几十万为我父亲做了换肾手术。虽然我父亲没能彻底康复,但还是多活了七年,直到去年才去世。他也把我奶奶接来和我们同住了,奶奶后来不习惯又回乡下去了,我现在每月给她寄钱。父亲去世后,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帮我带孩子。大叔几年前就给母亲一次性缴纳了三十年的社保,还投了医保。这样母亲五十岁以后就可以领社保费了,她觉得很踏实。我弟弟前年也考上大学了,是大叔出的学费。大叔真的是改变了我们全家的命运。

我自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年龄差异大不算什么,大叔对我特别好,比爸妈对我都好,只要我想要的他都给我。有时候我都没想到的他也会主动给我。虽然我没去做主持人,还是按自己的愿望去把鼻子垫高了,大家都说我更漂亮了。大叔经常说,你可以尽情享受生活,这是上天赐给你的。当然不光是物质上的,他也经常给我讲书,增加我的知识面。第二年我们就有了一个儿子。他对儿子那种好,真是少见,那么忙,只要回到家就会抱着儿子给他读古诗,讲童话。

如果要说不习惯的,就是他的规矩特别多,刚开始我经常忘,就会被他批评。吃饭、睡觉、走路、说话都有规矩。比如刷牙,必须一天三次,竖着刷;比如吃饭各坐各的位置,不能乱坐;比如他去上班我要送到门口,帮他递上手提包;我外出回家要大声打招呼:我回来了;出门要说我走了,晚上见。还有,睡觉前要默想三分钟,今天做了什么,明天要做什么。还有,每周一要列长清单,本周必须完成的事情。去超市之前也要列清单。我的写着“1、2、3、4、5”的清单抽屉里有一大摞,他有时候会检查。

刚开始别扭,后来就习惯了。他吃饭很挑剔,每次我把饭菜摆好,他坐下来会先把所有饭菜看一遍,然后指出问题,比如搭配不当,或者买了过季的菜。其实菜不是我烧的,但他会批评我没安排好。如果菜品都满意他也会发现问题,比如汤勺没拿,或者骨碟没摆。总之他肯定能找出问题,他是个很挑剔的人。但吃完后他会说谢谢。

对了,连我的电脑手机下载哪些软件,都要经他同意。他会时不时地检查。我看的美剧韩剧,他也会检查,虽然他没时间看,但是他会先去查内容简介,有些他说不适合我看,我就不看。

读书方面管得更紧,一直在监督我,他说不能因为我放弃上大学,就变成一个没文化的人。结婚前是一个月五本,后来一个月两本,有了孩子后一个月一本,到了月底必须讲给他听,如果没读完,或者读了以后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要被他批评。我不愿意被他批评,我希望他对我满意。所以我很认真,慢慢地也养成看书习惯了。

书的内容吗?什么都有,文史哲的比较多,但我更喜欢看文学方面的,传记呀,散文呀,我都喜欢。另外经济方面和心理学方面的也看,当然是比较浅显的。我感觉这些年我还真的长了不少知识,有一次回县城参加同学会,同学们都说我不一样了。我要是不多读书,跟大叔聊天就像傻子一样。不过我还是赶不上他。

我真的很佩服大叔,他什么都懂。有一次我们儿子在看《上下五千年》,他说这样的书就不要看了。要证明文明的存在必须有三大不可缺少的要素:文字、城市、青铜器。现在对夏朝的考古过程中,这三样丝毫未见,所以世界历史学界不承认中国有夏朝的存在,只承认殷商的存在。如果从殷商算起,中国有明确的纪年史,到今天为止只有2586年。而古埃及文明,有明确的纪年史都在四千年以上,古埃及22个王朝结束时,中国才进入春秋战国。你们看中国史从殷商开始就可以了。真是好厉害。

好,我接着说这次的事。

原本我和他感情很好的,结婚八年了我们没吵过架。他样样都顺着我,我没理由吵架。再吵架就太不懂事了。但我就是觉得生活很沉闷,原来孩子小还好,顾不上瞎想。现在孩子读书了上幼儿园了,我经常一个人在家。虽然可以去美容院,去游泳,去练瑜伽,去买东西,或者在网上看美剧看韩剧,但还是觉得闷。

从去年开始,我萌生了出门旅游的念头。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说明行走的重要性不亚于读书。可能比读书更重要。你看中国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大家,都是到处走的。孔子、老子、孟子,还有李白、杜甫、苏东坡,还有徐霞客、李时珍,都是一辈子在路上的。西方有个哲学家说过,你想拥有知识就需要产生观念,你想产生观念就需要获得印象,而印象就来自于你的所见所闻所感,也就是说,必须亲身经历才行。

以前我也起过出去玩儿的念头,他说没时间我就算了,这次不知为什么,起了念头就压不下去。我反复跟他提,还把刚才的那段话也讲给他听了,他总是不吭声。后来他说,你实在想出去走,就跟方姐去旅游一次吧。我不干,我要和他一起去,跟他一起才好玩儿。他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讲给我听。一家人在一起才有意思。我们结婚的时候就没有蜜月旅行,我要他弥补我。

他说其实那些山水风光,电视片里都有,甚至比游客看到的还精彩,因为人家拍摄者都是跟踪拍摄了好几年的。他给我看那些《美国国家地理》拍的纪录片。的确很精彩,但是我看了就更想出门了。我都那么大了,马上就三十岁了,连成都都没离开过,连四川都没离开过。我想去北京上海深圳杭州,我想去新疆西藏东北,我想去看海爬山,反正我想到更大的天地里去看看。不然我总觉得人生不完整。

今年春节吃团年饭的时候,他的大女儿咏梅说,他们报了一个去日本的旅游团,准备三月份去日本看樱花。咏梅说的时候特别得意,我忽然难过得哭起来了。她平时喜欢刺儿我,我不在乎,可是听到他们要去看樱花,我好嫉妒。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为什么我只能在家里待着?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该当着大家的面流眼泪,好像大叔对我不好似的,但我就是忍不住。大叔曾经跟我说,人要知足,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没有谁的人生是圆满的。可是我并没有什么都得到啊,我只是想出去玩儿一次。

那天晚上回家后,大叔终于跟我说,好吧,我带你出去玩儿一次。但是,他说,我有三个要求:第一,选一个短行程,三五天即可;第二,报一个小团,条件好点儿的;第三,让方姐和我们一起去。

我太高兴了。只要他同意,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想只要这次成功了,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去远一点的地方,去国外。

我马上上网找,找到了这个团。既然他说三五天,我就按最长的五天报了一个团。儿子因为在读书不能去,跟我妈在家。我们就带着小女儿,加上方姐和她儿子。其实我明白他叫方姐的意思,就是想模糊一下大家视线,不要让大家看出来我们是老夫少妻。我当然赞同,我也不想人家认为我傍大款。所以一上车,方姐就和大叔坐在了一起。

我原来就认识小健,就是方姐的儿子,但是不熟悉,就是吃团年饭的时候打过招呼。所以感觉和他坐一起不自在,就选了一个单座的位置坐下,他就坐在我后面了。我戴着耳机听书,是大叔让我听的《钱文忠讲佛》。小健一直在低头玩儿手机。

吃午饭的时候,我忍不住瞥了一眼小健的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还发出各种声音。我很好奇,就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手游。我问什么是手游,他说就是手机上的游戏,他玩儿的是最简单的,“天天爱消除”。他就打给我看,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从来没玩儿过游戏,大叔说玩儿游戏是浪费生命。可是游戏居然那么好玩儿,太好玩了,那些小宠物真好看,一下消掉了好爽好爽。

小健说好玩儿的游戏很多,这不算什么。于是再上车,我就跟他跑到最后一排去坐了。他给我看了他手机上的各种游戏。有些比较复杂,我就想玩儿那个“爱消除”。小健就说帮我下载。我犹豫了一下,就让他下了。我想等旅游回去就删了,大叔不会知道的。小健教我怎么玩儿,还帮我注册了用户名,我说叫“红石榴”吧,他说太土,我说那叫“五月石榴红”?我是农历五月生的。小健还是说土,像大妈的网名,他想了一下,给我取了一个“豆豆超爱吃”。豆豆是我女儿的名字。哈,真好玩儿。过了一会儿他又给我看“抖音”。那些搞笑视频真把我笑坏了,太好玩儿了。于是他又帮我下载了一个“抖音”,也注册了用户名,还是“豆豆超爱吃”。他说到了九寨沟我可以拍有意思的东西上传到“抖音”上。我没想到手机有这么多好玩儿东西,我只会用手机听书,或者购物。

后来我们在车上一直在聊这些,没说其他的。真的,就是在聊游戏。他在教我,我在学。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太老土了,虽然和小健一样都是九零后,我们俩却好像隔代似的,真的是舅妈和外甥。我一下感觉自己有点儿委屈。不过就一点点。

我们下山晚,就是因为想拍几段有意思的视频发到“抖音”,一直走,就走到人比较少的五彩池去了,在那儿拍了一段视频发到了“抖音”上,是我的首发。呵呵。那天玩儿得特别开心,可是下山后我看大叔和方姐都很不高兴,只好忍住。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大叔是不是有点儿累,他嗯了一声,然后说,你不能总让方姐管孩子。我说知道了,我就把女儿抱过来喂饭。后来我看他跟那个老中医说说笑笑的,放心了。我先吃完,就抱着女儿坐上车,又玩儿了一会儿。

晚上到了酒店,我本来已经进房间了,忽然想起我的背囊还在小健那儿,下车的时候是他帮我拿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跟大叔说我要去小健房间拿东西,我感觉大叔不乐意我跟他在一起。我就撒了个谎,我从来没对他撒过谎,这是第一次,没想到就闯祸了。我跟他说我要去买包卫生巾,感觉生理期要提前了。我当时想我快去快回,应该没事的。

到了小健房间,我先问他那个游戏的32关怎么老是过不去,他就帮我通关,一通通了好几关,最高分都上一百万了,还得了好几样道具。我一开心就忘了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跟小健在一起时间过得好快。结果大叔打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去,虽然语气和平时一样,但我听得出他有点儿不高兴了,我连忙跑回房间。

一进房间,我看见大叔穿着浴袍在看电视,他只说了句快去洗澡吧。我洗了澡出来他还是好好的,在看一个讲历史的纪录片,他喜欢看纪录片。我就上床和他一起看,但心里还在想那个游戏,很想再玩儿一会儿,又不敢。他问我刚才去哪儿了,我这才想起我既没买卫生巾,也忘了把背囊拿回来,真是昏头了。

我支支吾吾的,说商店关门了。他肯定知道我撒谎,他一眼就能看穿我。但他没说什么,忽然就开始,就开始……这个也要讲吗?

是,是。之后就出事了。

好吧。他就开始亲吻我。我挺吃惊的,从三年前女儿出生后,我们就很少有夫妻生活了。偶尔有,他也大不如以前了。主要是,他很容易犯喘。我听着难受,也害怕。那天他一抱住我,我就听到他的呼吸声里有哮鸣音,我就说你今天有点儿累,能行吗?他不吭声。我虽然不太情愿,还是顺着他……我一直都顺着他。

可是,他呼哧得厉害了,还咳嗽起来,好像要犯病的样子。我说还是算了吧。他喘得更厉害了,呼噜呼噜的,但依然趴在我身上,很沉很沉,我就用力推他,然后爬到床头柜去够那个药,就是万托林。我说不行不行,你发病了,得赶紧喷一下。他一下子就火了,突然起身朝我大吼:发病发病,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要推到我身上!他从来没对我发过火,我觉得很委屈,就顶了一句,我以前从来没顶过他,我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这里是山沟,万一你哮喘……

他上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药,狠狠地说了句死了拉倒!就把药使劲儿往地下一摔。真的,就是那样。我吓坏了,扑过去捡那个药,药滚到电视柜下面去了,我知道他不能没那个药。他过来拽我,我就往后顶了一下,他一下就倒地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捡起万托林,发现他倒在地上脸色发青,吓得连忙冲着他嘴巴揿,却发现喷嘴被摔坏了,怎么都揿不出来。

我一下子脑袋发蒙,忽然想起背囊里还有一瓶备用的,连忙冲出去到小健的房间拿背囊,我真的是去找药的,我使劲儿敲门,按门铃,小健在冲澡,所以好一会儿才开。他一听不好,拿起背囊和我一起跑回房间。

我们进房间时,大叔还倒在地下,脸色更青了,嘴巴紧闭,方姐在他旁边,可能是大叔给她打电话了。方姐见到我就喊,万托林,万托林在哪儿?我什么也顾不上说,打开药掰开大叔的嘴就往里喷,喷了几下没动静,我又喷,还是没动静,又喷……

这个时候我听到方姐说,不能再喷了不能再喷了!我也突然想起,大叔原来跟我说过,他心律不齐,喷万托林不能超过七下。

后来,后来那个中医来了,说他已经不行了……

都怪我,我好后悔。我一直都顺着他的,从来不顶撞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会那样,着魔了,该死的游戏,我不应该碰那个游戏的,我不该跟小健一起玩儿……不,我就不该出来旅游……我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把一切都毁了……是第一颗纽扣就扣错了……大叔说,第一颗扣子很重要。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们的儿子女儿都还那么小……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养大他们……最重要的是,大叔对我那么好,我原来说过要为他养老送终的,没想到他这么突然就走了……

方姐说他到最后都在喊我的名字,方姐还说她当时要是能找到药就可以救他。可是,那个万托林的喷嘴真的是摔坏的,不是我弄坏的,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故意害大叔啊!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问大叔……大叔要是还在就好了,他会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他会相信我的……

死者周德伦

当人们对死者有愧时,总会说,啊,愿他的在天之灵宽恕我们。或者,他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其实,所谓死者的在天之灵并不是死者的,都是生者的主观臆想。

不过,我的在天之灵,听到了你们各自对事件的描述。

好吧,我承认你们说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人说谎。

不过,人们在讲述某件事情的时候,虽然说的都是真实的,却并不是全部的真实。而没有说出的那部分真实,也许才是影响判断的重要部分。所以,我得说出他们没有说出的那部分真实,这样你们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当然,你们听不见,听不见我也要说。我若不说,这个事件始终不是完整的。

为了有条理,我还是按一辈子的习惯,列个清单吧。来一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呵呵。

一、关于婚姻。

我这辈子,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应该算是运气大学的优等生。

作为一个生于上个世纪50年代初的人,我小时候饿过肚子,长大了下过乡,还在街道工厂干过。应该说该吃的苦都吃了,但都没白吃。这个很重要,有很多人吃苦都白吃了。比如小时候饿肚子,没饿到皮包骨头的地步,最严重的时候就是饿得睡不着;我下乡的时间长度,也刚好是我能够忍耐的长度,四年,再待下去不知道会做什么蠢事。进城后被安排在街道工厂,当了四年小工,就很幸运遇到了改革开放。我在第一波浪潮里就畅游起来,承包了工厂,挖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在而立之年,娶到了我追了很久的美女,有了一个女儿。

这三个四年,让我从十八岁进入到了而立之年。步伐很匀称。

接下来,我的生意顺风顺水,很快成为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但是,步伐开始乱了,女儿上初中那年,我和老婆离了婚。老婆是我的知青战友,而且是我追了很久才到手的。在我最初承包工厂的时候,没有老婆做坚强后盾我根本干不下去了,她甚至从娘家借钱帮我,创业不顺利那段时间,她每天背着孩子去工厂给我送饭。我们可谓是患难夫妻。如果说老婆做错了什么,那就是完全没了自己,把全部时间精力情感都花在了我和孩子身上,四十出头就像个大妈了。但即使如此,离婚也是我的错,是我没良心。

我之所以那么没良心地离婚,是跟公司会计搅上了,这里只能用“搅”这个字眼儿,有一次酒后我没把握好自己,闯了祸,让会计有了孩子,因此不得不娶她。会计比我小十几岁,婚后半年就为我生了个儿子。我原本该暗暗高兴的,因为我正想要儿子。可是发妻的不幸成了我的心病。

我不愿意称她为前妻,我愿意称她为发妻。我这辈子帮过很多人,很多人说我对他们有恩,但唯独对不起发妻。其实我是个心肠软的男人。据说心肠软的男人都好色。偏偏发妻是那种不会撒泼哭闹只会生闷气的女人,眼泪和悲伤积攒在她体内,身体看着就垮了。虽然我在经济上尽量补偿她和女儿,差不多给了她一半财产,当然那也是她应得的,我们一起创业起家的。但发妻依然在我离婚后的第六个年头罹患重病。那时女儿已经去北京读大学了,她独自在家。

我很愧疚,一趟趟地跑医院。尽管她不愿见我,女儿也不愿见我,我还是大把花钱给她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专家。但是半年后,发妻去世了。好在,因为我的诚意,女儿总算原谅了我。

这边发妻刚去世,那边会计就后院起火。也许她不满意我对发妻太好,冷落了她,也许她原本就是水性杨花,她跟别人好上了。其实我早就不满她了,好吃懒做,花钱如流水,如果她不乱来,我也就忍着养她一辈子了,为了儿子嘛。可是她居然还乱来,我就犯不着再忍了。儿子考上高中后,我断然休了她。当然损失了不少钱财。

所以,我在运气大学里唯一挂科的,是婚姻。

二、关于方姐和老中医。

第二次婚姻失败后,我不想再结婚了,反正我已有一儿一女,也算齐全了。我是真的怕了,这婚姻太难弄。可我毕竟是个男人,所以身边一直有女人。

其中的方姐应该是相处最好的,我和她在一起很轻松。其实,我得说实话,我和会计还没离婚时就和方姐在一起了,我们的关系最持久,因为维系我们的不止是性,她应该算我的红颜知己吧。

虽然方姐从没开口跟我提过婚姻的事,但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默默地考虑,又默默地否决。她差不多和我同龄,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我感觉和她结婚,会让家庭情况变得更复杂。当然我还得再说一句实话,方姐不够年轻,也是个重要原因。我总希望找一个年轻的,在我年迈时能在身边照顾我,我不希望老了以后两个老家伙互相可怜,你耳聋我眼花。但是,这些年我才想明白,我的想法是愚蠢的。

好在方姐这个人,是个性格特别好的女人,什么都看得开,也真的像个姐,能包容我。我和她不再是情人关系后,她依然在公司里工作,心平气和的。我压力大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去她那儿坐坐,她总是能让我恢复平静。有时候我也不喜欢她教导我,但这世上只有她可以教导我。

她这么明事理,我只会对她更好。

这次出门旅游,没有她的支持我是不会出来的,她答应了,我心里才踏实。虽然最终出了问题,但责任不在她,完全不在。

至于那位王老先生,他说的都对。他真的是个老江湖,如果我活着回到成都,也许真的会去他那里开个药方试试。当然,这要看我能不能忍受他的话痨,他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刚聊了半小时,他差不多就把自己的全部身世都告诉我了,顺带还灌输了一大堆他的人生哲学。有一点我倒是很赞成,就是不要活到没有尊严的程度,差不多了就自己了断。

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

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我和榴月的婚姻告诉他。是不是人一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就会和平日里不一样,变成另一个自己?打开盒子,把另一个自己放出来?不过当我看到他眼睛鼓圆了时,感觉自己能把这么一个老江湖给惊到,还是有点儿小小的得意。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会跟王老先生聊自己和榴月的婚姻,是不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了一种隐隐的危机感?上路后,我眼看着榴月从拘谨到活泛再到开心,笑容都和在家里不一样了。照理说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当然我也高兴,可是担忧多于高兴。在那种心境下,我跟王老头说榴月是我老婆,或许是一种宣示主权的意思吧?

可是,宣示了,依然没有守住。

三、关于榴月。

我是在五十八岁那年,遇见榴月的。在此之前,我已经过了几年老男人的独居日子了,榴月结束了这一切。我曾经看到杨振宁博士说过一句话,他说翁帆是上天给他的最后的礼物,我当即心有戚戚焉,特别能体会他说的这句话,因为榴月也是上天给我的礼物。我为此特别感谢老天爷。

榴月第一次打动我,并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她的眼神,那种怯生生的被伤害了的样子,真让我心疼不已。她告诉我她仅有的一点钱被骗走了,交不起学费;还告诉我因为父亲生病,家里欠了不少债;又告诉我她的理想是把奶奶接到城里来过好日子。她说的这些加上她的眼泪,在那一刻彻底降服了我,我真希望马上成为她的保护神,守护她一辈子。

我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当场把她搂进怀里给她擦去眼泪。

当然,榴月还是好看的,尤其眼睛好看,乌黑清亮,很动人。我忽然觉得她和我的发妻很像,发妻年轻的时候也是那样,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让人忍不住想陷进去。

我想想自己经历中的几个女人,都有各种不如意,我忽然觉得,不如我自己培养一个妻子,培养一个我心目中完美的妻子,让她陪我走完后半生。于是我把榴月放在身边,让她跟着我在公司学习,我还让方姐带她,点拨她,穿衣打扮,说话谈吐。但是我一直没有去碰她,对她就是长辈和老板的态度,只是默默关心。

一年后她满二十岁了,城里的生活让她出落得更美丽了,淳朴还在,但增加了优雅和书卷气。于是我认真跟她谈了一次,是去上大学,还是和我结婚?若结婚,就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并且实现她的理想,给父亲看病,接奶奶进城。若去上大学,那么,就自己去闯吧。

我没想到,她提出读完大学再结婚。真是个单纯的孩子,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她若去上大学,一定会在大学里谈恋爱,而且不止一次地谈,等到毕业的时候,绝不可能还是今天这个让我心动的女孩儿了。我不能冒这个险。人是经不住考验的。但我只是问了一句,你的父亲能等那么久吗?这句话把她给问住了。

我不算趁人之危吧,我是让她自己选择的。我只是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后者。或许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应该算雪里送炭。

我也认真地替她的将来考虑过。

我们差四十岁,我肯定不能陪她走完一生,除非有意外。那么,如果我七十走,她才三十,完全可以再嫁,就算我八十走,她也才四十,再嫁也没问题。至于两个孩子,我都会安排好的。而我,因为有了她,余生会多么美妙。我奋斗了几十年,不就是想过一种美妙的生活吗?

为了让榴月按我的意愿成长,我很是费了些心思,这样说吧,我差不多成了榴月的人生编剧,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都被我写好了。我无法容忍她随意改变台词或者增加戏份。每当她要争辩时,我都会拿出强有力的话来说服他,让她心服口服。说真的,我特别喜欢看她无比崇拜地看着我的样子。

方姐说,我是个能掌控一切的人。其实这只是我的愿望,我希望能掌控一切。从前面的几十年看,应该是做到了。却不料,大厦在一瞬间崩塌。

我以为我给了榴月整个世界,榴月却说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很失败。

四、关于这次旅行。

榴月第一次跟我说想出门旅行时,我根本没当回事。没过脑子就否了她。后来她又说了两次,我还是很轻松就否了她。我脑子里有一大堆说辞,可以随时打消她的各种念头。

后来她居然搬出西方哲学家来说服我,我知道那话是休谟说的,关于你要产生知识就必须去亲历的那段话,那些书都是我让她读的,武装了她。但是我还是可以反驳她,我说平常的生活也是一种亲历,只要你善于体会,你从买菜做饭购物打扫卫生中,也可以获得知识。我知道我是强词夺理,还是把她说哑了。

就这样从春天到夏天,又到秋天,又到冬天。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居然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哭起来了,说自己结婚八年了没出过门,蜜月旅行没有,一家出行也没有,就像笼中小鸟。

我最见不得她哭,她一定知道这一点。每当她眼泪汪汪时,我的角色就瞬间从丈夫转换到了父亲,我答应这个春天一定带她出门玩儿一次,她怕我反悔,马上就上网查旅游团。我跟她说有三个条件,她说无论几个条件都可以,只要我带她出门。她就像为了得到一件玩具的孩子,愿意写很多作业。

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出门,原因很简单。我们毕竟差四十岁,巨大的差距让我窘迫。虽然我说杨振宁娶小妻时说的话让我心有戚戚焉,但我毕竟不是杨振宁,我是个凡人,没那样的气魄。刚结婚时我还精神气儿十足,随便人家怎么看我我都无所谓,有时还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让儿子叫我爸爸。现在年龄越来越大,不知怎么回事,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那个老中医说得对,让一个人无法再骄傲的只有他的身体。我们的精神是靠肉体支撑着的,肉体松懈时,精神很难再饱满。

我下决心出来旅游,是想说话算话,结婚时我说过要给榴月全世界,怎么可能连一个旅游都不给她?可是一旦出门,一旦走出我自己营造的王国,我便忐忑不安,有了一种把控不住的恐慌。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制造一个糟糕的结局。

尤其是下午,我看到榴月和小健头次坐到了一起,头挨头地窃窃私语时,真的心如刀绞。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会,我一直以为心如刀绞都是女人家的感受,男人不该如此。但我的确心如刀绞。

他们坐在后面,我不便回头去看。但是,那个词叫什么,如芒在背。虽然我知道他们两个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且不说小健是我的晚辈,就是榴月,我对她还是有基本信任的。无论是在我跟前,还是不在我跟前,我相信他们不会出格,聊的无非是年轻人热衷的话题。榴月从来没和同龄人在一起玩儿过,突然和同龄人在一起的那种感觉,肯定让她特别开心。我在忐忑不安的同时也感到内疚,我占有了榴月的青春岁月,也就包括占有了她与同龄人一起成长的机会。

于是我一再对自己说,你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这个选择包括当初娶她为妻和这次答应她出来。我努力淡定,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这一生我也经历不少要死要活的事,都挺住了。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非但没有控制住,反而还往最坏的结果上推了一把。你们肯定知道那个阿拉伯寓言吧,压垮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五、关于最后一根稻草。

似乎是王老中医那句话。

下午到了川主寺,我就不想再动了,找了个茶铺坐下。刚点上烟吸了一口,就看到我们车上另一个老男人走过来了,感觉比我还年长,一问果然比我年长七岁,是个老中医。

我们俩就坐下来聊天,在烟雾缭绕中交换了彼此的经历。原来他的老婆也比他小二十岁,但到了今天,他们的差异已不那么明显了。然后我们谈到了生死,他跟我说,他已经做好了自行了断的准备,好像是准备了某种毒药。

我很受震动。虽然我也考虑过身后事,但我考虑最多的是财产分配问题,害怕引发家庭矛盾,我从来没替自己想过,怎么结束才不受罪。这么一想我忽然有种担忧,怕自己不得好死。他还开玩笑说英雄气短,何况是老英雄。他说的时候可能没想到,我就得了这么个气短的病啊。心情顿时郁闷。

不,不是他的话,生死人人都要面对。应该是方姐的那句话。

当下午榴月和小健最后才从景区出来时,我真的是努力克制着怒火。我觉得榴月出格了,虽然我知道他们不会做什么,但在我看来这就是出格:竟然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在一起那么长时间,而且,那么开心,我看到她的眼睛发亮,那种克制不住的快乐是我以前没见到过的。

我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做到一言不发。

偏偏这个时候方姐说了一句话,本来她说那句话是为了劝解我不要生气的,她看出我在生气。她笑着说了句,真是孩子。

这句话对我来说好比伤口撒盐:孩子,他们是孩子,榴月是孩子。我的危机意识空前浓厚,好比在紧闭门窗的屋里烧了火炉,一氧化碳让我中毒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平复情绪。以前我郁闷的时候,总是到方姐那儿去排遣,去吐槽,现在,最后一个出气口也堵上了,因为方姐认为我没必要生气,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是很正常的,他们是孩子。

不,不,也不是方姐那句话。外人说什么我都可以忽略,只要榴月依然在我身边,依恋我,我就不在乎。

可是。

当我们回到房间,我心里盘算着怎么和榴月度过一个良宵,以弥合白天发生的缝隙时,榴月却显得心神不宁,借口要买卫生巾跑了出去,而且一出去半天不回来。我知道她去找小健了,我忍无可忍叫她回来,她还是心神不宁,并且对我的要求很抗拒。她嘴上没说什么,身体的抗拒非常明显。这让我终于有了失控的感觉。

人一旦失去掌控,那种无助、愤怒、焦虑、抑郁的情绪,就会迅速反过来掌控人。我被我的情绪掌控了。我开始感到气短。

其实在榴月离开的时候,我已经预先喷过药了,揿了两下万托林。但不知是药没憋住还是怎么的,我再次感到憋气,我很想拿过药来再揿两下。但我克制着没那么做,我知道我若在她面前喷药,便会给她更多拒绝我的理由。我还是继续亲吻她,坦率地说,我并不是想要寻求快感,我只是想找回“她是我的”那种感觉,只有那样我的呼吸才会顺畅。可是,她竟然推开了我,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她竟然推开了我。

我终于控制不住愤怒了。王小波早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的确如此,我无能,我愤怒,我朝她大吼。她忽然回嘴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这里是山沟,万一你……

对,就是这句,这句话突破了我最后的防线。不,还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她说这句话的眼神。那眼神犹如千军万马,突破了我的最后防线。我清楚地在那眼神里看到了怜悯、轻蔑和不耐烦,而在此之前,她看我的眼神永远是敬畏、感恩和服从。

也许从今以后,她看我的眼神就是如此了,怜悯、轻蔑、不耐烦,而且随着我的日益衰老日益加剧。难道我耗费心血财力这么多年,就只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吗?我无法忍受。

我失控了。终于。

一瞬间,窒息感进入频发状态,我大口大口地又是毫无用处地喘息着,空气并没能送入我的肺部,我在濒临窒息中抢过她手中的万托林猛然摔到地下,我用力将自己推向了最坏的结局。我倒地后,看到榴月拼命去捡,捡起来后朝我喷,但喷不出来,她迅即跑出房间。

我不知道她是去叫人还是去买药,我只感到呼吸道痉挛已全面爆发,我努力挣扎着坐起来,拨通了方姐的电话。当方姐进来,满屋子找药时,我知道自己没救了。那时,我真希望榴月在身边,好歹,也算是为我送终了。

讲述到此,不知你们是否已经明白?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应该是我自己。

选自《作家》2018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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