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
沃克太太病了。她像得了厌食症一样不怎么吃饭,却猛烈地、前所未有地胖起来。沃克先生带她去看医生。医生发现她的血糖高得惊人。“她必须控制饮食。”医生说。“可她根本不吃东西。”沃克先生说。医生看了一眼沃克太太,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她显然在吃东西。”他给她开了控制血糖的处方药,还有一套测量血糖的微型仪器,要求沃克太太早晚扎破手指检测血糖水平。可无论沃克先生怎么劝说、威胁,沃克太太就是不愿意这么做。沃克先生非常惊讶,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违抗他的意志。
沃克先生忧心忡忡地吃完早餐,送长子上学。沃克太太站在厨房的窗前,目送他的车消失在路口拐角处。她长长舒了口气,然后跑去车库找她的东西。
沃克太太并不是美国人,她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中文名字叫李霞。她二十七岁时才第一次到美国,也是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离开她所在的那个广西小城到别的地方生活。她一直不是个眼界宽广的人,她认识沃克先生是通过国际联姻网站。她在那个小城市的初中当英语老师,在几乎要变成大龄女青年、同时找合适男友看起来困难重重的情况下,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上了联姻网站。她的运气不错,没有碰上骗子或装扮成适婚年龄男子的老头儿。
沃克先生正当壮年,四十出头,他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不爱交际的人。他痛恨《欲望都市》培养出来的一代美国拜金女,明确地知道自己需要一个贤惠、顾家、爱生养孩子同时不爱慕虚荣的妻子。因此,他的情史非常清白,他不在约会上随便浪费精力和金钱。他人长得也不差,身材矮壮结实。他第一次去中国探望李霞,就当机立断她是最恰当的妻子人选。她其貌不扬,身材很瘦小,像是没有发育成熟的女孩儿。她说话细声细气、磕磕绊绊,说话时几乎不好意思直视对方,但在沃克先生眼里,她自有几乎不复存在的顺从、贤良的古典妻子的魅力。既然对方是美国人,李霞的父母也就不好意思拿中国父母嫁女的诸多要求为难对方了,所以事情进展很快也很顺利。在沃克先生的要求下,他们在中国匆匆举办了一个中式婚礼。沃克先生说,按照美国的习惯,婚宴的钱需由女方来出,男方只负责购买钻戒。李霞的家人听到这个美国习惯很震惊,但他们还是接受了。
还好,沃克先生一点儿也不穷,他有车有房,也不像一般的中国男人那样要求老婆既照顾家务又上班挣钱。沃克太太把这些新发现一一转告娘家,娘家非常欣慰。起初,她的日子挺不错。先生给她买了一辆二手车,还给她办了一张信用卡。她用这张卡买家用,也可以偶尔去卖折扣服装的平价商店给自己买件衣服。当然,她不能随便花钱,因为沃克先生每个月底会仔细核对银行账单,他需要清楚每一笔花销用在哪些地方。他倒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只需要她做好早餐、晚餐,把家里打扫干净。只是他不怎么爱说话,他的严肃令她心生敬畏。
但几个月后,她的悠闲生活结束了。沃克先生开始致力于他一直信仰的多生子嗣、创建美好大家庭的工作。“最少三个!”他说。于是,八年之中,瘦弱的沃克太太前后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是男孩儿,最后一个是女儿。最大的七岁,终于上小学了,她身边还留着一个三岁的男孩儿和一个七个月的女孩儿。沃克先生很骄傲地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他带着一家大小去附近的公园散步,他和大男孩儿走在前面,沃克太太在后面牵着那个三岁多的小男孩儿,身上用兜巾挂着那个七个月的小女孩儿。偶尔遇到喜欢聊天的邻居,不善交际的沃克先生也会用郑重的腔调夸赞妻子:她的工作最重要,就是照顾我们这群小天使!
除了丈夫和孩子,她几乎没有什么人可交流。她也会带孩子们去附近的儿童游戏场地,在那里她遇到其他妈妈,有些是她的邻居。那些妈咪或者看起来挺摩登,或者有主见、很强悍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和她们差得很远。而她们在尝试把她纳入邻里妈咪圈的最初努力后,也不怎么积极和她交往了,因为她看起来那么被动、怯懦,像一只容易受惊吓的麻雀,连她的发型、衣着都给人一种垂头丧气的感觉。对她们来说,她实在既无魅力也无亲和力可言。沃克太太不太为没有朋友这种事困扰,因为她真的忙不过来,每天不是在泵奶、做饭、哄睡就是在陪孩子们玩儿,或者拖着两个孩子去买菜。她每天也花很多时间打扫被孩子们弄脏弄乱的房间,因为她丈夫对家里的卫生要求相当高。有一次,她没来得及把二儿子的玩具房收拾干净,他回家后看着满地凌乱的玩具皱眉不语。最后,他简短地扔下一句“真是脏乱得可怕!”走开了。她自责得要命,因为她再笨也能读懂他的意思:他既要上班挣钱养他们所有人,又要负责接送长子。而她,却连家里的卫生也打扫不好!
她来美国后一直没有回国。她一天也走不开,此外,身边总有一个小得不适合长途飞行的新生儿。二儿子出生后不久,她想让她母亲来半年帮忙照顾孩子。听到她这个提议,沃克先生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他看来,让其他人长期“入侵”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不可想象的。就他自己而言,成年后的他,最多能和母亲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两个星期!而且他认为他母亲也同样如此。所以,每次她刚生完孩子从医院搬回家里,他会邀请他母亲来帮忙一周,仅仅一周!他也相信一周后,她的身体已经慢慢恢复,可以重新掌控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个美国女人需要她们的母亲或婆母住在自己家里、帮助她们长期照料孩子!”他说,“很多家庭的孩子比我们还多。如果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来呢?”真的,她没有看见周围的美国邻居家里住着帮忙照看孩子的老人,从来都是妈妈们亲自带着孩子们,不管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对他的反驳,她无话可说。但她其实有其他的心思,她想让她妈妈到美国长住一段时间,她觉得这也是老人家的心思。但她不能说,因为她觉得丈夫不能接受。他也许会允许她母亲来住一个月,但对中国的老人来说,他们不容易理解为什么他们费尽千辛万苦办了半年的签证,却只能在女儿家待一个月。她也很难想象如果她的父母真的住在这里,会发生哪些生活上的尴尬,她丈夫会对哪些习惯无法接受甚至恼火,老人家怎么在和女婿、外孙完全没法交流的情况下住下去……所以,她想来想去,觉得也许他们不来倒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失望不算什么。沃克太太是个柔顺的人,柔顺的人就像海绵一样反而更耐打击,她们无声无息地就把打击、失望吸收掉了。她只是累,每天都觉得累,在单调琐碎而又永无休止的家务和吵闹的孩子们中间晕头转向。当她一边急头白脸地做晚饭,一边要她陪玩儿的儿子抱着双腿,同时,她的女婴又在餐桌旁的推车里哇哇哭叫起来时,几乎从不生气的她也会感到头脑轰鸣,一股气恼、激荡的情绪涨满她的胸腔,让她想大喊大叫。但这种强烈的烦躁情绪只是偶尔出现,她能把它压下去。有时,她会想到更深一层的问题。譬如,一个女人的生活是否本该这样,还是应该有别的乐趣或意义?别的女人的生活会不会轻松一点儿、自由一点儿,而不是像她一样在怀孕、生育、喂奶、带娃的循环中不停地劳作……触及到这样的问题绝不是她的本意。她决定不想这个,免得自寻烦恼。
但真正的烦恼来了。她父亲需要住院做胃部切除手术。既然她不能出力,理应多出钱。弟弟妹妹和她在电话里商定她出三万人民币,他们每人出两万。接下来,她需要向沃克先生开口要钱,但她发现难以启齿,因为她从未向他开口要过钱!这件事让她焦虑了好几天。终于有一天,在他帮助大儿子睡下、她也帮助二儿子和小女儿睡下以后,她在厨房里给他说了这件事。他很平静地听下去,同样平静地拒绝了。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需要孩子凑钱为父母看病!他们以前应该为自己买医疗保险,他们至少应该做好自己的财务计划,存一笔钱用以支付自己的医疗费用,他说。他们不能最后指望孩子们给他们凑钱,因为孩子们的钱需要用来养他们各自的家庭。再说,他也没有这么多现金给她用,二儿子很快要入托班了,那样的话,他每个月除了房贷、各种保险,以及越来越高的日用花费,还需要多出来将近两千的支出……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说话永远是那么有理有据、不容置疑。习惯性地,她没有争辩,因为一件事如果他决定了,她从来用不着争辩。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前所未有地失眠一整夜,伴随着默默流下的眼泪。她的生活的真相仿佛一瞬间在她面前揭开了,那就是:她没有自己的一分钱!而在这背后更深层的真相是: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任何决定权,这里的什么都不属于她,她在这里的意义就是生养一个又一个孩子!她一夜之间变得心如死灰。沃克先生对此一无所知,因为他倒下五分钟之内就睡着了,毕竟,第二天他要一早起来先送大儿子去学校,然后赶去上班。
沃克太太发微信告诉她的弟弟妹妹,说沃克先生最近投资失败,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她的弟弟妹妹没法相信。他们从照片上见到过姐夫前有草坪后有花园的豪宅,知道姐夫开的车是凯迪拉克,他们没法相信他没有四千美元的现金!他们的嘲讽、猜疑、催促加深了她的痛苦,让她无地自容。但她不能告诉他们,是她丈夫不愿意拿出这笔钱。那就意味着她向家里人公布了自己作为一个妻子的彻彻底底的失败。她一筹莫展,病了。
她仍然为沃克先生做早餐、晚餐,但她自己几乎不吃。如果他在家,她就食不下咽。她仍然怕他,但也开始厌烦他那副挑剔、郑重其事的模样。医生说得没错,她“显然在吃东西”,只是在丈夫走了以后才吃。她像只老鼠一样把去超市采购时顺便买来的各种廉价零食藏在车库里的那些空箱子里,然后在孩子们睡着或是看电视或是在楼上玩儿的任何时机里拿出来,像个得了吞咽强迫症的人一样贪婪地往嘴里塞着薯片、士力架、彩色软糖、奶油曲奇饼……
这个早晨,沃克先生已经走了,儿子和女儿还没有醒来,沃克太太给自己冲泡了两包巧克力粉,脸上带着迷醉而呆滞的神情,站在餐桌前迅速吃掉了一整包芝士饼干。她并不感到饥饿,只是,仿佛她内里有巨大的空虚需要什么东西来填充,而且她总想紧紧抓住点儿什么东西。她拆开另一包食物,几乎无意识地继续狂吃滥嚼。但在短暂的填充感之后,那空虚和无力感又滚滚而来、源源不绝、无法治愈……
往往,从星期三我们就开始讨论周末带宝宝去哪儿的问题。当了父母以后,我们喜欢凡事提前计划,不像两个人的时候那样热衷于兴之所至。宝宝一岁多了,尽管她走得不太稳,而且通常对我们带她去的地方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我们还是认定带她到处看看、把她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是有益的。就算是浮光掠影,就算只是颜色的变化和别样的噪音,都会在她脑海里启发出某些东西吧。到了星期五,我们终于商定,星期六带她去新英格兰水族馆。
那是七月里炎热的一天。我们俩一早起床就准备,我负责收拾外出需带的所有必备物品、照看醒来的宝宝、喂奶,他负责准备早餐、洗餐具、把婴儿车搬到车上……要出门时,宝宝按照她出行前的惯例,拉在了尿片里。我们俩合作给她洗了澡、换上新的尿片。虽然我们七点一刻左右就起床了,出门时仍然将近十点。阳光毒辣起来。像每一次那样,我们又失望了,因为在天气凉爽时出发的计划未能实现。
从我们家到水族馆是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星期天不容易找停车位,我们在附近兜了几圈,停在了一个离得较远的收费停车场。我给婴儿涂了防晒霜,我们推着她走了将近十分钟。到达水族馆售票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看起来有点儿生气,因为时间太晚了,再过不多久又到了宝宝的午睡时间。我对他说,这不是我的错,从一早起来我就没有闲着,没耽误时间。他说他没有说这是我的错。那就不用为这种不可避免的事生气,我说。他不再说什么。但我知道,下一次,他还是会忍不住生气。他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男人,他生气的是自己无法控制时间这件事!
更让人颓丧的是售票处前排了那么长的队!这条队伍延伸到街边时就转一个弯往相反的方向再排下去。它一共转了三个弯……他预测至少要等半个小时才能买到票。在这期间,宝宝耐不住一直坐在晒热的小推车里,于是,我们商定,他排队买票,我带宝宝去周围随便活动。水族馆外面,有一角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游弋的鱼和海龟。我带宝宝去那边看鱼,她扶着玻璃慢慢走着,一开始很感兴趣、指指点点,但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她就要离开。我只好抱她去附近的港口看船。接近正午,天气热得可怕。她戴着遮阳帽,看港湾里大大小小的船。我注意到我的胳膊变红了,才想到自己忘记涂抹防晒霜。但那个巨大的奶粉包被我放在了小推车里,而小推车在他那里,而他被夹在长长的队伍里……我不想为了防晒霜再抱着孩子挤到队伍里去。我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在海边晒着太阳,一面好奇为什么孩子们不怕热。
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抱着宝宝走回售票处附近。她已经有点儿烦躁了。终于,他买到了票。我们三个随着浩浩荡荡的游览队伍挤进水族馆。我发现水族馆里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领着孩子,推着童车。水族馆里的通道本来就不算宽敞,因为众多小推车,出现了拥堵。小推车在人群狭缝里东突西进、寻觅着路径,小堆车和小推车之间也相互磕磕撞撞,但小推车的主人们、那些强打精神的父母相互谅解、相互宽慰。年轻的情侣们就不那么客气了,他们对到处堵路的小推车露出厌烦的神情,在小孩儿、童车和好脾气的父母们中间急切地挣扎出来。当他们冲出一条道路,他们脸上露出摆脱了我们的骄傲和轻松。我知道,我如今肯定被他们厌弃了,包括我这副凌乱的模样。曾经,我可比他们摩登多了。
宝宝坐在小推车里看不到那些在高高的玻璃后面的发光的水族。所以,先是我抱着宝宝看鱼、他推着车跟在后面,然后我们交换任务。他努力尽着父亲的义务,抱着她凑近看各种生物,给她指着、讲解着。我发现我很难凑近去看任何东西,因为我推着一辆笨重的车子。我等在旁边,而我周围的人要凑近玻璃,他们一遍遍礼貌地对我说着“Excuse me”,我一遍遍重复着“Sorry”,然后把车子扭来扭去给他们让路。当然,还有一辆辆的小推车和我擦身而过,有的小车里躺着已经熟睡的孩子。
终于,我们挤到一个可以寄放小推车的地方,就在靠近透明升降梯那边。我们决定把小车留在那儿。我已经头昏脑涨,眼前不是黑压压的人群、昏暗的通道,就是在亮晶晶的玻璃后面被灯光映照的、梦幻般存在着的水族。它们的居所被装饰得很漂亮,五颜六色的石头、贝类,瑰丽奇特的珊瑚和水藻。它们毫无意义地在那么一小块地方游弋或干脆呆呆地不动。而我们还得去三楼,三楼有喂食海狮的节目,这意味着三楼是最拥挤的一层,因为所有的小朋友和小推车都往三楼拥。从二楼到三楼的过道却更加狭窄,在这个缓缓上升的、设计成海底隧道的通道两边是穿梭来往的鱼群,银白色的小鲨鱼、仿佛有羽翼的魔鬼鱼……这个通道还很长,因为它是呈螺旋状上升的。我们不断被他人冲散,难以并肩而行。因为宝宝不时要停下来看鱼,我就走在稍微前面一些,他抱着宝宝跟在后面。一开始,我总会找到某处刚好容得一个人的缝隙,然后站在那里等他们过来,我们总是在各自视线所及的距离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忘记了这个规则。似乎就是一念之差,我竟然忘了我要往哪儿去、和谁在一起,只顾着往前走,从可怕的、压迫着我的人流中冲出去……
我在人流的罅隙里穿梭,感觉自己突然灵活得像一尾鱼。我全神贯注于技术层面,即如何找到下一处空隙、突破人墙和车阵的防线。我带着某种优越感超越他们———那些踯躅不前、进退两难的父母们,还有他们笨拙的、徒劳地四处挪腾的小推车。我的身体又像女孩儿们一样具有了某种灵动的、雀跃的能力。
就像从一个快乐而短暂的梦里猛然醒转一样,我醒悟过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发现自己已经越过那个椭圆形的、被人们层层包围起来的海狮池,来到三楼顶部靠近电梯口的地方了。难怪我周围突然安静许多,因为没有几个家庭要乘电梯下楼,孩子们会要求原路返回、再好好观赏一次。我旁边的小玻璃窗里养着几匹寂寞的小海马,它们一动不动吸附在海藻上,像片古怪的橘黄色叶子。我听见海狮驯养员透过麦克风的兴奋的声音,还有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我努力瞅着,但看不到他和宝宝。我更紧张,汗也流得更多。但我确定最好的办法是原地不动,等他来找,因为人在相互寻找的过程中更容易错过。
我站在那儿,从旁边那块玻璃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穿着一件领口松了的T恤衫。当然,我没来得及化妆,这已经是常态。我想到如今每当我看到那些穿着样式性感的连衣裙翩翩而过的女孩儿,心里都会泛起隐约的刺痛和羞惭。生育后,我几乎再没有穿过裙子,因为需要经常蹲下身抱起孩子或是从小推车里拿东西、从地上捡东西;更不用提我以前最喜欢穿的吊带长裙,宝宝会把吊带当成玩具不断拉下来、让你尴尬无比;我也不穿浅色的衣服了,孩子的鞋会在你衣服上留下醒目的印记……以往,每个周末,我和他会去餐馆、去电影院剧院,我们会去喜欢的酒吧、咖啡馆或者去朋友家聚会,直到很晚才回家。我们过得快乐、自在,很少争吵,而现在我们几乎天天都有可以抱怨对方的理由。生活完全变了!这是我们早已预料到并且自以为有足够心理准备来应对的,但实际上它比我们预料的又复杂得多。每当他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我能从他脸上看出那种放松下来的表情,他显得心情很好,像一只准备飞向自由的鸟。而我是留下来、没法片刻逃离琐碎日常的那一个。我就像玻璃罩子后面的海马,困在小小的天地里,游来游去、转来转去,仍然还在那里。我想回到过去那种生活吗?肯定的。但是现在有了一个小人儿,她注定会一直是我最爱的人。难题在这里:你爱的人和你不喜欢的生活绑在一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没等到他们来找我,决定自己去找他们。我朝海狮池挤过去,围着它绕了一整圈,仍然没看到他们。我只好沿着那条通往二楼的“海底隧道”往下走,逆着上升的人流,一边挤一边焦虑地扫视着一张张面孔:兴奋的、疲惫的、笑着的、愠怒的、白色的、黑色的、老去的、稚气的……我一直走到存放小推车的那地方,看见宝宝的小推车还在那儿,但我没有遇到他们。紧张、忧虑、疲惫让我想哭。我呆立在小推车旁,想到唯一的办法也许是去一楼,让水族馆的客服中心广播找人。正在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他朝我走过来。我激动地迎上前说:“还好我在这儿……”但他气恼地打断我,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等他们,自己到处乱跑。他的脸涨得通红,宝宝在他怀里挣扎哭闹着。我赶紧接过宝宝,解释说我只是走得快了一点儿。但他不想听我的解释,说因为我到处乱跑,他抱着孩子上上下下找了两趟,宝宝也没能看成海狮表演。
我抱着孩子,他推着车子,我们什么心情也没有了,挤出水族馆。以前,他从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我。而我,脸上冷笑着,心里涌起对他的强烈的厌恶!走在路上,我们仍然在吵。
“你为什么不能动动脑子?”他继续抱怨。
“我是没有动脑子。我已经累晕了!”我说。
“我不累吗?我一直抱着宝宝,她后来要找你,又哭又叫,一直扭动,抱都抱不住。”他说。
我把到了嘴边的恶毒话咽了下去。
坐在车上,我们仍然在吵。
“我现在明白了。要彻彻底底了解一个男人,和他共同抚养一个孩子就够了!”我大声说,同时往宝宝嘴里塞着婴儿食品。
“你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去问问别的中国男人,看他们都做了什么。像我这样天天带孩子的男人有几个?”他忿忿地说。
……
吵完,我们一路上再也不和对方说话。
宝宝在车上睡着了,到家后我把她抱到床上,她依然睡着。我冲了凉,到厨房里喝一杯冰水。他也在厨房里,对我说:“你累的话和宝宝一起睡会儿吧。”这可以看作是和解的信号。我没有看他,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间里,心力交瘁地躺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的那张大床上。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对生活也充满了厌倦、失望。水族馆里的一天仿佛向我揭示了家庭生活的真相:嘈杂、烦乱、挤挤抗抗、磕磕碰碰、充满无意义的迎合他人的努力、被迫吞下去的抱怨、落空的愿望……其本质不过是妥协和忍受。
我翻过身,看着宝宝:那是熟睡着的、天使般的脸,那也是小手臂摊开的、天使般的毫无困扰的姿势。我凝视着那张幼小的脸,感受着它的纯净、美好和对我的绝对的信任,那仿佛是莫大的安慰,让我忍不住微笑。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不可能抛下她,即使我能,我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以往那种生活,因为所谓无忧的自由已经不复存在。我所能做的,只是继续爱、忍耐,以及等待。
我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但还未离家的那段时间,父亲开始试着和我谈起我母亲。以前,我们都有意避开任何和她有关的话题。他大概觉得我还没有成熟到去面对那件事情的地步,而我也不想强迫他说有关她的事情。
家里任何地方都没有我母亲的照片,我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姑姑、爸爸的照片。他们大概仔细地擦掉了每一点儿伤心往事的痕迹。但现在,我父亲不时拿出一盒盒的照片给我看。我们起初都有点儿不安、不知从何说起。慢慢地,我们开始习惯一边看照片,一边谈过去的一些事。
我看到年幼的我和她的合影,那么多照片!照片里,她用各种姿势抱着我:横抱在怀里的那种哺乳的姿势、扶着我坐在她双腿上、让我立起来站在她腿上……有些照片是在我还没有学会坐起来的时候拍摄的,我们躺在床上,她躺在那儿搂着我,或是让我趴在她身上。有一张照片,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照片里,我们俩面对面侧躺在床上,她穿着一条蓝裙子,我的脸朝她凑过去,我的婴儿的身体也朝她努力扭过去,好像要去亲她的鼻子,她笑着,闭上了眼睛。我还看到一些她自己的照片,是在我还没有来到世上的时候拍的。她那时也三十岁左右了吧,但看起来就像我的高中女同学。“你妈妈特别显年轻,她结婚后很久人家还以为她是个女学生呢。”父亲说。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想她当年的样子大概从他脑海里清晰浮现出来,从他的脸上,我能看到回忆带给他的那缕光。
“她很漂亮。”我由衷地说。
“当然。”他有点儿骄傲地回答。
在照片里,她总是笑着,看上去阳光灿烂。
“我们搬过两次家,有些照片找不到了。我不善于储藏东西,总是把过去的东西弄丢。”我父亲说。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平时很寡言,但和我在一起时,他会尽量多说话。尤其我小的时候,他假装活泼地和我玩儿一些活动量大的游戏,他还特地去学打网球。他觉得男孩儿不能粗野,但也不能柔弱。
“肯定是有些照片搬家的时候丢了。照片我记得很清楚,你们俩的照片都是我拍的。我平时就收在几个盒子里。”他说。
“这里已经有很多了。”我说。
“我在想,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以后,我会挑一些照片出来让你收藏。”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我说。
“那倒是。”他说,笑了。
我们一起看照片,那上面一般都标有日期。日期终止在我五岁那年之前。五岁以后,是我姑姑照顾我。我父亲坚信一个孩子的世界里不能没有女人。所以,他煞费苦心地把我姑姑从中国喊过来。他一直没有再婚。他现在告诉我,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亲有一天开玩笑似的对他说,如果她死了,她希望他在我十岁之前不要找别的女人。他怪她不应该说晦气的话。她说她可不希望我因为年幼而遭受继母的虐待……后来,他把这些闲谈当作自己的承诺来遵从。直到现在,他仍然是一个鳏夫。
“你妈妈非常爱你。”他说。每一次我们提起她,他都会说上这么一句。
我说我从这些照片里能看出来。
“真是这样。”他强调说,“我觉得是超出一般女人对孩子的爱。你睡着的时候,她经常看着你,表情里都是笑。她那个样子让我都有点儿吃惊。直到你五岁,你都是和我们睡,她不舍得让你单独睡一个房间。她怕你晚上蹬被子冻着,怕你醒了摸不到她会害怕……她特别喜欢亲你,就像西方人那样。”
他始终维护她,带着固执和柔情。我记忆里,他对我姑姑发脾气最厉害的一次是因为她表达了对“那个女人”的不满。
我母亲画画。但在我出生之后,她什么都不画了。她原先用来画画的那个房间改装成我的玩具房。她决定把其他都放下,全心照顾我。父亲说,她怀孕期间得了一场病,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那时候她变得忐忑不安,害怕胎儿时期的我会落下什么病,她还告诉父亲,说她很害怕没有能力照顾我,她害怕她担负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但这场病后直到我出生,她一直很健康,心情也渐渐好了。他们谈论到我的性别,我母亲说她希望是个男孩儿。结果如她所愿,她生下了我。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出乎意料。我父亲说。
根据父亲的描述,母亲从来不是那种家务事利索的主妇。这也可以理解,想想看,那是一双画画的手,是一副画家的心肠。我刚出生那段时间,她慌慌张张、手足无措。慢慢地,无论给我换尿片、洗澡、喂药,还是收拾被我弄脏的床铺,她也能处理得来,只是她从来不会像有些女人那样得心应手,她总是过于慌乱、紧张。不过,她坚持自己来,不愿意让国内的老人来帮忙,她认为孩子理应由妈妈亲自抚养。我没有断奶前的一年多里,一夜醒四次,她睡眠很不好。我父亲不止一次考虑在我断奶之后把我送回国一年,让她好好休息调养,但她断然拒绝。她不愿意把我丢给任何别的人照顾。
“你小时候是个不太容易照顾的小孩儿,精力充沛,不爱睡觉。”我父亲说。
“还有多动症。”我补充说。这故事我听说过。
“那只是暂时性的。但主要还是我的问题,我没能好好帮她,她基本上是一个人在照顾你,她身体又不好。”他说。母亲那时候每一两个月几乎都会生一场病。
那段时间,我父亲工作非常忙,正面临职业上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他早上很早就离开家,晚上差不多在我要入睡时才回来。他回家后吃过她给他留的晚饭,经常需要继续工作。后来,他追悔往事的时候,反复想的问题是:她一个人在家的那些漫长时间是怎么度过的?她都想了些什么?究竟是什么让她痛苦、烦躁不安?他后来想到当时的她一定非常孤独、无助,身边没有亲人……但在当时,他没有时间去了解她的问题,也没有想到要去了解。他当然看到她憔悴、疲惫不堪。偶尔,他回到家,注意到她有哭过的痕迹。她对他说她感到生活一下子变化太大,她还没有完全适应。他明白她的意思,以前她生活得像个无忧的少女,现在她需要当个无所不能的母亲,但他觉得这是每个女人必须经历的转变过程,她其实很少向他诉苦,因为他匆匆忙忙,也没有时间听。他也注意到她变得容易发火,容易哭泣,有时不愿说话、坐在一边发呆。但他仍然没有太在意,毕竟他还有那么多工作上的烦心事,有时他还会觉得她过于脆弱、计较、生活的适应能力不够强。他们开始为一些小事儿争吵,这在以前很少发生过。
“现在你可能不理解,但以后你也许会理解我的意思。你和一个女人恋爱时,通常爱的是她与众不同或者说不俗的地方。但等你和她结了婚,你们一起过日子,你反而会不满,觉得她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婚姻是务实的。”我说。
他看看我,表情显得苦涩:“每次想到我当时还和她吵架,我都没法原谅自己。”
我什么也没说。有关他的过错、他的忏悔,我并不想听。我只想听关于她的或是她和我之间的事。
“那时候,我们对心理疾病缺乏概念,根本不知道什么是Bipolar,或者Depression有多可怕。我感觉她可能有点儿产后不适应,又一直太过劳累。我们偶尔谈起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我们都觉得你也慢慢长大了,很快就会上学,到时候一切就会好起来。”
“但是没有……也许她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太久,我能想象那种封闭的、没有变化的生活,同时要一个人克服很多日常的困难。”
“对。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这也是一个原因。”父亲说。
我注意到,我两三岁时的她的样子和我婴儿时期的她的样子,有相当大的差别。她变得面色苍黄,皮肤松垂。照片里的她仍然笑着,但笑容里有深深的倦态。在她想要展现出来的快乐自我和她真实的模样之间,有着明显的距离。她整个人显得迷茫、虚弱。
“后来我拿到了终身教职,那时候你也已经过了三岁。我和你母亲商量不久后就送你去幼儿园前一年的托班。我当时的感觉是最难的时候过去了,好日子要来了。你看我多蠢。”他说。
“你没发现她病得更重了?”我问。
“当时看不出,可能事业上的发展让我乐观得盲目了,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东西。但我也确实感觉到了异常,可我还是没有把它当成严重的疾病。我那时能早点儿下班回家,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了。我发现她情绪会突然变坏,甚至会对你或是对自己吼叫。有时你做错了什么或是我做错了什么,她会气得浑身发抖,然后坐在一边哭。她非常爱你,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我明白……这是病症。”我说。
“她经常显得沮丧,情绪不太稳定。但她从不对你动手,”他说,“在她最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她会摇晃你的肩膀,一个劲儿地对你大声说着。如果我在旁边,我一定马上制止她。慢慢地,她会从那种类似歇斯底里的状态平静下来。你那时已经很乖很懂事,当你知道你激怒了母亲,你不反抗,也不辩解,你会安静地看着她,对她说你知道自己错了。”
我已经不记得这样的情景了。我想象着,想象着那个幼小的我,在暴怒的、摇晃着我的母亲面前。我想我应该不是像父亲说的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我大概是很害怕,怕得不敢开口争辩,同时害怕她离开我、不再爱我。但这种事应该不经常发生,因为我自己毫无印象。我父亲向我再三保证,说这种极端的情况仅仅发生过几次。他说他想了很久才决定坦诚地把所有这一切都告诉了我。我说我很感激他这么做。
“那阵脾气发过去之后,她就会因为伤害了你而后悔,她又会因为自责而哭得很厉害……”
“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我说。
“她非常爱你。这一点我不会骗你。”
“我能感觉到。”这是真的。仅仅从照片里,从她的眼睛里、姿态里,我都能感觉得到。
当母亲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明显不太好时,用我父亲自己的话说,他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认为她应该回国休养一段时间,暂时离开我。她不愿意,但他们俩讨论很久之后,他让她相信情绪失控的她有可能伤害我,所以这样做对我是有好处的。于是她接受了。我被送去上幼儿园前一年的托班,父亲接送我,奶奶在家做饭、照顾家务。他们商定的母亲的休养期限是半年。
“一切都没有迹象。”我父亲说。
他们俩每两三天打一次电话。起初,他明显感到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儿。在电话里,她也曾亲口告诉他,感觉自己身体和心情都好多了。
“她很想你,这是她每次电话结束时对我说的话。我们打电话,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说你。她什么都想知道,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奶奶给你做的什么晚饭,你晚上睡着了会不会做梦……我们都觉得最好不要让你频繁地和她通话,怕你听到妈妈的声音会伤心。”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在看那张照片——我和她的最后一张合影。照片是在她回中国之前、在我们当时住的房子的后院拍的。她蹲下身子、左手臂紧紧揽着我,我挨在她身边傻傻笑着。她笑得很淡,看起来甚至有点儿神秘。
一个多月之后,她就走了。根据她和父亲之前的通话,她曾去过几个地方旅游,说都是她以前想要去但没时间去的地方。她还去了北京一个画家村看望她的一位女友。父亲鼓励她在那边住一段时间、和其他画家交流交流,她还笑说在家待得懒了、不想画了。最后,她去看望了一位年迈的姑妈。无论到哪个地方,她都会给我买东西,有时候是一个草编的小虫,有时候是一盒泥人儿,还有小扇子、木葫芦和手织毛衣……她还给我画了好多幅小画,用铅笔画在白色A4纸上,各种我喜欢的动物、小车……
像我父亲说的,一切都没有迹象,也没有前兆。他们最后一次打电话时,她仍然像平常一样说话,什么也没有交代。两天后的一个夜里,她从自己住的公寓走出来,走进附近的一条河里面。她选择自杀的时间是午夜,这足以证明她要离开的决绝。
“我告诉你这些,是觉得你长大了,理应知道关于你母亲的、过去的一些事。但我不希望你有疑虑,觉得你母亲的死和你有任何关系。”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说。
“那就好。你知道那只是一种病。躁郁症、抑郁症,类似这样的心理疾病。但我们当时都忽视了。这是我的错。”他说。
“别这么说。”我安慰他说。
“她最不愿意伤害的人就是你。”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取下眼镜擦拭镜片。
我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我想说的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受了伤害,但我知道伤害我的不是她,我甚至都不知道伤害我的是谁。我想对他说一件事,就是大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当校车到达一个地方、一个小孩儿下车冲一个女人奔过去,嘴里喊着“妈妈”,我都被这声音深深刺痛。我知道我没有机会喊着这个名字、朝她跑过去、被她抱住,就像我很小时候那样。我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利,整整一生。那时,我幻想着当校车把我送到我家所在的那个路口,我会突然发现等在那里的是我的妈妈,而不是姑姑。幻想得太强烈,以至于我经常觉得它会真的实现……我忘了这幻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淡去、被我放弃的。一个小孩儿也会绝望的。
我看着她,照片上的我的母亲。她的样子和别的影像重叠起来。父亲不知道那些丢失的老照片是被我拿走的,其实,我早已熟悉她。在某些夜晚,当我确认他和姑姑都已经熟睡的时候,我才会拧开床头那盏睡眠灯,在接近黑暗的光线里看她的照片。我看着她,我的沉默的母亲,只有我和她。她爱我,这一点我从未怀疑。我也爱她,尽管我永远无法理解她。我们无从知道她那幽暗的内心世界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而她最终选择了沉默,选择把那扇门永远地向我们关闭。
选自《江南》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