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几个重要否定

2018-10-22 07:32克罗齐朱光潜
大观(书画家) 2018年4期
关键词:直觉哲学意象

克罗齐(文) 朱光潜(译)

艺术即直觉。

“艺术即直觉“。我的答案的意义和力量,须在它所含的否定以及它所肯定的艺术和非艺术的分别中才可以见出。它包含哪些否定呢?下文所举的是几个基本的至少在现在文化阶层中是重要的否定。

艺术不是物理的事实

第一,我的答案否认艺术是一种“物理的事实”,艺术不是某几种颜色或是某几种颜色的配合,某几种形体,某几种声音或是某几种声音的配合,某几种热学或电学的现象,总而言之,凡是可以称为“物理的”东西都不能算是艺术。把物理的东西误认为艺术,是日常思想的通弊。小孩子们触过肥皂泡沫,见着天上的虹也想伸手去触它;人类心灵也是如此,它欣赏美的事物时,就想在外物界寻求它们所以美的原因,以为某几种颜色生来就是美的,某几种颜色生来就是丑的,某几种形体生来就是美的,某几种形体生来就是丑的。不仅在常识中是如此。应用思考和方法来化艺术为物理的事实,在艺术思想史上也是常见的事。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和美学家往往替形体美定出“纪律”来,又对于图案和声音的几何学的和数量的关系漫加臆测。十九世纪的美学家们的实验的,和学者们在哲学会心理学会以及自然科学会中所提出的“报告”,把物理的事实误认为艺术,也是常事。

艺术何以不能为物理的事实呢?凡是物理的事实都没有“实在性,许多人毕生精力所贯注的艺术,许多人的至乐之源的艺术则具有最高级的实在性,艺术不能为物理的事实,就因为它不能为一件不具实在性的东西。这番话初看虽似乎强词夺理,在一般人看,最坚实的东西就莫过于物理的世界了。但是我们探求真理,不该因为一个论证貌似荒谬,就拿一个较弱的论证来推翻它。物理的世界没有实在性,这个道理虽似怪诞,其实并不难置信。它不但是一切哲学家所公认为确实的(除非是对着唯物论的彰明的矛盾而不觉赧颜的极端的唯物论者),就是连物理学家们在渗杂哲学于科学时也不得不承认它,例如他们把物理的现象看作结果,而它们的原因则假定为经验所不能证实的“原子”“以太”等。他们又尝把物理的现象归原到“不可知”,唯物论者的“物质”一个概念也就是超物质的。无论是依本质或是采公议,物理的事实都是不具实在性的,它只是人类心灵所建造起来以效用于科学知识的。

艺术可否为物理的事实一个问题,此外还另有一种新意义:我们能依物理的程序建造艺术么?这似乎是可能的。比如读一首诗时我们把它所唤起的意象丢开,不去欣赏它而只去计算它所含的字句,数它所含的音节,再比如看雕像时我们把它所唤起的美的意象丢开而专去量它的长短衡它的轻重,这就都是想依物理的程序来建造艺术了。

但是数字数句只对于排字匠有用处,量长短和衡轻重只对于装置雕像的搬运夫有用处,对于欣赏艺术者和研究艺术者则不但毫无用处而且使他们分心。我们如果要彻底了解艺术的性质和艺术的活动,把艺术依物理的程序去建造起来,是完全无济于事的,这一点也足以证明艺术不是一种物理的事实了。

艺术不是功利的活动

其次艺术即直觉一个定义中尚另含一个否定:如果艺术是直觉而直觉为观赏,仅涉纯理,则艺术不能为一种功利的活动。凡是功利的活动通常都要寻求快感避免痛感,艺术的本质既无关实用,所以也无关快感和痛感。任何快感,只就其为快感而言,都不是艺术的,这是大家所容易承认的。例如饮水止渴所得的快感,在旷野散步使肢体灵活血液舒畅所生的快感以及做成一件难工作使实际生活就绪时所得的快感等等都不能说是艺术的。艺术和快感的分别从艺术在作品和人的关系中更容易见出。比如画像所表现的人物如果是我们所亲爱的,它尽管能唤起极愉快的记忆,而就艺术言,它也许是一幅很坏的画;反之,画尽管很美而所画的人物却可使我们厌恶。有时就图画本身说,我们也能见出它的美,可是因为它是仇人或敌手的作品,它可以抬高仇人或敌手的声价,就可以引起我们的忿怒和猜忌。这些实际利害以及它们所附带的快感和痛感有时虽然和艺术相混以至扰乱美感的趣味,但是我们决不应把它们误认为美感的趣味。不仅如此,如果我们要使“艺术就是发生快感的东西”一个定义站得住脚,便须说明它并不是一般的快感而是某种特殊快感。这个限制不仅不能维护原来的定义,而且把它推倒了。因为既承认艺术只是一种特殊的快感,就得把它所以特殊之点寻出来。这个特殊点既是这一种快感所以异于其他快感的,则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就只在这个特殊点而不在快感——照这样看,艺术是和快感有分别的,是另有要素的。我们所要寻求的就是这个要素,就是这个特殊点。

《割掉耳朵后的自画像》,荷兰,布上油画,51厘米×45厘米,1888,私人藏

把艺术当作快感的学说向来叫做“享乐派的美学”,在美学史中曾经过长久繁复的变迁。在希腊罗马时代享乐派的美学就已露头角,在十八世纪它最盛行,在十九世它复兴过,一直到现在,它还很有势力。美学的初学者最容易为它所惑,因为他们看见艺术引起快感是很显著的事实。在它的生命史中,享乐派的美学有时单提出某一种快感来,有时又同时提出几种快感来(例如高级感官的快感,权力意识的快感,性爱的快感等等),有时又于快感之外另寻出许多要素,例如实用(在把实用和快感分开来的时候),知识欲的满足,道德需要的满足等等。享乐派的美学既是这样彷徨不定,又杂采许多外来的要素,所以结果是无形瓦解,旁生新说。但是一切错误之中既然都含有若干真理(我们在上文见过,艺术的物理化也有若干真理,艺术象一切事物一样本来也可以勉强依物理的程序“建造”起来),享乐说也含有它的永恒的真理,因为它把艺术常伴着快感一件事实烘托得很明显。美感的活动和其他心灵活动一样,确含有快感。我们说艺术即直觉,把它和快感分开,这种办法虽绝对否认艺术即快感,而对于艺术伴有快感的事实却并不否认。

徐渭《墨葡萄图》

艺术不是道德的活动

第二,艺术既是直觉,就不是一种道德的活动。道德的活动本来就是实用的活动,和实用以及快与不快的感觉有必然的关联,不过它的直接的目的,却不在功利,不在快感,它是在较高级的心灵的范围之内活动的。至于直觉是纯理的活动,和一切实用的活动都相反。古人早已说过,艺术不是从意志发生出来的,意志只好能使人为君子,不能使人为艺术家。艺术既不出于意志,就不能有任何道德上的分别,这并不是我们故意任艺术放肆,实在因为没有方法把道德观念和艺术拉拢起来。一个美感的意象所表现的动作,可以说是在道德上有可赞美可谴责的地方,但是就其为意象而言,我们决不能从道德的观点来赞美它或是谴责它。世间没有一种刑律可以定一个意象的死刑或是叫它下地狱,稍有理性的人也不能对意象加道德的判断。说但丁所描写的弗朗西丝卡是道德的,或者说莎士比亚所描写的考狄利娅是不道德的,也犹如说方形是道德的而三角形则为不道德的同是一样荒谬。弗朗西丝卡和考狄利娅两个角色的功能纯粹是艺术的,好比但丁和莎土比並两人心中的两个音乐的调子。

艺术的道德说在美学史上也很重要,不过在今日已为人所厌恶。这固然要归它缺乏内在的价值,近代文艺倾向和它也有些冲突。一般人讨厌它,是顺着一种心理的倾向,我们把它丢开,只是顺着名理的要求。有一派人从道德说中又引伸出一个主义,以为艺术的目的在教人趋善避恶,改良风化,所以艺术家应该留心群众教育,激扬爱国观念和尚武精神,宣传勤俭生活的理想。其实艺术家没有本领来做这些事,也犹如几何学没有本领做这些事一样。几何学并不因此而失其价值,艺术不能教导,自亦无妨。

美学家持道德说者也约略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情愿求一个折衷的办法。依他们的主张,艺术只要不是彰明较著的引人入邪,就是引起快感也是可以允许的,不过它既然能使人愉快,既然有操纵人心的威权,就应该利用它的本领做正经事业,去做包苦药的金壳或蜜衣,去做宫庭的行走(艺术在古时本来是如此出身的,它应该记得),去劝导人虔信宗教和道德,他们又想用艺术做一种教育的工具,以为学问和道德一样,都含有若干苦味,艺术可以消散这种苦味使学问变成香甜的东西。我们谈到这些学说虽不禁微笑,可是也不要忘记提倡此说者也是很郑重其事的努力明白艺术的性质。从前有许多大作者都抱过这样的主张,单就意大利说,但丁(Dante)塔索(Tasso)阿尔菲耶里(Alfieri)马志尼(Mazzini)诸人就是著例。艺术的道德说也有一种好影响。它本来是想把寻常混为艺术的快感和艺术分开,替艺术指定一个较高尚的位置,不过它的努力不很凑巧罢了。它自身也含有若干真理。艺术虽是超道德的而艺术家则同时负有人的资格,却不能不落到道德范围之内。艺术家既然也是人,就不能卸脱人的职责,他自己就须把永不能为道德的艺术看作一种使命,把自己看作一个代天行命者去尽这个使命。

艺术不含概念的知识

第三,我们既以艺术为直觉,即须否认艺术具有概念的知识。这是最后的却是最重要的一个否定。凡是纯粹的概念的知识都带有哲学性,是肯定实在的,它要定出实在和虚幻的分别,或者把虚幻纳到实在中去使它成为实在的一部分。直觉的特质就恰在不定实在和虚幻的分别。以直觉观照意象,只注视意象本身,毫不旁涉。直觉的知识就是感官的知识,和概念的知识完全不同(译者注:比如看一棵树时最先感觉到的只是树的形相,这是最直接的,不用思考的,就是直觉的知识;由树的形相而想到它属于“松”类,是四季常青的植物,可以砍来架屋制器,这就要用反省和概念,就是概念的知识。直觉的知识是美感的对象,概念的知识是科学的对象),纯理生活有两种心境,一为梦境(但非睡眠),相当于最原始最单简的直觉知识;一为醒境,相当于哲学。站在一个艺术作品面前,如果问它在历史上和哲学上是否真实,这个问题实在没有意义,和拿道德的判断加上意造的楼阁者陷于同样错误,在立虚实真伪的分别时,不能不肯定实在,不能不下判断;意象混然横在心眼面前,没有固定的属性,不能做判断的主词,所以不能有虚实真伪的分别。有人也许反对这番话,以为意象后面须有共相(译者注:即概念,如许多松树都同属“松”类,同具松的属性),须是共相的殊相,否则便不能存在。这种辩驳实在没有力量,因为共相为真宰之灵,无所不在,无所不辖,这个道理我们并不否认,我们只否认心灵在纯意象中明瞭的察见共相。有人又拿心灵单整的道理来反驳我们的学说,其实心灵的单整不但不因严辩想象与思考而受动摇,并且因之加稳固,因为有分别而后有反称,有反称而后有具体的单整。

艺术的精髓就在“意象性”。所谓“意象性”就是直觉所以异于概念的,艺术所以异于哲学和历史的,观察事和叙述事例所以异于肯定共相的。如果从“意象性”再进一步而作判断思考,艺术即随之消减了。艺术家由艺术家的地位进而为批评家去批评自己,或是欣赏者由聚精会神的艺术领悟者进而为实际人生观察者,艺术都要随之消灭的。

艺术和哲学的分别(这里哲学是最广义的,包含一切关系及实在的思想在内)尚附带其他分别,艺术和神话的分别就是其中之一。相信神话者都把神话看作实在的不是虚幻的,把神话以外的信仰看作荒唐无稽的。神话对于这种人并不能算是艺术。以神话为艺术者已不信神话,便已将神话看作一种譬喻,把诸神所居的庄严世界象征美的世界,把神象征一种伟大的意象。在虔信者的心目中,神话就是宗教而不是想象的产品,宗教本来就是一种哲学,是尚在进展而未完全的哲学,哲学本来也就是一种宗教,是经过若干净化和润饰的宗教;哲学和宗教都含有关于绝对永恒诸问题的思想。艺术所以不能为神话和宗教者,正因为它不含思想和思想所生的信仰。艺术的职务只在创造意象,该意象是否可信,他却不暇过问。

艺术不可分类

艺术即直觉一个定义同时又否认艺术有种类和体裁的区分,否认艺术为潜意识中算学练习,象一位大哲学家和数学家在谈音乐时所说的(译者注:指莱布尼兹)。艺术为直觉,所以与实证科学和数学都不相同。科学和数学都应用概念,不过因为它们纯用普泛化和抽象化,仍然不具实在性。它们所具的只是“意象性”。就这一点说,自然科学和数学似乎近于艺术,和艺术同处在与哲学宗教历史相对的位置,因此,当代科学家们和数学家们常欢喜采用诗人的意象和词藻,拿创造“臆想”的世界来夸口。不过他们的意象性是牺牲具体思想而应普泛化和抽象化的结果;换句话说,它起于判断,起于意志的抉择,这些全是实用的活动,所以和艺术世界不相容。因此,艺术看实证和学和数学比看哲学宗教和历史还更生厌。哲学宗教和历史还是和艺术同处在纯理和知解的世界之内,而科学数学则处在实用的世界之内,从理解看来是很租疏的。诗和分类学,尤其是和数学,是水火不相容的。“科学精神”和“数学精神”都是“诗的精神”的劲敌,所以在自然科学和数学极盛的时代诗都很贫乏(唯理主义盛行的十八世纪就是一个例子。)

我们这样替美学争回它的“超逻辑”的特质,实在是走进“艺术即直觉”公式所带的最难而且最重要的争辩。在美学史上有许多大哲学家都把艺术混在哲学宗教历史数学科学一块。谢林和黑格尔混艺术于宗教和哲学,秦纳混艺术于自然科学,法国写实派混艺术于历史和凭证的搜罗,赫尔巴特和形式派又混艺术于数学。但是这些作者以及其他可追想的学者所犯的错误都不是纯粹的,错误本来就没有纯粹的,纯粹的错误都含有若干真理。概念主义的美学(译者注:即指上述各家的美学)自身常含有使自己瓦解的成分。他们所根据的哲学愈有力量,酿成瓦解的成分也就愈多愈强烈。谢林和黑格尔对于产生艺术的情境都有极深的了解,在观察和说明个别事例时所暗示的学说恰与他们的哲学系统全体相反,就是一个好例。概念主义也未可一概抹煞。它不仅见出艺术是纯理的活动,比上文所论各种学说都较胜一筹,而且它把想象和逻辑,艺术和思考的关系,(关系不仅在分异,同一也包含在内)指出,对于真确的学说也不无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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