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以蛰
画重笔墨。
讨论国画特点既不要求全面,我就拣其中的书法和画法的关系这一特点来谈谈。
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自有画论以来,古人总把它和画相提并论;而艺术家在实践经验中也爱说画法通于书法的话。这也不知是否工具相同的缘故?但这种情形却形成了中国画特点一一最突出的特点之一。
当然,这种情形,并不是自有绘画以来就是这样的;它(书画相通)是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显著的。让我们顺着这个过程来看看:
战国一一可以说楚以前一一的绘画尚无所发现,我们只有在文献中并参以古器物上的花纹来窥探它的一些消息。《尚书·益稷》有“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绘)……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饰)”这样一些话。我想,山龙、华虫不免就是三代铜器上的所谓饕餮、夔龙、夔凤之类吧。可铸可刻则铸之刻之,如铜器,石、牙刻,木雕;不可铸不可刻者如服、常(旆、旗)等,则饰(明)之、绘之。这种绘,在长沙、寿县所发现的楚器(尽管有地域性的差别)上固能见到;就是楚国先庙中所绘的大规模的壁画,屈原曾对之发问(《天问》)的,也还有后来的实物帮助我们想象得之;那就是汉代的石刻刻画,如武氏祠后石室的那些浑身滚圆的云龙、臃肿的怪兽等等;甚至敦煌的北魏壁画竟然还有“雄虺九首”的画面给我们长眼!更可乐的是,解放以前谁都见到过婚嫁的礼物行列中抬着双鹅、双鸭。洁白的羽毛上涂上些红颜色;你知道它的来源么?《曲礼》曰:“饰羔雁者以缋(绘)。”唐孔颖达解释说:“饰,覆也。画布为云气以覆羔雁,为饰以相见也。”“作服,汝明”,这就更明白了。
讨厌!我还要得引《周礼》一下。《周礼·冬官》有云:“设色之工画、缋。”这才画、绘并言;而依唐贾公彦的解释,则说是“画、绩二者别官同职,共其事者,画、缋相须故也”。这样看来,尽管他们共事相须,绘和画究属两回事了。我看,这恐怕是正确的。但是,这不是说各干各的,也不是说画是画,绘是绘,两不碰头;因为它们是互相需要的;这恐怕有点像塑工和装(装銮)工的关系那样。可不是,一直到唐代的壁画家包括吴道子在内都是自己画好后,让徒弟们装上(绘)颜色。不过在发展过程中,绘与画却有偏重偏轻的情形发生。如在“作会”“汝明”的阶段,绘是为主的。以至于上面所举的武氏祠的那几块石刻画,也是绘的成分多于画,因为他们是摹仿有颜色的壁画的。圆浑、臃肿正是颜色厚重的效果。但在武氏祠的其他的石刻画方面,画的成分多于绘的也不少;如尧、舜、禹等帝王像,孔子见老子图以及描写死者生前行迹诸图,无论在描法上构图上,比起传统的神怪故事画一一如后石室的那些来,画意都显得特别强。这就是说,更接近自然,并且很生动,富于生活味。画的意义就在于此,所以说和绘是可以有区别的。
绘以颜色配比安排为主,画则以线条表现为主。若借谢赫的六法来说:随类赋彩,是绘的能事;应物象形则是画的所有事了。却是,千万不可误会:绘与画从此就分了家!决不是。不过是:画先由绘中露出头。到了汉魏之交,可以说得到了解放,尽管是绘与画不断地各自有变局,在变的情形下总是维持“相须”。
画得了解放,然后才有晋唐的人物画的灿烂的时期。试看:顾恺之的《列女图卷》(故宫去年以前都标为宋摹本,今年标为五代,其实为唐拓本,观书词小楷亦可知)、《女史箴图》,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像》(宋周必大跋谓陈宣帝一段是阅真迹)等,哪还有丝毫绘的意思?生动的人物神态全凭线条勾勒而成。唐人张彦远说:“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忽,格调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他又说张芝创今草,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后来王献之学他,作一笔书;陆探微也作“一笔画,连绵不断”。这种循环超忽、连绵不断的线条是意存笔先,画出来能保全神气,如书家的笔画一样。画法和书法相通的地方,想必就在此了。隋唐人山水画也用线勾,董其昌《画旨》上说:“唐人山水皴法皆如铁线,至于人物衣纹亦如之。”的确,今传展子虔的《游春图》,除着色和山峰大青点外,都是细线勾成的。传为李思训父子的《山水》,除金碧着色之外,山石也是线条勾成,不过比顾恺之和展子虔的线更近于铁线的意味。唐代山水还有没骨法,没骨是绘的遗意;如杨升的《雪图》就和王维的《雪溪》不一样,王是用线条的。
画是着重线条,并且从线条开始。
上面所说的那些线条,不过有些接近篆、籀、行、草的笔意,还说不上通于书法的全面。请再看张彦远的话:“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戟利剑森森然。”对《笔阵图》有这样几句重要的话:“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后来荆浩的《笔法记》也说“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并且解释说:“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败谓之气。”这些话与《笔阵图》有点出入,并且多出一“气”来;但四势的来源是很清楚的。更有画家赵子昂的四句诗:“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自题《枯木竹石》)八法就是卫夫人的弟子王義之所专攻的永字八法;永字有八笔,笔笔不同。八法只是正书之法:孙过庭《书谱》有“真(正)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情,使转为形质。”点画之外,更有使转,笔便灵活。还要加上中锋、侧锋。所有这些笔法如果画家都使得上,那才是真正画法通于书法了。据据张彦远的话,依照卫夫人《笔阵图》的笔法作画的是张僧繇,张的真迹我们未见过,明末詹景凤的《东图玄览》里,对于张僧繇的《观碑图》有详细的叙述:石的皴法有蟹壳、刮铁等,石与松枝行笔如玉箸篆云云。又张彦远讲画有疏密二体的时候说“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笔才一二”“离披点画”都大有书家写字的气势。张彦远还特别提到吴道子授笔法于张旭。米芾《画史》也说吴道子画“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今传吴道子《送子天王图卷》(《东图玄览》说是李龙眠作。日本“爽籁馆欣赏”影印),已经不是顾陆的紧劲联绵和线描,而是近于兰叶描,富于波折转换的姿势。日本还有一观音菩萨立像,也传为吴笔,衣纹描法用颤笔,大有书家战掣笔法的意思。吴道子在大同殿作《嘉陵江三百里山水》一日而成,可以想见他的风趋电疾的作风。后人有说吴道子山水为蜀派,果真有蜀派恐怕就从他创始!又有李唐、马、夏属蜀派之说,此说果真,那么,点、曳、斫、拂是近于大斧劈的皴法,而气象不得不是“钩戟利剑森森然”。张僧繇、吴道子都是人物、山水大家,张彦远(以上所引都出于他的《历代名画记》)总是两家并提,也许有根据的。
五代、两宋水墨山水特别发达。墨法是着色的代替,也是绘的成分在画中的发展,所以荆浩说:“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若水晕墨章,兴我唐代。”他又说:“吴道子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山水有墨而无笔。”笔墨并言,从此开始。这个时期的山水画,画面上的笔和墨运用得是那样的确凿明快,真觉是利剑削成似的!其中五代、北宋和南宋不同的地方:五代、北宋笔迟重和墨沉着些,试看董源的《云壑松风》巨幅(日本爽籁馆印)、《龙宿郊民图》《潇湘图》,巨然的《秋山问道》《谿山林薮》《雪图》,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谿山行旅》(以上诸画俱见《故官书画集》),就可以领会到;南宋笔劲速而墨气超逸,看李唐、刘松年、马远、夏珪诸作(故宫都有陈列),也就可以明白。孙过庭《书谱》所说的“或恬淡雍容,内涵筋骨”,可以移评五代、北宋的山水画;而“或折挫槎枿,外曜锋芒”,用来形容李、刘、马、夏的笔墨也正恰当。《书谱》还有一段要紧的话:
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其迟,终爽绝伦之妙。
从迟留进到劲速,这是事物,也是笔墨发展的通则。如董源的《龙宿郊民》比《石壑松风》或《潇湘图》,巨然的《秋山问道》比《谿山林薮》或《雪图》都要迟重些;迟重的必是少作,劲速的才是老成之笔!到南宋的李、刘、马、夏等全是劲速超逸的笔墨,无复迟重的了,虽然马远比夏珪凝重些。用书法的欣赏来欣赏画中的笔墨,能这样地迎迎刃而解,不是偶然的。
元人的笔墨又变了,变得同写草书、行书相通。赵孟 的《枯木竹石》真是“石如飞白木如籀”且不言,他的外孙王蒙的山水有时笔画好像松了股的索儿一般,而画面却显得苍秀之极。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卷》(无乾隆亲题者,延光室影印),笔的行曳回环,点簇顿挫,真是所谓“神行无碍”!明人张丑说:“倪云林作画惜墨如金,至无一笔不从口出,故能色泽腻润。”詹东图说他“以涎和墨点缀,渲染数番而意致冲淡古雅”。笔和墨到了这般人手里简直浑然不分,一意运行,纯然出乎自然,不觉得有丝毫作意。笔墨超脱的境界如果真有的话,那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黄庭坚论书最重一韵字。书法除点画行曳、结构之外,毫无物象的凭藉,要说它具有美的价值,除了“书如其人”的每人笔法表现上的多样化之外,还得要有一共同的性质才成;所以前人提出一韵字来,作为书法艺术美的标准。这个标准,元人在他们画的笔墨上,据我看是达到了。至于说在现实主义艺术里是否有它的地位,或在艺术史上是否出现过它,那是可以作为另一问题,并且把它提出讨论是极其值得的。
总之,中国绘画的发展在这一特点上,是绘、画、写(都作动词解)的过程。当然,绘中有画(绘画相须);画重笔墨,墨即由绘的发展潜化而来;写是谓笔墨浑然一体地运用,如书家写行、草书的那样。要注意写是包含绘和画的,也是后来者必须有前者的至少某一部分,反之则否。
笔、墨是国画的特点之一,而且是一基本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