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深厚
我最早喝酒的时间应该是一九七三年,那年我十三岁,是中小学团中支宣传委员,兼小学部团支部书记。同学要入团,学校派我和另外一个男生去同学所在的生产队搞政审,也就是了解一下家庭出身,叫生产队给打个证明。
下午上完第一节课,第二节体育课我们请了假,随着同学急匆匆上了路。初秋湿润的空气调和了夏天的炎热,我们迎着秋天即将成熟的庄稼飘来的清香,朝同学家奔去。
到了生產队,我们掏出学校革委会开的介绍信,交给了生产队长。队长不一会儿就开好了证明材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公章,在嘴上哈了几口,猛地盖在纸上,嘴里叽咕道:“没印油了,只能靠哈!”他把盖上生产队戳子的证明交给了我。我把政审材料塞进口袋。
天色已晚,同学留我们在他家吃饭,拗不过他就留在了那里。他家住着三间茅草房子,整个村庄都是这种低低矮矮的房子,没见到一间砖墙瓦屋。他家里摆设很简单,门里门外挤挤挨挨地堆放着犁铧、锄头、背篼、笼子、簸箕、筛子和绳疙瘩。后门敞着,一把擦洗干净的铁锹靠在门上,西沉的日头斜照在锹头上显得异常鲜亮。小风呼呼啦啦从后门钻进来,又从前门刺刺溜溜地钻出去,把锹头上锹柄上残留的细微泥土寂静地卷走。这是多么自由自在的风声。
晚饭,同学的母亲专为我们做了一碗猪肉炒腌菜。可能因为缺盐,又没有其他调味品,猪肉炒得发白,寡淡的味道我至今也忘不掉。晚上没有电灯,一盏煤油灯摆在小饭桌上,昏暗的光线下,同学父亲劝我喝了两盅酒,辣滋滋地从嘴里下肚,酒劲儿直往我血里杀,不一会儿我就红头涨脸,两眼直冒金星。
他家那条板凳狗趴在桌底,香味撩动得它的尾巴不停地扫着我的裤脚。同学他爸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又伸头从灯上点燃一支香烟,深吸一口。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脚下却猛地踹了下那讨吃甩尾的狗。狗嗷的一声,夹着尾巴从桌底下蹿了出去。他爸斜眼瞟了一下门外。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酒很奇妙,白白地跟水一样,却火性十足。我吃了块玉米饼,两个芋头。饭后用瓢从水缸舀了凉水,猛地喝下,解渴醒酒。
农村人家里来了客人,是件新鲜事儿,很多乡亲围在他家门口看热闹唠嗑儿,问长问短。我听同学他娘大声说:“我家没啥招待客人的,就烀了一点芋头给他们吃。”
“你咋骗人脸都不打闪呢?我都闻到了肉腥味儿,还有酒香!”一个妇女咋咋呼呼地用筷子敲着饭碗说,仿佛一双馋眼的目光从夜色中射了进来。
“鬼话呐!你这不是嘴上抹石灰,白扯蛋吗!你闻到的是烀芋头藤子味道。喂猪的,你吃?我给你盛一碗,撑死你!”同学他娘的话刁蛮劲道。其他人稀稀拉拉地笑。
妇女们穷开心,在门口东一嘴西一嘴地聊得热乎。同学娘拉着风箱,柴火在灶膛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为她们伴奏,也照亮了她蜡黄的脸。那时候衣食不周,吃一顿肉也要藏着掖着,生怕别人说闲话。
晚饭后,我检查了一下上衣口袋,生怕把生产队开的证明给弄丢了,又从腰包掏出两毛钱,交给同学的父亲。“这是学校团中支书记张老师给我的,他说不能白吃白喝。”同学父亲咧着大嘴直笑,把钱塞进我的书包。
从这个生产队到街上,约有四五里地。同学父亲挽留我们住下,我硬扛扛地说:“甭事的,我们一会儿就扛到了家。”
“扛家”在我们那里就是走路回家的意思。他留不住我们,就把我们送到村口老歪脖树下,我们才分了手。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初秋的小风呼呼吹着我火辣辣的脸。蝙蝠在头顶上飞来飞去,拉黑了夜色。完成了任务,喝了酒,我心里像装着火盆,浑身直往外冒汗。
在乡村,夜总比街上黑,有星星的夜还好些,没星星没月色的时候你瞧瞧乡下的夜是什么个样子,漆黑漆黑,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比喻都不为过。田野里一片黑乎乎的,前面一个火点儿一亮一亮的,我们紧追了上去,一看是只红亮的虫子,就是萤火虫。我小时虽然胆儿大,敢走夜路,但那都是在街上藏猫猫儿,或在街周边用弹弓打树上的麻雀,腌了或炸着吃。现在走在旷野,这是头一回,心里很害怕。一阵风吹过来,庄稼地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像有千万只眼睛盯着你,让人浑身上下汗毛直立,老是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闪亮一下就没了影子。我心里发毛,沿着羊肠小道狼撵一样拼命朝家里赶。
我小时候怕鬼,可能是受奶奶影响。小时候兄弟多,又调皮晒脸,看护我们的奶奶经常摸不到我们边梢子,回来就用鬼吓唬我们。到河里玩水回来,她就说:水里有水猴子,拽住你的腿,把你沉下淹死!到田里玩耍回来,她就说:这坟头里藏着饿死鬼,专拖小孩儿吃。所以,我从小心里就装着鬼呀神的。奶奶说,你夜晚走野地,一不小心就被鬼勾了魂,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乱坟岗,坟头里的鬼魂们寂寞了一白天,专找夜里行走的人聊天,询问人间疾苦。
人心深处藏着的东西,在一定条件下就会跑出来发威。我们沿着路朝前奔,又看到一丝光亮,高高的,在左前方晃荡,吓得我两腿发软,加上酒精的作用,这下连路也走不好了,一屁股瘫坐在地。
忽然,喵的一声尖叫,一只猫从电线杆上蹿下来,从我们面前倏地一下闪过,吓得我魂不附体,眼睛都不听使唤了,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这墨色的夜要把我吞掉。从此,我落下怕走黑路,更怕半夜猫叫的毛病。猫真是黑夜里的幽灵。
“喂!干吗呢?是不是偷鱼的?”这是人声还是鬼嚎?我们不敢直视。
刺目的手电筒照在我们惨白的脸上。那人看清了我们,又高声叫道:“两个小屁孩,深更半夜地不挺尸,乱跑干什么?不怕鬼叼了魂儿!”
千真万确,这是人声 ,不是鬼叫。我们回过神儿来,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知道这是到了靠近街上不远处的一口大塘跟前。过了这口塘,再过一口小塘和一条深沟就到街上了。我们猛地来了精神头儿,胆子也大了起来。
那人好像看透了我们的心思,用手电筒给我们指路,浑厚的声音顺着光柱飘了过来:“怕鬼就唱东方红,小鬼儿都怕毛主席!”
我们大声唱着歌,唱得路边树上的鸟儿扑棱棱飞向夜空……
(作者单位:中国农业银行上海审计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