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
恍然之间,竟然已在这条街上生活了18年了!在中国,单位就是树根子,职工就是冠顶滋生的叶片。并东街2号,我单位的地址,邮编030012,这是我报到之初便铭记于心的数字。不知道它们算不算我的生命密码的一部分,它们反复出现在我的邮件上、名片上、社交短信上、通信地址上……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反复强调了我,强调了我在这个纷繁而宽阔的世界上的坐标位置。
18年前,这条街的路面分为两部分:东半段是水泥铺就,西半段是柏油路。这让初来乍到的我,诧异了很久。听本街上老住户说,原本都是水泥路面,上世纪五十年代就铺成了,到八十年代,位于西街口南侧的刚玉塑料厂扩建改造,这西半截路面就顺势施工改换成了柏油马路。原来如此。路的确不好走,水泥路面和柏油路面的衔接处似乎有深仇大恨,横亘着一道危机四伏的裂隙,机动车至此均会发出一声轰鸣,像被一颗榴弹击中了似的,越大型的车,其震响效果越恐怖;自行车如果自东向西而来,因为是东高西低的地势,到这里又没能及时刹闸减速的话,往往会突然蹦起来,再像个破纸箱子一般掉落下去。不少骑车人栽倒于此,车翻人趴,有的甚至要被送往医院。
据我观察,一条街的气质和格调,跟这条街上坐落的单位关系密切。解放路喧嚣,市井气息浓厚,沿街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机关单位;新建北路静谧整洁,市政府、水利厅、市日报大厦伫立街边。而并东街上,除了我所在的单位,再能数得上的,只有烟草公司了。夏天的傍晚时分,倘若天清气朗,无风亦无雨,丝丝缕缕的烤烟草的芳香便弥散在街道的半空中,久久盘旋。那是一种穿肺入喉的淡蓝色香味,烟民们应该有福了。那个时刻,日班里最后一锅金灿灿的烤烟丝出炉了,伴随着热腾腾翻滚的水蒸气,烟草那独特的醇厚气息开始肆无忌惮地招摇,似乎在提示某些人:晚餐之外,还能享用几支“灵魂的炊烟”。
迄今为止,我都没有机会走进这个卷烟厂,一睹它内部生产流程的真实面目。关于烟草和卷烟的制造,均源自我的想象。那是一片禁区,门禁森严,据传说,厂里职工下班离厂前,都要接受随身物品检查,类似于铸币厂或金银矿场。毕竟么,市场上的烟价只涨不降,名烟好烟更是价格不菲。几年前,并东街彻底改造之前,卷烟厂大门口,每到周末,都有十几个专营“白皮烟”的游动小贩,屁股下一个马扎,胸口上一个帆布大军挎,懂行道的烟民都晓得:从他们手里能买到低于市价二到三成的“红梅”“昆湖”或“大重九”。烟盒一律没有商标和字码,纯白皮盒,按整条卖,而且一口价。烟民都管这叫“内部烟”,是烟厂职工的变相福利品,职工有的自己抽了,有的送人了,有的便卖掉换些小钱花。
除了卷烟厂,顺带说说刚玉塑料公司。它位于西街口南侧,平时安安静静的,样子很平庸,只是不时有些刺鼻的有机化学气味随风飏布,街面上的行人、周遭的住户们,也见怪不怪。那时,空气质量啊、pm2.5啊、扬尘啊,这些名词几乎少有人念叨。刚玉塑料厂内热火朝天的生产活动,那是常态,那是市场繁荣和经济快速增长的鲜明映射。厂区里面很杂乱,厂房都是灰砖水泥板的直筒简易房,路面坑洼破碎,工人迎面走来,人人一身扑鼻的辛辣味儿。它有个职工大澡堂,对外开放营业,可以泡澡搓全身,不到十块钱,我差不多每周光顾一次,所以对它里面的情况还算比较熟悉。
大树底下好乘凉。沿街有不少塑料制品的批发小门市,塑料桶、塑料盆等林林总总,这些小门市老板一般都同时通晓塑料板材的切焊技术,能按照顾客的尺码要求定制水箱———一种预设进出水管口的塑料蓄水容器。2003年我装修新房时,一个朋友极力建议我在卫生间顶棚里一定要安设一台这样的水箱。“等停水停电了,你就知道它的好处了!”朋友当时这么跟我说。听人劝吃饱饭,我依计而行,装了一个超大号的塑料水箱,可事实证明,“好处”几乎为零:一是停水概率很低,二是水箱里储水时间一长,水质堪忧。
这些批发、定制塑料生活用品的小门市,主要集中在并东街西半段的南侧,也就是刚玉塑料公司的边缘地带,租用这一片沿街居民楼房的底层房舍,破窗为户,立牌为商,一度生意曾非常红火,俨然有全市塑料制品批发中心的发展势头。店主们习惯性地把店里的各种塑料商品从店门口一直铺展到人行便道上,五花八门的产品,共同放射着塑料所特有的光彩和气息,老远望过去,那一段马路边上斑斓五彩,热烈而膨胀,倒也是并东街的一景。与此相对应的,是并东街东半段的北侧,一长溜五金电料批发的小门脸儿,螺丝、螺口、量具、刃具、PVC管、管钳、扳手、水龙头、密封带、钢钉、气压泵……街西头那些经营塑料制品的以本市土著人为主,街东头这些经营五金产品的则以南方人为主,尤以浙江人居多。一般是夫妻店,女人站拦柜,男人跑业务。这些南方女人,无论容貌妍媸,一律肤白,鼻头尖细,讲起话来语速快,嗓音颤颤悠悠,腔调也曲里拐弯的。“好了好了,就这个价格卖给你好了;我是没有赚头的,下次多来照顾照顾我好了。”这几句话是她们的常用语。在这条街上日子久了,她们的普通话长进不少,顾客进门,就绷着舌头用那种半生不熟的当地话应答,一转脸和自己男人搭腔,立刻原形毕露,软语莺莺,似碎玉倾洒。据我观察,每个夏日傍晚,应该是他们这些外乡人一天里最惬意自得的一段时光:女人烧几盘小菜,展开一张折叠小桌,就在店门口的便道边,一家人围聚晚餐。男人喝几杯小酒,女人捧着白米饭,年幼的孩子们胡乱吃几口饭菜,便与邻家小朋友窜在一起疯玩。他们的菜碟里必有一样鱼虾,一样白灼青菜,色形很规整,想来味道亦甚佳。“人生在世,一定要吃好的啦。”这也是他们的一句口头禅。
并东街中段路北是黄河艺校,该校东边,有座公共卫生间,在其左侧,是一条宽不足3米的幽深巷道,谁能想到,在整个夏日里,一到夜幕降临,这里便成了整条街上最“繁华”的烧烤一条“巷”。啤酒、烤串在蒸腾的烟雾中传递,一张张街边临时小桌上的情侣私语、朋友交谈,汇聚成巷道里的人间喧哗,各种肉类和蔬菜,在炭火的高温助力下,爆发出奇妙的交融气浪,再借着晚风辐射而去,周遭百米之内,猝不及防之间,已经洗劫了每个路人的鼻腔和味蕾。这里生意最红火的那段时期,烧烤摊点多达七八家,明亮的灯火,近似狂欢的“撸串”场景,曾经将本市电視台的一个栏目组吸引了过来,应该叫“食在龙城”栏目,其主持人是个超级大胖子,自诩是吃货和美食家的有机复合体。在摄像镜头中他边做现场报道,边逐摊“撸串”品尝评点,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论口感、味道、性价比,当属伊斯兰那家的烤串首屈一指。对于他的这个结论,我非常赞同。我一度也是这里的常客。我重点关注了一个老妇。她卖水煮毛豆和五香花生以及冰镇啤酒,她是这条街上的老住户,她还兼职旁边那座公共卫生间的清扫管理工作,她的啤酒存货,就储藏在那个“卫生间”里。她的生存毅力、她的沉默寡言、她在食摊间的穿梭和背影,深深吸引了我。后来,我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风水》,里面的女主人公基本上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这么说吧,晚上的并东街要比白天的并东街热闹许多,也更像一条市井的街,尤其是整个夏天里。
并东街东连建设南路,西通并州北路,而后面提到的这两条大马路,在本市市区赫赫有名,都是勾连城区南北的重要通衢大道,白天里,车水马龙,喧嚣尘上。而一旦拐进并东街里,感觉骤然清静一大截儿。缘何如此呢?以我个人见解:整条街上,商户门脸不少,大型商场却无。沿街的两行刺槐树,虽不算高大,但整齐而旺盛,夏天枝叶婆娑,秋季红黄翻滚,不至初冬,眼中总有完整的树形树影,从街道上走过,也是可以不时找到一点雅致的况味来的。
对于并东街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改头换面,大概起始于2009年。
首先是整条道路的拓宽和改造:东段的水泥路面与西段的柏油路面终于浑然一体,彼此交融了,路面宽度也从之前的双向四车道提升为双向六车道。其次,刚玉塑料公司整体搬迁走了,它庞大的身影甫一腾开,留下了一片相当开阔的废墟;不久之后,便由中正地产公司接手建设。陆陆续续的几年间,一幢幢现代化高档住宅楼盘拔地而起。十字路口的临街拐角地带,建起了一整套商业化配套设施:鳞次栉比的商户门脸,加时尚个性的休闲小广场,以及玻璃钢外立面的电梯式过街天桥,名号曰“中正天街”。往昔杂乱陈旧的并东街西街口,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焕然五彩,熠熠生辉。每每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之时,这里仍是人流熙攘,喧声盈耳,霓虹闪烁,热火朝天,若从不远处望过去,亚赛一座梦幻小城堡。
还有,沿着并东街南北两侧的小街小巷子,这些年来也都先先后后地进行了改造,其中最显著的就是东岗路了,那条路面,拓宽了足足三倍!从前一遇阴雨天气,便满地狼藉、污泥浊水的艰难巷道,终于不复存在了!
当年那个跻身于公共卫生间旁侧狭窄巷道内的烧烤摊点,早已销声匿迹,荡无踪影了。哦,那些潇洒食客的喧哗,那些冰镇啤酒,那些油滋滋的烤串,那些滑腻腻的竹签子、钢钎子,那些抛掷满地的废弃餐巾纸,那一股股随风飘洒的炭火浓烟,都已散了去了远了……还有那个跛着一条老腿售卖水煮毛豆和五香花生的老妇,现如今,你还安好吗?你的一箱箱冰镇啤酒,早已搬出了公共卫生间吧?
时至今日,并东街东口的升级改造仍在进展当中。原属省汽运公司的那七八栋五六层高的预制板结构居民楼,均已被列为陈旧的危楼,拆迁和重建势在必行。施工围挡已经一段段地逐渐竖立了起来。那些浙江外鄉人,那些当初租住在这些“危楼”底层经营五金电料的客商们,一家一家的,正在悄悄地搬迁离去,最终,他们也会分散远遁。也或许,他们会更生出一派新的妆容,再次重新融汇进我们每个人身后这座越来越英姿勃勃、越来越宽广磅礴的大都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