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一
我在该读书的年龄无书可读,所以现在每遇适合的书,便下意识地先买下来,储备起来,待以后慢慢消耗,书是越积越多,但读书的进度却因琐务缠身越来越缓,以致书柜里的大部分著作均未及细读。这有些像我的父母,他们经过三年饿肚子后,家中总要藏许多的粮食,由于存得太多,所以一年到头总在吃陈粮。精神上的饥馑与肚子里的馁然,竟能导致相同的行为。
到了1978年,社会上开始发行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的书,渴望高考上榜的青年甚至将买到这套书与能否考上大学联系到了一起。这套书在县城新华书店的供应从未全过,而托关系买到的,印制质量也不很高,一本书中往往出现几种类型的纸,颜色深浅不一,克数也不一。与此发行前后,开始重印《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子夜》《家》《春》《秋》《悲惨世界》《神曲》《一千零一夜》等一批中外文学名著。其善自然也是热销,但毕竟与现实有些距离。1979年,《第二次握手》的出版,改变了这一情形。我读这本书的第一感觉是,它像手抄本,与我先前看过的《梅花党》《一只绣花鞋》等等,一样具有小资情调,这种感觉与我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声时是一样的。之后红起来的伤痕文学、知青文学,也看过一些,印象深的有叶辛的《蹉跎岁月》,但这类作品看多了,发现其中大致有个套路。1978年翻译出版的一本科普书《从一到无穷大》,两次印刷的数量高达60万册左右,一部专业教材《政治经济学概论》也能累计发行超过300万册。
进入80年代,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等一批介绍西方人文主义思潮的作品悄然走俏,读书人之间的谈论也离不开这个范围。此时也有了通俗文学阅读的兴起。窗口初启,清风拂面,万物生长,出版复苏。大致呈前后伸张之势,前伸者,如《走向世界丛书》,皆晚清士人所著,如《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商务印书馆民国年间版本的重新汇集,如《外国文艺丛书》《西方学术译丛》《二十世纪西方哲学译丛》者,则老版重印;后张者,如《思想者文丛》《走向未来丛书》《人文研究丛书》之类,或著,或译,或编译,选题秉彝常识,针对当下。
这个年代的蓬勃岑蔚,玉声璁珑,或因与我的青春合辙,便格外不一样。鲁迅《这个与那个》云:“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大概与年龄有关,习惯旧状况,木讷新机运,有小礼而无大义,有吸纳但不接收。那时夜间五一广场的盗印书摊上开始有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印得很薄,其中的错别字连篇,即便如此,一本小册子传到我手中时,已是前无皮后无底。我一直对武侠小说没有什么兴趣,可能同我以这样的方式第一次与之接触有关。武侠小说是男同学的最爱,而女孩子则喜欢三毛、琼瑶,《撒哈拉的故事》让人感受到了地理名词之外感性的阿拉伯世界。之后是朦胧诗,北岛、舒婷、顾城,但我读得最多的却是席慕蓉,《七里香》《无怨的青春》中的篇章至今可以诵读。有人则喜欢浅显的汪国真,《罗兰小语》、林清玄、刘墉也属这类。柏杨《丑陋的中国人》的出版,犹如引爆了一枚炸弹,持批判主义精神的还有龙应台的《野火集》。美国未来学家米勒·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予人的震动也不得了,他当时预测,未来人们可以在家办公,我看后不可思议。类似者还有布热津斯基对苏联独到预见的书。孙犁《故事和书》云:“寒酸时买的书,都记得住。阔气时买的书,读的不认真。读书必须在寒窗前,坐冷板凳。”所言极是。1985年之后,陆续各地成立了一些出版社,出书品种数量明显增加,也正是此时,图书市场由卖方转到了买方市场,出版社与书店的库存直线上升。此时,《中国实用文体大全》《厂长必备》等一些非文学类书籍也开始走俏。
启蒙时期,自有一些现象浮于表。阿英《晚清小说史》云晚清大变革:“两性私生活描写的小说,在此时期不为社会所重,甚至出版商人,也不肯印行。”八十年代的文章,谈风月、说勾栏、评花榜者无,开口便是伦常朝纲,春秋大义。可以不要生活,却不能不要读书,见面论文,交流心得,相识不相识,置喙插嘴,接力话题,推心处交浅言深,辯至面赤耳红,抃笑而散。此皆源于对读书无禁区、言论不设防之渴望,学有成就者与略通文墨者夹杂,学术话题也可无挂阂地世俗化。畅所欲言,所聊甚欢,看上去皆理想主义者。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轨迹发生巧合,意味着正在按照正确的方向前行。
“上帝死了”,“道德批判”,这对于刚从个人崇拜年代走出者而言,醍醐灌顶,澄廓无边。门前流水尚能西,所谓启蒙,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之外,简直是扭转力挽,推倒重构。如《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这般枯燥乏味、濩落非时的哲学著作,竟成盗版无数的畅销品种,一部书足以做到登高一呼,群山响应。有多少人读懂了这样的闲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渴望读懂。囫囵吞枣,不求甚解,懂与不懂间,静悄悄的反叛、晃悠悠的独立,便已开始。有理不在声高,外和内介、词缓意绝的力量,方会持恒致远。教育之目的,在于陶铸一种思维习性,培养一个行为规则,那个年代造就了这么一批坚定者。
经过一个年代,便是经历一场体验。那个年代所读的有限几本书,内容漫漶,甚至书名也已不确,只遗下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等的花样名词,但不盲从、不轻信、不世故的内质,已然信条。浸淫既久,自居其类,虽无千锤百炼的严格训练,外在文字,已化作心中的力量,造就出一个内在不同的人。假如没有读这些书又会怎样,自己会是一个这样的状态,难以想象。
翻看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涉及人物追述当年囊萤所读,与我大致相同,也是那些素陋的简装本子。但现实中的效果,却在云泥霄壤之间,他们的废弃更多,思考更深,并将信念化作了行动。
90年代之后,随着出版的多元化,阅读也趋于个性化,尽管如此,一些热点依然被不断地制造了出来。1993年,春风文艺出版社推出的“布老虎丛书”,轰动一时。1999年初科利华软件公司销售《学习的革命》一书时,采用的是地毯式轰炸的宣传攻势,几个月内销售愈600万册。子虚乌有的雪米莉系列但凡开印便在几十万册,一册几万字的《谁动了我的奶酪》定价却如此的高,买《哈佛女孩刘亦婷》的家长百分之百有望子成龙的因子,这时,市场开始了炒作,读者一次次被忽悠着。这时,文艺界的明星竞相出书凑热闹,但内容多无聊。同时,明星作家也被塑造了出来,余秋雨、贾平凹的作品出一部火一部,《霜冷长河》出版时,书稿的交接尤如隐蔽战线在行动,《废都》之中的空格符曾引起过多少人的联想。王朔作品的畅销意味着,世俗智慧对精英价值观和话语体系的反讽与颠覆取得了胜利,但我对京味作品不大感兴趣。1996年1月,在沪版图书看样订货会上,68元一套的三卷本《中国文学史》居然订出22600套,随后,新华书店上海发行所决定包销50000套。此书的出版,还引发了一场声势空前的“文学史热”。至2008年,该书已累计销售突破20万套。
进入21世纪,书店销售者像火车站期盼春运般期待着畅销书的出现,《哈利·波特》从一出到七,再有就是韩寒、郭敬明、痞子蔡、慕容雪村们的小说,由于年龄的原因,我不可能再读这类童书了,但如二月河系列、青春励志“LOFT公社”及《狼图腾》《河南人惹谁了》《河岸》《一句顶一万句》《巫言》《荒人手记》《青草》等等的热书,我也未阅读,不是它们不好,是我的兴致不在其中。经管类的《滚雪球:巴菲特和他的财富人生》《商业怪杰:创业经营的制胜之道》《卡内基成功经典》《激荡一百年》《滚雪球》《下一代企业:世界是平的,中国怎么办》《企业过冬》《金钱战争》《伯南克的美联储》《公司战争》《西洋经济史的趣味》《崩溃已经来临》《政府的“粮”》,健康类的《登上健康快车》《从头到脚说健康》《求医不如求己》等等,同样不感兴趣,虽热销,未触及。《没有任何理由》等等的所谓励志书,我也未读,自己已过不惑,早成了无志之人,也幸得没读,原来这批书中的许多,是伪书。
于丹2006年央视《百家讲坛》走红后,《于丹〈论语〉心得》迅速成为畅销书。其开播后带活了一批出版机构,之后,《王立群读〈史记〉之项羽》《纪连海叹说四大美人》《先秦诸子百家争鸣》《鲍鹏山新讲〈水浒〉》《钱文忠解读〈三字经〉》《非常梅兰芳》《马未都:活得明白》陆续推出。看过几本后发现,其没有嘴上说的精彩,又比纯文本的作品肤浅。
二
因为买书的缘故,自然也就开始关注书店。
自1982年开始,五一大楼门前每至周六晚上,便有小贩兜售翻印的盗版书。一部《射雕英雄传》被装订成二十多册,五毛一本,在当时七分钱一碗浇肉面、五分钱一个大馒头的水平线上,简直天价,且错别字连篇,却是看完第一本,便想看第二本。看惯《雁翎队的故事》《沸腾的群山》《新来的小石柱》《激战无名川》《金光大道》《桐柏英雄》之类的小说后,感慨小说还能这么写。所谓世界思潮的涌入,或是从读言情武侠小说开始的。
1984年前,太原最大的五一路新华书店也不过360平方米的营业面积,这家建于1954年的店,投资21.13万元,楼高三层,底层为营业厅,上为办公区,建成时曾是华北地区最大的书店。店内,柜台将读者与营业员分了开,隔山买牛,仅凭书名推测,就请营业员拿取,一本不行,再来一本,第三本时,营业员便烦了。1978年,《数理化自学丛书》开始发行,这里出现了罕见的排队抢购场景,过往交通为之堵塞,渴望高考上榜的青年,简直将买到这套书与能否考上大学联系到了一起。之后,每每各类报刊举办知识竞赛,这家店门前都会聚集起无数的人来,讨论难题,对照答案。其间或有雄辩者滔滔不绝,试题之外,也会论及诸如“潘晓是窄还是宽”之类的社会热点问题,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这里俨然成了城市传播新思潮的据点。2016年,五一路改造,这家运营了50多年的书店被拆除,其上修建了一座仿民国风貌的书店,不过方向变了,由原来的东西之势,改为南北走向。
1982年6月12至18日,文化部出版局在京召开全国图书发行体制改革座谈会。会议首次提出,在全国将组成一个以国营新华书店为主体的、多种经济成分、多条流通渠道、多种购销形式、少流转环节的图书发行网。会议确定,在发展集体书店的同时,积极扶持个体经营的书店、书摊,并大力支持出版社的自办发行,改革购销形式,在发展集体书店的同时,积极扶持个体经营的书店书摊,此即著名的“一主三多一少”。之后,一间两间大的书店纷涌出现于大街小巷。入道者青涩外行,但个个喜欢书,满满都是信心。
并州路11号出版大院对面的那家小店,招牌即“文史书店”,卖书人是一对操河南口音的父女。小店里没有那种刺眼的烂书,只有你感兴趣和不感兴趣的书,现在我书架上仍能找到从这家店买到的书。购买这些书,多出于盲从,那时的年轻人见面,闲扯几句后,总能拐到读书上,扯到哪家店进了什么新书。尽读奇書,多交益友,因常在同一家店照面,许多陌生的熟人间难免聊聊读书的心得,热烈处,生性好静的老板也会插上几句。柳巷北口的“尔雅书店”,就位于那两棵唐槐之下,老板靳小文是我的熟人,科班出身,爱书,人厚道,所以不几年即能脱颖而出,成为当地的名店大店。
类似的小店不计其数。后来,旧城改造步伐加快,这些小店东搬西挪,最终不知所踪。
2000年后,太原市的书店便进入了高繁殖期。2000年6月18日,民营的华拓购书广场开业,其营业面积1200平方米,以销售科技书为主;10月21日,民营的晋京书城开业,其营业面积为6000平方米,以销售特价书为主,原址曾是一家名曰月亮潭的歌城。2001年6月18日,省新华书店开办的山西图书大厦开业,其面积为5000平方米;10月24日,民营的21世纪图书文化广场开业,它是北京21世纪锦绣图书连锁有限公司在太原的投资项目,其面积为7000平方米;11月3日,由太原市新华书店解放路图书超市扩建而成的太原书城开业,其面积为5000平方米。2002年5月29日,太原市新华书店坞城书院开业,其面积为2200平方米。2003年11月29日,位于平阳路田森超市的得云图书超市开业,其营业面积4000平方米。图书进商场模式早已有之,1996年初,天龙超市内即设立了160平方米的图书超市,开业初期,日均销售额保持在两万元左右。2005年6月30日,外文书店图书超市扩建开业,营业面积为2500平方米。与此同时,太原市新华书店所属的五一路书店400平方米、教育书店600平方米、少儿书店300平方米及民营的超限特价书店等多家营业面积在几百平方米的书店或扩建或重新装潢,加之先前开业的尔雅书店800平方米等,一时间仅有200万市区人口的内陆省会太原成了图书零售业的战场。作为一种现象,其态势引人注目。与此同时,太原街头于2001年7月9日出现了50个“晋阳书报亭”,这些亭子因其分布合理、便利购买而受到普遍欢迎,销售收入可观,年底时已增至150个。
为切得更大一块蛋糕,各家书店可谓使出了浑身解数。山西图书大厦位于交通要道的建设南路,此地虽说终日车水马龙,但多为匆匆过客,本地读者知之者不很多,为此大厦将扩大知名度作为重点而着意营造,其活动一个接着一个,一场连着一场。开业不久,便开展了“优等生助学工程”,300多名来自省城40余所中学的年级第一名参与了此项活动。之后,签名售书、报告会、主题展销等活动周周翻新。2001年7月13日晚的“申奥”之夜,大厦门前更是人头攒动,热闹异常,成了太原市的一大焦点,在新闻媒体上显尽了风光。2005年8月15日,《江泽民传》的作者库恩
来此签名售书,大厦门前着实又疯狂了一把。
21世纪图书文化广场地处传统商业区钟楼街区内,由于近年来商业区重心外移,此处已远没有往日熙攘。其原址为大中市商场,商场由于经营不景气而几易其主,一会儿经营百货,一会儿开办小吃,但最终还是在无奈中歇业了。书店开业后即意识到了其阴影所在,扭转乾坤的第一招是提高书店的品位,为此他们在店内开设了店中店,专营商务印书馆等名社图书;第二招是将读者吸引过来,为此又是为希望工程捐赠,举办学生才艺大赛,又是办摄影艺术展、现代陶艺展,又是开设名人画廊、学术讲坛,2001年11月10日在其堂厅内开设的“山西省首届少儿古诗词朗诵大赛”颇为引人,也占尽了风头。
继2005年“五一”成功举办社科类图书八折销售及社科文学十大名社联合展销活动之后,山西省新华书店所属在太原的三大书城———山西图书大厦、外文书店、太原书城再度联手,推出了为时一个月“省城首届青少年读书节”,并于2005年8月16日全面启动。读书节期间,三大书城分别设立主题书展,有“山西图书大厦学生节”“外文书店外语节”“太原书城科普节”。三家书店还向青少年推介了百种重点优秀图书,并设立推荐图书专区,方便青少年阅读和选购。同时,又推出“读优秀图书,益花样年华”征文比赛。此外,名人签售活动也在读书节集中进行。山西图书大厦举办了“知心姐姐”卢勤专题演讲及签售活动,外文书店举办“大山话双语”、李阳讲英语活动,太原书城举办了开心妈妈屈开签售活动等。
场外功夫归场外,硝烟弥漫中拼的还是实力与业绩。太原书城此间仍坐在书业零售龙头老大的位置上岿然不动。2003年春节期间的初一至初七,其销售额达57.6万元,远远超过营业面积相同的山西图书大厦,且比扩建前的上年同期增加了34%,规模优势带来的效益在此又一次得以显现。
然这种纷繁景象,于2010年左右戛然而止。現实的确很骨感,不断传出独立书店关张的信息,开始人们还有感叹的激情,后来便是沉默注视,再后来就懒得去操心了,“只见过一次的东西不曾存在,天天看见的东西不再存在”,艾利亚斯·卡内蒂揭示的此现象,是对重复信息的疲倦,还是对现实的无奈?独立书店无论大小,都是街道上的一处别样风景,其不仅是个阅读场域,更是一处传达温度与故事的地方。人与书的最初见面,一如男女间的相亲,便在这里发生,于是总有一些人流连于老时光里,久久不肯离去,董桥说:“书店再小还是书店,是网络时代一座风雨长亭,凝望疲敝的人文古道,难舍劫后的万卷斜阳。”田园诗之美,美在田园消失之后。龙应台曾嘱咐留学的儿子:“别总去沃尔玛,也给路边摊留点儿生意,他们比沃尔玛更需要你。”是否也可这么说:别总去网店,也给实体店留点儿生意,他们比网店更需要你。然永生太可怕,不死是天罚,永生者占据着新生者的空间,网店网购、按需出版、数码印刷、电子书包等等的新生代,便无出头之日,便真要被天罚了。
民营书店转行,国有书店则改为体验店,主营虽还是图书,黄金位置已转让给了咖啡屋、文具档。书店是理想主义者的事业,若将店堂改作其他经营,收入会更丰,但没有了坐拥书城的一份宁帖。读书如同理想主义者的职业,手不释卷,方得心安,至少对于我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