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沩
近日,上海一小学二年级使用的教材,将第二十四课《打碗碗花》原文中所有的“外婆”全改成了“姥姥”,有家长关注到这一问题,向教育部门反映。而上海市教委给出的回复是:查阅《现代汉语词典》后,“姥姥”一词是普通话词汇,而“外公”“外婆”则属于方言,希望学生多了解祖国语言的多样性,并提出上海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要持开放包容的态度。此回复一出,便引起了公众热议。
一、“姥姥”“外婆”孰为方言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中,“外婆”一词被标注为方言词,而“姥姥”一词则是普通话词汇。这其实也并不奇怪,因为《现代汉语》中对普通话的定义即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外婆”在南方被广泛使用,因此被看作是方言。
从两个词产生的时间来看,“外婆”未必就是方言词。在中国古代封建宗法制社会里,父系亲属与母系亲属的界限是非常分明的,以男性为中心,把亲属分为宗亲、外亲等,母系亲属被称为“外戚”,《史记》《汉书》写到母系,都称“外家”,而这个“外”则有“远”的意思,也就是說母系亲属那边是比父系亲属这边要疏远的。“外祖母”就是“外亲”的一种。“外祖母”之称从先秦一直沿用至今,例如《礼记·檀弓》:“齐谷王姬之丧,鲁庄公为之大功。或曰由鲁嫁,故为之服,或曰外祖母也。”“外婆”这一称谓最早“见于唐代。例如唐代《法苑珠林》中:“我是汝外婆,本为汝家贫,汝母数从我索粮食。”
“外婆”在唐代便已被作为书面语使用,“姥姥”则一直到明代才逐渐为人当做母系亲属长辈义使用,且是口语称呼。因此,在唐之后、明代之前,“外婆”作为通用的指示母亲的母亲这一含义是没有异议的。而且,“姥姥”一词偏口语化,适用于口语语境,鲜少在书面中使用,“外婆”则是书面和口语都在使用,不会令文章显得不正式,也不会失去口语中表达亲切语气的作用。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可以说“外婆”是普通话,“姥姥”很有可能是方言词汇演变而来。
发展到今天,“外婆”已广泛进入到文学作品和音乐作品中,如广为传唱的歌曲《外婆的澎湖湾》等。“姥姥”的使用则限于北京话及其周边,其余地区并不常见,这样看来,“姥姥”或许才是方言,“外婆”是普通话。但随着人口迁移、网络的发展,“南北语言融合愈发加深,北方也有叫‘外婆、南方也有叫‘姥姥的,这两个称谓的界限已不再那么严格,在许多网友看来,‘外婆和‘姥姥都是方言口语,真正的通用普通话词汇应该是‘外祖母才对。”两者谁才是普通话用语可或许存在争议,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把“外婆”认定为方言词并不符合实际使用情况。
二、“外婆”的不可取代性
针对更改教材内容这个情况,许多人认为不能把“外婆”改成“姥姥”,为何不能将“外婆”全部替换为“姥姥”,原因有四:
1.“外婆”比“姥姥”表义更明确。从上文分析可知,“外婆”产生的时间比“姥姥”要早上许久。在《汉语大字典》中,“外婆”一词的语义相比“姥姥”更为纯粹,只有母系亲属那边女性长辈的含义,而“姥姥”则宽泛得多。它有三个意思:一指外祖母,二指接生婆,三指老妇人,《红楼梦》一书中就有个鲜明的老妇人形象名唤“刘姥姥”。后两个意思现在较少使用,并不多见,但仍旧说明,“姥姥”一词在某些语境下并非是外祖母的意思,可能指代其他含义,但“外婆”只有“外祖母”这一个含义,因而表义比“姥姥”更为明确。如:
(1)上个星期我们去了姥姥家。
(2)我在路上碰见了李姥姥。
这两个例子可以说明“姥姥”一词在不同语境下意思是不一样的,例(1)中“姥姥”即外祖母的意思,例(2)中则是老妇人或老奶奶的意思。“外婆”一词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它只能表示外祖母,无论出现在哪一种语境,都无法将其解释为另外一个意思,因此它在表义上更精准确切。
2.“外婆”如作为普通话,受众更为广泛。“姥姥”作为北方方言使用,分布在北京、东北三省、内蒙古以及河北等地。通俗认为,在南方及部分北方地区,“外婆”才是普通话用语,这与中国方言众多有着很深关联。我国地域广袤,各地的方言也不尽相同,虽有七大方言区的划分,然而方言区之下还有小方言区,即使是生活在一个村子的人,使用的方言也并非完全一致,如湖北等地在称呼外祖母时便有“家家”“嘎嘎”“嘎婆”等多种方式,在各地方言不一的情况下,“外婆”是他们的普通话共同语。同样,北方部分地区普通话、方言中都是使用“外婆”。尤其是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文学、音乐等作品中使用“外婆”而非“姥姥”,更加影响人们的使用。从而可推测,与上文论述的观点一样,“外婆”可用于书面和口语,“姥姥”多出现在口语中,从这个层面上说,“外婆”的受众要比“姥姥”更广泛。
3.表情达意的需要。《打碗碗花》是一篇回忆性质的散文,具有文学特性,表达着作者的个人经验与情感。在《打碗碗花》一文中,如将“外婆”一次替换为“姥姥”,既使得文章整体的情感变了味,不符合原作者创作初衷,也不利于学生理解文章情感,加深文章阅读理解能力。换而言之,不加研究地随意替换,多会闹出笑话。如中国古代历史上多次出现过的“外戚专权”的情况,如果替换成“姥家专权”,既不符合表情达意的需要,也使得原有的概念变得不够正式严谨,多出了一丝调侃、嬉笑之意。放到现代,《小红帽与狼外婆》的故事恐怕就要改成《小红帽与狼姥姥》了,孰好孰坏,一目了然。当然,反过来说,用“外婆”去替换“姥姥”也未必合适,如把“刘姥姥进大观园”替换成“刘外婆进大观园”,既显得生硬别扭,也改变了这个称谓原有指刘姓老妇人的意思,失去了作品意图呈现的通俗意味。
4.尊重方言的独特性与多样性。“地方方言更符合本地的社会习惯,更能切合当地人的心理。”“语言与语言之间没有优劣之分,也不存在语种之间的进化关系。”在部分北方地区,“外婆”被看作是方言,而其他的地区认为其是普通话的情况也不胜枚举,或是既看做方言也作为普通话使用。不论是被当做方言还是普通话用语,可以肯定的是,都是出于特定目的的需要才被使用。对于“姥姥”和“外婆”孰是方言的争论,反映了我国方言的多样性,如若抱着推广普通话的目的随意更改其用法,是对其独特性和多样性的不尊重,反倒阻碍方言进入普通话系统。
三、事件背后折射出的教育问题
此次事件之所以引发如此争议,原因之一就是上海市教委的回复激发了公众的不满情绪。用“姥姥”全盘替代,表面上满足了学生识读的需要,实则犯了以偏概全、不尊重方言使用习惯的错误,与许多人的语言使用习惯背向而驰。
仔细分析,这个回复暗含了三层意思:第一,他们是查阅了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后才给出的回复;第二,上海市教委回复的是《寒假生活》,对《打碗碗花》的争议暂不回复;第三,上海是一座多元化的城市,允许“外婆”“姥姥”甚至更多种说法并存。激怒公众的则是第一个解释。且不说《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划分是否合理,单论其解决事情的方式,便可见现存中小学教育中一个很常见的问题,即易流于形式,易忽略学生乃至群众接受。
语文教学的重要目的就是塑造学生的人文素养,推广普通话是教育部门的使命,但并不意味着要彻底、严格限定哪些是普通话,哪些是方言。“方言词汇同普通话联系紧密。普通话总是有条件、有选择地吸收方言中有生命活力的词汇来丰富完善自己。”方言是普通话的养分,为普通话提供多彩多样的词汇和句法结构,让它充满生命力。普通话也要不断从方言口语中吸纳新内容,当一个方言词汇使用得越来越多的时候,也可以成为普通话共同语。在语言发展演变过程中,普通話不断吸收方言的有用成分。如果一味地将“外婆”替换成“姥姥”,既没有考虑原作者创作初衷,也没有考虑到学生的接受问题,使学生接受的教育内容过于僵硬、呆滞。公众的不满,实则是对于随意划分“姥姥”“外婆”孰优孰劣行为的不满。学生固然要学习识读课文,但更多地应是培养他们对于文化的理解能力,创造跨方言、跨文化接触的环境。要做到知道语言使用的规矩,了解语言使用的丰富多义,在情感上产生认同,这样既会使学生认同为课文本身的内涵,提高阅读理解水平,也能让大众认可多元的语言使用方式。
“外婆”和“姥姥”早已经进入普通话系统并为人公认,因而我们应当把重点放在方言的不可替代性上面。换而言之,我们应当知晓,中小学生课本里面的词语不可随意替换,如若不然,很可能会对学生的教育习得产生不利影响。所以,再碰到类似的情形,或许我们不必纠结于哪一个是方言,我们应该尊重每一种方言,也尊重人们使用哪一种方言的决定,避免出现“非此即彼”的判断,不妨让“姥姥”和“外婆”有差异地并存于中小学课本乃至日常生活中。
[作者通联: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