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慰慈
我从小就叫她“陆家姆妈”,她是我妈妈年轻时的朋友,又是我家的邻居。因为是朋友,所以她才介绍我妈妈搬到同一幢楼来的,说来也奇怪,早搬来的她竟没有为自己抢一套好一点的房子,也许那时的人温良恭俭让得多。
陆家姆妈胖乎乎的,很是富态的样子。她是资本家的太太,打扮很有风度,大波浪的卷发,旗袍的衣襟前不是别着一串茉莉花,就是露出花手绢的一角。她是同女儿一家住在一起的,她的女儿是个小学老师,有3个孩子,陆家姆妈就帮着带外孙,操持着女儿的家。
她的丈夫另有外室,就在附近马路,那個家也有子女。陆家姆妈自己不会生养,女儿芝芳是收养的。芝芳懦弱心软,凡事由母亲做主,从不敢顶撞半句,所以在女儿家生活,陆家姆妈舒心得很。
芝芳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经常请假在家养病。芝芳的丈夫洪根是干建筑工程的,魁梧英俊,收入高,成分好。芝芳与洪根的亲事还是我妈做的媒呢!洪根每周六才回家一天,每逢这一天晚上,陆家姆妈就要搬张木扶梯,躲到她的阁楼上去。她家就这么一大问,祖孙三代平时不碍事,女婿回来就不行了,于是在进门右上方处搭了一个直不起身的阁楼。但她耳朵很尖,听到女儿床上动静大了,第二天就会对着女婿不客气地说:“你要照顾一下芝芳,她身体不好啊!”把洪根说得脸红耳赤的。
陆家姆妈手脚向来大方,说话也快人快语,烧了什么好菜,会端一碗到我家;买了布料也会让我妈帮助裁剪。经济上她是富足的,丈夫定期给她钱,女儿女婿的工资也几乎全部上缴,这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安排一家老少生活绰绰有余。所以,我们常常见到她带着3个孩子出门,不是去瑞金路上的四如春点心店吃馄饨,就是去淮海路的蓝村点心店买水晶大包。
再后来,日子突然就变了。先是陆家伯伯没钱了,陆家姆妈的经济来源就断了。之后,更大的打击来了,芝芳因心脏病突然去世了。陆家姆妈与3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从此她的胸襟前没了手绢花,一朵棉线小白花插上了发髻,这个家庭骤然失去了笑声和活力。
不久洪根又结婚了,陆家姆妈就独自带着3个外孙过,当然经济上每况愈下。
1970年,我准备上山下乡去江西,临行前亲戚朋友纷纷送行,有送钱送被单的,也有送毛巾送白糖的。一天,陆家姆妈在扶梯口追上我,拿出两刀黄草纸,有点羞愧的表情:“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送你的,这个你就收下吧。”她还是老派上海人的做法,哪怕钱少,礼数要到。我突然眼眶湿润了。对这薄礼我一点没有嫌弃,莫说当时连草纸都要凭票供应,就凭她这份心意就已令人感动不已了。多少年后我一直记得她送我的这两刀草纸,以及当时她热切而又有些难为情的神色。
三年后我回到了上海,听说六旬开外的陆家姆妈改嫁了,对方以前开过店。那是为了嫁一张饭票吧,我想,心头未免戚戚然。
一天我在路上正巧遇到了陆家姆妈,她和一个老头并肩走着,两人都穿着一件当时很时髦的银枪大衣,我习惯地叫了一声:“陆家姆妈!”她也热切地应答,但见那男的有点尴尬地站在远处。我意识到,现在她的身份已经不是“陆家姆妈”了,但该称呼她什么呢,我不知道。
现在我也活到了陆家姆妈的岁数了,经常会想起她,想起她给我的礼物,想起她不由自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