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清楚地记得,壁柜里有一样东西绝不能动,两瓶标贴模糊不清的白酒,那是父亲的心头肉。
每隔一两周,父亲都会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去上面的灰尘。他神情专注,眼睛里溢满了难以掩藏的怀念。从不喝酒的父亲干嘛要对这瓶酒视若珍宝呢?我决定找时间探个究竟。
一天,乘父母亲下田劳动之机,我找来凳子放到壁柜下,站在凳子上踮着脚尖,竭力伸出手。我终于摸到了期待已久的酒瓶。不料,脚下凳子一晃,我的手带动那个没有抓紧的酒瓶滚出了壁柜,“啪”一声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在被浓浓的酒精味占据的屋子里,我惊恐难安。不知所措时,父亲走进屋,看一眼后什么都明白了。他声音低沉地吼道:“谁让你动它们的?”父亲罚我跪到屋子中央,用木条狠狠抽打我。听到我的哭叫声,母亲冲进来,不顾一切地拦住父亲说:“为了一瓶酒,你这样打孩子,值得吗?”父亲将木条扔到地上,“那是酒的事情吗?”
在父亲走远的脚步声里,我紧紧搂住母亲,难过地说:“难道我比不上一瓶酒吗?”母亲轻轻摸着我的头说:“那两瓶酒对他有特殊意义。你爸以前不在农村,是工程技术员呢。”这事儿我知道,但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回来当农民。这是个秘密,父亲和母亲从来不说。
这次母亲解密了。她告诉我,20世纪70年代末,父亲是正在修建的乌江渡水电站的一名工程技术员。他和同组一位姓周的叔叔很要好,周叔叔是他雷打不动的酒友,当地产的一种瓶装白酒是他俩的最爱。
随着水电站大坝一天天筑高,父亲也一天天放松下来。那天中午,他有些高兴,不觉多喝了两杯。下午,带着三分酒意,父亲走进了工地。在跨过一个钢架梁时,他脚下一滑。外侧是二十多米的高坎,一旦摔下去,轻则断手断脚,重则丢掉性命。周叔叔见势不妙,伸手将父亲的身体向里猛地一推。父亲的身形稳住了,但周叔叔却用力过猛失去重心,向高坎下倒去。父亲眼睁睁看着最好的朋友重重摔落到高坎下坚硬的水泥地上。
周叔叔被送进医院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跟在满身血痕的周叔叔身边,父亲泪流满面,后悔不迭:“我为什么要喝酒啊?”看到医生摇头叹息,他一把抓住医生的手哽咽道:“求你了,救救他吧。”“我们尽力了。”医生的话,粉碎了父亲残存的那点幻想。
三十多岁的父亲,爬在病床边嚎啕大哭。短暂醒来的周叔叔,抓着父亲的手艰难地说:“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值了。真遗憾啊,今后不能再陪你喝酒了。”这番话听得父亲肝肠欲断。
事后,总公司成立了工作组。在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父亲说出了真相。最后,周叔叔被评定为见义勇为的英雄,父亲则主动申请了离职。其实,按照单位的处理意见,父亲只有一个记大过的处分。但父亲坚持要离职,用以惩罚自己,警醒自己。
离开单位时,父亲带走了周叔叔留下的两瓶白酒,将它们摆放在我家壁柜的最上层。父亲也彻底戒了酒。除了被父亲视若至宝的那两瓶白酒,我们家再无一滴别的酒。母亲的讲述,并未能化解我对父亲的怨憎,我依旧坚信他不爱我,也再难和他亲近。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和伙伴们在小院里捉迷藏。为了躲开小伙伴们的寻找,我把藏身地选在了粪坑旁那堆柴禾里。跨过粪坑时,因为脚下用力不够,身体向粪坑里栽去。在掉入粪坑时,额头撞上了石沿,一阵疼痛猛地袭来,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在一阵又一阵的恶臭里,我几乎晕眩。这时,父亲急火火地冲了过来。他飞快地伸出手,一把将我提出了粪坑。在父亲宽阔的胸怀里,我的心里升起了久违的安全感。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端来水给我清洗身体。看着我额头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母亲一脸担忧:“孩子的伤口太大了,得赶紧送医院才行。粪坑那么脏,伤口不会感染吧。”
父亲想了想说:“到医院得走十几公里路,我先用白酒消毒,再去医院。”“但咱们家没别的酒啊。”母亲说。父亲没說话,径直走向壁柜,从最上层取出了仅剩的那瓶白酒,倒出了半碗。看着荡漾在碗里的透明酒液,一股酒香扑鼻而来,我的心里一暖。父亲找来棉花,沾着酒液小心翼翼地擦洗着我的伤口。当高达六十度的酒液渗入伤口后,疼痛更加剧烈起来。但父亲在昏黄灯光下专注的眼神,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溢满了浓浓的爱意和担忧。
此后,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如蚯蚓般的疤痕。而我家壁柜上层的藏酒,也只剩下了半瓶。那酒虽然只剩下了半瓶,但我知道,父亲对我的爱却是满满的。此后,我和父亲未再有过任何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