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敬元
生产队的活,有轻重之分,难易之分。还有一些活与环境有关,比如牲口圈起粪,活不重,也不难,但臭气难闻。又比如起场,用叉把麦草挑起,和麦衣子分开,该是好干的活吧?可遇上刮风天,风把麦衣子吹起来,直往你眼睛里钻,脖子里灌,那滋味可不好受。现在,生产队到了锄头遍苞米的时节,锄苞米的活,不重也不难。更重要的是,锄头遍苞米的时节,正值美好的春天,空气清新,春风和煦,鸟啼燕舞,天气不冷不热,肢体舒展,浑身跃跃欲试,让人感觉不仅仅是在干活,而是在享受劳动的欣悦。
梦娟虽然在锄苞米,却没有感觉到锄苞米给她带来的丝毫快乐,梦娟心里满是愁肠。梦娟肚子里怀着娃娃,已经有四个月了。梦娟的愁肠,不在于因怀孕干活不方便带来的负担,也不在于怀孕妇女通常出现的妊娠反应。梦娟的愁肠,是难以启齿的。这要从梦娟的男人黄熟天说起。
梦娟的男人黄熟天,在信用社工作。黄熟天身子长得高,细细瘦瘦的,这样的男人,人称麻杆男人。细细瘦瘦的男人,不一定是不健康的男人。黄熟天既细细瘦瘦,又疾病缠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药不断,走路风都能刮倒。黄熟天命好,在信用社上班。在那个贫穷年代,每月能挣上旱涝保收的几十块钱,就是让人羡慕的人物。正因为这一点,黄熟天才能把漂亮姑娘梦娟娶上。其实,梦娟根本看不上黄熟天。梦娟爹妈说:“队上辛辛苦苦累死累活干上一年,到头来分不到几分钱。跟靠挣工分吃饭的人,一辈子能把你苦死穷死。嫁给黄熟天,啥也不图,就图他每月领回来的几十块钱。再说,黄熟天又是家里的独苗苗,他爹虽然死了,他妈可是个勤快人,身体好,心肠好,你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正如爹妈所说的,梦娟嫁给黄熟天,不愁吃、不愁穿。黄熟天疼梦娟,婆婆也疼梦娟。问题出在黄熟天的身体。黄熟天身体太差,殃及梦娟肚子里的娃娃。梦娟头胎生下的,是个男娃娃。娃娃一落地,就和老子一样,身体细细瘦瘦,是个病胎娃娃,只活了三个月就死了。梦娟伤心,婆婆也伤心。现在,梦娟肚子里怀的是二胎。从怀上娃娃那天起,梦娟心里既有准母亲的欣喜,又有第一个孩子夭折带来的阴影,而这种阴影常常在心里缠绕,驱之不散,梦娟生怕肚子里怀的娃娃。和头胎一样。梦娟心里的愁肠,越来越重。
和往常一样,这天梦娟锄苞米收工一进门,婆婆早就做好了可口的晚饭。梦娟吃过饭,洗过脚。因为妊娠反应,身体不舒服,又因为心事太重,就早早睡下。这一夜,梦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躺在炕上生娃娃,从肚子里生下的不是一个娃娃,而是一个大苞米棒子,苞米棒子落在炕上,打了一个滚,变成一个男娃娃。男娃娃胖脸,胖胳膊,胖腿,连小鸡鸡也是胖的。梦娟问:“你是谁?”胖娃娃说:“我是你的娃娃。”梦娟抱起娃娃,说:“你是我怀的娃娃,落地的时候咋是苞米?”胖娃娃说:“我是吸收了苞米的精气生长的,我的身体最健康。”梦娟说:“苞米的精气还能进到我的肚子里?”胖娃娃说:“只要你天天想着苞米,苞米的精气就会一点一点进到你肚子里。”梦娟笑着大声说:“知道了,知道了,生了个健健康康的娃娃。”梦娟醒来的时候,脸上湿湿的,是梦里太激动流下的眼泪。
梦娟不断回味着梦里的情景。她把熟睡中的男人推醒,说了自己做的夢。黄熟天因为自己体弱多病,在梦娟面前很少有底气。尤其是梦娟又怀上娃娃,他从梦娟脸上的表情和言语的流露。知道梦娟最担心的是啥,他的底气比先前更为不足。睡在梦娟身边的他,从来不敢用手碰梦娟的肚子。现在,梦娟主动向他说自己的梦,和他分享生下健康娃娃的快乐,他才有勇气把手伸过去,摸梦娟的肚子。他把耳朵贴在梦娟的肚子上,听着胎动。黄熟天喃喃地说:“但愿我的媳妇,能生下一个健康的娃娃。”
早晨起来,梦娟又把昨夜做的梦说给婆婆,把苞米变的胖娃娃,向婆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婆婆一字不漏地听着,琢磨着。婆婆也怕梦娟生下的娃娃,又像头胎的娃娃那样。自从梦娟怀上娃娃,她心里总是虚虚的,甚至是提心吊胆的。她和儿子心照不宣,但她是婆婆,是长辈,要给媳妇长精神。人得有个盼头,人一有了盼头,就有了精神,还能把盼头得到。想到这里,婆婆眼前突然打了一个亮闪。她两个手巴掌响响地对拍了一下,对梦娟说:“你就按梦里那个胖娃娃说的想,死死地想,死死地盼,心里有了盼头,一定能生个胖娃娃。”
也就从那个早晨起,梦娟觉得自己一下变了。她的心轻轻松松的,走路的脚步也轻轻松松的。看天天是晶晶的蓝,看地地是汪汪的绿。锄苞米的时候,一双燕子像有意和她嬉戏,擦着她的身子飞过去。梦娟锄苞米的时候,心思全在苞米上。现在,苞米苗分出了叶片,每片叶子都饱含着养分,又有阳光雨露的滋润,黑绿黑绿的,一天一天往上蹿,就像肚子里怀的娃娃,得到她身体养分的滋养,一天比一天长得壮实。别人锄苞米锄累的时候,坐下休息。梦娟的休息,是蹲在地下看苞米苗,苞米叶片在风中飘起来,那是肚子里的娃娃在兴高采烈地朝她挥手。苞米叶子上留下的莹莹闪亮的露珠,那是娃娃亮亮的眼睛在看她。
生产队的苞米,种在大条田里。苞米行子长,一行子有几百米。搭行子的人,互相挨得近,常常是边干活边聊天。雪雪是个年轻媳妇,和梦娟年龄相仿。雪雪离梦娟近,边干活边讲笑话。雪雪讲笑话太投入,她自己笑得捂肚子,两腿一软,扑通坐倒,把一株苞米压在屁股下。锄苞米不小心踩了苞米,或身体跌倒压了苞米,都是平常事,用不着大惊小怪。要在往常,梦娟看见这种事情,顶多提醒一声:“小心苞米。”可在今天,梦娟看到雪雪屁股压在苞米上,她肚子里的娃娃强烈地动了一下,似乎听到娃娃痛楚的哭声。梦娟向雪雪大喊:“雪雪,你是要我的命!”这一声非同小可,惊呆了雪雪,也惊呆了听雪雪故事的人。雪雪坐起来,看了一眼压倒的苞米,说:“梦娟,我压的是苞米,咋能要你的命呢?”梦娟说:“你压的是我肚子里的娃娃,不是要我的命吗?”雪雪听了梦娟莫名其妙的话,梦娟该不是脑子有了病,在胡言乱语?雪雪想,梦娟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咋会突然脑子有病呢?梦娟一定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开的是天大的玩笑。雪雪想继续说笑话,逗大家笑,就对压倒的苞米说:“哎,你是苞米?还是娃娃?你要是娃娃就说话,就大声唱。想尿尿就尿一泡尿,想拉屎就拉一泡屎。”只听梦娟响雷般吼了一声:“你这个疯子!”雪雪一下怔住了,也不示弱,回了一声:“你才是个疯子!”梦娟被激怒了,拿锄头要打雪雪。雪雪也拿起锄头,拉开了架势。锄苞米的人赶快将两人拉开。雪雪受了委屈,想不通,不干活了,要去找一个说理的地方。
雪雪找的是梦娟的婆婆。她把苞米地发生的事,对梦娟婆婆详细说了一遍。雪雪知道,梦娟婆婆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会责备梦娟的不是,为她伸张正义。雪雪没想到,梦娟婆婆听了她的话,一开始,脸上表情还是严肃的,后来,脸上浮出了笑容,最后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对雪雪说:“雪雪,你不要生气,这是误会,天大的误会。”梦娟婆婆拉雪雪坐下,麻利地端来一杯红糖水,一盘花生。梦娟婆婆说话就像唱歌:“雪雪,是这样的……”梦娟婆婆对雪雪说了,梦娟为啥把肚子里的娃娃当作苞米的来龙去脉。雪雪就像听一个离奇的故事,睁大眼睛自言自语:“肚子里的娃娃,苞米……”雪雪和梦娟同一年嫁到这里来的。梦娟生下的那个羸弱的病胎娃娃,雪雪是见过的。病胎娃娃死了,雪雪还拿着鸡蛋去看梦娟,说了许多话安慰开导。雪雪听了梦娟婆婆的话,再不生梦娟的气了。雪雪心里想,梦是梦,现实是现实,梦咋能变成现实呢?梦娟是自己安慰自己。
苞米要锄三遍。锄苞米的活主要是妇女干。梦娟天天锄苞米,天天看苞米。梦娟有时候看见苞米变成肚子里的娃娃,有时候看见自己肚子里的娃娃跳出来,变成了苞米。苞米锄过三遍,定好苗,就要中耕、施肥、壅土,紧接着就是浇水。苞米一浇过水,株往高长,秆往粗长,叶子往阔长,一天一个样。这时候的梦娟感觉肚子里发育生长的娃娃也和苞米一样,一天一个样。梦娟每天的日子,都是在亢奋、欢喜中度过的。
苞米长高了,苞米地的空隙几乎都被绿色覆盖了。这时候的苞米地,就像绿色的海。梦娟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每天夜晚要到苞米地去。梦娟去苞米地,带一块凉席。一个怀孕的女人,独自到苞米地,婆婆和黄熟天都担心,怕梦娟受风寒,怕梦娟遇上狐狸、野狗之类的动物受惊吓,还怕梦娟万一遇上坏人。婆婆和黄熟天想拦梦娟,拦不住。婆婆就对黄熟天说:“你就陪梦娟去,你放心,我也放心。”
有黄熟天陪伴,也好,梦娟就不孤单了。梦娟坐在苞米地毛渠边,黄熟天坐在她身边。夏夜的苞米地,溢满了浓浓的苞米的馨香,梦娟的身体被馨香包围着。在寂静中,不时能听到苞米咯吧咯吧的响声。梦娟知道那声音是苞米生命昂扬向上生长的歌唱。梦娟把耳朵贴在苞米秆上,听了一阵,对黄熟天欢喜地喊起来:“我听见苞米身体里热血激荡的声音,真好听。”黄熟天把耳朵贴在苞米秆上,听了一阵,像听见秆里有一种声音,就像海里的浪在翻滚,时强时弱。黄熟天对梦娟说:“我听到了,听到了。”这时候,清凉的夏风吹来,苞米地卷起绿色的波浪,就像广阔的海洋。梦娟就把凉席铺到毛渠边,身体平躺在凉席上,让身心完全放松,自己就像一叶小舟,被波涛轻轻托起。她感觉风把苞米体内翻滚的热血,一点一点传递到她的身体内,渗进肚子里娃娃的身体里。梦娟肚子里的娃娃,在不住地闹腾。梦娟对黄熟天说:“你快听,我们娃娃身体里的热血也像苞米一样在激荡,娃娃正在高兴地甩胳膊蹬腿呢。”黄熟天把耳朵贴在梦娟肚子上,听到有强烈的胎动,就像听见一个娃娃甩胳膊蹬腿的声音。黄熟天有点激动了,说:“娃娃,你爹妈听到你的闹腾了。”梦娟看头顶的星空,星空垂得很低。梦娟看见有几颗星星飞下来,站在苞米稈上,向她送来好看的媚眼,仿佛在向她祝福,梦娟感到幸福极了。梦娟对肚子里的娃娃大声说:“你要像苞米一样长得胖胖的,结结实实的。”
梦娟除过刮风下雨天,差不多每天都在黄熟天的陪伴下,要到苞米地去。苞米一天比一天长得粗壮了,开始孕果实结棒子了。队上看庄稼的叫闵福,身体长得高大结实,全身肌肉饱满通红,走路脚踏地咚咚响。闵福看庄稼,苞米地是重点。苞米是秋粮,要给仓库交,要给社员分口粮。闵福白天夜里都要到苞米地去。他对黄熟天陪着媳妇去苞米地,十分不解。他问黄熟天:“你们两口子家里不蹲,夜里跑到苞米地图个啥?”黄熟天不想对他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梦娟害口,心里难受,闻闻苞米的味道,心里就不难受了。”闵福是个三十多岁的光棍,虽然没娶过媳妇,也知道女人怀娃娃害口。闵福听了黄熟天的解释,噢了一声。
从苞米地孕育棒子开始,梦娟就想着要吃黄熟的苞米。苞米棒子太嫩,连缨子也是嫩绿的。梦娟剥开苞米棒子的皮,用鼻子吮吸嫩苞米粒的味道,把苞米粒的味道吸到身体里,进入娃娃的身体。这是个天上出大月亮的夜晚,没有风,苞米地闷热。黄熟天对梦娟说:“太热了,我们回家吧。”梦娟说:“我再躺上一阵。”黄熟天把身子移到苞米林里,他想坐在黑暗的地方,闭上眼休息上一阵。这时候闵福来了。闵福抬头看天上射下来的月光,太好看了,恨不得把世界都抱在怀里亲吻。闵福的心里生出一股柔情,他想看看黄熟天和梦娟,一个大男人,夜里守着漂亮媳妇,蹲在苞米地里干啥。
闵福走到梦娟跟前,见黄熟天不在,只有梦娟一个人安静地躺着。他没有打扰梦娟,只是静静地看。月色如水,梦娟的身体也像如水的月色一样迷人。闵福的身体悄悄靠近梦娟,只想把梦娟看个够。此时的梦娟,并没有睡着,眼睛睁着看闵福。闵福身强如牛,在闵福靠近梦娟的时候,梦娟能闻到一个强壮的男人身体的气味,这气味像苞米的味道,比苞米更浓烈更好闻。梦娟想到自己弱不禁风的男人,自从结婚后,睡在身边的黄熟天常常就像死人一样,很少动弹。只有在梦娟忍不住的催促下,黄熟天才有一些动作,草草了事。现在,梦娟闻到闵福身体的味道,心一下狂跳起来,恍惚中,梦娟赶快闭上眼睛。
梦娟突然感觉自己的嘴唇,被灼热的东西挨了一下。睁眼一看,是闵福在用嘴亲她。与此同时,听见黄熟天喊了一声:“你这个流氓!”就在闵福看梦娟看迷了亲梦娟的一瞬间,蹲在苞米林的黄熟天,睁开了眼睛。闵福吓蒙了,呆愣了几秒钟,拔腿就跑。黄熟天要去追,叫梦娟拦住了。梦娟说:“你去追他,追急了,说不定他要下手打你,你要吃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黄熟天悻悻地说:“明天我再找他算账!”黄熟天现在当了信用社主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第二天,黄熟天要去找队干部,说闵福的事。梦娟说:“你去找队干部,说不定队干部不让闵福看苞米了。你就饶了闵福吧。闵福对我们还有用呢。”梦娟有了一个新的想法:“苞米棒子是苞米的精华。我想吃熟苞米都快想死了。队里的几百亩苞米地结的棒子数都数不清,可那是公家的,碰都不能碰。现在正好有了机会。”梦娟悄悄地对黄熟天说了自己的想法。黄熟天说:“你就试试吧。”
梦娟想,闵福见了她,肯定不是跑就是躲,只能到门上去找。梦娟到闵福的房子里,正在吃饭的闵福吓得头都不敢抬,端饭碗的两手在颤抖。梦娟说:“你不要害怕,我今天找你想和你商量个事,看你能不能办到。”闵福说:“只要把事情不要……说出去。”梦娟说:“你一天给我送两个苞米棒子。当然,这事不能让人看见。”闵福想了半天,把牙一咬,说:“行。”
当天夜里,闵福偷偷送来两个嫩苞米棒子。婆婆赶快给煮上。苞米棒子还没煮熟,香味就四处弥漫。梦娟肚子里的娃娃动起来了。梦娟心想,苞米棒子馥郁的奇香,幽幽地进到她肚子里娃娃的身体内,娃娃已经感觉到了。苞米棒子煮熟了,梦娟吃着,细细咀嚼着。梦娟肚子里的娃娃动得更厉害了。梦娟心想,肚子里的娃娃一定和她一样高兴,一定在扬手蹬脚张开小嘴唱歌呢。
梦娟天天吃煮的苞米棒子,苞米棒子由嫩变浅黄,由浅黄变金黄。苞米棒子的缨子也由浅绿变浅红,由浅红变火红。此时的苞米,在梦娟眼里,是天底下最强壮最威武的庄稼,每一株苞米,都是一个血性饱满的武士,手舞绿剑,身披红缨,昂首挺胸,吸阳光之美,纳秋风之吟。梦娟觉得肚子里的娃娃一定像苞米一样茁壮。
算算怀孕的月份,娃娃快要生了。现在的梦娟,是思维最活跃的时候,每天都沉浸在无比美妙的境界,想象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娃娃是啥样子。梦娟要让娃娃从想象中跳出来,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梦娟决定要画自己的娃娃。梦娟虽然只上过小学,可她上学的时候最爱画画,老师说她有绘画天赋。毕竟多年不画画了,手生疏了。画苞米容易些,要把娃娃画得生动形象,还得下点功夫。梦娟对黄熟天说:“你抽时间到书店和学校美术老师那里去,找一些绘有娃娃的杂志和画册。”黄熟天理解梦娟,支持梦娟。火速骑车子跑书店,跑学校,把梦娟要的东西都找来了。有了画娃娃的摹本,梦娟画娃娃的水平长进快,笔下出现了一个个可爱的娃娃。
这天夜晚,梦娟把纸铺在桌子上,手拿彩笔,要让呼之欲出的娃娃跃上纸面。黄熟天肃穆地坐在一旁,就像一个父亲等待娃娃的出生。梦娟先画了一株挺立的成熟苞米,苞米秆和叶子翠绿,苞米棒子的缨子火焰一样红,苞米秆顶上的穗子生机勃勃,直指天空。黄熟天的心随着梦娟的手也在喜悦地跳动着。挺立的苞米株下,一个男娃娃出现了。男娃娃黑黑的头发,黑黑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和梦娟。接着出现的是男娃娃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腿,胖胖的脚和小鸡鸡。黄熟天看到一个完整的娃娃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激动得再也忍不住了,说:“儿呀,你看见我了吗?我就是你爹!”梦娟又画了一株苞米,在苞米下画了一个漂亮的女娃娃。女娃娃不像男娃面对着黄熟天和梦娟,而是侧身看着挺立成熟的苞米,伸出一只嫩手,去摸飘动的苞米叶子。女娃娃张着小嘴,像在和苞米说话。女娃娃太可爱了,还有点调皮。黄熟天对女娃娃说:“丫头,你不要光看苞米,和苞米说话,你要看你爹和你妈呀!”
梦娟把画好的画,贴在墙上。那一夜,梦娟和黄熟天都睡得很迟。梦娟只睡了一阵儿,就醒来了。她又去看那两个娃娃。梦娟看得忘情,对着墙上的娃娃大声喊起来:“我的娃娃,你妈等你等急了,啥时候才能叫我抱在怀里!”梦娟的喊声,把黄熟天惊醒了。黄熟天从身后抱着梦娟,说:“我的媳妇,你要吓死我了。”
梦娟娃娃降生的时候,是在队上掰苞米的时节。
梦娟正掰着苞米,感觉到肚子疼起来。在她旁边干活的妇女队长摸了摸梦娟的肚子,急急地说:“赶快回家,你要生养了。”梦娟的心狂跳起来,对妇女队长说:“你给我挑两个最大的苞米棒子,我要带回家。”妇女队长在苞米堆里,挑了两个最大的苞米棒子。夢娟回到家,上到她养娃娃的炕上,把两个黄亮黄亮的大苞米棒子吊在房梁上,一个苞米棒子是男娃娃,一个苞米棒子是女娃娃。
婆婆赶快找人去叫儿子,儿子和公社卫生院医生风风火火赶来了。医生做了检查,立即做接生准备。梦娟是看着头顶上的苞米把娃娃生下来的。守在房子外面的婆婆和黄熟天,听到婴儿的啼哭声,觉得这娃娃比第一个娃娃的哭声,响亮得多,清脆得多。医生称过娃娃,大声宣布:“这是个男娃娃,体重三公斤。”抱着热气喧腾娃娃的梦娟和守在房外的婆婆,还有男人黄熟天几乎同时说了一句:“这娃娃就和苞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