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益
哲人们提示我们要自然地笑,自然地歌。自然地哭。自然地愤怒。自然地呜咽。自然地哭丧。自然地……呵,哀号。我于是决定摘下自己的面具。立在镜子前,摘面具。但是,摘下一张,又一张。摘下一张,又一张!怎么,我薄薄脸皮下竟藏有那么多面具?向镜子深处望进去,呵,果然,黑压压一大片!在我脸的最深部嵌着。埋着。钉着。焊着。铆着。歪着。跪着。招摇着。风骚着。舞蹈着。装神弄鬼着。挤眉弄眼着。故作庄严着……怎么那么多?摘下的已经堆满了桌子,床上,厨房甚至马桶间呀!但脸上还沉甸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新的面具等待冲出来。我于是决定彻底解决它们。伸出手去,狠狠地伸进自己脸部的最深处,扯!扯!扯!使劲扯!拼命扯!哧啦一声,只听一声怖叫,竟从颈部扯下了一大团诡怪莫名的兽状烟霾。而细看,肩膀上竟一片空无,没有头,没有脸,没有五官,没有颈子,没有表情,甚至连任何可供参考的生命物件也没有。呵,只有一只空肩膀,只见空空肩膀上陡然飘起一团巫舞的混沌。
非常意外,打开的生日大蛋糕盒内竟藏有一座花香四溢的雪白奶油山。奶油山里有一队我从未见过的小侏儒正在蜿蜒曲折的奶油小路里跋涉,牵着一头驴,一只猫,一只孔雀与一头狮子。沿着蛋糕褶皱里深埋的奶油小径往下走,往下走,一直走到谷底。七支生日蜡烛,呵,七支高耸在山顶上的蜡烛!突然,化作七支喷出彩烟的小火箭,不知被谁点燃,轰隆隆拖着火光,冲破绵延起伏的奶油大山脉辉煌升空,把下面那群小侏儒照耀得雪亮。主人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这时,生日蛋糕已完整地因火光与震动而破碎。满桌的刀痕与狼藉。满桌的油污与擦手纸。满桌的嘴巴与口水。满桌的狼藉与污浊。满桌的……蛋糕已被眾食客切割得支离破碎而又玄秘莫测。四分五裂。四分五裂。四分……五裂。四分五裂的人生。四分五裂的旧梦与新梦。四分五裂的七十岁。被别人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味道如何?呵呵,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身上淋了雨,我的口袋里就开始长蘑菇。衣袖里开始长蘑菇,鬓角里开始长蘑菇,脚趾缝里开始长蘑菇。腋窝下开始长蘑菇。甚至连裤腰带、鞋带、梳子上、床上、楼梯上也开始长蘑菇。我知道,这仅仅因为我的身体内部有一片善于生长蘑菇的生命腐殖土。有时,我沿着我身体的斜坡向生命最阴暗与潮湿的角落走去,走向那片被蘑菇群包围与覆盖的内心地带。远远就看见树荫下有座小木屋,冒着炊烟,有琴声传出。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人。而且那人就是我自己。我决定不惊动他。绕着房子远远走,仅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远远看着自己行将结束的被腐烂蘑菇包围的一生。
房子的内部空间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墙却还在不断膨胀,膨胀……凶猛膨胀,不断吞噬我原本就不大的室内空间。头顶的天花板似乎在变低,变低……几乎压到我的头顶上!人也迅速缩小。耳朵缩得更小,肩膀缩得更小,肢体缩得更小,脊椎缩得更小,心脏缩得更小,血小板缩得更小,几近于无……每天用一把尺子不断丈量我的脚印,我的皱纹,我梳落在地上的白发,我的指甲盖、趾甲盖,我每个时辰的不确定的影子以及我鞋底上从别处粘来的狗粪,以精确测量自己生命的最后尺寸。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已无法再丈量下去了。因为我发现,发现,自己已微缩成一粒比存在更小,比虚无更小,比也许与可能更小的只会打哈欠的原子……
领带爬到颈子上,环绕成一条剧毒青蛇。
花裤带进化成一条大蟒蛇,死死缠绕住腰际,缓缓收紧,收紧。
牛皮皮鞋哞哞叫着,哞哞叫着,仿佛在寻觅那个在杏花村里失踪了一千年的,会吹笛的骑牛小牧童。
鳄鱼牌皮包就不必说了,天性凶残,一会儿游进这只钱包,一会儿游进那只柜台,一会儿游上银行柜台,以嗜血的本性到处寻找猎物。
梳妆台上的唇膏是一棵美丽石榴树,开满了以红嘴唇作原型的恶之花。
盥洗池上待用的染发剂五颜六色,简直是一池从亚马孙河游来的热带鱼卵,寻觅一只湿漉漉的腋窝,孵化斑斓。
淋浴喷头一拧开,管道里就游出一千只天鹅。游着,游着,透明的天鹅就把污泥浊水的生活游成了一池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
而那副挂在毛茸茸胸前晃荡不止的鹰视牌墨镜,已经饥饿。它的鹰喙锋利地啄食着主人的胸脯。因为它知道那下面必有一颗味道鲜美的欲望心脏。
只有靠墙放着的那根不知谁遗忘的龙头拐杖无所事事。斜靠着,但从那拐杖裂缝里秘密探出了一只史前期恐龙的大脑袋,正火急火燎地寻找邻家的一只花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