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梗,男。1966年7月出生。湖北京山人。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以诗歌为主,近期兼及随笔、文学评论的写作。获《诗刊》2012年度诗歌奖,首届反克诗歌奖。
向早上的露珠问好
向那不小心打碎露珠的小脚丫问好
我知道沙漏缓慢
但年华易逝。正如这露珠
——这草叶上的梦。
向中午从不午休的火车问好
——那么多车站,那么多站台,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远方
可是火车从不迷路
从不越轨
啊,祖国——
“没有我不愿坐的火车!”①
向夜晚点着灯的窗户问好
——无论城市的,还是乡村的
唔,我有多久没看见家的方向了?
一扇亮灯的窗户,就是
一粒红纸包裹的糖果
奔向它是甜蜜的
被它瞅着赶路也是温馨的。
注:①曾卓诗句。
初夏再一次把你输送到我这儿。
淡绿的方格子,紫色的池塘,
你在那儿吹奏光线的吸管。
你在那儿用第一缕栀子花的香气写字。
你写:“我偏爱绿皮的
老式火车,坐上它,
正好可以谈一场洛可可风格的恋爱。”
你继续写——“湖水构筑了一个
白色小镇,那儿的人通巫术,
信仰古老的拜物教。火车经过那儿,
总是把更多的雨水卸下,而将喧哗的
波浪带走。”植株的气息和影子,
梳分头的林荫大道,以及紧挨着一块
石头生长的流星雨,你也一并
写进去。而初夏的早晨,
花房里充满了辩诘的抒情味儿,雨,
似有若无地下着。你回忆一个消逝的
秋天像把我拉回现实。那时,我用
一捧灰烬在大地上涂鸦,“该收场了,
宴会已近尾声,窗户上的帘子已拉上,
椅子在挪动,月已偏西,
梦游的人摸索着回到床榻。”
转眼又是什么时辰?湖面上白色的
鹅,淡绿色的方格子甬道,
在那儿,你编织一只拆散的蜂桶,
你把一扇窗户编进去。电线上落下
三只黑头鹳,蒲公英的私家
小飞机掠过你氤氲的手指,
你的身体在下雨,而光线晴和干燥——
消逝的蜂鸣切换为蜜罐,晨钟鼓荡,
初夏再一次把你输送到我这儿。
……
我写天空之诗后,
谁来写大地的诗、
树叶,以及风的诗、
麦子的诗、手推车的诗、
炊烟的诗、
草长莺飞的诗、
辘轳和滴沥着水珠的
井绳的诗、
风中油灯摇晃的诗、
七月流火的诗、
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
地铁和它磁悬浮的诗、
重工业的诗、
下岗的诗、
烟囱——那个老烟鬼的诗、
孤岛般,钉子户的诗、
上访的诗、
煤炭,和比它更为黝黑的
脸的诗、
计算机病毒的诗、
芝麻开门的诗、
流亡的诗、
马掌和马蹄铁的诗、
风车转动的诗
玻璃被石子击碎的诗、
乌鸦眼中钢针的诗、
黑夜滑坡的诗、
坟墓岑寂的诗、
秒针追赶分针的诗——
黄河——那行断流的诗?
我崇拜零,
崇拜一切归零的事物。我崇拜穿过
寒冷的负数地带,
终于到达始发站的零。
一个着火的铁圈。
有时,月亮那么远,
我就舀这尘世无处不在的零,
洗我肮脏的肉身;
我迷信洗去虚无,肉体还原为零,
就會留下一具真实的灵魂。
而漫长的宴会上,当他们践踏零,转而
又攀附着零,
爬上头顶的云朵,
自以为找到了大于零的所在,
唯有我看见,那被他们弃之若敝屣的零,
摞叠着,正变成一口幽深的
陷阱,一个永不
愈合的伤口。
是的,几乎从
不认识“1”开始,
我就崇拜零。
这是血液的宗教,是死亡对我耳语——
零,万物的显影剂,所有
肉身的图腾物,和归宿。
叶子是单数,但树叶的沙沙声是复数
水是单数,但波浪是复数
花朵是单数,但花的绽放是复数
在日夜轰鸣的搅拌机中
像一粒砂浆,我被卷进你的心底——
我是单数,但我的爱是复数。
你继而撤走我体内的建筑
我坍塌
我的坍塌是单数,也是复数。
一天中,下了三场雨。
第四场雨,你开始到来——
你的到来像停止已久又突然在空中出现的 雨点,
急迫、飘忽,
令人心慌。——
一天之中的我们,早早地,
被下成一目十行的三场雨,
给流散到四处;腾出
那么空、
那么宽敞的天空,
腾出树叶的台阶、鸟翅的门扉、花蕊的座——
一天之中,
早早流散的我们无所事事,
全都剩下了等待。
我们被雨水瓜分的脸庞焦渴,像一滴滚锅里
的油。
我们的首都,沙尘弥漫。
我们的胸口,心跳停落。
正是在这时候,伴随一天中的
第四场雨,你开始
到來,你的到来毫无征兆,
然而如预言般精确。——那衍生自空中的第
四场
雨,前呼后拥,
像是一个特定修饰语的前缀。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带着它所有的阴冷、猜忌、刻薄和
枯索的跋扈。大地追随落叶奔跑,
而池塘,穿上了厚厚的铠甲。
严肃的时刻来临。
淘洗米粒的时候我们触到了水的
冰凉的骨头;田垄里挖地,
锹柄震出了手指关节里的血。
——即使不说话,
我们也能看见我们呼出的白气。
更多的人选择待在屋里,
更少的人竖起衣领,去荒郊野外。
松鼠运来了雪。
而松果,像真理一样被埋在雪下。
冬天来到我们中间,
拖过秋天的人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季节。
树叶慑于某种威严,曾向冬天谄媚,
而现在,它们一样没能逃脱
被撕走的命运,唯有树,站在
大地上,以铁冷的表情蔑视冬天。
见证我们生长的人走了。
为我们无辜的青春举证的人走了。
山一样站在我们身后给我们力量的人走了。
每天。伫立楼梯口,
目送我们走向远方的人,走了。
我们的心跟我们的家园一样,变得空荡荡的。
我们屋前的篱笆上,落下灰色而沉默的鸟群。
我们去家千里,但已了无牵挂。
我们写信,写长长的
信,像我们的思念一样长——尔后,黯然地,
我们折信,折起我们的泪水……
只因,那个老收信人走了。走了。
——他带走了我们生命中唯一的地址。
我们困顿在我们自身的孤寂里,像一颗落日。
我们不再端详并摩挲地图上的那个小黑点:
它现在拖曳成我们呼吸里的阴影。
有多少条路通向往昔和回忆——在我们的
身体中?我们回家,但家园已倾圮。
我们拨开灶膛,炉灰已冷。
蒙尘的电话机中,我们翻出最后一次通话,
但十年前接听电话的那人,走了。
对樱花某款消失
品种的
田野调查。
——题 记
他完成了对樱花的指控。现在,
一个螺旋形的灯塔像电流接通他的身体,
开始供他返回。——
逸兴遄飞啊,
他突然学会了写诗,
就像爱情,教给了他一技之长。
可是,樱花那挑剔的口感、《菊与刀》,
以及稀缺的东京落日,
漫漶成一个拉开空档的假期,
把生活过的街道和此刻的人群分割开来。
还有哪一朵樱花没被审美雕刻过?
每一次观花都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在自造的寺庙里,
他从不设神位,但总会留下一条通道,
以便樱花借此消逝;
仿佛忧伤本是一服醒脑剂。
回到神户,他将花影里的黑桃A抠出来,
在空出来的花萼那儿,
栽上一行诗——
“风在自身的跑动里停不下来。”
好像他来自俳句缺失的年代。他目睹了
痛苦的大团圆,正是在一场小雨中,
回流的面影扑落地面,
昆虫像推土机一样抹平了水洼。
“垂落的哭泣。”他把樱花提拎到雨水的
高度;可是泡沫被波浪推进盘子,
人们开始疯狂地饕餮樱花;
他捂住中心广场的喷泉,感觉一股水
就要将他冲到天上去。
倒扣的水缸被移走。
一圈湿印,使一切过往的日子归零。
水桶,像一个突然多出来的人,
拖着水桶般的腰身,
不知道站在哪儿为好。
——生活,有了更年轻、便捷的仆人。
水管,可不是水的索引。
它游动在地下,又在每一个水龙头那儿
撕开一个缺口。——
“这水,有一股漂白粉味儿。”
“唔,到处都是按钮、阀门和开关。”
我的老母亲嘀咕着,依然将衣物、菜蔬
提拎到门前的大水塘去漂洗。
水声清泠,埠石上拂动的青苔,
像是水长出的绿胡子。
隔夜,我的父亲把水缸移走。
那空出来的地方,新鲜如伤疤。
可为什么每日早晨醒来,
我依然听到水桶磕碰缸沿的声音,那么
清脆,像是死去多年的父亲,
仍然在为我们担水,送来一日
清凉的福音?——
我不是说那在冬夜秒针一样滴答渗漏的水管,
也不是指在壁虎脚下悄然裂开的墙壁。
是的,我不是说风吹过来了,
簇拥的树叶,
从中间裂开了一条针一样细长的小径——
我内心有一张北京猿人一样原始的纸,
它通过自身的迁徙和记载,
而不是通过他人的书写,
永未完成似的,完成了猿到人的變迁。
——一张纸有着一卷羊皮书流落人间的全部 宿命。
然而,我仍然不是在说这张在我
心跳之间来回踱步的纸;
尽管它像速度一样裂开了大地和车轮之间的 缝隙。
是的,我命根子般保存一张纸的原型,
哪怕它最终会被挪用成对我命运的判决书。
然而,我依然不是指一场从纸上漫起的雾,像
虚无一样卷进了我的眼缝。——
我的生命卑微但真实,且有所依凭,
绝非像沙子一样,渗漏进大海的
缝隙,便踪影全无……
纸的石头。它的石质由语言、
词和它衍生的空白以及意义构成。
沉甸甸的,它提在你手上,
像提着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而世界本就是一块坚硬的冰;
它的不易融化就像我们面对它时,
内心随时涌出的疑惑。只有当我们的
思想,像云隙偶然迸出的
一缕阳光照射到它时,
才有可能从它那巨大的问题表面,
滴下一滴疑似答案的水珠。——
这时,你手上的石头变轻。
纸卷起石头的四角,轻柔如
一次你对事物内心幽独的造访。
一个用口腔腌渍语言的人
他是如此守口如瓶
从不说出让我们听懂的话
一个简约主义者。与人交流
他选择用“啊”
但这不是抒情,也不是冷抒情
他喜欢手势,喜欢
原汁原味的肢体语言
有一刻,他就住在我们附近
因为陌生
我只看到他的外表
我把他混同于常人
——几乎以为他不是一个哑巴。
他走了,我才记起他:
他钟点工一样匆忙的沉默
他赶路者一样模糊的背影——
但我已永远失去和他探讨
失语的机会:一个一生穷于
表达的人,一定深畏语言的艺术。
不知何时,我喂养了一只宠物,有
日子那么大,
独善其身那么小;
安静,腼腆,怕见生人,
没事就趴在我心里。
我亲切地唤它:孤独。
“孤独——”我唤它。它就颠摇颠摇跑出来,
颈上挂着符咒似的
钟摆的铃铛,
还没等我扔给它一颗美味的寂寞,
它摇身一变,
成为我林中的散步和
沉思。——
它有变幻的身姿。有时,它突然从
文字的麦秸垛中蹿出,
头上顶着海子的一小块麦地,像被月亮放大的
一团毛茸茸的风,
吓我一跳。
它有另外两处穴居:一处死亡。
一处虚无。
它还有三样嗜好——
寡居。登高。莫名的忧伤。
人多的时候,我们相安无事,甚至会
相忘于江湖。难耐的是曲终人散,
当我携带着古巷一样深的影子回家,
回到比命运还逼仄的床上,
它不知从哪儿钻出,
晃晃悠悠爬到我的床前,可怜巴巴地,
要我、不断地要我喂给它
失眠的夜宵……
一滴雨是清澈的,
无数雨滴叠加起来,就变得比雾还模糊。
清澈的屏蔽。
对!雨滴几乎都是独自上路的,
落在大地上,
就抱成团,
就用土洗澡、果腹,尔后悄无声息地
消弭于浊黄的水流中。
我永不会忘记触地的刹那,那
一张张弹跳继而迅速
破碎的脸。
它们高高跃起,是想看清大地是一个
深渊吗?还是翻身做最后一次打望,
以告别再也回不去的天空?
现在,它们也许继续以单个的
形式存在着,也许,一个水泡就是
一滴雨不甘被淹没的叹息。
只是,混淆于千篇一律的水中,
我再也找不见那滴打湿我嘴唇的雨了,
它曾经那么纯洁,
一丝凉薄的甜,像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