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庄小细娘

小细娘是红帮裁缝韦洪伯的老婆，从上海滩到周庄时，面容娇嫩，身材苗条，风姿绰约，像朵带露的月季。周庄男女都感叹她像个十八岁的小细娘，就此叫开，知道她白丽娜的大名的人倒不多了。

韦洪伯从上海学裁缝回周庄后，患上湿温病，小细娘为筹集求医铜钿，从上海买回盘尼西林贩卖，一部分流向了新四军，被日本宪兵队抓捕，进了汪伪监狱。抗战胜利，韦洪伯已病逝，小细娘带着两个年幼儿子，留在周庄生活。虽经历变故，小细娘看上去仍不见老，后脑梳个连环髻，留着垂丝刘海，旗袍、高跟鞋换成斜襟衫、搭襻布鞋，西蒙香粉蜜换成百雀羚雪花膏，仍不失温婉优雅。自家庭院栽了梅花、海棠、玉兰，种了月季、芍药、菊花，四季飘香。

周庄女人白天忙于操持家务，晚上安顿罢孩子，手上纺纱、织布、扎鞋底不消停。小细娘有文化，周庄小学想聘为老师，她婉转说：谢谢啊！要做小人王，阿拉在上海早就做了。

小细娘开家米店，春上与农户讲好稻谷收购价，到时足额兑付。收上的稻谷轧成米，将附近一家布厂几百名工人的伙食包下。布厂上下班鸣汽笛，老板家大业大，出入坐奥司汀，周庄女人见了他脚都发抖。而小细娘不卑不亢，约见老板，将一大笔生意谈成，一家人开销有了保证。

小细娘雇了佣人做家务，自己泡茶馆听书，上县城看戏、看电影，又是肉砧墩、鱼摊头的常客。由于吃食好会保养，一副山清水秀的样子，风韵不减当年。那些婚后生活紧巴艰辛，边幅不修，灰头土脸的女人自惭寒碜，盯着小细娘看得一对眼珠子快掉出来，说：小细娘的年纪活在狗身上哉！

解放后，小细娘被评上小业主成分。她歇了米店，进周庄副食品店工作。店里卖筹的黄脸婆依仗和店主任是亲戚，常将营业款塞入腰包，一次被小细娘逮个正着，当场出丑。事后黄脸婆竟纠集家人到店堂，辱骂小细娘是狗拿耗子，还上前扇小细娘耳光。店主任猫在一边不吭一声，伤心万分的小细娘愤然辞职。

其时，小细娘两个儿子已十多岁，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小细娘想法寻找生活来源。小细娘有一手绞面的功夫，家里稍宽裕的女人和新媳妇常请她去绞额头的毫毛，再修修眉。一绞一修，脸面变得光洁鲜亮。小细娘端坐着，稍仰抹着生发油的头，口中咬着绞线一端，涂着凤仙花汁的兰花手指扯着绞线另一端，边在主顾面颊、额头鱼摆尾来回，边说家长里短。服务满意了，小细娘获取一二角钱的报酬。

小细娘人脉广，为茶馆请来上海、苏州响当书，事后也有一笔回报。周庄人打会，数小细娘的会人气旺，水旺旺的凤眼引来数十上百个当家人，每人每月出五到十元钱，定时集中咕噜噜摇骰子，点数大者先用会钱，而会头优先。小细娘靠这笔钱先后送儿子上了大学。余下的借贷生息，生活蛮适意。

夏日午后，休憩一番的小细娘神清气爽，衣襟别朵白兰花，款款去买新上市的西瓜。石板街上许多女人见她轻盈的小蛮腰，如剥壳熟鸡蛋的脸容光照人，心里酸酸的，但还堆起笑脸和她打招呼，只有副食品店黄脸婆别过脸，恨得牙疼。

周庄上的大喇叭整日响起，供销社、集体商店的门上贴满了红红绿绿大字报。黄脸婆出气日子也到来哉。她揭发小细娘是女间谍、投机倒把分子、腐化分子。公开批斗前夜，造反派一个老男人头头约见了小细娘，提出非分之想。被拒绝。第二天，小细娘家院子里的花木被踩倒踏平，抄出的高跟鞋、英格兰帽、华丝葛旗袍、法国花绸披肩和泛黄的《良友画报》《啼笑因缘》被付之一炬。小细娘脸上被抹了墨汁，胸口挂个破鞋，敲铜锣游街示众，看到的人有的喷嘴、有的摇头。

小细娘被勒令去扫石板街。一些毛孩子往她的白毛巾、印花蓝围裙和解放跑鞋上掷烂蕃茄、臭泥巴。小细娘凤眼闪着泪花，默默无语，挥着扫帚一路而去。有家长看到了，会揪住毛孩子抡两巴掌。小细娘看到家长们投来歉意的目光，苦笑着摇头摆手。

改革开放了，小细娘两个儿子都出国发展，在石板街上传为美谈。黄脸婆一日上门相求，托小细娘儿子在国外买种特效药。小细娘静默好一会，才点头答应。

小细娘六十开外时，依然牙口齐整，头发乌黑，白皙细嫩的脸上舒展温和、慈祥的笑意。她的房间内，摆着韦洪伯用过的乌亮光泽的飞人牌缝纫机和王大隆裁剪刀，机台上还供瓶月季插花。儿子们要接她去享福，小细娘轻声说：我要陪侬老爷子，勿让伊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