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信号

2018-10-17 08:21:06
东方剑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福警务室山崖

雪下了三天三夜,到大年三十的早晨,天空才放晴。

用力撞开警务室僵硬的门,老宋走出了屋。抬头看了一眼东山梁,太阳刺目,冷风随即钻进了鼻孔。他张开嘴,冲着大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对面红松林里的麻雀和斑鸠被他惊扰了,扑棱着翅膀,成片地扑向山崖下那片茂密的针叶林。

从屋里早已蹿到雪地里的“大福”和“苞米”,突然受到了惊吓,在雪地上旋转回头,竖起耳朵,圆睁眼睛,望着门口那个披着警蓝大衣的干瘦老男人……

山林安静下来。鸟儿们又飞到云杉的枝丫上继续跳跃,不时踏落一些细细的雪粉,狗儿们继续在雪地里撒泼打滚儿。

天很高,很蓝。山风呼呼地吹着,吹着老宋褶皱的脸。老宋做了几次深呼吸,吐出几口白雾,转身回屋穿戴整齐,走到门前的旗杆下,仰起头,双手交替着,缓缓将一面崭新的国旗呼啦啦地升上天空。

老宋是个做事严谨的人,严格到国旗在旗杆的上升速度,几乎与他心里唱的“新闻联播”国歌节奏相差不到两三秒。

升了国旗,他开始贴春联。春联是进山前老婆给他采购进山给养时,顺手在市场一个地摊儿上买的印刷品。这让老宋心里有些不爽——花五块钱买几张印刷品,他觉着很不值!

说不值,非是老宋心疼钱,因为他在森林公安局是书法“名家”,专习欧楷二十余年。每逢春节,他给县局机关的同事写春联“福”字,可以从早上一直写到天黑。那年,他写的一幅行书,在全省庆“七一”书法大赛中捧回来三等奖。

三等奖也是奖,也是为县公安局争来了一份荣誉。局长在政工简报上批了两个字:很好!年底,局里给了老宋一个嘉奖,以表彰他为公安文化建设作出的贡献。

给了嘉奖,局长还惦记着他。半年后,局里要在距县城90公里的金沟岭林场成立一个警务室,局长点将——已经卸任刑警队教导员的老宋出任警务室警长。

在这么远的老林子里建警务室,是因几个月前,一头远东豹在金沟岭的一条溪水旁,钻进了盗猎者下的钢丝套,拼命挣扎勒断了大动脉……

在长白山,野生远东豹(金钱豹亚种)数量少得可怜,专家论证起来,极度濒危程度比东北虎都严重。杀死一只豹子,比杀个人影响都大。

“残杀远东豹”的案子捅了天。媒体披露后,有关部门领导先后批示,最后连国际野生动物保护机构都惊动了,天天等着案件的侦破进展。

省厅领导批示:“胆大妄为,速侦办破案。”

老宋是专案组的主要成员,十几个刑警在林场走访不到十天,下套的涉案嫌疑人便悉数落网。为了一张豹皮,五个人要在监狱里蹲十三年。

局长喊来了老宋,坐下来面对面地说:“在山里建警务室,可不是权宜之计,这叫警务工作前移,是为了适应形势的需求。修高速以后,金沟岭就是虎豹出入边境的唯一通道啦,我不指望你抓几个盗猎的,只要把人吓跑了,不发案,就算成绩。”

说完,局长起身关上门,与老宋订了一个君子协议:警务室建起来,正常运转了,其间没有发生野生动物被猎杀案件,老宋将调回县局后保科。悬而未晋的正科级,局里会优先考虑解决。

揣着这个协议走出县局的大楼,初春的风虽然很冷,但老宋心里感觉像揣了一根蜡烛。不论白天晚上,想起来,他的心里就敞亮,就热乎。

进山前一天,小舅子庆生在县城一家菜馆请全家吃杀猪菜。

老婆家姐弟四个,庆生是唯一的男孩,从小在姐姐们的背上长大,姐弟们的感情是不用说了。老宋在林场派出所工作那几年,家里事全扔给了老婆,那时儿子还小,大事小事都是庆生出面张罗。老宋嘴上不说,心里总感觉对小舅子有份亏欠。

十多年前,庆生下海经商,在边境一带倒腾皮货和药材。有钱有车有房了,可两口子感情却出了问题。最后,老婆还是带着孩子走了。

一杯高粱烧下肚,庆生涨红着脸问:“姐夫,这金沟岭比咱县城都大好几倍呢,这深山老林的,你一人进山得带枪吧?”

老宋嚼着花生米说:“屁也没有!进山就是建个警务室,巡山清套(猎捕野生动物钢丝套)。估计连棍子都得自己削!”

庆生叹口气说:“你们局长够狠啊!姐夫你在林场派出所当过所长,在刑警队当过教导员,破了这么多案子,在山里也算滚了三十多年,五十多岁的副科,还往大山里撵你,你肯定得罪领导了!”

老宋当然不会告诉他与局长的“协议”,一脸不屑道:“你瞎扯啥呢?我进山就是打前站,等警务室建好了,局里再派人把我换回去!”

转天早上,庆生开着面包车送姐夫进山。车上除了吃穿用的,老宋还发现,车厢后还趴着一条摇尾巴的大黄狗。

庆生笑着说:“姐夫,这家伙您捎着吧,它叫‘大福’,在山里它能给你壮壮胆儿。”

老宋一听,脑袋就大了。在林场转了三十多年,在林子里,成天与动物们打头碰脸,早就审美疲劳了……更让他起急的是,“大福”滚圆的肚子里还揣着崽儿。

老宋埋怨庆生做事不动脑子,死活让庆生把这个“孕妇”带回去。庆生无奈地说:“我是好心啊,你不喜欢,我给它捎回县城就是了……”

临时的办公房,是林管站闲置多年的两间旧房。房子很老,但盖得挺结实。封山育林一晃都二十多年了,空房子就成了摆设,风吹雨淋,房前屋后爬满了荒草和藤蔓,墙壁千疮百孔。

庆生先辨认了墙上的几行斑驳的“最高指示”,然后用手扯去门口的几层蜘蛛网,用力推开门,进屋四下打量着说:“姐夫,这儿怎么像抗联住的窝棚呢?”

老宋没说话,闷头清扫屋里的垃圾杂物。庆生用铁锹将缠绕房子的藤蔓和荒草清理干净。随后卸下车里的给养,一切都收拾停当,两人坐在屋前的石头上喝水。庆生吹了声口哨,想招呼“大福”过来,可那狗却踪迹皆无。

“大福”是庆生一年前,某晚醉卧路边花坛偶遇的流浪犬。虽不是什么名犬,可是鬼聪明,一里地之外能辨出庆生的汽车和脚步声。怎么会没影儿了呢?

庆生说:“这家伙贼着呢,可能知道要留在山里,躲起来了。”

老宋不这样认为:“别让豹子给拉走了吧?金沟岭的豹子可比老虎还多。”

庆生的小眼睛一下子圆了:“附近有豹子啊!”

老宋笑道:“尿了不是!小样儿的还送我进山!”

庆生收回惊讶,干咳几声说:“我怕啥啊!每年进山收皮子,都是独来独往,小土豹子还能吓住我?”

说完,两人分散开,连喊带吆喝地在房前屋后、树林子里和石头后面一通踅摸。最后,在屋后一间破柴棚里,老宋找到正趴在一堆破帆布上,舔着五只狗崽儿的“大福”……

庆生笑了:“行了,现在想下山都难了!”

“大福”留下了,还魔术般从一只变成了六只。

金沟岭发自长白,有的是负氧离子和汩汩山泉,就是没有电和通讯信号。拿着老婆给他新买的手机,老宋围着房前屋后转了十几圈,就是拨不出去,这个意外让他心里很是懊恼。

与山外的派出所联系,仅靠一部局里配发的警用电台。可电台是与派出所谈工作的。进山就意味着与老婆断了联系。

老宋每半月下一次山,回家休两天,拉上给养后再返回。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一排三间的警务室终于竣工了。局里还拨专款,安装了太阳能发电机和电视“信号锅”,在门前十几米竖了旗杆;新盖了柴房和车库,屋里盘了暖暖的大火炕,所有执法办案规程一一上墙。

警务室启动仪式很热闹,县、乡政府主管政法的领导们带着媒体记者们进山了。在一片掌声中,政法委书记讲话并和局长剪彩升国旗。老宋还面对镜头和话筒表示了决心。

局长临上车,对老宋悄悄说:“警务室虽小,可责任重大啊!”

领导们的车队在山道上逐渐消失了。警务室门前站着孤零零的老宋。他有些不明白,局长跟他说的是悄悄话,只说责任重大,为啥没说那个协议的事呢?

几天后,派出所里给警务室补充来两位实习新警:小金和小林,都是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的大学生。年龄比老宋儿子都小,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巡山清套,张嘴闭嘴喊他大叔,喊得老宋感觉又多了两个儿子。

按现在时尚的描述,老宋有了满满的幸福感。因为他看见了警务室未来的接班人,更看到了幸福感后面的希望。这个希望叫——君子协议。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除了等待,就是尽量让两个孩子下山回家团圆。

新警下山过节了,可他的问题来了。每个年节都留守在山里,老婆的不满和唠叨开始喷发了,在饭桌前、在灶台前、在枕头上,一句顶一句地数落着他,说得老宋心里翻江倒海……

老婆是县城一所重点中学的数学老师,刚退休不久,两口子感情是不用说的。年轻时的累和苦都熬过来了,为什么老了还要往大山里扎,这个命题让教数学的老婆始终无法解答。

老宋当过教导员,在刑警队调解两口子干仗、打离婚的是家常便饭。他耐心听完了,等老婆火气渐弱,便与她说起隐藏在他心里那颗“蜡烛”。

说起未来,老宋的眼睛在黑暗里也会发光,浑身上下像那部电源满格的手机,时刻蓄势待发。这烛光很亮,很暖,连老婆焦躁的情绪也被照耀得春暖花开了。转天一早,张罗着帮他收拾进山的东西。

这样的等待,又熬过了三年,那期盼已久的光芒,终于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出现了——正在家收拾东西的老宋,突然接到分局政治处胡主任打来的电话。说根据局里安排,过了正月十五,他将从金沟岭警务室调回县局后保科工作,并让他抓紧写一份在警务室工作期间的个人总结。

进山前的晚上,他让老婆喊庆生来家喝酒。两年前,庆生的生意彻底倒闭,连房子和汽车都抵进去了,还是没翻过身来。

电话里的庆生,情绪有些低落。说正在海南谈生意,争取过年赶回家。

老婆说:“你姐夫今年不进山了,在家过节,节后就回县局上班了。”

远在海南的庆生应道:“太好了,争取赶过节回家……”

在金沟岭一晃待了四年,白发多了一圈儿;心脏与血压也开始不稳定;“大福”一家由六口变成了两口。想起这些,他开始惆怅。可想想这几年,他们在大山里清理了三百多个钢丝套,身边的小金和小林也能独立工作,金沟岭里的野生动物们一年四季都安安生生的。他心里这才感到踏实。

人活着,别管穷富贵贱,混的不就是一个心里踏实么?

这顿酒,老宋在家喝得很坦然,很舒服。因为上山以后,他滴酒不沾……

老宋披着大衣,从柴房的柳条筐里扒出七八个干裂的松塔,回屋给灶堂里添了把火,坐在半截松木墩儿上,开始烧水煮饺子。

按照局里节日值班安排,三天前,小金和小林就该上山来。可那天突降大雪,进山唯一的山道,被厚厚的大雪盖个严实,两人只得中途返回了派出所。

所长在电台里说:“老宋啊,进山的路,雪都过膝盖了。林场清障队要雪停了才能清雪。这个大年三十你得奉献了。我给嫂子打电话道歉!等路通了,我们马上进山接你!”

大雪封路,一个人就一个人吧。反正在警务室的工作时间也是倒计时了。这个念头让老宋的心里顿时敞亮起来。办公设备和所有各种台账都整理好,连他换洗衣服也都装箱了。静等着清雪后,两个徒弟来接班了。

想想家里,县城的街道和小区里该有鞭炮声了,家家户户该忙着准备年夜饭了。老伴儿肯定正抱着孙女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儿,免不了会与儿子儿媳唠叨几句……

一个人过年,对老宋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可让他闹心的是,前天晚上,太阳能发电机的一块传输板电容器突然烧坏了。太阳能蓄电池勉强撑了多半天,最后也罢工了。

点着蜡烛,老宋过了两个晚上。点蜡烛也没什么,关键是警用电台不能充电,电池耗尽,孤零零地成了桌上一个摆设。就是说,他与派出所唯一的联系也中断了。自己的手机里还有两格电,老宋赶紧关机,静静等待着山下来人。

山下来人不知何时,现在看来,连蜡烛也得节省了。

山里下午四点多,天就暗了。早早地扒拉几口饭,他就摸黑儿了。坐在屋里,喝着热茶,除了山风不时从屋顶呼啸而过,老宋唯一能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大年三十的太阳从窗外明晃晃地照进来,一直转到了火炕上,映得整个屋子很亮堂。炕烧得很热乎,老宋盘腿儿坐在炕沿儿上,端着大海碗,大口吃着老婆包的酸菜馅儿饺子。一碗饺子刚吃一半儿,外面忽然传来“大福”和“苞米”的叫声。

老宋将碗筷放在灶台上,推门走出来。见“大福”和“苞米”,正冲着远处的山崖不住地狂叫。他抬头朝山崖望去,一个深黄色的影子在石砬子上一闪而过……

那是住在山崖上的一只远东豹,四年来,见面就像碰到一位老邻居出门遛弯儿一样自然。不过,择居于山崖上的这位“邻居”遛弯儿时间,多是在黄昏或夜里。见面的方式也是山上山下,远远地互相凝望。

大年三十中午出来,估计是断粮外出觅食了……

进山当天,“大福”产下五只狗崽儿,半年后就成了一支队伍。狗崽们个头远不如“大福”那样强健,可外面有点风吹草动,瞬间便倾巢出动。老宋背手在后观望,感觉自己很像一位呼啸山林的部族首领。

老宋记得第一个初夏,是山里最惬意的日子。晚风吹到身上很凉爽。那天老宋巡山回来,吃了晚饭,到柴棚给“大福”一家准备晚餐。听到老宋的吆喝声,远处的那支队伍旋即会欢快着蜂拥而来。

那只个头儿最小的狗崽,似乎不太在意柴棚里的晚餐,仍叼着一棵松塔在十几米外的空地上打滚儿、啃咬。

老宋端着水杯,端坐在半截松树墩上,用心看狗儿们挤在一起饕餮进餐的神态。忽闻一声尖叫,他抬头一瞧,见一头一米多长的豹子,一口咬住狗崽的脖子,长长的豹尾一甩,三步两步闪电般消失在远处松树林里……

这是老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叫远东豹的邻居,连豹子身上的深褐色的斑点轮廓,都瞅得明明白白的。老宋站起身来,望着豹子消失的那片树林,重重喘了一口气。

连着几天,老宋在心里一直翻腾着这件事:按理说,豹子在森林里追逐的对象是狍子。可为何总是躲在山石砬子上俯视“大福”一家呢?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选建警务室为什么选在这个山崖下面,为何与这头豹子做邻居?

亲生骨肉遭劫,让“大福”变得愈发敏感和愤怒。周围遇有一丝的风吹草动,它立刻会狂叫不止。

更让老宋郁闷的是,“大福”一家的减员仍在继续。

那日黄昏,老宋到百米外的溪水边去洗菜,远处又传来“大福”透着凄惨的叫声。他端起菜盆朝警务室猛跑,远远地,就见“大福”正与那头豹子激烈地撕咬,显然这次邻居的“偷营劫寨”行动被“大福”发现了,为护崽儿,“大福”舍命拼了……

那豹的双爪已将“大福”死死按在地上,正低头左右寻找喉咙下嘴。

老宋爱看中央台的《动物世界》,知道豹与狗的敏捷度和咬合力相差悬殊,可以说不在一个级别上。

老宋扔下了菜盆,从地上顺手抄起一根枯朽的桦树枝,大喊着冲了过去。见援兵赶来,那豹子忙松了口,撇下受伤的“大福”,顺势叼住另一只颤抖退缩的小狗,跃过一块大岩石,三蹿两跳,瞬间没了踪影。

“大福”虽没什么外伤,可脑袋却抬不起来了,显然脊椎骨受伤严重。老宋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回了屋,放在火炕上。

三天后,所长派人上山来了,送来一袋子兽医开的药。

在火炕上躺了一个多月,老宋天天灌药伺候着。“大福”终于能摇着尾巴站起来了,可头永远不能像往日一样,高高昂起了。

没有了“大福”的戒备和保护,山崖上的邻居更加猖狂,让老宋想起省领导的那句批示:“胆大妄为!”

三年过后,“大福”一家,就这样被这个邻居一只只悄无声息地偷袭劫杀了。只剩“大福”和它那只最喜欢啃苞米的女儿。

“苞米”之所以能幸运地存活下来,是因为它寸步不离“大福”。它目睹几个姐妹兄弟之所以被豹子一只只拉走,明白致命之处,在于它们形单影只地出现在豹子的窥视中。

山上山下直线不过五百米,那只豹子不到两分钟即可从峭壁上,闪电般冲到近前……

老宋还发现,每次偷袭成功,豹子不是叼着猎物跑回峭壁上,而是拖着美味,到远处的松树林里去独享。

老宋还记得,最后一次偷袭,那家伙竟然拖着那只半大狗,直接蹿上了远处的美人松。

警务室建立后,辖区案件是零,可老宋的遭遇却极为丰富。那个晚上,“大福”突然叫声怪异地率着队伍跑进屋内,趴在地上,浑身战栗不止,老宋起身隔窗一望,见一只体型硕大的东北虎正在旗杆下撒尿……

今日“大王”巡山——老宋以此为题,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详细地记录了目击野生东北虎的全过程。

警务室的新警小金是浙江人,读大学时擅长游泳和演讲,身手和口才一样敏捷。关于对面山崖上豹子的传说,小金听老宋讲过很多次,多次请求宋大叔带他巡视一遭。

“偷营劫寨”了这么久,上山拜访一下这位邻居也是必须的。老宋想了想,就答应了。

那天上午,两人换好作训服,带了绳子和棍子朝山崖走去。

山崖在警务室的东边,走到近前才发现,其实通向山崖是有路的。那是采药者们当年开出来的一条崎岖小道儿。

山道宽不足一米,之字形迂回向上,坡度向下微倾,人向上前行,身体自然会朝外倾斜,前行必须抓住崖壁上的藤蔓和灌木。

这就是豹子每次下山劫杀“大福”一家的通道——老宋心里明白了。

向上蜿蜒行进二十分钟,坡度越来越陡。石砬子与各种树木混杂在一起,几乎寸步难行。脚下的道越来越窄,最后被大片的灌木和山石全部遮盖了。距崖洞不到20米处,一块巨石横亘拦路。两人只得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小金坐在石头上,喘息着说:“歇会儿吧,大叔。”

他们在岩石上坐下来,远处的茫茫林海尽收眼底,俯瞰山下,蓝顶的警务室竟如火柴盒大小。小金越看越激动,待气喘匀了,他突然站起身,冲着远山喊:“金沟岭,我来了……”

标准的普通话在山谷中回荡着,很像电影里的声音。老宋双手拄着棍子闭目听完,突然说:“小点声,别把豹子整惊啦!”

话音刚落,老宋果真听到大石头后面有“嗷嗷”的声音传来。声音虽有些微弱,但听得真真的。

老宋用手制止了小金。两人弯着腰,握紧棍子,小心翼翼地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挪动。

从石头顶部探出头,两人顿时惊出一身汗:巨石下面有个凹进去的洞穴,高不足一米。距洞穴不远是一处笔直的断崖。一棵弯曲的柏树探出山崖之外,一只深黄色幼豹,两只前爪趴在柏树干上,两条后腿胡乱蹬踏着。下面的断崖深不可测;另一只幼豹站在石洞前,上蹿下跳地徘徊,惊恐地叫着……

原来这就是豹子的藏身处啊!这个意外发现让老宋很兴奋。身边的小金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兴奋过后是紧张和恐惧,因为,老宋决定要从树杈上把那只幼豹“摘”下来。可柏树干探出了崖外,人须探出半个身子,伸出手才能抓住幼豹。一旦失手,人和豹崽都可能一头栽下去。

“快点,它妈回来就麻烦了……”老宋说完,招呼小金从岩石高处溜了下来。

小金说:“我身体灵巧,让我来吧。”

老宋看了看他,没同意。而是将绳子的一头紧紧绑在自己的腰上,绳子另一头交给小金说:“抓住了。”

小金将绳子绑在自己腰上,又将绳子缠绕在手上。一只脚用力蹬住石头。

老宋稳稳神儿,待脚下踩实了,便一手抓住树干,身子缓缓探了出去,另一只手,一寸一寸接近幼豹。

老宋的手越接近,那豹崽越是惊恐地挣扎。或许是在树干上挂的时间太久了。两只前爪无力撑住身体,忽然坠落下去……

眨眼之间,老宋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豹崽的一条后腿。

豹洞是一处凹进去的石洞,里面漆黑一片。老宋将浑身颤抖的幼豹送回幽深的洞口。解下腰里的绳子,对小金说:“赶紧下山。它家长快回来了!”

小金擦着汗说:“想不到大叔身手真敏捷啊!”

正说着,老宋裤兜儿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老宋非常感谢那天打进电话来的县城售楼处的姑娘。虽然他不买房,但还是认真听了对方关于新楼盘的简介……

那天下山的路上,他高兴地停住脚,掏出手机想告诉老婆这个重大发现,可是,信号又神秘地消失了。

森警巡山发现两只活体野生东北幼豹,并成功解救一只,被派出所当作一条工作信息上报到县局,之后从市报到省。

林业厅领导批示:措施果断,责任心强。两位民警应给予奖励。当地晚报刊发的一则新闻,还被全国多家网站争相转载。

老宋的“山崖救豹”让金沟岭一夜出名。

其实,老宋心里很不踏实。连着几天,他没有看到山崖上的邻居的影子。他有些犯嘀咕,莫不是豹子闻到陌生人的气味,把幼豹转移了,还是母豹外出一直没有回来。如果是后者,那两只幼豹就很危险了。

每天晚上,老宋都用手电扫视几圈对面的山崖。直到十几天后,山崖上那双绿色的“铃铛”与他远远对视,他才放心一半儿。

让他彻底放心是一个月后,省野生动物保护站在媒体上发布的消息,数日前,架设在金沟岭的一台远红外照相机,拍摄到清晰的影像。一只远东豹带着两只幼崽从镜头前缓缓走过……

“大福”与“苞米”又开始狂叫不停。

此时,老宋躺在火炕上,戴着老花镜,正揣摩一本老字帖楷书的间架结构。

侧耳细听,叫声显然不是抵抗和预警,而是焦急和不安。不仅叫声焦虑,“大福”还几次跑过来,用爪子扑打警务室的门。

老宋下火炕穿鞋,打开屋门。“大福”带着“苞米”裹着一阵冷风冲进来狂叫不停。老宋不解其意,跟着它走出警务室,见“大福”直奔屋后的山道,冲着大山继续狂叫……

大雪,将山道盖得严严实实。好在往前地势较高,落雪刚没过脚踝,穿戴严实的老宋拄着棍子,嘴里喷着团团热气,跟着“大福”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大福”显得很兴奋,弓着身子,兴奋地在雪地里蹿蹦着,老宋和“苞米”稀里糊涂地跟着。翻过了一座矮山梁,山势陡然变得起伏不定,一道坡接着一道坡,各种树木开始密集起来,远处的树林也变得更加茂密幽深了。

春天,老宋带着小金他们巡山来过这儿,这里植被茂密,是狍子经常出没之地,封山前,猎人们常在此射猎狍子,得名为“狍子沟”。

刚走进沟里,老宋就发现地上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脚印,是中途折回去的,显然这条沟里是有人的。

大年三十,此人朝山沟里走?老宋越想,脚底板就愈发有力度。

往前走,雪越深,那行脚印变得更清晰。老宋的心跳也随着加快。看着前边的“大福”,蹿蹦得很吃力,却兴奋异常。

前行百米,雪地的痕迹变得清晰而复杂起来。除了一行人的脚印,不远处,散乱着的,显然是狍子和豹的。

穿过一大片灌木丛,“大福”在一片奇怪的坡地前停住了,不住回头叫着。

这是猎人们过去冬天狩猎时躲避风雪的地窝棚。年久失修的圆木顶子,破败不堪却很结实,屋顶略高于地面,像战争期间士兵挖的坑道。

“谁在里面?”老宋执棍冲着地窝门喊了一声。

地窝里没有声音。红松的木门紧闭。耳边只有风呼呼地吹。

“里面的人,赶紧出来!”

门没有打开,一个男人的抽泣声从门缝里传出来。老宋有些发蒙:大年三十,是谁跑到这深山老林里独自抽泣?不会是看破红尘、进山自寻短见的吧?

“有啥事,出来说,我是森林公安局的警察。”老宋赶紧冲着地窝亮明了身份。

木门依然紧闭。“大福”更加兴奋,前爪不住地扑打着木门。男人不再抽泣,开始号啕大哭。老宋决定不再等了。他几步走过来,用力拉开了地窝的木门。

地窝里只有一张简易的地铺和一张木板子搭的桌子。地上笼着一个简易的火盆,地上是一个酒瓶子和吃剩的残羹。一个戴狗皮帽子的男人,坐在地铺上,身子裹在脏兮兮的大衣里,低着头,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着。

庆生——老宋的头突然眩晕了,脚底下似乎也站立不稳……

正在海南谈生意的庆生,怎么出现在狍子沟的地窝儿里呢?

老宋不知道,四年后的庆生,生意彻底翻车。一单獭兔生意看走了眼,让庆生赔了两百多万。要捞本儿,要翻身必须有本钱。抵押了房子和汽车,从马哥的公司贷了一百万后再次亏本。

老宋更不知道,庆生舍命溜进“狍子沟”收套子也是马哥指的一条路。猎取目标,正是警务室对面山崖上的远东豹。如果得手,欠款80万的利息即可免除。这是马哥给他开出的条件。

那天,庆生是放下姐姐的电话,带上钢丝套和几块狍子肉跟着马哥进山的。因为姐夫今年难得在家过节。

在狍子沟,他们将10个钢丝套铺设在远东豹出没的通道上。马哥留下给养,答应三天后派人进山来接他。谁想,一场大雪将他困在了狍子沟。

老宋没有发火,只感觉脑子一片空白,胸口有些憋闷,盯着庆生一言不发。庆生的脚和脸严重冻伤,嘴角裂开了一道口子,朝外渗着血。地窝儿里能吃的都吃光了,手机没有信号,想出来找吃的,他走了一段,害怕迷路又折返回来。他并不知道,警务室就在距狍子沟外不远的悬崖之下。

老宋带着一瘸一拐的庆生,在林子里穿行了一个小时,将绑在树下的10个钢丝套摘除干净。

起风了。林涛阵阵,在山谷中此起彼伏的回荡中,老宋搀着行走困难的庆生跌跌撞撞回到警务室,刚摘掉庆生的棉帽子,庆生身子一歪直接瘫倒在地上。

一碗热姜糖水把庆生从昏迷中唤醒过来。

老宋烧水给庆生煮着饺子,庆生躺在火炕上,呆望着屋顶一言不发。

“告诉我马哥是谁?”老宋盯着灶膛里的火苗问。

“姐夫,我说实话,您答应我别追这事行不?”

老宋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先告诉我实情。”

庆生突然起身,跪在火炕上说:“姐夫,我对不起你啊,我一时糊涂。我告诉您实情,他们上山那天,在狍子沟套走了一只小豹子,是打了麻醉针装车上弄走的。”

“你说什么?”老宋站起身,一把揪住庆生的衣领,眼睛红得让庆生浑身不停地颤抖。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庆生的脸上。趴在地上的“大福”突然起身冲着老宋狂叫起来。

老宋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抖得竟然字迹歪斜,像一个酒鬼在雪后的大街上深浅不一的足印。

按照庆生的供述抑或是交代,老宋一字不漏地记录着盗猎事件的整个经过。

越写他的血压和心跳越在不断提速。更让他心跳加快的是,被盗走的那只远东豹将在过节期间偷运往边境交货。

“姐夫,这大山里只有咱哥俩儿。您就当没看见我,我也没碰上您,您也不知道这码事儿……”庆生哀求着。

老宋手和嘴唇一起在抖,他用手指着卧在火炕下安静的“大福”说:“庆生,它是你送进山的,它是条狗,可它记得你对它的恩,大雪封山,它能救你的命,可你现在,怎么连一条狗都不如啊!”

太阳西坠,警务室门前的雪地安静极了。

孤单的“苞米”茫然地在雪地上徘徊着。被风卷起的雪尘不时让它眯起双目,不时用前爪擦去眼前的那片晶莹的颗粒。

警务室的门慢慢打开了,老宋穿戴齐整地出了门,脚步匆匆地直奔通往山崖的那条小路而去。

此时的老宋,身上带了三件东西,棍子、手电筒和仅有两格电的手机。山路铺满了雪,但偶尔能清晰地看到那只远东豹几分钟前,从山崖飞驰而下的痕迹。

涉案情况都装在他脑子里。他现在只有抢时间,或者说必须抢时间,以最快速度到达崖洞口,抢在那只母豹返回洞穴之前,拨通他的手机……

雪,将当年采药者走过的山道覆盖得杳无踪迹。即使有棍子在前慢慢探寻,但老宋还是预感到脚下危机四伏。

今晚的夜是喜庆的,是吉祥的,是应该被无数中国人无数家庭团聚和所期盼的;但老宋此刻的心,却在沉入另一条河流。他不停在心里祈祷着:老天爷,黑得再晚一点吧。

山路愈发陡峭,老宋手里的棍子此刻成了最碍手的家伙。他把棍子放在道儿边,双脚用力,手拽着从岩石中探出的枝条一点点向上移动着。脸被枝条刮得很疼,虽然出门前,他朝嘴里猛灌了几口白酒,但这点微弱的血液循环还是无法抵挡深山严寒的猛烈攻击。

崖洞口那块熟悉的巨石在头顶已赫然闪现,这让老宋心中一阵欢喜。这时,他突然感到喘气费力,加速的心跳突然让他大张着嘴无法动弹。他清楚,问题来自心脏……

他闭上眼,安静地倚靠在一块岩石旁。坐了多久,他想不起来,只感觉自己呼吸逐渐平稳,用力挪到那块巨石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他已无力如当初身手矫健地一跃而上了。现在,他只得安静地在那块巨石前坐下,慢慢掏出手机,用僵硬的手按下开机按钮。待熟悉的开机声同时划亮屏幕,他忙按下通讯录中刑警高支队的号码,屏幕的显示让他的心坠入冰窟——无移动信号。

他迅速关掉了手机,再次遁入黑暗中。

星星悄悄爬上夜空,除了山下阵阵的涛声,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声。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当时与售楼小姐通话的准确位置。

没错儿,当时小金就是站在这块巨石上用普通话大声朗诵的。他从悬崖边树杈上把小豹子救下来送回山洞后,再拉着小金离开崖洞,是小金先抓住藤蔓从巨石上溜下来。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最后的希望就在巨石上面。他决定爬上去!必须爬上去。虽然眼前这块巨石近两米高。

岩石表面落满厚雪,很像餐桌上一块涂抹厚厚奶油的生日蛋糕。对,模样像庆生给他过五十岁生日那天定制的那个。现在,他要摸着黑,徒手爬上蛋糕的顶部去打个电话。这匪夷所思的行为在他的梦中或是生活字典中,是永远找不到的。

想到这儿,身高1米78的老宋突然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森林中的小矮人。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忆寻找着小金从石头上溜下来的大致位置。当他的手触摸到掩藏在石缝中几束干枯的藤蔓时,他的眼在黑暗中放出了光。藤蔓依然很结实,拢在一起,就像他拉住一位耄耋老人干瘦而沧桑的臂膀。

向上攀登,老宋用尽身体最后的能量。双手被坚硬的藤蔓划出了血痕,他还是咬着牙,攀上了巨石顶端。

他慢慢躺下,大口地呼吸着,身边的厚雪如一片棉絮,让他静静深陷其中,烙下一个深深的人形……

他摘下手套,掏出手机,僵硬的食指按下开机键,手机屏幕银色的光芒,再此照亮了老宋干瘦且苍白的脸。

一连串问候拜年的短信彩铃声,一个接一个地跳跃着,浪花一样冲刷着老宋泪花闪烁的眼。

移动信号满格!

这天晚上,老宋与高支队通话时间为三分半。之后,他的声音开始微弱,高支队大声喊着:“大哥,说话啊……”

滑落在冰床上的那部手机,长时间的寂静之后,信号彻底消失……

正月十六的早晨,两条新闻占据了各媒体网站的头条。

森林公安局打掉一境内外勾结,盗猎远东豹特大盗猎团伙。除一名涉案嫌疑人主动投案自首外,12名主要涉案嫌疑人被全部抓获并依法刑事拘留。办案人员收缴受伤的活体远东幼豹一只,已送至省野生动物保护中心。

另一条新闻是“除夕夜追盗猎团伙,老民警以身殉职”。

老宋的追悼会规格很高。甚至超出了不久前去世的副厅级的市委副书记。省市县的各级领导及生前同事、亲友来了七百多人。

警务室的小金和小林扛着灵柩走在最前边。初一下午,他俩随着救援人员赶到警务室,按照张庆生的指点,他们冒险攀上了山崖,将巨石上已经僵硬的“宋大叔”抬下了山……

老宋沉睡在冰棺里,一身崭新的警服裹着他消瘦的身躯,青灰色的遗容上,紫黑色的冻伤痕迹隐约显现。

局长表情凝重地念着悼词。哀乐声中,领导们排着队与家属握手。局长排着队走过来,轻轻握着老宋老婆的手说:“大嫂,老宋是个好民警,是我们全局民警学习的榜样!请节哀,为老宋申报烈士的事基本落实了;还有老宋生前的正科级,春节前就已经解决了……”

被取保候审的庆生搀着姐姐抽泣不止。看着躺在远处的丈夫,宋夫人缓缓说:“这些,我们就不要了!”

局长压低声音说:“大嫂啊,抚恤金您不用担心,我们一定按照规定和上级领导的指示,近期全部落实到位。今后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跟我们说。”

“我想要他活着回家……”

说完,她踉跄着走向自己的丈夫:冰棺里老宋嘴巴微张着,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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