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上小学的时候,我最想成为的人是我姐。她比我大三岁,既聪明又漂亮,性格温柔,会说软话。从小我们两人一起闯祸,挨打的总是我。因为我妈刚举起手,她就边哭边求饶,而我是死硬派,有时还犟两句嘴,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被打趴不服输的那种。
我姐青春期开始谈恋爱。7月的一天,我妈在胡同里晒了萝卜干、茄子干,让我们看着。我姐就搬了张小书桌出来,坐在那儿写作业。我爸忽然乌云般地飘过来,抬脚把我姐踢得跪倒在地。邻居们纷纷过来劝解,我当时吓傻了。后来才知道我爸刚从学校回来,我姐的期末考试成绩,从全班第2名滑到了第35名。
此后的两年,我目睹了一对父母对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儿最失败的教育。
我爸一味使用暴力。如今想来,他是对我姐爱之深责之切。
姐姐一直是我爸的荣耀,他在她身上寄托了太多的期望与梦想,与其说他接受不了我姐姐的变化,不如说他接受不了自己梦想的破灭。
我姐姐终于离家出走了。我爸在門口放了一捆麻绳,说只要我姐踏进家门,就勒死她;可另一方面,他又跑去电视台登寻人启事,去公安局报案。
我妈则把全部过错归结为“男人是祸水”。那段时间,只要我姐看言情电视剧,我妈就会骂她,平时给她做的漂亮衣服也都收起来了,对于我姐那个小男友,她更是极力诋毁。我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救他们认为已经失足的女儿,然而恰恰相反,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坚定了我姐要跟那个男孩一起浪迹天涯、不愿意继续学业的决心。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她、容纳她的,只有那个男生。
那两年,我们家闹得鸡飞狗跳,我姐终究没有回头。父母只好转头去为她联系技校、找工作。当我姐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我又到了青春叛逆期。心里总有一团火苗熊熊燃烧,时常在午睡醒来,看到窗外阴沉的天空,我觉得生活无比绝望。
初三的时候,我与班级里最顽皮的男生打成一片,我们反抗一切权威,主要是那些代表权威的老师。我与我姐不同。我姐是活在琼瑶小说里的人,她所争取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情。而我是活在金庸小说里的人,路见不平一声吼,哪里不平哪里踩。
因为觉得老师歧视我们,而怂恿同学罢考他的那门功课;因为觉得教导主任对我们班级不公,与他对着干,差点被取消期末考试资格……因为这些事,我爸三天两头被请家长。然而,从学校回来,他最多说一句,你这样下去,将来只能扫大街了。
高二,我开始谈恋爱。我妈嫌弃男生个子矮,痛心疾首,我爸竟然淡定地放话,放心吧,成不了。
我忽然意识到,经过与我姐的斗智斗勇与节节败退,我的父母已由不服输、不服软的黄老邪,变成了慈眉善目、老谋深算的洪七公。
后来我看了很多青春期心理学的书,深深为自己感到庆幸,也为我姐的不幸而心疼。
父母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在没有育儿启蒙、不知道心理学为何物的年代,一个孩子的成长有时候要靠运气。姐姐是父母教育失败的牺牲品。从这次失败中,我父母无意中吸取的教训,给了我成长的空间。
如今,我只要看到好吃好穿的,就买来送给我姐。我经常想,如果我是姐姐,她是妹妹,我会不会也在那个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而在众人面前挨打的下午,决定去过一种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的生活?
我想我会的。
如果父亲那样对待我,她的选择也会是我的选择。我们之间的不同,不是谁比谁天生具有更多优秀基因,而只是命运翻云覆雨。
(选自《今日文摘》2018年第1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