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华
汉晋“威惠”型官吏形态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政治文化现象,其产生与发展涉及汉晋时期的政治生态、文化衍变和社会变迁等。
一、“威惠”型官吏的治政实态
所谓“威惠”,《晋书辞典》给出的直观解释是“威信和恩惠”。但这一解释并未揭示出“威惠”型官吏的政治文化内涵。日本学者葭森健介先生认为,“威惠”与“清简”是魏晋时期地方官吏的两种主要形态。[1]但是,“威惠”与“清简”在正史中出现却是在范晔的《后汉书》中。《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延熹三年,诏复拜夏方为交阯史。方威惠素著,日南宿贼闻之,二万余人相率诣方降。”《后汉书·赵咨传》记载:“(赵)咨在官清简,计日受奉,豪党畏其俭节,视事三年,以疾自乞,征拜议郎。”可见,“威惠”与“清简”型官吏在东汉就有萌态,只不过远未形成一个政治群体。
与此相关的,对官吏治政形态的评价除了“威惠”一词外,在正史中还有“威政”与“惠政”:
《后汉书·陈王列传》:“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
《后汉书·周磐传》:“周磐字坚伯,汝南安成人……和帝初,拜谒者,除任城长,迁阳夏、重合令,频历三城,皆有惠政。”
“威惠”型官吏的治政特色也确实具备“威”与“惠”所表达的两种内涵,同汉代某些地方官施行的“威政”与“惠政”有着历史的承袭性。在典型人物上,葭森健介先生认为刘馥、刘靖和刘弘祖孙三代,均致力于地方行政,获得人民的极大拥护,是魏晋时期“威惠”型地方官僚的典型代表。
刘弘的祖父刘馥曾被曹操“任以东南之事”,任扬州刺史。他对梅乾、雷绪等数万地方势力施以怀柔政策,恢复了治安;同时刘馥“广屯田,兴治芍陂及茹(茄)陂、七门、吴塘诸堨,以溉稻田”,振兴农业,使“官民有畜”;进而又“聚诸生,立学校”,对民众进行教化。其结果是:“皆安集之,贡献相继。数年中恩化大行,百姓乐其政,流民越江山而归者以万数。”[2]
刘弘之父刘靖“有馥遗风”,曹丕时期,他出任镇北将军、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遂开拓边守,屯据险要。又修广戾陵渠大堨,水溉灌蓟南北,三更种稻,邊民利之”[2]。
刘弘曾任宁朔将军、假节,监幽州诸军事,领乌丸校尉。他在该地“甚有威惠,寇盗屏迹,为幽朔所称,以勋德兼茂,封宣城公”。其后,刘弘转战方城、宛、新野,平定了张昌之乱,并“劝课农桑,宽刑省赋”,开放山泽之禁,对流民“给其田种粮食,擢其贤才,随资叙用”,致力于民生稳定,其结果“岁月有年,百姓爱悦”。在“八王之乱”时期,他“专督江汉,威行南服”。在长江下游发生陈敏之乱时,他又能保证荆州的安定。刘弘死时,“士女皆痛,若丧所亲矣”,“父老追念弘,虽《甘棠》之咏召伯,无以过也”[3]。
在刘弘的周围,还有其他的“威惠”型官吏,例如张华、羊祜等。张华作为都督幽州诸军事,领护乌桓校尉,实行“抚纳新旧,戎夏怀之”的政治,“于是远夷宾服,四境无虞,频岁丰稔,士马强盛”[3];羊祜在都督荆州诸军事时,“开设庠序,绥怀远近,甚得江汉之心”。在他死时,“南州人征市日闻祜丧,莫不号恸,罢市,巷哭者声相接,吴边守将士亦为之泣,其仁德所感如此”[3];担任羊祜后任的杜预也是“勤于讲武,修立泮宫,江汉怀德,化被万里”,平定了周围的“山夷”,整修水利,整理地界,“众庶赖之”,人称“杜父”[3],受到爱戴。
可知,魏晋时期的“威惠”型地方官吏已不再是分散的个体,而是一个受到共同政治文化影响,具有价值认同感和共同政治取向的特殊官僚群体。他们的治政方式也极为相似:其一,从军事上保证社会的稳定;其二,“及陂塘之利”以及“劝课农桑”,提高生产力;其三,“聚诸生,立学校”,对民众施以教化。简言之,就是“安民”“富民”与“化民”,“民本”思想成为魏晋“威惠”型官吏在地方实施“惠政”和“善教”的思想基础。
二、“威惠”型官吏的
政治文化传统
从政治文化传统上进行考察,“威惠”型官吏的政治文化理念可以追根溯源至儒家乃至“儒法合流”的政治文化理念。
儒家思想的历史本体论体现为,对健康有序的渴望或是对理想主义的追求,而一旦健康有序、理想完美的政治、社会或内心秩序出现失衡时,势必产生一种忧患意识。儒家的政治理想或政治批判,正是这种忧患意识在政治行为上的表现。其所实践的价值使命主要有两个:一是对统治者施加影响,“相扶以义,相喻以道”;二是对民众进行教化,“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家作为关怀世事的“社会良心”,站在“政”与“俗”之间,发挥着“美政”与“美俗”的双重政治功能。
所谓“美政”,就是要为朝政的完美做出贡献:一是靠儒表法里珠联璧合的配套,在政治体系中维系“君主”的绝对权威,将政体的有效运作系于“天纵英明”的“明君”,“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二是靠“贤相良臣”的“补救”,用“圣哲之教”来监督君主政体的运行,以维护政体的“合法性”。在汉代,这种政治效应就体现为“伦理制衡”。正如秦汉史研究专家王健先生在《伦理制衡与汉代政治》一文中所说:“儒家伦理被泛化为普遍政治价值与施政原则,借助道德力量和制度化机理,实现对皇权的引导、规范和限制,这是汉代调节君主政体专制主义弊端,维系政治良性运作的重要历史机制。”
但是,汉儒的理想设计不可能完全或者持续成为政治现实,皇权专制或是皇权旁落都会导致汉儒理想中“美政”系统的失衡,从而产生诸多的政治冲突。因此,士人又会从另一个角度,即在“美俗”方面,从地方系统上对中央政界展开批判与补救,或对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治政实态进行维护。主要体现为对民众进行“富而后教”,发展地方生产,这是政权稳定的社会基础。在此基础上,通过地方讲学,“开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风”,进行“教民”与“化民”,以期在这个庞大的社会里建立起共同的生活秩序所需要的社会价值,体现国家政权的意识形态。
不啻于此,儒士在实践中的文化理念又超越了儒家文化的政治理念,这是“儒法合流”及其與特殊时代背景相互影响的结果。
在儒家的政治理念中,认为良好的政治都拥有共通的原理,即“治道”。法家则反其道,讲求“治术”。中国封建政治体制运作的大框架,实质上就是“治道”与“治术”,两极随事而张弛,儒法相反而相成。但凡升平之世,儒家的“治道”倡行;到危难治急之时,法家的影子则由隐而显。这就是学人所言,在汉代存在着一个“儒法合流”的过程,并一直延续了下来。论及汉政之“阳儒阴法”,有学人指出:“一为以儒家的理论提出而实践上为法家的主张,其中有‘儒家化的法家,也有‘法家化的儒家。二为在政治上以儒家掌‘教化,而以法纪掌‘吏治。故儒家‘言而法家‘行。三在意识形态上,提倡儒家的理想,而在现实政治上实行法家的制度。”[4]在这种政治文化的整合下,“威惠”型官吏儒法合流,文武兼修,恩威并用,是“经术文法之士”的典型。这类官僚群体既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清儒,也有异于两汉时的“文法吏”,具有经术之士、智术之士乃至法术之士的特征,也往往能得到皇权的重用。例如,晋武帝曾经称赞羊祜:“执德清劭,忠亮纯茂,经纬文武,謇謇正直。”[3]
三、“威惠”型官吏的
政治角色传统
葭森健介先生认为,“威惠”型官吏继承了汉代循吏的传统,最大限度地发挥国家的领导作用,维护治安,发展生产,促进民生安定,可以视为循吏政治的延续。[1]
余英时先生在《汉代循吏与文化传播》一文中认为,循吏是中国文化“大传统”的自觉传播者,他们在充当“吏”的同时,也自觉承担“师”的角色,教导民众在富裕之后如何走上向善的道路。因此,循吏承担了“美政”与“美俗”的双重角色,在政治文化的夹缝中谋求最佳的生存空间。
循吏与后世的“威惠”型地方官吏在政治文化的衍变过程中,具有历史的延续性。但若从政治角色的群体上分析,由“循吏”到“威惠”型地方官吏,不免显得宽泛或跳跃。在这过程中,似乎忽略了东汉末的一类特殊官僚群体,即“党人”的政治文化意义。
东汉末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社会、政治、文化都面临着新的冲突与整合,反映在政治文化上,体现为东汉“党人”的政治价值裂变。这里的“党人”群体不仅仅包括范晔《后汉书·党锢列传》中的所谓“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等辈,在“党锢之狱”中,“天下豪杰及儒学有行义者,宦官一切指为党人”。
在“党锢之狱”的斗争中,戚宦垄断仕途,对此,《后汉书》写道:“内外吏职,多非其人,自顷所征,皆特拜不试,致盗窃纵恣,怨讼纷错。旧典,中臣子弟不得居位秉势,而今枝叶宾客布列职署,或年少庸人,典据守宰,上下忿患,四方愁毒。”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太学生“结童入学,白首空归”。一旦政治资源的分配系统出现失衡,士大夫集团就会发挥制衡中央政界的功能。活跃在地方的“党人”除了实施“威政”打击宦官和与之有肺腑枝叶之属的豪强势力外,他们也利用“威政”来稳定边疆秩序,维护地方治安。《后汉书》记载:“永寿二年,鲜卑寇云中,桓帝闻(李)膺能,乃复征为度辽将军……自膺到边,皆望风惧服,先所掠男女,悉送还塞下。自是之后,声振远域。”可见,以“党人”为代表的官僚士大夫集团或“威惠并行”,或“文武兼姿”。“威政”的实施,打击宦官豪强,稳定地方或边防治安,在政治效应中又达到了抚恤民众的功能;“惠政”则更能外化出“党人”政治理念中的“民本”思想。
但随着政治与社会的发展,尤其是面对戚宦擅权,“窃持国柄,手握王爵,口含天宪”,并不是所有的“党人”都能够“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这些“党人”合则仕,不合则隐,成了传统儒生“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有力注脚,而有别于“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的传统理念。正如贺昌群先生所说:“汉末因内忧外患之严重,在政治社会上,一部分知不能挽既倒之狂澜,独善其身,遁世以自保,申屠蟠、徐稚、黄宪、向栩、王烈之伦是也。矫激者,则愤世而欲为时政之改革,党锢诸人是也。”[5]余英时先生也认为:“党锢狱后,士大夫与阉宦阶级相对抗之精神渐趋消失,其内在团结之意志亦随之松弛,而转图所以保家全身之计……自此以往,道术既为天下裂,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之精神逐渐为家族与个人意识所掩没。”[6]
在“党锢之狱”的政治交锋中,不仅道义为天下裂,传统士大夫的政治人格也开始走向裂变。一部分“党人”在“入世”与“出世”间徘徊,或者由“入世”直接走向“出世”,已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通脱清简之风。所以到魏晋时期,名士们身处竹林,清谈玄远,远离政治,党锢之祸的前车之鉴,无疑起了极大的作用。
另外一类政治群体在魏晋社会文化、皇权政治重新整合的背景下,政治意趣开始向“威惠”型衍变。如陈蕃、李膺之流,“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义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这种政治理念为后世“威惠”型官吏提供了政治文化的传统。
四、中央政界与“威惠”型
官吏的治政内涵
任何一种官吏形态或政治角色能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存在,并体现出政治能动性,说明这种官吏形态或政治角色存在于皇权政治系统中,具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并保持了与皇权政治的一致性。
例如,汉武帝重用酷吏打击关东豪族,成为西汉皇权消除地方分裂隐患和集团化倾向的一种机制;循吏以“师儒”的角色面貌出现,承担着“美政”与“美俗”的双重责任;面对汉末皇权不摄,深受名教熏陶的“党人”名士“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身,坐观成败”,“以竭其股肱,不顾死亡,志欲扶持王室,比隆文、宣”。
“威惠”型官吏也延续了这种与皇权一致性的政治内涵。在中央,魏晋之际后族擅权,“国家乏主,遂登显秩”,张华、羊祜等“威惠”型官吏“勇于赴义,笃于周急”,“尽忠匡辅,弥缝补阙”,“志存公家,以死勤事”。但由于皇权系统背离了“威惠”型官吏的政治理念,他们便同中央的“主流”或“浊流”势力保持一定的距离,而重视对地方的治理。
在地方,“威惠”型官吏前有一统王纲的努力,后又有对“天下多难”局势的消弭,“威德兼著”,致使“海内晏然”,“远夷宾服,四境无虞,频岁丰稔,士马强盛”。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们的活动区域来考察,其大多集中在荆州、扬州等地区,分扼长江中下游。在这一地区,除了刘弘祖孙三代及羊祜、杜预等官员外,还有曾作为刘表大将的文聘等。史籍记载:“(文)聘在江夏(时属荆州)数十年,有威恩,名震敌国,贼不敢侵……嘉平中谯郡桓禹为江夏太守,清俭有威惠。”[2]陶侃:“会刘弘为荆州刺史……谓侃曰:‘吾昔为羊公参军,谓吾其后当居身处。今相观察,必继老夫矣。”[3]胡奋:“奋家世将门,晚乃好学,有刀笔之用,所在有声绩,居边特有威惠。”[3]华轶:“轶在州甚有威惠,州之豪士接以友道,得江表之欢心,流亡之士赴之如归。”
在魏晋完成政权一统的过程中,“威惠”型官吏活跃于荆扬等地区,努力消弭中央政权的异己势力。两晋时期,八王乱起,同室操戈;随之匈奴、羯胡叩塞中原,巴氐称帝西蜀,流民奋起荆楚,“是时,幽、冀、青、并、兖五州及徐州之淮北流人相帅过江淮”[3]。同时,江东大族也有复孙吴之旧的图谋,史称“自天下多难,数术者云当有帝王兴于江左”[3],他们的区域基础又正是扬州。因此,两晋政权的地方异己势力并未消弭或归顺。在“天下多难”的局势下,作用最大的依然是刘弘、华轶、陶侃等“威惠”型地方官僚群体。
及至晋室流播江表,荆扬、徐淮更是诸多势力逐鹿最激烈的地区,清人吴廷燮在《东晋方镇年表序》中论东晋州镇形势曰:“扬本畿甸,谷帛所出”,“荆居上流,甲兵所出,号为分陕;徐北府,豫曰西藩”,因而“东晋疆域广狭无恒,扬、荆、徐、豫皆为重镇”。西据荆襄、北控徐淮则成了东晋守国的重要地带,也成为“威惠”型官吏政治活动的主要平台。
从这一层面上讲,无论是采取“威政”,负责推行中央政令的酷吏,还是实施“惠政”,推广教化的循吏,抑或“党人”和魏晋时的“威惠”型官吏,不管其思想深处的政治理想如何演生,由此外化出的政治行为如何演变,他们都在“无意识”中充当了维护君主集权统治“合法性”的角色。一方面,服从君主一统权力体制的行动意志;另一方面,也对非君主制政体或“变态”了的君主制政体进行制衡、斗争乃至“修复”。这种双重政治效应在很大程度上均是为了维护以封建皇权为首的政治体系,维持封建国家机器正常运转,而防止在中央或地方出现失衡。
在客观政治环境上,中央政府同地方社会的自我运作,又存在着相反相成的关系。中央皇权的暗弱给政治角色政治行为的拓展,造就了不同的政治环境和空间,这也是“威惠”型官吏在魏晋之际出现的关键因素。随着汉末朝政日乱,纲纪松弛,中央政界的斗争也随之延伸至地方社会,由“党人”及“威惠”型官吏代替中央皇权,以维护政体或“政统”的完整性、合法性。因此,不管是一统王纲,绥怀远近,还是平定叛乱,稳定治安;抑或发展生产,开设庠序,宣明教化,“威惠”型官吏延续着儒家的“美政”和“美俗”,维护中央与地方皇权秩序有效、完美运作的传统。
综上所述,在政治社会的现实层面上,汉晋皇权不摄、文化整合、士人分化可视为“威惠”与“清简”型地方官吏于汉晋之际出现的关键要素。传统与现实的碰撞,政治与文化的交融,在宏观背景与微观个体的各个侧面,赋予政治社会生活的不同内涵,也整合成汉晋时期以“威惠”与“清简”型官吏为代表的政治文化。而“威惠”型官吏的治政作为和民本思想,或许对我们今天仍有思辨意义。
参考文献:
[1][日]葭森健介.魏晋時期的中央政界与地方社会——围绕西晋刘弘墓的发掘问题.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魏晋南北朝史研究[C].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
[2][晋] 陈寿.三国志[M]. [宋]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张纯,王晓波.韩非思想的历史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86.
[5]贺昌群.魏晋清谈思想初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6]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作者单位:中共江苏省海门市委办公室)
责任编辑: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