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铜豌豆
在黄河边走路,偶见岸边杨树上刻着一列字:“张兰兰,我永远爱你。”
揣测刻下这列字时的背景,大约有三种:一是刻字人与张兰兰在树下山盟海誓,情话诉至此处,立字为证;二是一个潦倒的失恋者,求张兰兰不得后立下苦誓;三是刻字人沉默地爱着,并不曾表露过一个字,又惮于这真心将孤独至死,遂在树上刻下。
无论怎样,那列字是刻下了,总算将一颗心奉给世人,而且毫无疑义、直中靶心,任何人都不会有理解上的问题。无论是誓言或暗恋,总之是爱,是“永远爱”,爱得极其狠,就像那四个字—“刻骨铭心”。而那棵树则在河岸边,与日月同辉,历风吹雨打。一天又一天,河岸边的人来来往往,各怀心事。
儿时,我常常见到有人用砖头块在老院的水泥墙上写下的字,印象最深的是诅咒:“某某大坏蛋。”现在看来,也无非是一句不能伤人毫发的怨恨,最多是写字的人被路人看见,路人恶狠狠地说:“擦了!”写字的人若不情愿,便原地不动或装作没听见,又被更加严厉地斥责:“你听见没?”于是擦去。但那一行字是在心里无疑了,像那一列树上的字,被刻上去了。
通常情况下,“某某”这个人是不敢当面辱骂的人,于是选择这种方式,那就算辱骂了。这行字的出现承认了一个事实:写字的人对某某,最多也就是诅咒。但是,这诅咒并无实在的意义。
这样的字还见过许多,有不少是类似那棵树上的表达,通常是这样的—“某某和某某搞对象”或“某某喜欢某某”。这在还比较保守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少年们中间,简直是天大的事。这行字若被传开,接下来必然是当事人莫可名状的羞愤,像在人群中裸奔,名誉扫地。而多数情况下,那个“某某”,其实就是写字的人喜欢而不敢去表白的人。
已有能力感知爱恨的少年,常常面临一个问题:该怎样去表达?
小说《围城》中,歪着脑袋的陆子潇暗恋孙柔嘉而不得,后来发现孙柔嘉爱的是方鸿渐,便拉拢李梅亭诋毁孙柔嘉,抱着“宰一刀”的怨念要求方先生和孙小姐摆喜酒,又在喜宴上把自己喝醉。看得出,钱钟书先生是瞧不起陆子潇的,没有为陆子潇的好着一点儿笔墨,也许,他写这个人原本就是为了瞧不起。但是,这个陆子潇也是一个可悲的人—他有爱,但不知如何表达,孙小姐与他近在咫尺,他却不敢走近一步;求之不得后,心中的郁结也不知如何纾解。诋毁也好,喝醉也罢,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诉说,那些留给孙小姐的情话,没待出口就夭折了;那些没有来由也不知去处的爱,大约也会随着他一道进入坟墓,与这世上无数痴男怨女的红尘故事一样,并无二致。
这让人想起作家李修文在一个酩酊大醉的深夜,猛然在街头遇见一行字—“而我醒来,你已不在”,于是更加伤心欲绝。而我则在汉江边一个泵站的墙上见到“武汉,我再也不回来了”。这些振聋发聩的话,常常是现实中重大而揪心的沉默,越响亮,越沉默;常常是万劫不复的奔赴,艰辛地查验着茫茫人海是否还有一处可以容留;但也常常有着出口就死的宿命,就像祥林嫂,深重如中年丧子的苦难最终成为段子,成为乡邻絮絮叨叨的闲话,人们照样柴米油盐,各过各的神仙日子。
这人世的上空与周遭,充满着这样难以启齿的爱恨。对许多人来说,“难以启齿”才是真正的苦难。爱或恨,雄心壮志常常是一句话,那些话的背后,则是无数个长夜辗转反侧消磨的心魂,是想起或望见就起伏涌荡的思绪,是蓄积已久、深入心扉的呢喃。他说出来,哪怕轻描淡写,也需要用尽全部勇气,在出口的一瞬间,甚至能够窥见一个赌徒孤注一掷的样子。
也许,许多人都在墙上、树上或心里写过一句话。人们怀揣着许多句这样的话,或擦肩而过,或漠然相对,一同见证日升日落,但常常无法同频共振。就像那个爱张兰兰的人,他或许从未期待,在绵延千里、密布万树的黄河岸边,张兰兰恰好能够看到这感天动地的誓言。这是罕见的人间奇迹,概率小到可以忽略。他只是在寻找或期待有一个人,眼见他表露真心且深信不疑,任何时候,任何路人有半点儿质疑,便立刻回应道:“我知道,他永远爱张兰兰。”
而我们想要的、借以照亮或温暖这人世的,也无非是这短暂的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