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胜
也许是受到骑士小说或战争大片的影响,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之中,相比骑兵,步兵似乎是一个配置很低、攻击力很差、等级不高的兵种。可是,在公元前八世纪至公元前五世纪那一段漫长的希腊古典时期,并非如此。那时候的战争,恰恰是重装步兵的天下。
重装步兵以敞开的队形接近敌军,横列关闭,盾牌横挡,无数的青铜和木头组成一堵固若金汤的防护之墙。当军队人数增加至一万到三万人时,方阵长度会增至一两英里。整支全副甲胄的队伍高举着盾牌,前三列长矛挥出。“那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并毛骨悚然的情景,”数百年之后,普鲁塔克还如此感慨,“他们以无隙可乘的阵型向敌军挺进,没有丝毫犹豫,平静而快乐地步入险境之中。”(杰弗里·帕克《剑桥插图战争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
一名合格的重装步兵,在任何情况下,包括被击倒时,都不会放弃他的盾牌—它是保持方阵团结的关键。重装步兵会藐视连像样甲胄都没有的轻装弓箭手,甚至会嘲笑骑兵。色诺芬就曾讥笑着说:“只有那些最虚弱的、最缺乏荣耀感的人才会去骑马。”(同上)
在古希腊神话故事里,勇武的人/神大多是重装步兵的装扮。以雅典守护神雅典娜为例,她作战时戴头盔,上身穿铠甲,右手持矛,左手拿镶着蛇发女妖的盾。
在古希腊,重装步兵的盔甲由每个战士自己承担。这种盔甲大约要消耗七十五磅木材和金属,包括胫甲、头盔、凹面的圆形盾、护胸甲、双锋矛和较短的佩剑。(同上)
置办如此一身行头,估计费用不低,年轻时身为重装步兵的苏格拉底应该还是有点家底的。
身为重装步兵的苏格拉底当然没能看到自己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亚历山大的雄才大略,率骑兵扫荡乾坤的场景。不过,就算在亚历山大时期,也依然需要倚重步兵,他的马其顿“伙伴骑兵”,也只是兵阵中的一个兵种而已。
细看马其顿的兵种构成,也是步兵数大大超过骑兵数。公元前三三四年,亚历山大的母亲奥林匹亚斯留在佩拉执政,安提帕特也留守马其顿,亚历山大以大约一万两千名步兵和一千五百名骑兵维持对欧洲的占领,他自己带着由马其顿和其他希腊城邦组成的约三四万步兵和四五千骑兵越过了希里帕,出征小亚细亚。在高加米拉会战中,亚历山大以四万步兵和七千骑兵,面对大流士御驾亲征召集的波斯帝国各部族倾国之兵。
也许有两个原因造成上述局面。首先,欧洲大部分地区缺乏良种马,古希腊马其顿也不是著名的产马区。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写到,有位色萨利人曾把一匹骏马带到亚历山大的父亲菲利浦面前,开价高达十三泰伦。十三泰伦值多少钱?《希腊罗马名人传》的译者席代岳在注释中算了一下,相当于当时三百个水手的年薪。席代岳情不自禁地感慨:古人所说的“声色犬马”,此之谓也。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古希腊马其顿地区缺乏良种马以及维持骑兵部队费用极高的一个证据。
另一个原因是,当时马镫还没有发明,骑兵需要用双腿夹紧马匹冲杀。对早期的骑士来说,这既需要熟练的骑术,也使骑兵的冲杀威力大打折扣。
实际上,一直到中世纪,徒步作战的人数都远远超过马背上作战的人数。在绝大多数中世纪意义深远的战役中,骑马者往往是下马徒步作战。一般说来,骑兵要在其他兵种的配合之下才能取得成功。(同上)
也许是受苏格拉底思想的“遮蔽”,我们往往会不知不觉忽略他作为一名武艺超群的战士的角色。有关苏格拉底武艺的记载,主要散布在他两位弟子柏拉图和色诺芬写的回忆文字里。这就有点像读纪传体史书,我们的阅读要穿越数篇人物列传(放在柏拉图和色诺芬那儿,就是数篇对话),再拼凑出一位历史人物的丰富面相。如此这般的苏格拉底,我倒是觉得亲切,他就像《三国志》里一位文韬武略的人物。
公元前四三一年,伯罗奔尼撒战争爆发,这场残酷的战争历时二十七年,结束于公元前四○四年。苏格拉底正是以重装步兵的身份卷入整场战争,数次征伐,血染征袍透甲红。顺便说一下,历史上也没有留下苏格拉底的官方出生登记,学者们普遍推测苏格拉底生于公元前四七○年,应该是“很接近正确”。
还需要指出的一处历史细节是,波希战争中广泛投入的战船、轻装部队及骑兵等非重装步兵部队给苏格拉底时期的希腊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希腊的军队配置开始变得多样化,并发展了强大的海军。虽然在苏格拉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重装步兵还没有被人遗忘,只是站在歷史渡口的重装步兵苏格拉底,有着或多或少的象征意义。
苏格拉底参加了被称为伯罗奔尼撒战争导火索的波提狄亚战役(前432—前430)。柏拉图在《申辩篇》《会饮篇》和《卡尔米德篇》中都提到此次战役。《申辩篇》中苏格拉底是一句话带过;在《卡尔米德篇》中,刚从波提狄亚军营返回的苏格拉底向别人承认,波提狄亚战役“非常残酷”;而《会饮篇》中对此的记载最为详细,我们是从阿尔基比亚德的口中知道的—
你们一定知道,后来,我们俩都参加了波提狄亚战役,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一开始,他就以吃苦耐劳见长,不仅胜过我,而且胜过队里的其他人。每逢给养跟不上,这在战斗中是常有的事,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忍饥挨饿。供应很充足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吃得津津有味。尽管他本人不大爱喝酒,但要是强迫他喝,他的酒量比谁都大。最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喝醉过。我敢说,等今天的宴饮结束,他又有机会证明这一点。
还有,他过冬的方式也很令人吃惊,那个地方的冬天是很可怕的。有一次天气骤变,冰冻三尺,我们全在帐篷里待着,不敢出去。如果要出去,我们全身穿得非常厚实,还在鞋上裹着毡子,但他照样出去行走,穿着他原来常穿的那件破大衣,赤着脚在冰上走,比我们穿鞋的人都走得自在。有些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以为苏格拉底这样做是故意的,表现出他对其他人的蔑视。
这件事就说到这里。现在我要提到另一件事,有一天清晨,太阳还没升起,苏格拉底心里想着某个问题,就站在那里沉思,想不出答案来就不肯罢休。他就一直这样站着,到了中午的时候,士兵们看他这样都感到惊讶,相互传话说,苏格拉底从天亮起就站在那里沉思。到了傍晚,有几个伊奥尼亚人吃过晚饭,把他们的铺席搬了出来,睡在露天里,想看他是否站着过夜,那个时候当然是夏天,睡在外面要凉快些。果然,他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直到太阳升起。他对着太阳做了祷告,然后就走开了。
我猜想你们可能希望知道他在战斗中的表现,我也认为你们应该知道。在那次战斗结束后,我得了勋章,但你们要知道,是苏格拉底救了我的命,就他一个人。我受了伤,但他不肯把我扔下,而是背上我,连同盔甲和其他东西。苏格拉底,你是知道的,我后来去找过将军,要他们把勋章发给你,你不能否认这件事,也不能因此责备我。但是这些将军认为还是要把勋章授给我,这是因为我的家庭背景的原因,而你比他们更热心,说我比你更应当得勋章。
波提狄亚原是雅典的纳贡同盟者,后来在斯巴达的支持下脱离雅典。雅典先后派出七十艘战舰和三千名重装步兵前往平叛。苏格拉底和阿尔基比亚德就是三千名重装步兵中的两名。
从上帝视角往下看,波提狄亚是一条南北走向如鸭脖子的窄窄山峡,东西分别为托伦湾和德密湾。波提狄亚盟军首领阿利斯提阿斯“深得民心”,率步兵两千名(重装步兵1600名,轻装步兵400名)驻守地峡,以逸待劳,还有数百骑兵驻扎在离波提狄亚东北方四百多英里地峡外的奥林修斯,以待夹攻。(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商务印书馆2010年)
雅典军到达波提狄亚之后,正如阿利斯提阿斯所料,受到两面夹攻。雅典军打得极其艰难,连将军卡利阿斯也阵亡。一场鏖战之后,雅典军围城。
围城第二年冬季,波提狄亚城内粮绝,人相食,波提狄亚不得不向雅典军请降,波提狄亚城终于被雅典人攻陷。
波提狄亚城内人相食时,我们从《会饮篇》阿尔基比亚德口中得知,围城的雅典军的给养也是时有时无。在战场上,苏格拉底救了阿尔基比亚德的命,阿尔基比亚德受了伤,但是苏格拉底不肯把他扔下,而是背上他,“连同盔甲和其他东西”。从阿尔基比亚德自己的描述来看,他应该也是一名重装步兵。这也符合修昔底德对波提狄亚战役的描写。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冰封孤城—用阿尔基比亚德的话说,“那个地方的冬天是很可怕的”—城内人相食,苏格拉底仍然可以裹着毡子,深思入定一天一夜。他所沉思的,当然是他钟爱的哲學命题或者听到的“神秘声音”,那些累累白骨和遍野哀鸿,不知有没有入他的法眼。
修昔底德在他厚厚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一书中详细记载了波提狄亚战役,却只字未提苏格拉底。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整部书中,我也没有找到苏格拉底的名字,修昔底德内心是如何想,我们真的难以猜测。
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第一卷第一章悲悯地写道:“伯罗奔尼撒战争不仅继续了一个很长的时间;并且在整个过程中,给希腊带来了空前的痛苦。过去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城市被攻陷,被破坏,有些是外族军队做的,有些是希腊国家自己做的;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流亡者;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生命的丧失—有些在实际的战斗中,有些是在国内革命中。”
也许这正是身为历史学家的修昔底德与身为勇者的苏格拉底的区别所在吧。
公元前四二四年,雅典的军队与彼奥提亚人在代立昂(又译第力安)作战。
彼奥提亚人在山顶列阵,七千名重装步兵分左中右三翼,右翼还有五百名轻盾兵、一千名骑兵和一万名轻装步兵布在两翼之端。轻盾兵列成纵深二十五盾的队形,其他军队列成各种不同的队形。
山下的雅典军,也是七千名重装步兵,列成纵深八排阵势,骑兵列两翼。在人数上,雅典军明显处于劣势,地形也非常不利。
双方统帅各自演讲鼓励士兵,彼奥提亚人高唱战歌冲下山,雅典人向前抵抗,两军跑步相迎。按照古希腊重装步兵交战惯例,两军正式碰撞之前,彼奥提亚人前三列长矛挥出,这一次是轮到山下的雅典军面对从高处而来的“凄风苦雨”。
雅典军被包围,混战一团,误杀自己人甚多,很快雅典军全军逃亡。幸好正值天黑,大部分雅典兵都能安全逃掉,第二天,雅典主力军走海路回国,留下一支驻防部队守代立昂。不过,雅典军虽然被打败了,却依然控制了代立昂。
彼奥提亚人随后投入标枪兵、弹石手和重装步兵攻城,最后用火攻—很像《三国演义》里的场景—攻陷代立昂,雅典军队这才彻底溃败。
想来你也已经猜到了,年约四十六岁的苏格拉底依旧以重装步兵的身份参加了代立昂之战。当彼奥提亚人从高处密密麻麻投下长矛时,苏格拉底正在山下溃败的雅典军阵营里。
根据《会饮篇》里的记载,阿尔基比亚再一次和苏格拉底出生入死。
先生们,你们也应当知道苏格拉底在雅典军队从代立昂撤退时的表现。我当时是骑兵,而他在步兵队里服役。我们的人溃不成军,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与拉凯斯一起往后撤。我对他们大声喊道,不要怕,我会和你们在一起。这次相遇给了我一个观察苏格拉底的好机会,比在波提狄亚那一次的机会更加好,因为我骑着马,也就不那么害怕了。首先我注意到,他比拉凯斯要镇静得多;其次,阿里斯托芬,我要从你那里借用一句诗来形容苏格拉底走路的样子,“昂首阔步,斜目四顾”,就好像行走在雅典的大街上。无论遇到的是朋友还是敌人,他都是那副斜目四顾的样子,叫人远远地看见他就知道他不好惹,要是撞上他,非有你好瞧的不可。就这样,他和拉凯斯安然脱险。因为,人们在战场上遇到这样神气十足的人一般都不敢冒犯,而碰上那些抱头鼠窜的人则会穷追不舍。
阿尔基比亚认为苏格拉底比拉凯斯“要镇静得多”,这一点,拉凯斯自己也坦率地向朋友承认。在柏拉图对话录《拉凯斯篇》中,拉凯斯说:
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看他不仅保持了他父亲的名声,而且维护了祖国的名声。从代立昂撤退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当时其他人都像他那样,那么我们就不会打败仗了,我们国家的荣誉就可以保全了。
斯特拉波在《地理学》中写到代立昂这个地方的时候,顺便说到雅典人在这里打过一仗,色诺芬于战争中落马坠地,全赖苏格拉底之救,得以不死。有人据此推测,色诺芬生于公元前四四四年,因为他既参加过代立昂战役,当时年龄当不低于二十岁。可是色诺芬本人未曾说起过这件事,因此学者们大都不信此说。(色诺芬《长征记》,商务印书馆2015年)
我倒是觉得,应该是苏格拉底屡屡在战场上救人,所以才会传出他救色诺芬的说法。
公元前四二二年,年近四十八岁的苏格拉底第三次参加战斗,这次战役为安菲波利斯之战。这应该是苏格拉底人生中最后一场战役。关于此次战役,没有留下太多文献资料。
苏格拉底在《申辩篇》里只用一句话带过:“从前,你们派来指挥我的将军去波提狄亚、安菲波利斯、代立昂等地执行军务,我与战友们一道冒着生命危险坚守岗位,后来神指派我过一种哲学的生活。”
苏格拉底参加的安菲波利斯之战,想来也和前两次战役差不多,是遭遇战或者断后战。读苏格拉底,让我想起《三国志》里的赵云。赵云勇猛非常,可是参加的战役大多是后勤断后性质,这让千百年后我们这些“粉丝”为他叫屈,这不是牛刀小试了吗?
不过,退一步说,在性命相搏之时,全身而退,也最见胆魄。
读苏格拉底,总让我想起孔子,反之亦是。两位哲人远隔万里,相隔百年(孔子比苏格拉底早出生八十来年),各自关照的思想领域存在重叠的部分。仿佛俩人之间存在一条心照不宣又诡异相连的丝线,这也许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轴心时代”?不管如何,说孔子和苏格拉底身上都渗透着当时人类共同的追求和困惑,应该是不会错的。
首先一点,孔子基因好,这是成为勇者的良好条件。文献记载,孔子的父亲叔梁纥,“有力如虎”,可以轻松托起城门。孔子人称“长人”,力能“招关”。用现在的话说:孔家的基因很强大。
《列子》云:“孔子之劲,能招国门之关。”招,举之意。
《吕氏春秋》云:“孔子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
《淮南子》云:“(孔子)勇服于孟贲……力招城关。”
《墨子·非儒下》记载:孔子为鲁司寇时,放弃公家利益而去侍奉季孙氏,季孙氏为鲁君之相而逃亡,与邑人争门关,孔子“决植”—撬开托举关门直木—放季孙逃走。推算了一下孔子此次叩关的年龄,当在三十五岁,身强体壮,决植,完全有可能。
清代学者毕沅认为是后人混淆了孔子和叔梁纥的事情,招关的是他的父亲叔梁纥,孔子并没有如此神力。关于这一点,我倒是相信古代文献记载是对的。毕沅,手无缚鸡之力,想当然认为孔子和他一样,只能是文的,真是迂腐得很。
苏格拉底的基因,同样让人刮目相看。他七十岁死的时候,留下两个小孩子,其中的一个据说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孔子授六艺,其中御和射,就属于武艺的范围。孔子对射术非常自信。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我甚至觉得,此处很有可能就是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里关羽温酒斩华雄的故事原型。
美国政治哲学家施特劳斯读完色诺芬的《齐家》后猜测,苏格拉底可能既教了理家术,也教了统兵术,一种是和平的,另一种是尚武好战的。
孔门弟子冉求善于率兵攻城,如此想来,孔子也可能是精于此道。卫灵公问阵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说自己“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其实是一句托词,因为孔子此时已经知道卫灵公不可能会用他,就没必要再使出浑身解数,祭出什么法宝来。
对勇武,苏格拉底和孔子有着相同的看法:勇武只是器、术的范围,重要的是,通过勇武而得到的美德,更为可贵。
对于孔子来说,武只是窥探道的门径,所谓“游于艺”,武并不是道的全部。《吕氏春秋》云:“孔子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不肯以力闻”,正是圣人之风。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有武者,必定有勇。而在此处,“勇”是与“仁”并列的特质。
可是孔子又说:“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在孔子看來,勇、武又只能居于末等。
波提狄亚城陷十多年之后,在阿伽松家中举行的会饮上,喝醉酒的阿尔基比亚德提到波提狄亚战役也只是为了说明苏格拉底“如此有克制力”。
两人都认为,勇敢、明智、自制、不自夸是一种美德,其中的自制,尤其显得重要。苏格拉底说,每一个人的本分岂不就是把自己看作是一切德行的基础,首先在自己心里树立起一种自制的美德来吗?自制,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克己”。
孔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不自夸就是“无伐善”。克己复礼,无伐善,颜子一直奉为圭臬。
孔子有两位爱徒子路和颜回,正如苏格拉底有两位得意门人色诺芬和柏拉图。子路和色诺芬以勇武闻名,颜回和柏拉图得老师三昧。
不像孔子和颜回之间的正襟危坐,孔子和子路之间的对话,要有趣得多好玩得多。
《孔子家语·子路初见篇》记载,子路初见孔子,孔子问:“你有什么爱好?”子路答:“喜欢长剑。”孔子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们谈谈学习。”这里的孔子我觉得挺没趣的,你好歹得比划一下,我这剑,可否十步一杀。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这是孔子对子路武艺的调侃,孔子的潜台词是:他要是乘桴浮于海,他与子路俩人就够了,可以横行江湖而无事。
子路之死,甚为悲壮。
《左传·哀公十五年》记载,卫国之乱,太子蒯聩挟持了他的外甥孔悝。当时子路是孔悝的朝臣,而在卫国的朝廷里还有孔子的另一名学生子羔。子羔眼看状况不对,就逃离了卫国,要到陈国去,刚好碰到了要从陈国回卫国的子路。
子羔说,城门已经关闭。子路还是执意要回卫国。
子羔劝道:“弗及,不践其难。”权力不在自己手里,不要去遭受祸难。实话实说,这一句很有道理。
子路答:“食焉,不辟其难。”既然已经吃了他的俸禄,就不能躲避祸难。这是孔子教导的“信”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子路入城,子羔出城,一生一死,就在交臂。
子路在城里大声说:“太子没有勇气,要是放火烧台,烧到一半,他一定会放掉孔悝。”子路是在鼓动众人纵火焚台,以救孔悝。
太子闻之,惧,让石乞和盂黡下台击杀子路。石乞和盂黡手握长兵器,以众敌寡,居高攻下,子路不敌,帽带被截断。
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君子死了帽子也不能脱掉。然后,“结缨而死”,被斩成肉酱。
子路绑好帽带正冠而死的冠,当然是儒冠。遥想当年,子路是带着雄鸡的冠来见孔子的,以示好勇。易冠,是子路对孔子的五体投地。
《礼记·檀弓篇》记载,孔子在正室前庭哭子路。有人来慰问,孔子就以主人的身份答拜。孔子哭过之后,就召见赴告的使者,问子路是怎么死的。使者说:“被斩成肉酱!”孔子就叫人把所有的肉酱都倒掉,不忍视之也。
后人认为,《礼记·檀弓篇》特意提及这段孔子在正室前庭哭子路,是表示孔子失礼。这很有见地,不过也太过冷血。孔子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失礼。算一算孔子的年岁,已过古稀,先死颜回再死子路,在大庭广众下不合礼法地痛哭,又有什么呢?
石乞和盂黡下台击杀子路,正如《长征记》里色诺芬被敌人从山上往下攻击,也正如代立昂之战山下的苏格拉底被山上的彼奥提亚人用飞矛攻击,处低迎高,就算勇者盖世,抵抗起来也是辛苦非常。
苏格拉底死在色诺芬、柏拉图之前,死前簇拥着深爱自己的人,可谓是死得其所;而孔子看着爱徒颜回和子路死去,这样的孔子就显得悲哀可怜了。套用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话说:“对凡人来说,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看到自己的孩子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