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迪,张民权
(1.中国社会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2.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王文郁《新刊韵略》自金哀宗正大末著成以后,不久金朝就灭亡了,可能王氏韵书在金朝还没有投入使用。金朝灭亡是在哀宗天兴三年(1235),第三年的丁酉年(1237),元太宗下诏在占领区实行科举考试,这是金亡后蒙古人举行的第一次科举考试,当时科举考试的方式无疑是沿袭金朝旧例,其诗赋考试所用韵书也无疑是金朝的《礼部韵略》或者是类似《新刊韵略》的私家修订本。*元朝正式实行科举考试是在仁宗延祐元年(1314),离首次开考有77年之久。今《新刊韵略》卷首所载《圣朝颁降贡举三试程式》等考试程式皆为仁宗皇庆年间制定。当时南宋还没有灭亡,时值宋理宗嘉熙元年(1237),不可能使用宋朝的《礼部韵略》。
《礼部韵略》向来以简略见称,观宋人《礼部韵略》即可知金人官韵如此,所以才会有各种私家增修本。如宋人官韵增注本有无名氏《附释文互注礼部韵略》,毛晃父子的《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和欧阳德隆《押韵释疑》等,金人官韵也是如此,王文郁《新刊韵略》即是其中之一。许古序有言:“稔闻先礼部韵或讥其严且简,今私韵岁久,又无善本。文郁累年留意,随方见学士大夫,精加校雠,又少添注语,既详且当。不远数百里敬求韵引,仆尝披览,贵于旧本远矣!”[1]可见金人官韵有多家私人修订本,而王文郁韵书则为其中之善者。
窝阔台实行科举实在是笼络金朝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举措。金朝刚刚灭亡,蒙古人急需在思想文化上软化人心,尤其针对知识分子这一国家和社会的中坚力量。在科举利禄政策鼓励下,臣服于蒙古人的金朝读书人又看见了希望,因为科举是一个人的重要仕途之一。于是王文郁的韵书得到重视,元宪宗二年壬子(1252),也就是宋理宗淳祐十二年(1252),王文郁《新刊韵略》得到刻印,这就是《古今韵会举要》(下简称《韵会》)所说的江北平水刘渊《壬子新刊礼部韵略》,简称《平水韵》。此为《新刊韵略》最早版本之一。是否为官家许可下的刻印,现在还不好说。尔后有《排字韵》(敦煌出土本残叶),有成宗大德四年(1300)梅溪书院《排字礼部韵略》,今日朝鲜刊本《排字礼部韵略》是它的传承本,又有大德十年(1306)中和轩《新刊韵略》,尔后有英宗至治年间覆刻中和轩本,今北京和上海图书馆藏有清影抄本。仁宗皇庆二年(1313)下诏实行科举取士,从此《新刊韵略》被指定为元朝的“礼部韵略”。今存世的至治年间覆刻本《新刊韵略》卷首所载《圣朝颁降贡举三试程式》等可以说明这一点。
刘渊“平水韵”自清代钱大昕以来,尤其是现代学者,研究考辨文章甚众,逐步弄清了两个问题:(1)并韵106部或107部不始于刘渊;(2)刘渊的平水韵就是王文郁《新刊韵略》的改版。但还有一些重要内容没有辨正清楚,甚至以讹传讹,今天仍有研究之必要。
根据《韵会》叙述,《平水韵》作者似乎是刘渊,凡例言曰:
江南监本免解进士毛氏晃增修《礼部韵略》,江北平水刘氏渊《壬子新刋礼部韵略》,互有增字。今逐韵随音附入,注云毛氏韵增、平水韵增,凡二千一百四十二字。毛氏增一千七百二十字,平水韵增四百三十六字。[2]
宁继福(忌浮)先生做了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将《韵会》所引《平水韵》436个韵字与现存《新刊韵略》一一比照,两者相差无几,包括“新添”“重添”韵字以及它的注释情况等(少数韵字的字体或注释略有差异,见下),从而回答了清儒钱大昕等人的疑问:“岂渊窃见文郁书而翻刻之耶?”[3]“渊所刻者,殆即文郁之本?……然某究以未见刘书,不敢决其然否。”[4]后道光年间江苏常熟人张金吾对《韵会》所引《平水韵》436字与《新刊韵略》做了比较,其结论就是:“渊书今不可见,就《韵会举要》所引考之,盖袭取文郁之书而稍有增损者也。”[5]张金吾《藏书志》今人见之甚少,所以最后论证刘渊《平水韵》与《新刊韵略》关系的,此功当属宁继福先生。
清人研究及宁继福先生研究,今日可成定谳。然而“刘渊”之名却大可推敲。从《韵会》著述年代看,我们认为“刘渊”并非实有其人,而是熊忠假托之作者。
考史,刘渊字元海,西晋末人,本是西汉时期匈奴首领冒顿单于的后裔,汉高祖刘邦以宗室之女嫁给冒顿单于,相约为兄弟,其后子孙都以刘氏为姓。晋惠帝永安元年(304),刘渊自称汉王,建年号为元熙,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国号为汉(史称汉赵、前赵)。晋永嘉八年(308)刘渊称帝,由此揭开了“五胡乱华”之序幕,刘渊也就成为十六国时期前赵政权开国皇帝。[注]以上内容参见《晋书》卷一百一《载记》第一。唐人有言:“元海傑然,首乱华夏。中原丧没,凡数百年。”[6]因此,“刘渊”便成为蛮夷政权僭帝称号的代名词。
考《韵会》撰作,是在宋末元初,刘辰翁序作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壬辰(1292),熊忠序言写于元成宗大德元年丁酉(1297)。作序时间总是晚于著述时间,所以推测《韵会》于宋末就开始著述,黄公绍宋末度宗咸淳元年(1265)进士及第,《韵会》写作也当在此年之后。《韵会》内容实质就是在宋代《礼部韵略》基础上而进行音义上的重新修订和编排,一是增加注释、订正音义讹误,二是采用107部框架按声类编排。入元以后,黄公绍基本上隐居不出,此时《韵会》编写工作基本上完成。其余工作是由馆客(可能是门生)熊忠等人完成的。其初黄公绍所著书名曰《古今韵会》,后来熊忠在此基础上删繁就简,增加韵字,遂名曰《古今韵会举要》。熊氏序曰:
仆辱馆公门,独先快睹,且日窃承绪论,惜其编帙浩瀚,四方学士不能徧览。隐屏以来,因取《礼部韵略》增以毛、刘二韵及经传当收未载之字,别为《韵会举要》一编。虽未足以纪纲人文,亦可以解旧韵之惑矣。[2]
黄公绍编写《古今韵会》时,南宋尚未灭亡,所以他只能在宋《礼部韵略》的基础上进行音义方面的修订,而熊忠改编时南宋已经灭亡,元朝南北统一。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元朝子民,熊忠可以不顾忌宋朝庙讳等制度(补录避讳韵字等),当然也不会顾忌金朝避讳,但必须考虑《韵会》的编写形式和编写内容等。当时八思巴蒙古新字和《蒙古字韵》均已颁布,而且元朝政府规定学校生员也必须学习。在这种形势下,如果熊忠还是在宋人旧韵基础上修修补补,显然是不适合形势了,为了便于《韵会》在元统治之下的中国地区广泛传播,于是熊忠在韵书中揉进了《蒙古字韵》的音系内容[注]但在声纽疑母上《韵会》仍有所保留,所谓“两存”之。如麻韵牙字注曰:“牛加切,角次浊音。蒙古韵音入喻母。……案吴音牙字角次浊音,雅音牙字羽次浊音,故蒙古韵略凡疑母字皆入喻母。今案七音韵牙音为角,则牙当为角次浊音明矣。今两存之。余见前卷韵凡例内。”其凡例言曰:“吴音角次浊音即雅音羽次浊音,故吴音疑母字有入蒙古韵喻母者,今此类并注云蒙古韵音入喻母。”,以适合当时的政治形势。
或曰:《韵会》为什么不直接从《蒙古字韵》中增加韵字呢?而要从平水韵中增加韵字呢?这是因为《蒙古字韵》的韵字直接来自《新刊韵略》,二是《蒙古字韵》没有反切注音和释义,在音切上不好把握。[注]也许这个原因,熊忠在《韵会》中有时称《蒙古韵略》(两次),《四声通解》(凡例)也是如此。其实《蒙古韵略》与《蒙古字韵》是一本书,认为在《蒙古字韵》以外还有一本《蒙古韵略》,是不恰当的。《礼部韵略》以韵字少注释少而称“略”,《蒙古字韵》以无音切注释而称“略”。《礼部韵略》是科举取士韵书,而《蒙古字韵》是蒙汉对音教科书。如果还有《蒙古韵略》,元朝政府就不会选用《新刊韵略》作为科举考试用书,这些可以反证。元朝人的《礼部韵略》其实就是《新刊韵略》及后来增修本《文场排字礼部韵略》之类,这点毫无疑义。也许熊忠把《蒙古字韵》看作是元朝《蒙古韵略》,但这属于熊氏个人看法,不是客观事实。所以,在增加韵字的时候熊忠就直接从《新刊韵略》中挑选了一些韵字。又或曰:熊忠为什么不叫“新刊韵略”却言“平水韵”呢?作者名不叫王文郁而为“刘渊”呢?这正是熊忠的苦衷和障眼法。
首先,王文郁《新刊韵略》当时可能不是这个名字,因为王文郁的韵书是金朝《礼部韵略》的修订加工,类似宋朝的毛晃《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之类,它的名字当时可能就是在“礼部韵略”之前冠以“增注”“增修”之类的词语。从《韵会》引述的刘渊《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名称看,完全可以这样断言。当时刊刻时删去了“增注”之类的词语,而易之为“壬子新刊”字样,以提高刻本的权威性。
其次就封建王朝而言,宋朝是正统,其他夏辽金都是割据王朝,蛮夷番邦非正朔也。元朝天下南北统一,亦为正朔。故熊忠叙述毛晃韵书和刘渊韵书时用了非常含糊的语句表达:
江南监本免解进士毛氏晃增修《礼部韵略》,江北平水刘氏渊《壬子新刋礼部韵略》,互有增字。[2]
当时南宋疆域主要是在江南,说江南监本《礼部韵略》,人们很容易理解,这是指宋朝《礼部韵略》;而说江北平水《礼部韵略》,细心的人就会想到这是指北方金颜氏统治下的金朝《礼部韵略》,作为宋朝,哪来“江南”“江北”两部《礼部韵略》呢?
但熊忠故意混淆了一个概念:宋韵与金韵。既然是两部性质不同的官韵书,又何来“互有增字”呢?正因为如此,明清时期很多学者误以为刘渊“平水韵”为宋代《礼部韵略》的修订本,等同于毛晃的《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如李光地主编的《音韵阐微》凡例:“绍兴末衢州进士毛晃取《礼部韵略》增修之,为《增修互注韵略》。淳祐间平水刘渊有《壬子新刻韵略》,乃并《礼部韵》之同用者为一百七韵。”
说“平水韵”可以理解,因为山西平水在金朝是主要刻书之地,也许《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卷内或卷末有牌记文字,表明刻书坊名。旁证有《新刊韵略》在大德年间的刻印牌记,成宗大德四年梅溪书院《排字礼部韵略》,卷内牌记文字为:“大德庚子良月梅溪书院刊行”。又有大德十年中和轩《新刊韵略》,其牌记文字为:“大德丙午重刊新本/平水中和轩王宅印”。颇疑《韵会》引述的《壬子新刊礼部韵略》也有“平水”之类的牌记文字,所以才叫“平水韵”,以刻本地望称韵是可以的。
但“刘渊”这个名字却值得深究,考史,元朝有刘渊者,始为南宋将领,后降元,与“平水韵”无关,可以查证。
如《宋史》卷四百四十九《忠义列传》:宝祐六年(1258),“(北兵)至顺庆,帅守段元鉴城守,麾下刘渊杀之以降。”(中华书局本,13243页)又如,《元史·宪宗本纪》:八年(1258),“乙酉,帝次于运山,大渊遣人招降其守将张大悦,仍以大悦为元帅。师至青居山,禆将刘渊等杀都统段元鉴降。”(同上,52页)两史相互印证。
《韵会》言刘渊韵书名曰《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则出版是在壬子年,即元宪宗二年(1252),而历史所载刘渊当时还是宋将,不可能著述“平水韵”书。当时是否还有重名者,然而史无查证。因此,我们认为,所谓刘渊者,实际上是代称金朝《礼部韵略》。上文说过,五胡乱华之刘渊为匈奴后裔,虽建立前赵政权,但只是僭越称帝而已。故“平水韵”之刘渊者,实在是一个子虚乌有的名字。熊忠在当朝不敢直言金人《礼部韵略》,而是委婉地以“平水”“刘渊”言之,其褒贬之意也就非常清楚了。
《壬子新刊礼部韵略》虽今日不见,但《韵会》引述了“平水韵”436字,通过这436字与现存《新刊韵略》比较,也就可以考见大概了。
既然书名为 “新刊”,那就说明它还有旧本。这个旧本应该就是当时王文郁《新刊韵略》原本,只是当时有可能不是这个名称而已。许古序作于金哀宗正大六年(1229),那可能是王文郁《新刊韵略》最后完稿的时间,距离《壬子新刊礼部韵略》(1252)有二十多年。中间是否刊刻过现已无从可考,它可能是最初的版本。如果太宗丁酉年(1237)科举使用并且刊刻了《新刊韵略》,壬子本也算是较早的版本了。所以,“刘渊”名字既非作者名亦非刊刻者,自明清数百年来,人们以讹传讹,误将“刘渊”看成是平水韵作者,又将平水韵讹误成宋朝《礼部韵略》,实在是大谬,[注]如毛奇龄《西河集》卷十六《辩毛稚黄韵学通指书》:“至若今所行一百七韵,则宋理宗朝平水刘渊合并《广韵》,名《壬子新刊礼部韵略》,而今遵用之。”这种看法清儒甚多,兹不赘述。为熊忠障眼法迷惑而已。而历史上的“平水韵”,应当正名为《壬子新刊礼部韵略》,金朝官韵书,蒙元时期刻印。
既然“平水韵”就是王文郁的《新刊韵略》,这个版本有哪些特点呢?
首先从版本形式看,大德十年中和轩本是它的延伸,大德中和轩原刻本不见,现在保留的英宗至治年间覆刻中和轩本,其刻本今藏台湾图书馆,其次是国家图书馆收藏的影抄本,还有上海图书馆收藏的影抄本等。全书平上去入五卷,韵目标写与韵字编排包括注释和韵藻等,应当与至治中和轩覆刻本一样。如平声一东韵(括号内为注释):
一東獨用(春方也動也德紅切大丨潮丨易丨河丨山丨遼丨自丨)凍(凍淩又都貢切)蝀(螮蝀虹也又音董)○同(齊也共也輩也合也律曆有六同徒紅切大丨和丨會丨雷丨攸丨混丨異丨道丨)仝(古文)童(獨也言童子未有室家也終丨狡丨黃丨兒丨不丨頭丨涸丨)僮(僮僕又頑也癡也家丨)銅(金之一品青丨標丨)桐(木名月令曰清明之日桐始華翦丨絲丨焦丨孤丨踈丨)峒(崆丨山名)筒(竹丨又竹名射桐)瞳(目丨舜丨重丨)罿(車上網又音沖)犝(犝牛無角)筩(竹筩)……
韵字采用散字编排的形式(与排字相对应),注释中重复出现的韵字用“丨”杠代替。
从至治覆刻本看,卷首附录的《壬子新增分毫点画正误字》和《壬子新雕礼部分毫字样》,应当为《壬子新刊礼部韵略》的原书附录。正是有了这两个材料,才有了壬子名称。当时是否存有许古序,不好说。因为历史上刻书一般会保留序言后跋,尤其是著作者序言,以示对原著和原作者的尊重,除非是当时官方刻印。作为元初时期的熊忠,他既然得到《壬子新刊礼部韵略》这部韵书,他肯定知道这是金朝人韵书且知道著作者信息,只是出于政治上忌讳而加以隐讳而已,而别之为“刘渊”“平水韵”云云。试想,如果《壬子新刊礼部韵略》没有许古序言,大德本的许古序言又从何而来?
至于中和轩覆刻本卷首《圣朝颁降贡举三试程序》和《章表回避字样》等都不是壬子本所有,其中回避字样是大德本内容,[注]据《元典章》卷二十八《进表》,回避字样在世祖至元三年(1226)四月颁布。无疑,这个《章表回避字样》是大德本增加的内容。延祐元年(1314)解除回避字样,“元禁字样太繁,今拟除全用”。御名庙讳、考试程序和试期等,是延祐设科以后书坊覆刻时添入,其称英宗为今上皇帝,则覆刻本为至治年间印本。
其次,从版本内容看,《韵会》所引“平水韵”436个韵字,除了平声五歌“瘸”字没有在《新刊韵略》相当的位置查到外,其余435个均能查到。这其中包括《新刊韵略》中9个新添韵字和28个重添韵字。有些韵字不同只是异体问题,在释义及注音方面绝大部分相同,其中释义完全相同或基本相同的有200多处。其他200余处注释内容基本一致,只是《韵会》增加了一些内容,或表述方式不一样。由于《韵会》的编排体例,在引述“平水韵”时,可能会在注释上相应地增加一些内容,如增加注解出处、典籍释例、增加释义项、增加字形说明等等。这些增加的内容不应当看成是“平水韵”的内容。另外,“平水韵”反切与《新刊韵略》不同的有一二处,另外有十四处韵字与《新刊韵略》不同,这些韵字表现为异体字。详见下文讨论。
《韵会》所引“平水韵”在注释、反切和韵字方面,与现存《新刊韵略》略有差异。这些差异能否说明《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原本如此呢?我们认为,不完全如此。但需要辨正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下面仅列举五例分析之。引用格式:《韵会》∥《新刊韵略》。
(1)去声四寘韵荔字:荔支,又薜荔,草名,《楚辞》被薜荔兮带女萝。[注]被薜荔兮带女萝,原误引作“被薜荔分女萝”。○平水韵增。∥荔支。
(2)去声二十八勘韵莟字:萏莟心欲秀也。又花蘂。○平水韵增。∥苗莟心欲秀也。
(3)入声屋韵鱐字:鱼名,鮀母也。一曰鱼腊。又尤韵。○平水韵增。∥鱼腊。
(5)入声五勿韵忔字:《博雅》喜也。○平水韵增。∥喜也。
《新刊韵略》编撰,其韵字和注释来自《广韵》,少数添加的韵字有少量虽然采自《集韵》,但文中不出现“集韵”一词。如去声证韵乗小韵食证切甸字就来自《集韵》,《广韵》无,注曰:“六十四井为甸,又堂练切。”与《集韵》注释相同。又如上声等韵新添綮字,注释与《集韵》同。但《新刊韵略》一般不直接引述《集韵》,全书没有出现过“集韵”一词。[注]《楚辞》仅出现两次,《博雅》只在卷末出现一次。注释中主要是《说文》,出现139次。从体例上可知这些内容为《韵会》作者所加,而非原本所有。一个重要的旁证,就是《韵会》据毛晃韵增加的韵字,注释往往与毛韵不同。例如东韵空小韵苦红切下,毛晃增添“椌”“倥”“箜”三字,注释文字简略(括号内)。如下:
《增韵》:椌(器物朴。又江韵。增入)倥(无知。《扬子》倥侗颛蒙。又董送二韵。增入)箜(箜篌,乐器。增入)[1]
而《韵会》“箜”字注释:“箜篌,乐器。《释名》师延所作,言空国之侯所好靡靡之音。《风俗通》一名坎侯。…○毛氏韵增。”增加文字近百。所以,仅从《韵会》注释文字,很难说明“平水韵”版本与今存《新刊韵略》异同情况。
《韵会》引平水韵中有时反切音不一样,但为数极少,只有五例。其中既有《韵会》编排体例下的反切体系问题,又有《新刊》中金主庙讳问题,不排除《韵会》引述错误,不能看成是《壬子新刊礼部韵略》与《新刊韵略》异文如此。
(1)《韵会》上声马韵抯字,引平水韵作慈也切,从母。《通考》亦作从母。《新刊》在姐小韵兹野切,《广韵》同。此类有可能是《韵会》作者的有意移置。
(5)《韵会》入声屋韵婌字:“后宫女官名,通作淑。○平水韵增。”此字为孰小韵神六切,船母。但《新刊》殊六切,禅母。此差异是因为《韵会》反切体系用的是《集韵》和《礼部韵略》反切,船禅不分;而《新刊》承袭《广韵》反切,船禅有分。如“熟孰淑塾璹婌”这些韵字,《集韵》和《礼部韵略》皆神六切,而《广韵》殊六切。所以这不是《壬子新刊礼部韵略》与《新刊韵略》的差异,而是《韵会》编排体例所致。
以上五例,只有(1)才算是异文,因为抯字在《韵会》独立为一个小韵,不排除《韵会》有误置现象。
《韵会》引平水韵与《新刊》不同者主要有14例,均为异体字,先列表如表1,然后再作相应考释。
表1 《韵会》引平水韵与《新刊》不同者字例
(1)《新刊》虞韵欨字,《韵会》引平水韵作喣,注曰:“喣,《说文》本作欨,吹也,从欠句声。……今作喣。○平水韵增。”《集韵》欨喣二字为异体,注曰:“《说文》吹也,一曰笑意,一曰欠也。或作喣。”
(2)《新刊》皆韵搋字,注:“以拳加物,丑皆切。”《韵会》引平水韵作扠,注:“扠,打也,又以拳加物。《集韵》或作搋。○平水韵增。”可见搋扠二字为异体。
(3)《新刊》灰韵捼字,《韵会》灰韵引平水韵作挼,注或作捼。
(11)《新刊》觉韵皃字,注曰:“皃人类状。本莫教切。”《韵会》引平水韵作貌,注曰:“容也,本作皃。注见效韵。又描画人物类其状曰貌。”与《新刊》注释类似。
(12)《新刊》觉韵嗽字,《韵会》引平水韵作欶,注或作嗽。《广韵》欶嗽二字异体。
(13)《新刊》铎韵爆字,注:“迫于火也。”《韵会》引平水韵作煿,注曰:“火干也。或作爆。一曰热也。○平水韵增。”《集韵》爆煿二字为异体,注曰:“爆煿,火干也。一曰热也,或作煿。”此字或据《集韵》添入。
有一例值得注意,《韵会》戈韵瘸字,引平水韵增。《新刊》无瘸字,《广韵》戈韵:“瘸,脚手病,巨靴切。”《蒙古字韵》麻韵有瘸字。似乎《新刊》原有瘸字,大德本重刊时删汰抑或遗漏?存疑于此。
《新刊韵略》的韵字错误在“平水韵”中得到纠正。此举一例。《新刊》梵韵重添俺小韵於剑切下裺字,注:“衣宽也。”而误写作示旁“”字,大德中和轩刊本及朝鲜刊本均如此错误,字《广韵》无,《集韵》琰韵奄小韵衣检切:,禳也。按《韵会》引平水韵作裺,不误。
金人《壬子新刊礼部韵略》被《韵会》引用,称作刘渊“平水韵”,它是《新刊韵略》的早期刊本,元大德间重刊时改名为《新刊韵略》。蒙元人进入中原地区乃至统一中国南北后,用它作为本朝科举考试的《礼部韵略》。“刘渊”只是一个假托的人名,用以指代女真族完颜氏建立的金朝。熊忠为了调和南北《礼部韵略》之差异,在宋朝《礼部韵略》的基础上,除增收毛晃增加的韵字外,再从《壬子新刊礼部韵略》中酌情挑选一些,共436字,这样,熊忠就把南北《韵略》集于一炉。为了达到这一点,熊忠又参考《蒙古字韵》音系,建立《礼部韵略七音三十六字母通考》声韵表,并努力在韵书正文中体现出来,一是用字母韵的概念区别韵类,二是以“音同”的概念并合韵类。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当朝蒙古人统治下的政治考虑,一方面也是出于对传统韵书编撰上的革新要求,以适应语音的时代特点。
例如,平声江韵字,《广韵》《集韵》和《礼部韵略》反切下字除江字古双切外,其余十六个小韵(礼部韵略14个小韵)都是以“江”作反切下字,说明它们的韵母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金元时代,汉语语音发生很大的变化,首先江韵知庄字产生了合口呼,其声母变成了tʂ、tʂ‘、d、ʂ系列,牙喉音颚化为舌面音tʃ、tʃ‘、d、ʃ、系列,相应地韵母也要发生变化,与知庄字的韵母也就不一样。同时与唇音字“邦胮庞尨”等韵母也自然不同。因此,在江韵中,就有三个不同的字母韵:江字母韵、光字母韵和冈字母韵,而《韵会》正是这样分析的:“已上属江字母韵”,“已上属冈字母韵”,“已上属光字母韵”等[2]。一个江韵分化成三个韵母,而《蒙古字韵》正是如此。
又如《韵会》四支韵部,羁居宜切,饥居狋切,姬居之切,它们本属《礼部韵略》支脂之三个韵部的小韵字,但金元时代其音已经合并了,《韵会》则在饥姬二字后注“音与羁同”。不仅如此,微韵开口字亦与之合流,如机小韵居希切,注曰:“音与支韵羁字同。”《蒙古字韵》四支部“羁羇畸奇饥肌姬基朞其箕几讥矶鞿饑禨玑机”均为同一组小韵,属于“羁”字母韵。就这样,《韵会》运用字母韵将“音同韵异”不同韵部的小韵字系联起来了。
同时在声类上,据《蒙古字韵》将知照二组合并为知组声类(《通考》),正文内则通过语音注释体现出来,如知珍离切,注释为“音与支同”(支,照组三等字)。《蒙古字韵》匣合分立,疑鱼分立,影幺分立,于是《韵会》于传统三十六字母外发明了“合”“鱼”“幺”三个声母,为迁就这一声类现象,《韵会》将这些声类的“旧韵”反切加以调整改动,以求与《蒙古字韵》一致,尽管有削足适履之嫌也不在乎。
《韵会》如此而为,绝不仅仅是语音方面的问题,而是因为政治形势下的考虑。因此,将《壬子新刊礼部韵略》隐晦地称作“刘渊平水韵”,也是有深层次的含义。
与现存《新刊韵略》比较,《韵会》引述的“平水韵”在韵字注释、反切和字体上有些参差。这主要是因为《韵会》有自己的编写体例,添加的韵字必须尽量符合这一体例,所以才产生了这些差异。这些差异难以说明“平水韵”也就是《壬子新刊礼部韵略》在版本内容上与现存韵书有很大的差别。
有些差异很可能属于《韵会》作者个人“误改”行为,如抯字《韵会》上声马韵引平水韵作慈也切,而《新刊》从《广韵》兹野切(又才也切),精母。而《集韵》上声有精、清、从、邪四种声母的读音,也许是《韵会》作者取南方某方言读音而置于从母系列。《音韵阐微》就将抯字置于从母四等,注曰:“《集韵》慈野切,今用集野切。”明代宋濂编、屠龙订正的《篇海类编》卷八手部五画抯字,除标注侧加切外,又标注“从浊,慈也切”,或许此字以读浊音为常,故《韵会》改之。
有些较生僻的异体字有可能是熊忠添改的韵字。如铎韵爆之异体煿字,其字义与炙烤食物或药物有关,历史文献以医学古籍用之最多。《龙龛手鉴》卷二火部:“煿,补各反,迫于火也。与爆亦同。出《川韵》。”《六书故》卷三:“煿,伯各切。著釜中煿熟也。”《朱子语类》卷十八《大学五》:“便是药料,它自有个炮爦炙煿道理。”但“煿”字《广韵》不载,比较生僻,《新刊韵略》编写主要以《广韵》为主,所以原本应当是“爆”。除非原本是“煿”而大德本刊刻时改为“爆”。在炙烤迫于火之意义上,“煿”是正体,而“爆”是通假字(常用义为爆开、爆发等),或许正因为如此,《韵会》作者将爆改作煿。[注]本文撰写过程中,除具体标引外,还翻阅了其他文献,主要包括:照那斯图、杨耐思:《蒙古字韵校本》,民族出版社,1987年;花登正宏:《古今韵会举要研究》,汲古书社,1997年;李添富:《<古今韵会举要>与<礼部韵略七音三十六母通考>比较研究》,第二届国际暨第十届全国声韵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92年;宁忌浮:《古今韵会举要及相关韵书》,中华书局,1997年;罗常培、蔡美彪:《八思巴字与元代汉语》(增订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田迪:《<新刊韵略>研究》,中国传媒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俞昌均:《较定蒙古韵略》,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3年;张民权、田迪:《金代<礼部韵略>及相关韵书研究》,《中国语言学报》第16期,商务印书馆,2014年;张民权、田迪:《蒙古字韵》编撰与近代汉语史研究,《山西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张民权、田迪:《新校<蒙古字韵>》,《文献语言学》第二辑,中华书局,2016年;郑再发:《<蒙古字韵>跟跟八思巴字有关的韵书》,台湾大学《文史丛刊》,1965年;竺家宁:《古今韵会举要的语音系统》,台北学生书局,1986年。
附:
图1 大德梅溪书院刊本《排字礼部韵略》(覆刻本,韩国国立中央研究院藏)
图2 大德中和轩本《新刊韵略》书影(覆刻本,北图藏影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