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宅
水乡人夏秋时候走路多不用脚,他们的脚是船。船,家家都有个三两只,闲时汪在村口,如女人遗忘在河边上的鞋,像是被那水神眼馋坏了,鼓起腮邦子吹出几绺细浪一拽一拉的,就拖到了自己的怀里。只是这胸怀好大好宽,让水乡人出门即水,东一洼西一塘的。
但凡有个巴掌大的水面,上面都要浮着一窝窝的菱角。说起菱角,稻堆山的菱角最为有名。
这一带土肥不说,水也旺人,随手撒了几只老菱角壳子,别看他们气呼呼地沉入水底,来年齐齐地汪成一片,撑伞似的都不打一声招呼,几年内再也不用哪个操心;年年都有些等不及摘的菱角,先是在水底下憋得久了,听不到采菱人的歌子,便自顾叹口气,或是随鱼儿的小嘴一啄,独自飘零般沉下水底,来年又探出细长的身子,如同夏日晴朗无月的星星,眨眼间就在天上铺成一大群,稍不注意,这群家伙就密集得实在。
不信?那你就望它一眼,这菱角叶儿层层叠叠到边到角,塘里的鱼儿钻将进去,想透口气都要闷出一身的汗。
谁说鱼儿不淌汗呢?它们的汗味激灵醒了这满塘水面的菱角。说起菱角,稻堆山人哪个不如数家珍?说着说着就捏起一只,翡翠一般的颜值模样,壳壮肉实芯儿鲜白粉嫩生甜,入口即化,哪里还有什么渣渣?这还只是生菱角,要是煮时柴禾煨着再捂上几只鲜荷叶,小把戏们早就候得急急的,要不是锅盖冒着热气,哪次不烫伤几双猴急急的小手?
这一带水乡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座山,怎么瞅都像个稻堆尖儿。山下河沟交织,阳光下如同一把随手抛洒的镜片片。农历四月头上,水底下眠了一冬的菱角们就醒了;一到七月,菱叶们扑扑满满赶会场般挤着闹着,远望那可是一层层赛着那种新绿,间隔儿零散着的点点粉白的菱花,小米粒般大小,在微风中眯着眼朝着你笑;八九月上,不用人招呼,女人们齐齐地来了,栖在尾子翘翘的的腰子盆里采菱角,随手翻起的菱叶伴着柔柔的调子,溅得水花儿悠悠地闪,引得菱叶们牵着手来挽着不让前走。随手拈起一颗,就有好几只肥墩墩的菱角翡翠般地缩在上头,两手还没拨拉几下,身后的柳条篮子就堆得冒了尖:原来,这是用绿色的“稻谷”堆成的另一座山呢。
回回这时,就有人喊着:菱花,快下来,一起采……
想看到菱花下河摘菱角,那可真是西洋景。有时孩子闹得厉害,她也下水摘过几只,多是卷起裤腿,把两只白莹莹的小腿肚子插在水里,在边上够上那么几棵。小腿儿杵在水里,引得鱼虾们相约来拱,竟是一种说不出口的痒痒儿。
稻堆山的菱角好是好,名气也出了十乡八村,可就是搁不长久。秋还没尽呢,这新鲜货就存不住了,生的发黑熟的上霉……菱花都试过几次了,回回都试出了一脸的泪。
好在南漪湖的湖菱角不是这样的。
湖菱角身坯略瘦些,还没有两只腿儿,只剩两只长角,黑壳子,还铁硬,摊在席上,远远地望,像是定在上空的鹰;只是这鹰儿却秃了嘴,从不叼人,芯儿还粉白,米也挺厚实,极有嚼头,生吃时虽不太嫩生,熟透了味也差不离,多少也能咀嚼出一种叫乡愁的意思……最要紧的是湖菱角好贮藏,生的晒干后弄好了能放上个大半年,煮出来照样不走味儿。
秋过了,女人们哪里闲得住?三三两两的揣个鞋底过来找菱花拉话儿。在她家聊天,没爷们烦,自由自在,这里才是乡下娘们的一方天地,就是呱呱鸟栖在窗前,也没人轰你飞走。溜溜的麻线拉将起来,从鞋底这边钻到那边,滑滑地响,如同赶集时扯布那样的好听。回回都是只听菱花一张嘴说,说天沟沟那边的新鲜,什么被子叠得像块绿豆腐,什么走起路来一阵风眼角一扫一码的齐整,什么吃饭之前必须要唱一首牛哞一样歇斯底里的歌……没说几样,就有人听得入了神,手里的活也停了,嫌吵;还有一个,也是怕针尖儿扎手。
满村的女人们,就菱花出过几趟远门,搭火车坐轮船颠驴车还蹲过狗拉的雪撬。菱花一说就说到了菱角,说稻堆山的菱角在那儿,赛过人参雪莲,连冬虫夏草也不敢吱声。男人说了:这菱角得留着,到年三十晚上,有想家的来了才能过来抓上一小把。
女人们耳根子软,菱花一起头,几个人包了船,朋上伴,伙伙地就上了湖。那湖太大了,海也不过如此吧?满湖的菱角哪有人采?野生保护区呢,就这么自生自灭着。更可惜的是还没入冬呢,湖菱角们就想着要坠入泥里酣眠。秋冬是南漪湖的枯水期,黑不溜秋的撒了一泥滩的湖菱角。女人们就挽起褲腿在泥浆里踩,那活儿累,早晚还冻。
再后来,多是菱花唤人去央船,自然她也多摊些船钱。也有女人嫌苦累,可是想想人家菱花那么心诚还出手大方,耳根子只好又软了一回。
湖菱角的芯米子耐嚼,香味儿齐齐地塞进牙缝,男人们哪个不爱?就是壳儿太牢,得一副好牙才能对付,耗久了太阳穴那儿酸酸的,好多人家都不让孩子们碰,怕损了牙口。
菱花也是。采摘回来之后,她总是细细地挑选,一只只放在手里掂掂又捏在耳畔摇摇,怕那些空的或是不饱满的蒙混过关。甄别后的精品用只红布包儿裹了,吊在屋梁上,怕回了潮气。这边还没进冬呢,菱花就缝了只大大的包裹,足够一个连的兵吃上一阵子的,去邮局,好赶在大雪之前寄给丈夫。那地方远啊!一条路上直溜溜的,就是新手开车也没个怕的,半天内要是碰到一根鬼毛,算是撞了大运。那路就这么一直捅着,怕是到了天边边了,花再多的邮寄费不管什么样的快递业务估计也是白搭,要是晚那么一会儿,说不定就让那该死的大雪封山给耽误了;这要是一误,就是掐断了那个连队一个冬春的盼头。
菱花的丈夫,在遥远的雄鸡尾巴那里——新疆一个叫阿克苏的地方——当兵。前年吧,丈夫就是一扛三星的指导员了,这些年,年年都有喜报寄回家呢。
就是春节前后那一阵子,人多车挤,路远还费钱,带上孩子走一趟太难。要不然,菱花每年都想着自己捎过去才好。那雪原上的兵,真值得人心疼呢,嫂子长嫂子短的,只有亲家兄弟才这么从心窝窝里一句句地喊啊。一个连队百十号兵,那一声声嫂子叫得嘎嘣脆,如同咬开湖菱角时的那种响儿,就是那当儿在大西北,也让人像是闻到了家门口七月里那铺天盖地的淡淡的菱花香儿。
青青河畔草
萍儿的家,在村子这边。
村子,在河的岸边。
岸边,偎依着长长的河堤。
堤坝上下,连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坪草滩。这边是,那边也是,中间隔着一道宽宽的河。那河,琢磨不透呢,浪起的时候澎湃着呢,浪歇的时候睡得可安详了。
萍儿常常看得久了,越看越觉得自己一时也搞不懂。
闲着或是没工夫闲的时候,萍儿都要望一眼那绿得出奇绿得发飘的草坪,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草厚得像是毯子,让人想着好好地躺一会,或许还能望出诗的兴致。好多年前的那个秋天,草儿正盛的当儿,大黄就是从那一片碧草中间飞过来的。那天的那个当儿,他下了船,直往这边赶来,一脸的青春,红红的领章帽徽,让那些肥美的草儿都为之逊色了不少,不知不觉之中心甘情愿地当了一把陪衬,连同满脸红霞飞舞的萍儿,也心头撞鹿地跟在那一片红色的后面。
这一跟,就是漫长的十来年。
这十来年里,草青草黄了十多次;这十来年下来,以前形单影只的萍儿,早就不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有了孩子小黄,还养了一条狗,先是阿黄阿黄地叫着。有年,大黄回来探亲了,说:也叫它大黄吧,你们要是想我了,就大声地喊,我在那边听得见。
萍儿起初不信,叫了几次,还挺灵验的。有一次,五月春深黄昏时分,她有些熬不住了,心里如猫抓的一样。于是,就一声声唤着,心尖儿都颤。妈妈听了,说:就别喊了,再喊下去,河灘上的草都给你喊焦了。
那种叫思念的东西真的不能泛滥,这家伙如秋阳,再青嫩的草儿也不经它晒,更不经它炕。秋还没深呢,那草儿就枯黄了,再不经几眼,就有点泛黑了,手一碰,脆生生地响。叶儿落了,只剩下些茎秆,远看如一只只桅杆,怕是想招来天上的云朵儿落下来,挂起一片片远航的白帆么?想了想,就打了声招呼,说是去了河畔,砍些柴草过来。过了一冬,这才是地道的柴禾,塞进农家土灶,做出来的饭菜那可喷喷香——大黄可是好上了这一口呢。
那一片草儿,好涨眼的一大片,半天里直起腰来,还是汹涌着直朝萍儿扑了过来。看似发黄发枯发脆,骨子里还有着软软的柔,有时还泛出旺盛的草汁。几个来回,日头还在天上,那一缕缕的光线捅得人有点经不住。于是,萍儿就发了狠似的挥舞着刀子。黑就黑了吧,就当是一个黑丫头,大黄不是说越黑越健康么?要不就晒得黑黑的,照一张相寄给大黄看看。当了军嫂的人,啥样的苦没有吃过?
有风了,轻轻地拂过来,讨好似的。萍儿也懒得理睬,只一手抹了些汗,再直一次酸酸的腰杆,望一眼小黄别跑远了,要是陷进这一大片秋草丛中,一时不好找不说,弄不好还有些蛇虫什么的。就这么一望,河心里又有了船,还是客运的船,慢慢地靠过来的,下来了一大拨人。等那些人走散了之后,萍儿看到了落在后面的一个男人,还穿着军装呢。
只是,河对岸有点远,一时也看不清那人的模样。他们那些个兵,走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个头高矮也差不多,也没有胖瘦之分,哪里能辨得出?心头闹得再欢,脸上也要出奇地静。曾经有一次,上县城还闹出过笑话:大老远看见了一个当兵的下了车,小黄直喊爸爸,喊得她的泪也花了,直冲冲地往前去,想打个招呼,问他怎么突然探家了,也不见信上说一声?直到那个军人近了,冲着她笑,她这才闹出了一个大红脸。
这次,可不能再沉不住气了。
只是,那个当兵的怎么了?大包小包的扛不动还是咋的?回家的步子怎么那样慢?难道说,这次又会弄错么?不会吧?哪怕就是别人家的,怎么不见有人来接?萍儿的双腿有点抖了,还有点止不住。秋风起了,呼啦啦的像是起哄,让她手搭凉篷也看不真切。心里正焦急呢,想问问孩子,还没使眼神呢,倒是小黄早就惊了,一声声呼唤,让人心里酸楚楚的。
萍儿连忙箍住了跌跌撞撞的孩子,想让他静一静,自己也静一静。只是没想到,在他们的身边,还有个大黄早就憋不住了,一声犬吠般的嘶吼,箭一般地向那个正走过来的人儿射去……
“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青青河边草,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是谁,在风中尽情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