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欢喜
一
陈大军早晨不到六点就醒了,在床上眯着眼睛又反复想了想,觉得今天一定是一个奇妙旅行的开始。现在已经没有了前天那样的恐惧,虽然心里还有点忐忑、纠结,但更多的是期待。想着这个计划实现了,梦想就有实现的基础,于是,他翻了翻身,用手搓了几下胡须。胡须粗渣渣的,扎得手发痒。
他起来冲热水澡、洗头,一边搓着横飞的泡沫,一边南腔北调地唱起“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声音从南京跑到了北京,在洗手间里嗡嗡回响。
一阵翻箱倒柜之后,他怎么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衬衣,最新的是两年前买的。经过一番挑选,挑了一件蓝底格子衬衣。然后,在头上喷了一点摩丝,把发型梳了梳,三七开。照照镜子,衬衣有点皱皱巴巴,穿在身上蛮精神。不管怎样,今天要正式一点。他想。
今天上午九点,陈大军要去区民政局领结婚证。
他跟李小凤登记结婚。他与李小凤未曾谋面,有点古时候的味道,媒妁之言跟双方父母说好,直接拜堂成亲入洞房。他只是通过王百万加了她的微信,在微信里看了她的相片。当然,在王百万的手机里也看过她的相片。知道她个子不高,瓜子脸,单眼皮,短发,小巧玲珑,一个小鸟依人的主。
陈大军收拾妥当后,坐公交车直达区民政局。下了公交车,他看见李小凤已站在门口,穿一件红色连衣裙,身子左右晃动,眼睛向天空张望,像要寻找飞翔的鸟,腹部隆起,估计有六七个月了,有点像西瓜,又有点像篮球。陈大军滑稽地猜着她的肚子。
“你好,你是李小凤?我是陈大军,王总安排我来的。”
“嗯。”李小凤没拿正眼看他,只弱弱地回了一声。然后,她低着头、挺着肚子径直往办公楼里走,左手拿着LV包,像忧郁的公主。大红色LV包在光线的照射下,反射红里透亮的光,分外耀眼。
陈大军默默地跟在后面,有点像女明星的男助理,脚步放得很慢,落地很轻,没有惊起一丝风,生怕惊动什么似的。
办公大楼一楼就是婚姻登记处。一块长条形木制标牌上呆板地写着“婚姻登记处”几个黑色大字,“婚姻”两个字的“女”字旁都已掉落,透过斑驳痕迹尚能辨清,可见它已见过太多喜结连理的欢乐。办理登记的是一位胖大姐,波浪起伏的烫发下,一张美容过度的脸,光鲜亮泽,但遮挡不住岁月无情雕刻的痕迹。她看到李小凤挺着大肚子,满脸严肃地说:“肚子都搞大了,还来登记干吗?”
“对不起,大姐,我们不是故意的。”陈大军看到胖大姐一脸严肃,怕节外生枝,忙去接话,可是话一出口,明显词不达意。
“不是对不起我,是对不起你的女人!”胖大姐大声说,嗓子好尖。
“是的,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陈大军像做错事的孩子,态度诚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胖大姐办公桌前移了几步。
“是不是自愿来登记的?”胖大姐开始例行公事。
“嗯。”李小凤轻轻应了一下,声音还是低低的,似从门缝里挤出的。她目光暗淡,情绪低落,与连衣裙的红色形成巨大的反差,右手时不时放在肚子上轻轻抚摸,好像孩子在踢肚皮。瞬间,脸上滑过一丝笑意,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
“好吧,既然是自愿结婚,现在又有了孩子,就要好好珍惜,过好日子,白头到老!”胖大姐把结婚证交給他俩。陈大军感到很亲切,像他母亲在他出门到省城读书时嘱咐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之类的神态。
李小凤缓慢地伸出左手,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鸽子蛋钻戒,鸽子蛋闪了闪光,猛烈地刺了一下陈大军的眼睛。李小凤接过结婚证,什么也没有说,依然低头走出办公楼,脸上挂了两行泪。
二
市场部老周上班时再次找到王百万,为了报账发票的事情,跟王百万吵起来。他有次请客户到KTV唱歌联络感情,开的餐费发票,王百万要他提供吃饭菜单,他拿不出来,那笔费用就一直不批。王百万是省里大型国企环球集团的副总裁,管行政、财务,管公司两千多号员工的吃喝拉撒、费用审批,在公司领导中排名最后一位,但掌握实权,公司上下无人敢得罪,董事长都让他几分。王百万本名不叫王百万,叫王有才,因为管钱、管物,所有开支报账要找他,是财神爷,所以大家叫他王百万。
每个领导一般都有几个嫡系或得力干将,这是中国特色,领导出出进进得有人服务好、帮衬好。陈大军是王百万的嫡系,他是公司行政处科员,王百万下级的下级,四年前农大植保专业本科毕业,环球集团到农大招聘时,被王百万百里挑一,慧眼识珠,招到公司行政处。当时,王百万是行政处处长。据说有好几个同学的父母托关系找到当时的公司领导,公司领导要王百万换人,王百万硬顶住不肯换人。王百万跟领导说:“陈大军学习成绩优秀,年年评上一等奖学金,他来自潇水边,没太多杂念,让人放心。”
陈大军进了环球集团。一个潇水河渔村的孩子能够留在省城,而且是大型国企,做梦都没想到。他在大学只一门心思念书,如果不是因为家里穷,不会急于参加工作,还要攻读硕士、博士,将来做教授、专家,在大学或科研机构里做一名淡泊名利的人。可是,现实生活的压力让他别无选择,那些所谓的梦也好,愿望也罢,留待将来的岁月实现。自己没花一分钱谋到这么好的去处,同学们羡慕嫉妒恨。他懂得感恩,父亲从小就用“受人一点水,还人一桶油”这样朴素的道理,絮絮叨叨无数次告诉他要学会报答。因此,到公司上班后,他把王百万不仅仅当领导,更把他当恩人,王百万安排的工作,不管粗细,不管份内份外,他从不推辞,有些事情常常做在前头,蛮有心计。每天早晨七点钟准时到公司,开始办公室工作序曲:搞卫生,打开水,整理文件、报纸。他首先帮王百万擦办公桌,整理文件,然后倒上一杯黑茶。王百万八点钟踱着方步来时,办公室已整整洁洁,茶水热气腾腾。当然,这些都是办公室的勤杂小事,想成为王百万的心腹、嫡系,需要千锤百炼。
陈大军真炼了两次。有一次,王百万派陈大军到公司定点的印刷厂印包装材料,那次印了五十万元的包装盒。事后,印刷厂李厂长塞给陈大军一个大信封,里面全是“老人头”,李厂长硬塞到他裤子口袋。李厂长对他说:“小陈,没事,你们王处长也有一份。”李厂长的手从他裤子口袋退出的瞬间,他的手跟着伸进去,摸了摸,至少有一万,相当于三个月工资。他突然觉得嘴巴有点干燥,张口使劲咽了三下口水,依然感觉干。见鬼了,他妈的钱就有这么大的魔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忽然,他感觉王百万硕大的眼睛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盯着,也许是王百万故意设的一个局让他钻。他马上把信封拿出来,二话没说,拼命退给了李厂长,对李厂长说:“莫乱讲,我什么都不知道!”弄得李厂长不好意思。
还有一次更是有惊无险。一个周五,下班后,王百万带他去小贷公司吴董那里。小贷公司租了公司五百平米的门面。说是小贷公司,其实是民间融资平台,隐蔽放高利贷。吴董请王百万在会所喝酒,吴董叫上女秘书小张作陪。王百万跟张秘书喝交杯酒,他的胸紧贴着张秘书的双峰,张秘书依然一脸灿烂。但是,灿烂后面险象环生,一次连干八杯。陈大军感叹张秘书真厉害,被吴董训练得这么职业范。王百万也要陈大军跟张秘书喝交杯酒,不知是陈大军缺乏经验紧张,还是张秘书的香水味太浓,陈大军右手勾着张秘书脖子弯过来时,酒杯没有拿稳,酒倒在张秘书的胸口上,张秘书的文胸露了尖尖角,陈大军一脸尴尬。王百万和吴董哈哈大笑。酒足饭饱后,王百万打着酒嗝说:“看着不如用着舒服。”吴董说:“行,到鸳鸯洗浴中心用用去。”三个人一前一后吆喝着去了鸳鸯洗浴中心。领班带来一群公主靓妹让三人挑。一人一個房间,分别挑了一个靓妹。王百万抱着靓妹就往她脸上啃,摇摇晃晃进了房间。陈大军也进了自己的房间,看到领导放得这样开,趁着酒劲对靓妹说:“小妹,摸一摸,给你一百,行不行?”靓妹说:“如果你看不上我,可以退台。”陈大军趁势抱着靓妹,用手搭在她的胸上。靓妹用劲甩开他,对他说,“你到底做不做?”陈大军一下就清醒了,以为王百万躲在旁边,他立即对靓妹说:“哥今天很疲劳,不要服务,这一百块给你买零食。”他悄悄退了台,坐在鸳鸯洗浴中心门口的马路边,看着穿梭在迷幻夜色里过往的行人,自己也迷幻起来。大约过了半小时,他看到三辆警车停在对面快活林洗浴中心门口,下来十多个警察,快速冲了进去。他发现有险情,立即飞奔到鸳鸯洗浴中心,急促地叫了王百万和吴董。“撤,快撤,有情况!”陈大军大声呼叫。王百万上衣都没穿,光着膀子从后门全身而退。“好险,好险!小陈不错,懂事,灵活,堪当大任,有发展前途。”吴董对陈大军赞扬有加。当晚鸳鸯洗浴中心和快活林洗浴中心都被查封,停业整顿。王百万和吴董唏嘘不已,感激陈大军拯救及时。当月王百万给陈大军评了“公司月度特别贡献奖”,发了一千元奖金。从那以后,王百万把陈大军当成嫡系,零星采购、订货,客户宴请、娱乐,他放心大胆地带陈大军参加。
活在当下真不容易,当今社会,其实就是由不同的圈圈组成,有的圈圈阳春白雪,有的圈圈下里巴人,有的圈圈利益交错纵横,讲不清道不明,有不同的精彩和跌宕起伏的传奇,但只要进入圈圈,就会有圈圈的恩泽、实惠。陈大军入了王百万的圈圈,王百万尽量给他恩泽与实惠。公司单身公寓分配,陈大军论条件不能分到一居室,王百万找到董事长私下里特批,给他弄了一套二十六平米的。陈大军从公司集体宿舍搬进一居室时,觉得在省城终于扎下根,可以生根发芽开花了。搬进去当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在洗手间里给他的儿子洗澡,他在梦里笑破了脸,乱七八糟,稀奇古怪。不管怎样,小小蜗居盛满了他的知足。陈大军第一次谈恋爱,也是王百万当的红娘。王百万把公司食堂赵师傅的千金赵菲菲介绍给他。姑娘刚从职院毕业,学服装设计的,个子高挑,有点婴儿肥,头发自然卷,染了浅红色,像个洋娃娃。王百万跟赵师傅说:“大军不错,科班毕业,人勤快,将来有前途。”赵师傅满口答应。当天晚上,在食堂小包厢搞了一桌,王百万亲自出面作陪,赵师傅、赵师傅老婆、赵菲菲和陈大军参加。赵菲菲看到陈大军有点土气,但土里透着灵气,举止有分寸,答应交往交往。交往三个月后,赵菲菲跟他老爸哭诉,闹着不再与陈大军交往。她说,陈大军太不浪漫了,交往三个月连她的手都没牵,别说拥抱接吻上床了!人家交往三天就上床,交往三个月说不定还怀孕了呢!陈大军这段初恋就这么断了。
三
王百万认识李小凤纯属偶然,有点蹊跷。两年前的一个夏夜,太阳神健康管理公司熊总请王百万在万家灯火酒楼吃饭,熊总是这里的常客。他俩刚在888包厢落座,李小凤像鸟一样飘了进去,帮熊总点了几个特色菜:霸王别姬、龙凤汤、剁椒鱼头、宁乡花猪肉,还点了花生米、香菜根两个凉菜。熊总还要继续点,李小凤劝熊总:“两个人,别浪费了,现在提倡光盘行动,够了够了!”神态像是当家人,熊总只好作罢。王百万看在眼里,他发现李小凤温婉小巧,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瞬间有了好感,还开玩笑说:“熊总没女朋友,愿意做他女朋友吗?”李小凤给他抛了个媚眼。
“王总真会开玩笑,熊总可是女朋友成群,我高攀不上咯。”她笑盈盈的。
“熊总、王总,这么晚才忙完,肯定累了,给你们推荐一款酒,不贵,口感好,还可解乏补肾。”李小凤善解人意,推荐酒水亦不赤裸裸,不让人讨厌。
“好啊,么子好酒?”王百万问道。
“永州异蛇酒,用永州的异蛇泡制一年时间而成。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柳宗元写过的。”李小凤答道。
“你等下来陪我俩喝几杯,我们就喝这酒。”王百万提要求。
“没问题!”李小凤爽快,风一样迅速到吧台拿来两瓶。
不一会,上了三个菜。熊总跟王百万几杯下肚,觉得缺点气氛,对包厢里的服务员说:“快去叫李小凤美女过来喝酒!”李小凤过来后紧挨着王百万坐下,倒上一杯酒对熊总说:“小凤敬熊总一杯,祝熊总生意兴隆,美女如云!”然后,两个手指头夹着酒杯,仰头一倒,优雅地干了,非常清爽干练,两座小山峰挺了挺。王百万坐在旁边,眼睛有点放光。敬了熊总之后,她又倒上满满一杯,站起来敬王百万。
“王总,今晚您是贵宾,我借这杯酒,祝您天天向上,夜夜新郎!”
“小李真会说话,你讲的就是我想的,贴心暖心,善解人意,比这异蛇酒还要醉人!”王百万一边答话,一边用发光的眼神射她。两人干了一杯后,王百万回敬她,“有缘千里来相会,搞三杯一小组,加深加深印象如何?”
“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李小凤耍了点野性。
王百万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小女子如此大胆而又野性,他的心怦怦的加速跳起来。
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两瓶酒全部解决。熊总被整趴了,到洗手间呕了三次,他的司机过来把他背走了。王百万走路摇摇晃晃,豪言壮语不断,临别不忘存下李小凤电话,还加了微信。李小凤满脸红晕,醉态中带点羞涩,叫来出租车。王百万紧握着李小凤的手不放,吐词含混地说:“多联系,多联系!”李小凤强行把他塞进车里。
第二天清晨,微信“滴滴”的声音把李小凤吵醒,她睡眼蒙咙地看到王百万给她发了一个笑脸,她回了一个笑脸。接着,又是急促的两声“滴滴”,王百万给她接连发了一支玫瑰、一个拥抱。她觉得无聊,随意给王百万回了一杯茶,又蒙头继续睡。待她再次醒来时,已到上午十点半。她翻看微信,王百万给她发了三支玫瑰、四个拥抱,留了一句话:“永州异蛇酒好,准备让公司进一点,看你啦——”看到王百万的留言,她浑身充满力量,一个潜在的金主、大客户可以让她去挑战。开发成功了,这个月的业绩和提成就有保障。但那个长长的破折号像王百万直直的、贪吃的眼光,有点意味深长。她给王百万发了一个拥抱,发了一个勾引的图样,过了五秒,收到王百万垂涎三尺的笑脸。接着,王百万约她在芝兰咖啡馆见面喝咖啡详谈。过了一周,公司食堂买了五万块钱的永州异蛇酒,作为公司的接待用酒。
王百万再次跟李小凤在芝兰咖啡馆包厢里见面,应该是十天后。他带了一个大红色LV女包,让李小凤试着提一提。李小凤提着LV包,白领丽人的气质、形象瞬间就涨起来。王百万趁她沉醉在提LV包的惊喜里,从后面抱住她。她顺势扭过头来,樱桃小嘴一下就堵住他的大嘴唇,舌头小蛇一样游荡着搅着他。王百万洪水决堤,波涛汹涌,气势汹汹,把她吞并了、淹没了,她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被汹涌的潮水冲到礁石上,撞来撞去,无力抗争。过了半年,王百万给李小凤在梅园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两居室。梅园是高级公寓,住的都是金融行业、外资企业的白领,李小凤成了王百万的女朋友。女朋友,一个可以宽泛解释的词汇,可以多解,既可是异性朋友,也可为忘年交,但王百万更认为是一湾清澈沁人心脾的甘泉,让他不能自抑。
其实,王百万已是知天命之人,早过了激情澎湃的时光。夫人是枫树小学校长宋蓉,她性格泼辣,是一个要强的女人。王百万不叫她宋蓉,喊她宋校长。宋校长每天在学校围着孩子们转,当孩子王,一身上下堆满童心。他们的宝贝女儿在北大读大三。王百万晚上常在外应酬,回到家时宋校长一般没归屋。他常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到宋校长回家,时不时呕一地。宋校长就经常在骂声里收拾残局:“能不能少喝一点马尿?看你这鬼样子,哪天会喝死!”
跟李小凤交朋友,王百万喝酒开始克制,不到万不得已再不会动不动冲锋陷阵、一醉方休,倒是回家比宋校长晚多了,一般晚上十二点转钟才回。他跟李小凤在一起,活力四溢,多姿多彩,像水手,像猎人。每天下班,急急地让司机送到离梅园一公里远的地方,然后跟司机说,自己走路,锻炼锻炼身体。时间长了,司机习惯成自然,下班根本不问他去哪儿,一脚油门往梅园方向开。有几次本要去别处应酬,司机因开错方向挨骂。
王百万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他们家三代单传,他跟宋校长结婚时,老父亲期待他生个大孙子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结果生了个闺女。闺女已芳龄二十了,老父亲二十年没进他家门,宋校长现在还跟老父亲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现在总算逮着了机会。有天晚上,他跟李小凤一番云雨后,李小凤头靠在他胸口上,他用手抚摸着李小凤的玉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小凤,给我生个胖小子?”
“只要你负责,别说生一个,就是生一双也行!”李小凤跟王百万交往一年了,她心里早就把王百万当成自己男人。为了男人,怎么付出都愿意。李小凤干脆利落,一点也不含糊。她还要王百万少抽烟、戒酒,王百万紧紧抱着她,又办了一次。大半年后,终于种下了种子。在她怀上三个月时,王百万找了家私立医院,花了两万块照B超,确认是男孩。王百万捧着化验单,悲喜交加。
四
一天深夜,王百万悄悄开门进入家里,宋校长穿着他去年从香港带回来的睡衣,落寞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微弱闪烁,两个红酒杯盛了一点红酒。
“老王,今天什么日子?”宋校长温柔地问。
“哎,什么日子这么温馨?”他一头雾水。
“今天是我们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这个日子都忘了?”宋校长有点不快。
“哦,对不起对不起,忙晕了,那好好庆祝一下!”他放下公文包,走到宋校长身边,一只手端起酒杯递给宋校长,另一只手端起酒杯跟宋校长碰杯。
“祝校长永葆青春!”
“我不想听这句话。”
“想听什么?”
“你想想。”
“那祝宋校长工作开心顺利!”
“怎么就像在跟一个客户打官腔?”宋校长生气了。这个男人让她感到越来越陌生,每天早出晚归,自己的所思所想跟他隔了十万八千里,回到家里不是睡得像死猪,就像狗一样吐一地。“你真不知道我想听哪句话?”宋校长不甘心地再问。王百万疑惑地望着她。“算了吧,我们喝几杯。”宋校长不再纠缠。然后,他俩沉闷地喝了四杯,两人都觉得索然无味,彼此应付着。喝完最后一杯,宋校长躺在他怀里温存了一会。“老王,去洗洗吧,我们很久没在一起了。”等到宋校长洗漱完、赤身裸体走进卧室时,他已经有节奏地打起了呼噜。如果在往常宋校长一定会轻手轻脚躺在床上,敷下面膜,做做美容。今晚,她憋着一股气,这股气没消,反而让她身体里有一团火,王百万很久没管这团火了。她钻进被窝抱着王百万,用手在他胳腋里撮了几下。王百万怕痒,两下就醒了。他睁开眼,发现抱着自己的宋校长一丝不挂,他就努力唤起春心,可他总感觉穿行在荒山野岭,在戈壁滩沙漠里迷了路,没有令人激动的美景,折腾了很长时间,出了一身虚汗,没有唤来春风。
之后,王百万常常深夜不归,节假日也以各种理由外出,悄悄跑到梅园。宋校长有了疑心。一个周六的早晨,王百万正要出门,宋校长叫住了他。
老王,好久没陪我过周末了。
公司事情多,需要加班处理。新来的董事長要求高,难伺候。
不是吧,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
没有。哪来的女人?
不要骗我!现在抓得紧,不要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放心,没有的事!
那今天陪我去月湖公园走走,我们好久没逛过公园了。
没有办法,怕宋校长继续纠缠,王百万只好硬着头皮陪宋校长逛月湖公园。在公园里,他看到人家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嬉戏,似乎看到自己儿子在活蹦乱跳,眼神里流露出关爱、羡慕。宋校长让他用手机帮她拍照,他看到手机相框里全是李小凤,差一点喊错名字。他走神了一个上午。
大约过了一个月,宋校长终于爆发了。
宋校长依然在一个深夜等他回来。王百万进家门后,宋校长告诉他,今天微信收到一个很好看的视频,让他过来一起看看。王百万好奇地凑过去,以为是毛片。宋校长熟练地打开微信,点开视频。王百万的脸一下就苍白了,一把抱住宋校长。宋校长用力把他推開。视频里记录了他十五天到梅园的轨迹,他在哪里下车、梅园房子的门牌号等等拍得清清楚楚,详细得像纪录片。铁证面前,他低着头,无声地等待宋校长开罚单。
原来宋校长的童心有时还带点狠劲。这个月,宋校长不露声色,照样忙着学校的事情,照样早出晚归。这一切均是假象,她真沉得住气。她花了八千块钱请了一家私人侦探,跟踪了二十天。跟踪王百万何其简单!他的行踪除了偶尔在公司食堂接待领导或外出应酬,其他大部分时间就是三点一线运动,早晨从家里出发到公司,下午下班从公司到梅园,晚上十二点左右从梅园回家。
老王,想不想要这个家?
想。
想不想离婚?
不想。
想不想保住位子?
想。
那怎么处理与那个女孩的关系?
分开。
怎么分开?
一刀两断。
做得到吗?
给我时间。
不行,限一周时间,必须跟这个女孩分开,不能藕断丝连!要想让我相信,就拿她跟别人的结婚证给我验证,不然,我马上把这些视频交给纪委,看等待你的是什么结果!
宋校长,千万别这样,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你往纪委反映,那就是免职,那不完了?按照你的要求,跟她一刀两断!
宋校长掐着王百万的七寸,不作任何让步,决绝而又坚定,不给任何选择机会,不给任何想象空间。王百万在宋校长的威胁面前,纵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也只能妥协、只能退让,不然只会鱼死网破。这样,一场可能是惊心动魄、磨人心智的持久战,在宋校长猛烈的进攻下,他一溃千里。宋校长悄无声息,不费一粒子弹果断拿下,不像有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
王百万翻来覆去,一夜未眠,构思了一个缓兵之计。
第二天上午九点,王百万找到陈大军。陈大军到他办公室后,他把门反锁起来。
王总,有什么指示?
大军,我遇到天大的困难了!
什么困难能够难住王总?
怎么说呢?男人的事情。
什么男人的事情?
你真不懂?
不懂。
唉,我有个叫李小凤的女朋友,被宋校长发现了。女朋友现在怀孕六个月,是个男孩。我们家三代单传,老父亲为要个孙子传宗接代,跟宋校长二十年都不往来。
哦,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怎么能帮你?
宋校长要李小凤一周内跟别人结婚,拿结婚证给她验证,要不然就到纪委告状。告到纪委去,我的职务就会被免。免了,哪有办法关照你?
是啊,千万不要这样!你跟宋校长说好没有?你干到这个位子多不容易啊!
所以,我信任你,在公司里只跟你说,请你来帮这个忙。
感谢王总信任!只要能尽绵薄之力,我一定挺身而出!
真需要你挺身而出了,你愿意吗?
怎么挺身而出?
你跟李小凤去办结婚登记手续,假结婚。手续办好后,你就住到她那里去,也顺便帮我照顾她,陪她把孩子生出来。但不能爱上她,更不能发生关系。一年后你俩离婚,我付你一百万,算你一年的酬金。有一百万,找什么样的姑娘都有资本!
王百万说这段话时,眼睛死死盯着陈大军,生怕他拒绝。陈大军现在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听后一身发抖,充满恐惧,没想到王百万交给他如此沉重而又难以把握、难以完成的任务!这样的情景只有在电视剧里看过,战争年代两个年轻人假冒夫妻,为了革命事业而住在一个屋檐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这太突然了,自己谈恋爱才一次,就要挺身而出,帮人家顶包,跟人家假结婚,还要马上做父亲,将来怎么面对父母、面对同事?陈大军胸口压得慌,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可是,陈大军到公司行政处快四年了,每天忙一些勤杂事务,没有任何挑战,温吞水似的按部就班,早让他心生厌倦。他想像大鹏样鹏程千里,像大雁样展翅翱翔,想出去创业,在市场竞争的海洋里遨游,打拼一份自己的事业,可哪来创业资本?现在每个月工资也就三千二百元,还要寄一半给父母。一周前,父亲在县城打工,被车撞得大腿骨折,肇事车跑了,他找同学借了一圈才凑够两万元让父亲在县医院做手术。王总一年后付一百万,这么大一笔钱在公司要挣多少年啊?反正就一年时间,一年赚一百万,只是背一个名,也没损失什么,有什么关系?将来拿着一百万,给家里十万,自己留九十万创业,可以干一番大事。陈大军内心紧张激烈地斗争着,冷汗湿了一身。
既然王总这样信任,我答应你!但你要先给我五万,我家里出了一点事需要急用。你还要跟李小凤说好,她也要愿意啊!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我没看错人!今天晚上就去跟她说好,你们后天去区民政局登记。五万块钱,今天下午给你。
王百万如释重负,点上一支烟,喘了几口粗气,吐出的圈圈飘了起来。
陈大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下午下班后,他独自一人走到湘江边,漫无目的地望着湘江北去,江面船帆点点、忙忙碌碌,一些水鸟高高低低的自由来去。他想对着江风大声呐喊,大声呼唤,但终究没喊出声来,而是用脚不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夜幕降下来,暧昧地笼罩着城市的轮廓,他像一个游荡的局外人。
五
华灯初上,夜风习习。大街上行人匆匆,车水马龙,红尘滚滚。省城是不夜城,躁动如白天。王百万带着陈大军,如一对父子一前一后融入滚滚人流。王百万送他去梅园,李小凤打开门,紧紧抱住王百万,用左手不停地擂打他的胸口,低低地哭诉:“你要管我娘俩,你不能丢下不管啊!”陈大军尴尬地站在门外。她对陈大军视而不见。
“你放心,我会负责的!大军今天住过来,以后有什么事情让大军带个话,方便时我会来看你!安心养胎,把我儿子健健康康生出来!”王百万搂着她坐到沙发上,眼角有点湿润。然后又说,“大军来了,会像哥哥或保镖样护着你,大军蛮靠谱的。”再对陈大军说,“大军,你住另外一个房间。拜托帮我细心照料她,我会守信兑现承诺的!”
“王总放心,我会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她。”陈大军站在一边木木地说。他心里虽早有准备,但真要面对了,一时五味杂陈。将来究竟怎样与这个陌生女孩相处,真是一个让他头疼的问题。看到李小凤如此伤心,王百万老泪纵横,他情绪也一下低落下去,甚至颇为同情他俩。
李小凤依偎在王百万怀里,什么也没说,王百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李小凤情绪逐渐平复,王百万在她脸上吻了吻,起身离开。王百万没有回头,随手“砰”的关上门。李小凤随关门声簌簌落泪,陈大军听到她落泪的声音比关门声还要大。
一对陌生男女,一夜无话。
李小凤静静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悲戚,像蜷曲的伤心猫。
屋里静寂沉闷,压抑得快要爆炸。陈大军在客厅里走了走,看到新装修的房子简洁温馨,墙上挂了几幅李小凤与王百万的合影,王百万在照片里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露出青春不再回来的尾巴,怎么看都像李小凤父亲。然后,他静静走到另一间卧室,把床铺整理好,上了趟卫生间,洗漱完后跟李小凤道了晚安,关门休息。半夜,他突然听到李小凤喊:“你不要走——不要抛弃我——”喊声撕心裂肺。
他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外衣走出房间。李小凤的房门关着,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耳朵贴着门,一会儿听到轻微的鼾声。陈大军猜,也许李小凤做噩梦了,在梦中呐喊。
陈大军在梅园沉闷地住了一周,在一个陌生女孩家里演绎着怪异的角色,度夜如年。有时睡不着,望着天花板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有时他想跟王百万说终止合作算了,快要崩溃了,坚持不住了,要放弃;有时又想着一百万白花花的钞票,甚至有时还想将来自己发达了、有钱了,结婚成家后是否像王百万一样在外面养小女人。连续几晚睡眠严重不足,第二天上班无精打采。第十天晚上,陈大军实在憋不住了,他跟李小凤说:“跟你商量个事情。以后晚上十二点,如果你睡了,我回到我家里睡,行不行?”
“不行,你是王总安排来照料我的,怎么中途离开?你就当自己是男保姆,要服侍好我!快去,给我泡杯蜂蜜水!”
陈大军不太情愿地走进厨房,给李小凤泡了一杯蜂蜜水。李小凤尝了一口说:“太甜了,蜂蜜少放点,重新倒一杯!”陈大军把杯里的水倒了,重新又泡一杯。她喝了一小口,又说,“太烫了,帮我吹凉一点!”陈大军接过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闷头说:“爱喝不喝,真把我当男佣啊?”李小凤就哭起来,拿起手机给王百万打电话。陈大军见状,上去抢了她的手机,大声说:“你不要给王总添乱了,这个时候不要给王总再打电话,你会害了他!”李小凤的哭聲停止了,陈大军又说,“让我慢慢适应吧!”
陈大军忍耐着,权当晚上兼职,把李小凤当作客户,把客户服务好,到期收钱。他傻里傻气地拿坐牢来比较,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熬一天就少一天,还比坐牢自由,白天上班可以自由活动,晚上咬牙顶一顶,睡几觉,做几个梦,一晃就能过去,像马拉松长跑顶过了呼吸、体能的极限,后面就一马平川、轻松怡人。陈大军慢慢看开了,跟李小凤的话逐渐多了一些,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也关心了一些。他在办公室无聊时,也在网上搜索孕妇起居的注意事项,孕妇需要吃哪些食品和水果、补充哪些营养,还顺便看了孕妇是否可以房事,房事是否影响胎儿健康。有一次,他还专门打电话给一个已结婚生崽的女同学,问她孕妇早餐吃什么好,吃什么可以让胎儿头发更黑、皮肤更好。李小凤在房间里偷听着,用手捂着嘴巴笑。陈大军把在网上看的、同学那里问到的一一记录下来,买了很多孕妇食品,比如牛奶、钙片、龟胶、苹果、核桃、红枣等等。那天,他特地提前回去两个小时,到超市买了一只湘南山黄鸡。回到家,他系上围裙在厨房里鼓捣,只听唉呀一声,他不小心被刀划伤了左手食指。李小凤听到声音跑进厨房,看到他食指流血,又快速到茶几抽屉里翻出创可贴,拿起陈大军的手轻柔地包扎起来,嘴里心疼地说:“怎么不小心一点呢?”她拿起陈大军的手时,陈大军感到她的手柔软细嫩,身体像过电一样麻酥了一下。处理完后,他对着菜谱给李小凤做了干蒸土鸡。黄嫩的鸡肉、清亮的鸡汤、浓浓的香味让李小凤胃口大开,把大半只鸡几乎吃完。之后,她开起玩笑:“陈大军,你这样专心,将来自己妻子怀孕了,你经验就丰富了。感谢我给你这个学习的机会吧!”
陈大军呵呵几声,没有多讲。他这样做,是想让度夜如年的感觉淡一些,试着跟李小凤交朋友,而非简单的客户关系。
第三十五天晚上十一点多,李小凤、陈大军都睡了。王百万不知跟哪个领导喝完酒后酒气熏天地来了,进了门就抱着李小凤摸她的大肚子。陈大军见状,转身马上进了房间。王百万放开李小凤,跟了进去。到了房间,用手摸了摸被子,对陈大军说:“被窝是热的。”他又跑到李小凤房间,摸了摸被子,“这个被窝也是热的,我放心了。”之后,他走到客厅,又抱着李小凤坐了下来,用手摸她肚子,用耳朵贴着她的肚皮听。
“大军,来给我跟小凤削一个香梨!”王百万吩咐。
陈大军慢慢地削了香梨,递给王百万。王百万将香梨喂给李小凤,李小凤娇滴滴说:“老公,你吃,我不吃!”
“大军,好好干,我不但要兑现承诺,还准备马上提拔你!”王百万声音亢奋。
陈大军退回房间,熄灯躺在床上,黑暗里弥漫着羞辱。
六
时光复归平静地过了一个月。一天上午,王百万被省纪委从公司改制动员会会场的主席台上带走了。公司中层以上干部、员工代表近百人目睹他从会场消失,顿时炸了锅。董事长停止作报告,宣布休会。王百万被纪委带走的消息像流行病毒一样,快速地在公司上下扩散。陈大军得知这个突然的消息,像一只泄气的皮球瘫坐在办公椅上,呆若木鸡。他知道,只要被纪委带走,没有几个能完好回来。可是,王百万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啊!还有李小凤和他快要出生的儿子,还有与我陈大军的约定,一百万啊!我又怎样来告诉李小凤呢?陈大军思绪纷乱,身上似压了千斤重的铅球,一时动弹不得、出气不得,一股一股冷汗直冒。
下班后,陈大军拖着沉重如泥的脚步,在夜色里慢慢移进梅园。
“王总今天上午告诉我,组织上派他到非洲援外,估计要一年多才回来。他让我好好照顾你。”陈大军撒了个弥天大谎。
“那他为什么不在走之前来看看我,是不是想甩我?”李小凤非常敏感。
“可能是临时决定吧。”
“但愿他不会这么没良心!”
陈大军看到李小凤没再多想,他拿起水果刀,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李小凤,心里默默念叨:希望他平安,希望她也平安!三天后,李小凤没有了平安,她被组织请去协助调查。陈大军想撒谎保护李小凤,但没想到她也牵扯了进去。王百万交代,梅园的房子是印刷厂李厂长送的,她手上的鸽子蛋钻戒是小贷公司吴董买的。房子要收缴,鸽子蛋也要收缴。李小凤从协助调查的现场,被直接送进了产房。她吓得要早产了。
陈大军赶到医院时,护士长递给他一张交款单,上面写着预交两万,陈大军看傻了眼。好在上次王百万给了五万,还了父亲治腿借的两万,还余三万。他匆匆忙忙把钱交了,坐在产房外等。后来,护士长又出来对他说:“你老婆太小巧了,胎儿太大,顺产很困难,动手术吧。”让他在家属栏签字。他没多想,快速签上“陈大军”三个字。过了一阵,“哇”的一声,助产士抱出个大小子来。“恭喜恭喜,一个胖小子,母子平安!”助产士把孩子递给他,让他看看自己的宝宝。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助产士抱着孩子再次往他怀里送时,他才说:“谢谢,谢谢!”把孩子抱过来,看了几眼,感觉比大学的书籍沉一点。
李小凤麻药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病房里亮着昏暗的灯光。睁开疲惫的眼,看到陈大军坐在病床旁,她眼泪刷刷直滚,伴着隐隐的哼唧声。
“一个胖小子,已经放到婴儿保育室去了。你刚手术,不要伤心!”陈大军强装笑颜。
李小凤没力气说话,只默默流泪,用无助的眼光看着他。
第二天早晨,医生查房,检查李小凤的手术创口,护士送来了宝宝。李小凤睡在床上,一只手搂着宝宝,她的脸紧紧贴着宝宝的襁褓,露了一丝苦笑。然后,把宝宝放在身旁。不到一分钟,宝宝闭着眼睛大哭起来。护士进来说:“宝宝饿了,要喂奶,今天医院准备了,明天要吃母乳。孩子妈妈如没奶,就要催奶。我们这里有专门的催奶器卖,买个催奶器,让孩子爸爸帮着把奶催出来。”
陈大军听得脸红。他跟李小凤相处这么长时间,遵照与王百万的约定,守着底线,不越雷池半步,平时削水果递给李小凤都十分注意,不与她有肌肤的接触。
次日,李小凤没来奶水,按照护士的建议,他买了催奶器,以不晓得操作为由,请一个护士帮忙催奶。护士非常熟练,不到一分钟就把奶水吸出来了。护士叫他赶快拿盛奶瓶子接。他靠近李小凤递奶瓶时,猛地看见了她鼓胀的、白白嫩嫩的双乳,骄傲地挺拔着,葡萄一样的乳头流着奶水,他马上转过头去,脸色绯红。
李小凤奶水足,宝宝吃了睡、醒了吃,不哭闹。而李小凤经常喂着喂着就哭,有时出声,有时忍着,泪水像她的奶水样流满一脸。护士长看到了,好心提醒陈大军:“孩子爸爸,不要让你老婆坐月子伤心流泪哦。女人在月子期间敏感脆弱,你要多关心她,多细心照顾她,不然会得抑郁症的。”
陳大军找了个没人的机会跟李小凤说:“不要伤心了,王总人已进去了,听天由命吧!你房子被收走了,住到我那里去吧!出院后,我把我妈接来带孩子。我养活你们娘俩!”李小凤望着陈大军,眼里满含感激。
李小凤在医院住了七天,出院后带着孩子住到陈大军的一居室,陈大军把母亲接过来带孩子。李小凤和孩子睡卧室,客厅的一角放一张高低铺,母亲睡下铺,陈大军睡上铺。母亲埋怨陈大军说,在外找媳妇悄悄结婚,生崽了才告诉家里!家里再穷也要办几桌,叫上亲戚们热闹热闹!陈大军说,以后条件好了,回去补办。李小凤在旁听着,没吱声,只顾着给孩子喂奶。有一次,看到母亲在洗手间里帮孩子洗澡,他想起了搬过来那晚做的梦,觉得有点荒唐。
七
环球集团正在推进公司改制,对部分员工身份置换,员工身份置换后下岗分流。说身份置换,其实就是用钱买断员工工龄,解除员工的全民合同制身份,员工面向市场就业。很多员工不愿意,一夜之间,曾经引以为荣的全民身份没了,生老病死哪个管?而且有些员工是花钱找关系调进去的,在公司上班拿到的工资还不足以抵销请客送礼的费用。因此,有些员工私下串联,准备到省政府上访。市场部老周找到陈大军,对他说:“大军,你帮王百万这个腐败分子顶着包,那娘俩吃喝拉撒要的是钱,你买断下岗了,以后怎么办?”
“操你妈,谁说我顶王百万的包了?我跟李小凤是自由恋爱,那崽是老子的骨肉!”他没等老周说完,一拳打到老周的脸上,准备打第二拳时被办公室老杜拖住,老周趁机跑了。在公司如果谁拿这个事情刺他,他就跟谁急。后来,公司上下虽然都知道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但大家只有他不在场时闲聊说说,不敢当面触碰他炸药一样的马蜂窝。
其实,陈大军也很尴尬,面对同事怪异的眼神心存芥蒂,内心深处的隐痛就算无人触及,也藏在那里。他需要换个环境,换个活法。同时,生活压力山大,李小凤娘俩、母亲,一家四口张嘴都要钱,自己每个月工资只有三千二百元,只能维持基本的温饱。按公司的改制政策,他算了一下,大概可以拿到八万。对他来说,这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救命钱。公司启动改制后,他早就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盘,恨不得马上把钱拿到手里。
身份置换手续办完,把买断工龄等乱七八糟的各种钱算起来,陈大军总共拿到八万四千八百元。回到家,悄悄给了母亲八百的零用钱,给了李小凤两万,自己留了六万四。他跟李小凤说:“先给你两万,作为我们的生活费,要保证孩子的奶粉、营养品之类的,余下的六万四,我准备到郊区租八亩地种花。现在城里人生活水平提高了,消费的鲜花越来越多。前一段,我了解了一下,有一种叫蓝色妖姬的玫瑰特别走俏,是从昆明或者荷兰进来的,我们这里的气候条件、土壤也可以种植。”
“大军,你看准了就去闯吧,只是我们拖累你了!”李小凤经过这段风雨波折,对他已是满满的信任和依赖。
陈大军到郊区芳村租好八亩地,租金每亩每年一百块。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陈大军遇到公司食堂赵师傅。赵师傅告诉他,自己已办内退了,赵菲菲嫁给了一个包工头,王百万贪腐、受贿一共五百多万元,判了八年。陈大军听到王百万被判了八年,原来的梦想彻底破灭。其实,他在王百万被抓后,就已预感到是这样的结局,也早放弃了那个可笑的发财梦,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只是他妈的王百万留给了自己一个沉重的烂摊子,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面对的。既然生活的浪潮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就拿出潇水河渔民搏击风浪的天分勇敢出击,陈大军变得义无反顾。回到家,他轻描淡写地跟李小凤说:“王百万的事情,听同事讲,判了八年。”李小凤正抱着孩子在喂奶,她先是一怔,望着陈大军,脸上有几朵乌云,但没再落泪,也没问话,也许她认命了。陈大军接着说,“不管怎样,先跟着我吧,有我吃的,就一定有你们娘俩吃的,我会把孩子当我的崽!”李小凤用力地点了几下头,泪水一下子就奔涌出来。
陈大军想在去昆明买花种之前,把李小凤、孩子的户口到派出所办好。他与李小凤商量好,孩子大名叫陈帅,小名叫狗狗。大名是按他的意思,自己名叫大军,儿子将来做元帅;小名是按他母亲的意思,小名贱一点,狗啊猫啊的好养。办好李小凤和儿子落户的事,陈大军当晚坐火车到昆明去买花种。
凌晨两点到达昆明火车站,就着朦胧的灯光,在火车站附近找到旅馆,问第一家要两百元一晚,陈大军觉得有点贵,又找了一家一百元的旅馆住下。他的旅行包里带了三万元现金,睡觉时把旅行包放在枕头下压着。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一路颠簸,此时他很快就入了梦想。睡梦中,隐约感到有人在慢慢扯他的旅行包,睁开眼一看,有一个黑影正在床边。他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喊:“你干吗,你干吗?”小偷发现人已惊醒,就拿出明晃晃的尖刀,在黑暗里一顿乱划。陈大军一边护着旅行包,一边大喊:“抓小偷啊,抓小偷啊!”小偷仓惶而逃。他反身一个猛扑,把小偷狠狠地压在身下,仿佛这一段时间压在心底无处诉说的悲催猛然爆发出来,小偷像被石头压住的青蛙一样。陈大军的脸上和胳膊上被划了几刀,鲜血直流。保安很快赶到了房间,把小偷扭送去了派出所。陈大军虽受了伤,但没丢财物,一阵感叹,万幸万幸!他连夜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包扎治疗。从昆明回来时,陈大军脸上、胳膊上还包扎着纱布,像残兵败将。李小凤关切地问:“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他把在昆明旅馆遇到小偷的事情说了,李小凤吓得直言:“好险,幸亏没受大伤,保住身体比什么都好!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情况,首先要保护好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陈大军开始在自己的天地里操劳,垦地、除草、播种、施肥、除虫、修剪,起早贪黑,全身心投入,一切变得美好起来。小小天地,寄托了他无限的希冀,他尽情挥洒大学学到的专业知识。有时忙累了,他就躺在田垄上,静静地看云听风。云在天空变幻莫测,天空特别辽阔,风轻轻吹过他的脸,有时还能听到蓝色妖姬拔节生长的声音,田野充满人情味。这时,他会情不自禁地爬起来对着田野吼几嗓子,内心就更加舒朗起来。
一季耕耘,终结硕果。眼看“七夕”情人节马上要到了,陈大军给自己的产品想了一个名称,叫妖神。他希望蓝色妖姬成为情侣们爱神里的妖神。然后,忙着市场推广,联系市内的花店。跑了几天,联系了二十家花店,每家都有数量不一的订单,约有五千支,每支五元,将有二万五千元收入。他在爱丽丝鲜花店联系业务时,在柜台上随手拿了一本杂志翻看,一首《夏至》的小诗吸引了他,最后一节是这样的:
已经离别得太久太久
期盼你沿着夏至的痕迹早日归来
我将用一路浑厚的花香
美丽你迢迢千里的行程
“七夕”情人节凌晨,他骑着电动车送完货,收了二万二千元现金,拿着一束包装精致的蓝色妖姬回家。李小凤打开门,陈大军说:“七夕快乐!”他把一束蓝色妖姬递给李小凤。李小凤情不自禁地扑进他怀里。陈大军一阵局促,呼吸被什么沉沉的东西重重地扯了一下,嗓子提到了喉咙顶部,有点难受,但他还是用手轻轻推开了她。李小凤捧着蓝色妖姬,眼神与它们愉悦交流,情绪一下就浸入了心底,一阵好大的涟漪澎湃。那束花共有七支,每支都蓝得透明、蓝得妖艳、蓝得纯粹,散发着迷幻的芬芳。
這是李小凤人生第二次收到蓝色妖姬。她知道七支表达的花语,是陈大军内心真诚的祝福。激动的瞬间,也勾起了她心底隐秘的伤痕。李小凤读高二时,跟班上的学习委员谈恋爱。那个男孩是官二代,她的初吻是那个男孩送她一支蓝色妖姬的晚上献出的。后来,他们的早恋被男孩的妈妈发现了。他妈妈到学校里把她怒骂了一顿,然后,男孩转学走了,没有任何讯息。她短暂的早恋还没开始,就被无情地掐死。后来,她开始厌学、逃学,最后逃到省城打工。
“小凤,以后生活不用担心了,这个蓝色妖姬花圃搞成功了,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你看,今天一个七夕情人节就有两万多元收入,以后每天有销售,每天都会有收入!”陈大军喜悦地从背包里拿出几沓钱,在她面前扬了扬,放在茶几上。
“只是你太累了,我们拖累了你!”陈大军的话,打破了她瞬间的回忆,她幽幽地说。
“不要讲这些,生活多变故,我们一起面对吧!”陈大军边说边往高低铺的上铺爬。
“你等一下,被子今天早晨我已洗了,给你换一床新的空调被。”李小凤喊住他。他站在下铺的床沿上,李小凤看着像一座山。
不一会,他已响起均匀的鼾声,鼾声很沉稳。昨夜,他一个人剪花、送货,通宵没睡,太累了。
临近吃中饭时母亲把他摇醒,喊他起来吃饭。李小凤抱着狗狗在楼下玩,还没回来。他母亲问了她藏在心里几个月的隐忧。
“狗狗快半岁了,你怎么还睡高低铺?我来了这么久,没看到你跟老婆睡一起过,是不是嫌弃人家没工作?她现在可是帮我生了个大孙子,不要嫌弃人家当陈世美啊!”
陈大军爬起来,坐在下铺床沿上。
“哪里,你老人家不要操心。狗狗才几个月,我睡觉又不老实,怕他晚上盖不到被子。”
母亲刚要张嘴再说话时,李小凤抱着狗狗回来了。
吃饭时,陈大军看到,那束蓝色妖姬被李小凤摆在她的床头,陈大军觉得那花分外迷离、分外诱人。
八
妖神牌蓝色妖姬在“七夕”情人节上市一炮走红。陈大军又花了一周时间跑了十多家花店,使经销的花店由二十家增加到三十多家,每个店每天都能走点货,平常日子每天能销三百多支,遇上周六、周日销六百多支,特殊的节假日翻番,一个月能赚一万多。除了狗狗的奶粉钱等生活开销外,开始有了一些积蓄。陈大军想自己开一家专卖店,专门经营妖神牌蓝色妖姬,一方面想利润高一点,多赚点,另一方面想让李小凤出去工作,她不能成为家庭主妇,脱离社会。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后,陈大军跟李小凤说:“小凤,我想为你开一家蓝色妖姬专卖店。”
“为我开店?”李小凤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是的。”陈大军很肯定。
“我能行吗,大军?”李小凤很不自信。
“相信自己,你一定行!你原来在酒店卖永州异蛇酒不是很厉害吗?”陈大军说出“永州异蛇酒”时才发现说漏了嘴,不该提这档子烂事,勾起她对王百万的伤心回忆。
李小凤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她说:“听你的,大军,你说行,就按你的想法做吧。”
三个月后,在五一路靠近省政府的繁华地段盘下一问门店。陈大军专门请了一家广告公司作开业策划,特意跑到王府井百货商场给李小凤买了一套三千多元的宝蓝色高级裙装。开业那天,门口摆放了三十多个经销商及陈大军大学同学送的气球广告,每个广告上均打上“祝妖神牌蓝色妖姬妖遍湖南”的字样,还请了专业乐队不停地演奏《婚礼进行曲》《节节高》《今天是个好日子》,省电视台当家主持到现场主持开业仪式。整个开业仪式高端大气上档次。李小凤穿着宝蓝色裙装,盘了发髻,化了一点淡妆,在嘉宾里有说有笑、穿进穿出。“活脱脱一支蓝色妖姬!”广告公司张老板在现场跟陈大军说。后来,张老板给陈大军建议,用李小凤作为妖神牌蓝色妖姬的形象代言人。
妖神蓝色妖姬专卖店开业后,陈大军到花圃忙田间作业,李小凤在花店批零经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琴瑟和鸣。陈大军母亲在家带着狗狗,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饭后一起抱着狗狗出去散步,其乐融融。
真是愁生不愁长,狗狗在八个月时开始呀呀学语了。有天吃晚饭,陈大军抱着狗狗,用勺子喂他排骨汤。狗狗津津有味地吃着,还用他的小手抢勺子,吃着吃着,狗狗突然清楚地喊了一声“爸爸”。陈大军听到后,用力把狗狗往怀里紧紧抱了几下,在狗狗脸上亲了又亲,还要狗狗再喊。“爸爸。”狗狗又喊了一声。狗狗的喊声仿佛蓝色妖姬花开的声音,从陈大军的心房一直往外涨、溢遍周身,最后定格在他初为人父的脸上,也像一朵花。李小凤在旁边甜蜜得醋意流淌。
又一年后,陈大军把花圃种植面积扩大到了三十亩,成了全省的蓝色妖姬之王,妖神不仅在本省销售,还卖到广州、北京、上海、杭州等城市。李小凤的花店除了批零经营,还发展互联网销售,在京东、淘宝开了网店,雇了十二个员工。他们在湘江小区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春节前刚搬进去。他们准备来年一人买一辆车。
搬到大房子后,陈大军不能再睡高低铺了,只能跟李小凤睡一个房间,不然,他母亲真就担忧他俩的感情了。其实,李小凤早已爱上陈大军,不说睡一个房间、一张床,就是陈大军要她,那也是她早就期待的,更何况他俩有证呢。好多个晚上,李小凤做梦跟陈大军睡在一起,只是因为羞涩,她把感情深深埋在心里。虽然他俩睡在一个房间,但他打地铺,起床后让李小凤收起,不让他母亲知道。陈大军有次睡早了,被狗狗看到,狗狗好奇地问:“妈妈,爸爸怎么睡地上?”陈大军抢着回答:“天气热,爸爸睡地上凉快些。”有一次,李小凤白天在网店做了个一万支的大单,晚上回到家里,她跟陈大军喝了点红酒以示庆祝。晚上不到八点,她就把狗狗带到床上讲故事,轻声细语地给狗狗讲了《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等故事,往常狗狗听着听着就会入睡,可是那晚不知道什么缘故,狗狗有些兴奋,就是不睡。她对狗狗大声发起脾气:“再不睡,以后再不跟你讲故事了!”狗狗在她的威胁里,含泪进入梦乡。然后,她也早早洗完澡,穿一件透明的睡衣,没穿内衣,两个白嫩的乳房一荡一荡,红红的内裤若隐若现,身上还喷了一点迷幻的香水。收拾妥當后,她叫陈大军:“大军,帮我拉一下睡衣后面的拉链,今晚我怎么拉不上?”陈大军看了,脑袋一下就热胀起来,像烧开水陕要沸腾的状态,他知道李小凤想什么。陈大军的右手伸向她的后背,有点抖,在拉她睡衣拉链时无意碰到了她的背,碰撞瞬间的弹性冲击力巨大,一下凝固了李小凤的呼吸。李小凤的心就跳了出来,她转过身紧紧抱住了陈大军,嘴唇发狠地咬着陈大军的嘴唇,狂风暴雨卷过来,犹如飞沙走石般充满力量和质感。陈大军却要拼命推开她。陈大军越用力推她,她就越用力抱住他咬,拼命地紧紧抱着不放开。她要陈大军吃掉她,摧毁她。陈大军终究力气大,把她推开了。推开后,李小凤就嗷嗷大哭起来,心里的压抑、对陈大军的爱和感恩,像泥石流一样倾泻而来。陈大军后来平静地叫她换掉睡衣,低沉地跟她说:“带着你、狗狗已生活快三年了,我不是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但我跟王百万有约定,不能跟你发生关系。等王百万出来后,跟王百万讲清楚,废除那个约定。那时,我就心安理得娶你、睡你。”李小凤听后,几年没流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而那夜,她发现陈大军躲在洗手间里自慰。那刻,她的心像被刀划破,无声地躲在暗处滴血,无声地躲在梦里兀自伤神,泪水无法点亮夜色。
狗狗该上幼儿园了。他们找了一家双语国际幼儿园,让狗狗接受最好的教育,不让他输在起跑线上。周六、周日,陈大军挤时间开车送狗狗到老师家学钢琴、学画,狗狗悟性很高,经常从老师家出来后手舞足蹈地学着。陈大军颇感幸福快乐。有次,从美术老师那里出来,狗狗拿着他画的画,一边用小手指着画,一边跟陈大军说:“爸爸,这是今天下午画的。这张画的是爸爸,爸爸像蜜蜂。这张画的是妈妈,妈妈是蓝色妖姬。”陈大军眼里有点湿润。狗狗又说,“爸爸,你不喜欢吗,你怎么哭啦?”
“喜欢喜欢!”陈大军一把抱起狗狗在原地转了三圈,然后双手将狗狗举过头顶。他看到快乐之光强烈地覆盖他、弥漫他、萦绕他,深深知道狗狗是他的快乐之源,他要陪狗狗慢慢长大,一路阳光,鸟语花香。
狗狗四岁半时,连续两天低烧、咳嗽,陈大军心急火燎地送到省儿童医院,检查诊断为急性白血病。陈大军心里的支柱快要跨了。医生告诉陈大军,治好的最佳途径只有骨髓移植。医生说,可以找爸爸、妈妈、兄妹等直系亲属来化验一下,看看是否配型!实在不行就只能到国家骨髓库里去找了,那像大海捞针。李小凤到医院化验检查了,无法配伍!王百万又在牢里,哪能把他找出来?最后,做检查的医生提醒:“怎么爸爸不来做一个呢?”陈大军心里知道,自己又不是狗狗的生父,哪有什么希望?既然医生提出了,陈大军还是做了检查,结果出现了奇迹,陈大军跟狗狗的骨髓配型!针管抽取骨髓时,陈大军眼前晃动着狗狗的笑脸,耳边飘荡着狗狗稚嫩的喊声,一家人围坐一起的甜蜜时光挤满他的脑海。这,移植的不是他的骨髓,是他的筋,是他的梦,是他未来岁月的欢歌笑语。狗狗身上流淌着他的血,他与狗狗的生命互相交融着、支撑着、茂密着。
九
王百万服刑表现好,减了两次刑,第一次减刑一年,第二次减刑六个月,服刑六年半就出来了。在他服刑的第二年,女儿北大毕业到美国留学,宋校长去美国陪读了。女儿在美国读完硕士、博士,找了个华裔结婚,在美国定居了。
王百万回到共和城空落落冷清的家里,人去楼空多年,全是灰尘,墙角还结了蜘蛛网,他感到凄凉。可是,出来后,他不着急找远在美国的宋校长、女儿,而是急着找到李小凤、陈大军。他从环球集团的老同事那里问到陈大军的电话,联系了陈大军。两人相约在陈大军的花圃见面。
“大军,你好!六年半没见面,自己做老板了?”王百万问候陈大军。
“托你的福,王总!”陈大军一语双关。
“还跟李小凤在一起吧?”
“是的。”
“早就是真夫妻了吧?”
“呵呵。”陈大军淡淡地回应。
“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干柴烈火,我理解!”王百万有点生气,语调升高了一点,“不管你們两个怎样,我想儿子!”
“你出事后,组织找李小凤协助调查,她被惊吓得流产了,你儿子没保住。”陈大军平静里有点慌。
“你讲假话!”王百万发怒了。
“没讲假话。”张大军努力保持平静。
“那你告诉我,李小凤在哪里?我去问她!”
“你还有什么资格去找李小凤,这么多年还没把她害死吗?你刚出来,就跑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你算什么?你走,我不告诉你!”陈大军语速更快,声音更大,像爆竹在花圃上空炸开。
王百万看到陈大军发怒了,调子就低下来。陈大军在他手下工作四年,总是温和、卑微地待人,没见他这样发过火。过一阵,他对陈大军说:“大军,不要发火,我问一下也正常。我走,好吧?”王百万离开了花圃,但他没有走远,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等在离花圃不远的地方。陈大军开车回家时,王百万尾随着他。
第二天上午,王百万找到了李小凤。李小凤看到他,非常震惊。他见到李小凤直接就问:“我儿子呢?”
李小凤冷冷地说:“流了。”她的回答居然与陈大军完全一致。其实,头天晚上陈大军怕李小凤承受不了,没有告诉她王百万已出来了。
“我不信!”
“你还不信?你当时被抓,要我交房子、交钻戒,要不是陈大军救我、照顾我,可能连我都死了!”李小凤伤心地哭起来。
“是我对不起你!”王百万愧疚地说。
“还想对得起我的话,那就不要来打扰我,更不要去打扰陈大军!快滚——滚——”李小凤发疯了。
过了几天,狗狗的班主任杜老师打电话给陈大军,说狗狗在课间操时被一个姓王的爷爷接走了。陈大军知道王百万直接找狗狗了。他怒火冲天地赶到学校,在附近找寻,结果在一个玩具店里看到王百万和狗狗。陈大军冲上去抱着狗狗:“狗狗,怎么跟陌生人出来呢,爸爸平时怎么教你的?”
“王爷爷说,是你让他来找我的,他要给我买变形金刚。”
陈大军不想让狗狗看到怒火,他压住火气,转过身对王百万说:“王总,请不要打扰我儿子!有事情,等我把儿子送回学校后再谈!”
王百万再次与陈大军见面。
“大军,我看到狗狗了,他像我,不像你,是我儿子!”
“你不要乱讲,狗狗是我儿子,你的早流了!”
“那有什么证明?”
“你看,这是我儿子三岁多时得白血病骨髓移植的化验报告,我的骨髓移植给了他。如果是你儿子,怎么可能?”陈大军把一份有点褪色的医院化验单递给王百万看。
王百万接过去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名字栏确实写着“陈大军”三个字。
陈大军接着说:“王总,感谢你当年的知遇之恩,也感谢你当时乱点鸳鸯谱。我不找你要当时说的一百万酬金了。现在,只要你不再来打扰我们,我付一百万给你!”
“大军,你说付一百万给我,你付得了吗?我当时跟你讲,你不能跟李小凤产生感情,不能发生关系,可你不但有了感情,还生了崽,你说这账怎么算?”王百万接过话说。
“你不说算账就算了,你还要跟我算账?你当时说一年,结果你被抓,判了八年,六年半才出来。李小凤的生活费呢?李小凤的房子被收走了,要流离失所,这账怎么算?李小凤要流产,在医院治疗,这账怎么算?我七年的青春损失,这个账怎么算?”陈大军近似疯狂。
王百万一时无语。
陈大军缓和了一些,他跟王百万继续说:“我刚才说了,付一百万给你,你回到宋校长和女儿身边去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如果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两个人不欢而散。
过了一周,当王百万把亲子鉴定报告拿给陈大军时,陈大军一脸苍白,几分钟没有说话。王百万这个狡诈的老狐狸,他上次扯了狗狗的几根头发,悄悄用卫生纸包上,送到省鉴定中心做亲子鉴定。鉴定结果,狗狗是他儿子。
陈大军缓过劲后问王百万:“你想怎么办?”
王百万直接说:“我要把儿子认回来,接走他,你跟李小凤再生一个!”
“你说接走就可以一走了之,就可以磨灭这么多年的记忆,就可以割断骨肉亲情?”
“你们年轻,可以生嘛。”
“既然你已经做了亲子鉴定,那我全跟你说了吧。为了你的约定,我至今未碰过李小凤。我本想等你出来后跟你讲清楚,你那个钱我不要了,如果你需要钱,我也可以给你,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她在一起。我把狗狗一直当成亲生儿子,他身上也流着我的血。而你一出来就来抢儿子,把我们平静、幸福、快乐的生活打破了!”陈大军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想要回我的儿子!”
“我没办法,你跟李小凤去说吧!”陈大军痛苦地把矛盾踢给了李小凤。
未到傍晚,陈大军就准备回家,比平时早了很多。半路上,他去超市买了狗狗喜欢吃的蓝莓、火龙果、酸奶。李小凤告诉他,今天放学她去接狗狗。可是等到晚上九点多,李小凤才独自一人回来,默不作声地进门。陈大军问她:“你不是去接狗狗了,狗狗呢?”李小凤一直不作声,只是坐在沙发上哭。
“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王百万在路上把狗狗劫走了?你说话啊!”陈大军站在她面前大声地问。
“我把他送给王百万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征求我的意见?为什么不告诉我?”陈大军开始竭斯底里。
“他是我跟王百万的儿子,本应该由我与他来决定,你没有这个权利参与!”李小凤这时也站起来,高声吼着,“陈大军,你听着,别以为帮王百万顶包假结婚,别以为我们母子落难时你收留了我们、帮助了我们,你就有权利干涉我们的每一个决定!”说完这话,李小凤痛哭流涕。
而此时,陈大军蹲在地上,抱着的头深深地低垂着。
“大军,把狗狗让王百万接走吧,不然他会一直来骚扰你,让你不得安宁。他今天下午给我送来了亲子鉴定,我们骗不了他了。他把狗狗接走后,我为你生一个我俩的孩子!要不我也走,你找个自己喜欢的爱的姑娘结婚生子,安静地生活!”李小凤哭诉着。
陈大军始终没有回答,蹲在那里像一尊菩萨。
第二天早晨,李小凤起床后没看到陈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大军已经走了,茶几上摆着一束九十九支蓝色妖姬和一首手抄的诗《小雪》:
我手指的地方下起了小雪
它们在风中娴熟地追逐飘洒
就是你在诗中描叙的那种飞翔
致命的飞翔
现在又到了
你是否飞过了记忆的村庄
那些厚重的云朵
已无法为你保持优雅的姿势
我很担心茫茫路途中
你会不会像这雪花一般
飞舞一阵就再也不回家
白天连着黑夜
思念牵着等待
长久地缄默无语
如我站成一棵雪树
为洁白的承诺静静守候
临近中午,李小凤接到公安局刑侦大队的电话,说在共和城小区发生一起命案,要她去辨认死者并配合调查。李小凤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火速赶到案发现场,看到陈大军倒在血泊中。
李小凤顿感天旋地转,晕倒在地上。
一周后,在狗狗的学校门口,王百万被缉拿归案。
过了很多天,李小凤带着狗狗去凤凰山陵园安葬陈大军。狗狗问:“王爷爷为什么要害爸爸呢?”
“你爸爸本是瀟水河里一条善良的鱼,像潇水最终要流入湘江,他现在解放了、自由了,重新化为一条鱼,自由自在地游进湘江、游进洞庭、游进长江、游到大海!”
狗狗眨着眼睛看着李小凤。狗狗听不懂。
李小凤将那束九十九支的蓝色妖姬放在陈大军墓前,烧了抄有《小雪》的那页纸。
蓝色妖姬已经开始颓败,在寒风里闪着寂寥、冷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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