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郭 梅
赤 壁
杜牧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小时候读杜牧的《赤壁》,前两句总是记不真切,而“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则总是能铭记于心。传说,二乔姐妹是东吴最美的两个女人,姐姐大乔嫁给了东吴王位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孙策,妹妹小乔嫁给了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周瑜。美人得配英雄,真乃天作之合,完美搭档。但天妒红颜,二人却都早早守寡。孙策二十六岁英年早逝,周瑜也在三十六那年撒手归天,两位美人也便随着英雄的逝去淡出历史了长河,不知所终。
铜雀台,建在邺县(今河北省临漳县西)。传说曹操举八十万大军进攻东吴,于长江北岸兴建行宫,掘地基时,挖出铜雀一只,于是便将行宫命名为“铜雀台”,台内遍收天下美女艳姬以供曹操享乐。
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赴东吴说服吴主孙权“联吴抗曹”时曾使用“激将法”,劝都督周瑜送“二乔”前往“铜雀台”,以换取江南之一方平安,并声称曹操之所以举大兵,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二位美人。周瑜一听,拍案大叫“曹贼欺我太甚!”“冲冠一怒为红颜”(清·吴梅村《圆圆曲》),于是诸葛亮以美人为钓饵死死钓住了周瑜这条又倔强又自负的大鱼,“联吴抗曹”的伟大战略目标顺利达成,似乎不是为了保全宗庙,而只是为了保全对美女的占有权。
战争从来都是男人与男人之间为争夺钱财和权力的互相殴斗,正如法家学派的韩非子所说“故王良爱马,越王勾践爱人,为战与驰”(《韩非子·备内》)。不管这些战争被披上怎样堂皇的外衣,其实质都是一样的。而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结果却总要由女人用自由、贞操甚至生命来承担。兴兵起战,战败方节节失利,在胜方的强大攻势下,士兵乱了,臣子乱了,君王更乱了。送钱买一时平安,割地换几年消停,但这似乎都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这时聪明的男人便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送女人。美女的新鲜期比财物更长,加之美女是活的,还比财物更能发挥自身的灵动性,更能缠住对手的心。一颦一笑,看似无形,却更易无上地填满对手的贪壑;如若送去的女人有玩转对手的本事,那样不但可以保一方平安,说不定还会带来不少的收入,真是妙极了!
于是,美女被一队队送入胜方,所有的烽火狼烟便被美女宽大的裙裾荡清,胜利方兴高采烈,忙不迭地扔下手中冷硬的兵刃,腾出手来拥住美女柔暖的纤腰。双方自此结为兄弟之国,共谋大事,亲爱子民,歌舞升平,百姓安康。
美人的回眸一笑,魅力四射,千军万马为之倾倒;美人的柳腰轻摆,风情万种,刀剑斧戟迎风而落。这种“力拔山兮”(项羽《垓下歌》)的力量真是撼天动地。于是夏桀攻打有施氏,妺喜入宫;商纣攻入有苏,妲己归商;周幽打到褒国,褒姒远嫁;吴围越于会稽,西施、郑旦被献……这些女人从此远离家园,开始做起“陷阱”的角色,承担起保全家国的重大使命。她们的哭,她们的笑,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与故国的存亡挂上了钩。
送女人给胜利方,似乎表达了失败方最大的诚意。胜利方惊喜地发现:女人的胴体原来有着比兵刃更美的线条,女人的巧笑原来有着比军号更好听的声音;温软的女人比硬冷的刀剑更适合手的触感,一桩婚姻相当于十万雄兵,真是太妙了。于是胜利方得意扬扬,自此沉醉于“温柔乡”之中;失败方则偷笑退下,或磨剑以图反攻,或干脆隔岸观火,阴笑着等待对手的灭亡——“他们的事,一个女人就搞定了!”
而这些女人却开始了她们一生的悲苦。她们离开故园,离开亲人,和一大堆金银珠宝一起被作为礼物送进高墙环绕的豪华笼中,开始接受周围人或妒、或怒、或怨、或哀的目光的监督和包围,开始承受心灵的沉重负担,同时还要使尽浑身解数完成保全家国的重任。这些或作为战利品被胜利方收缴,或作为贡品被失败方进献的女人,她们也许并不想主动示媚,但她们却发现,离开家园,远嫁他乡,已没有任何人再可以保护她们,笼中其他囚禁者的攻击,使她们不得不求救于那尚热切地搂着她们纤腰的手臂。也许她们并不想主动去要求什么封赏与好处,但她们却发现,禁宫中的寂寞与孤独,让原本洁净的心灵变得扭曲,使她们不由自主地寻找各种极端的玩法刺激自己已麻木的神经。于是她们变得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妖娆,越来越有杀伤力,死命抓住身边的掳掠者,此时,已不是为了保卫故国,而只为求得自身的生存。
送女人换取和平的法宝,在男权统治的封建社会动不动就被祭起,而且往往一用就灵。这,有个似乎颇为动听的名称,和亲。和亲,自在汉代被“发明”以来,历代屡见不鲜。比如央视大剧《贞观长歌》中再现了唐太宗李世民为了打败突利可汗而用和亲的方法拉拢突利的两大同盟的历史事实;到了元代,传说元世祖成吉思汗统一草原各部时,便曾将自己的妹妹们嫁给各个部落的首领,通过联姻控制对手;电视剧《康熙王朝》中,康熙皇帝拆散女儿蓝齐儿与李光地的恋情,将女儿嫁于准噶尔部首领,并声称用“蓝齐儿”换边疆十年的太平,以争取攻打准噶尔的战略准备时间……
在历代的和亲故事中,似乎最幸运的女子是文成。文成公主生于大唐盛世,当时的大唐万国来朝,吐蕃首领松赞干布也派出使者入唐朝见并向唐太宗求亲,于是文成公主就成了吐蕃的新娘。唐贞观十五年(公元六四一年),文成公主在送亲使江夏王太宗族弟李道宗和吐蕃迎亲专使禄东赞的护送下,离开长安前往吐蕃。据《吐蕃王朝世袭明鉴》等书记载,文成公主进藏时,队伍非常庞大,唐太宗给她的陪嫁十分丰厚,妆奁中有一尊极其珍贵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据说,释迦牟尼在世时,弟子们为使他的真容传之后世,特请工匠替他造了四尊八岁等身像和四尊十二岁等身像,又称觉沃佛。因为有释迦牟尼的奶母等人从旁指导,故造像与其本人酷肖。据藏文古籍《松赞干布遗教》记载,印度国王为感谢中国前秦皇帝资助他击溃入侵者,使佛法重放光明,特将其中一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送给中国。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时,唐太宗将这尊像作为嫁妆,由都城长安送抵拉萨,此后,这尊佛像便一直在拉萨,先供于小昭寺,后供于大昭寺,这两座寺庙,都是藏区最重要的寺庙。
另外,在文成公主金玉镶嵌的书橱里有数百卷经典著作,和她一起去往拉萨的,还有各种金玉的饰物,以及各种花纹图案的锦缎,卜筮经典、营造与工技著作多种,医学论著和治病药方若干,还有医疗器械、各种谷物的种子等等。在文成公主的影响下,汉族的碾磨、纺织、陶器、造纸、酿酒等工艺陆续传到吐蕃,她带去的诗文、农书、佛经、史书、医典、历法等典籍促进了吐蕃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所以,这以后虽然唐蕃关系没有能够一直维持友好,但文成公主在西藏的地位始终很高。文成公主死后,吐蕃人将她供奉在她生前所居住的布达拉宫里,还为她到处立庙设祠,一些随她前来的文士和工匠也一直受到尊贵的礼遇,他们死后都陪葬在文成公主墓的两侧。至今,文成公主和这些友好使者仍被西藏人奉为神明。
当然,人们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很少有人提起在文成公主之前松赞干布就已经迎娶的那位尼泊尔的赤尊公主和松赞干布的藏妃们,也很少有人知道文成公主和她的异族丈夫的私人生活是否美满幸福。可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生前身后的尊荣和她的平常过的“日子”,孰重孰轻?
在和亲故事里,最让人难忘的女主角也许是王昭君。这位美人是汉元帝的宫妃,传说汉元帝有个习惯,每一位宫妃进宫时都要被画一幅画像,他每天翻看这些画像,按图召幸画中的美人,于是画师便利用职权之便向宫妃们要求贿赂,谁不给或是给得少,就故意把谁画得不好看,这样美人的命运便像画像被沉压于箱底一样沉沦在禁宫深处。王昭君就是这样被埋没的美人之一。直到有一天,匈奴的使臣来到京城,要求汉皇帝把一位公主嫁给他们的单于,否则就兵戎相见。事情传入后宫,昭君自请出塞,皇帝一翻画像,立马同意,并封昭君为公主,通知匈奴择日迎娶。出嫁之日,昭君以御妹的身份辞别汉元帝,元帝这才见到了昭君的绝世容颜,有心反悔,又无可奈何,只好打落门牙和血吞,嫁出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妹妹。呼韩邪单于一见昭君,对汉朝大大放宽了心;这样的美人都舍得相送,汉皇帝真是大大的有诚意。从此昭君嫁入胡地,被封为宁胡阏氏,扶持了两代单于。当然,这位远嫁姑娘的故事也被这样或者那样的文人手笔赋予了丰富的内涵。
王昭君也算是幸运的,因为她虽然依胡制嫁了两代单于,但她毕竟没有被打入冷宫,她和她的孩子们还有机会为丈夫与故国之间维系亲和的关系。
和亲的女子,不管是什么身份,至少她们都以公主的身份嫁人,都曾有过风光的出嫁,而那些作为战利品的女人相比起来就显得更加可怜了。在隋代有这样一个女子,她曾贵为皇后,也曾沦为侍妾,有受宠于帝王的殊荣,也有委身于蛮夷的羞辱,她就是隋炀帝的皇后萧氏。她的一生经历了南北朝和隋、唐近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她先是炀帝的皇后,后来宇文化从扬州起兵造反,炀帝自缢而死,萧氏就成了宇文化的偏房。后来宇文化被窦建德的大军所杀,她又被窦建德纳为妾。草原上突厥人威胁到中原,窦建德不敢得罪,于是将萧氏交给了突厥可汗,她成了可汗的爱妃。不久,可汗病逝,她又被新任可汗接纳为姬妾。唐朝的大军攻入突厥,索回萧皇后,她令李世民一见倾心,不顾世俗流言,封其为昭容。有人说她天生丽质,娇媚迷人,美到语言不能描述的程度,所以才能在政权的频繁更替中平安生存。但是这个当过战利品,又做过贡品的女人,面对强加给她的“丈夫”们,她会开心而快乐地生存吗?她的一生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随水漂泊,没有人真正能保护她,同样也没有人真正爱恋过她。
硝烟散尽,美人逝去,赤壁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戟,当年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场面可堪想象?!赤壁一役,因有了东风的帮助,毕竟让周瑜打胜了,二乔也没有被掳走,但是英雄逝去,美人安在?难怪霸王四面楚歌之时会悲歌“虞兮,虞兮,奈若何?”。几百年后,曹公雪芹安排自己笔下一位居住在潇湘馆中的倾城佳丽这样写道(见《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原来,“一代倾城”的西施女所羡慕的,也无非只是“头白溪边尚浣纱”的平静与安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