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得很远很远。巷子的尽头有一眼深深的辘轳井。井的旁边呢,便是那棵又高又大的甜杏树。那杏子熟了,格外甜。每年清明节过后,一场杏花雨飘落下来,满巷子浓浓的香。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巴不得杏儿早熟,瞅没人,“噼噼啪啪”一阵石头,便争先恐后去抢落下的小青杏儿,然后赶快逃,因为就在这时,树下的大门开了,会跑出一个酒糟鼻子男人来。那酒糟鼻子蛮凶,平时不跟人搭腔,顾自闷着头,要是被他捉住了,会挣你耳朵,扯你毛,使劲往树上撞,不让你猪叫才怪。
每傍晚,这辘轳井旁会出现一个穿花格袄的女人,白嫩嫩的蛮俊。她端着个盆儿,不时地洗个菜跟衣服什么的。这时候,会有几个散活的爷们,尽往她跟前凑合搭讪着,我们也在旁边指手画脚,因为她裤口老系不牢,露出块白肉,她不在意,洗完菜朝人家笑笑,一转身回家去了。她就是那酒糟鼻子的媳妇,叫春霞。她人老实,平日不常出门,老待在家里做针线。听大人说,她是跟爹从南边逃荒过来的,她爹临死的时候,披了一身饥荒,就把她托付给陈四爷,由陈四爷做主嫁给他侄儿,就是那个酒糟鼻子,人家才把债勾了,她爹也合了眼。人都说,她是个孝女,也算尽了一点孝心了,要不,她爹连埋的地方都没有。
酒糟鼻子对她媳妇够刻薄。有一次,陈四爷路过井台,见春霞在男人堆里洗菜,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酒糟鼻子找来,斥道:“回家好好管教管教,往后多规矩点!”回到家里,免不了一阵拳脚。
从那,有好几天没看见她出门了。
记得有一天,天阴着,没星星,像要下雨的样子。小巷里很静,黑糊糊的不见人,我跟大虎他们几个商量:偷杏儿吃去。我们爬上墙头,见春霞家里亮着灯,酒糟鼻子正蹲在炕上喝酒,大约是因为菜没做好,只见他“啪”地把筷子摔在桌子上,骂了句什么,然后“通”地仰在被上。我说大虎:“怎么样?行动吧?”大虎是个机灵鬼,点子多,他示意我别作声。这时候,只见酒糟鼻子跳下炕来,不知要他媳妇做什么,他媳妇大声嚷嚷:“什么,你,你要干什么?”
“怎么啦?干不干?”
“你不是人!我是你垫脚石,擦腚砖哪?”
“咦?你这娘们,嫁了咱,还不听咱爷们使唤?嗯?”酒糟鼻子看样很生气,随手抄起件衣服,扔了句:“今晚我在外边睡!”就出来了。
他媳妇怔怔站在那里。就在这时,一条黑影闪了进去。啊!我们都看清了,原来是村长。他进门就脱衣服,抱那女人。我们都回家学给大人听,反倒挨了顿臭骂:“没出息!别瞎出去说!”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小木匠,他是外地人,娃娃脸儿,木匠手艺很好。那时我姐姐要出嫁,他在我们家里做家具。他要求不怎么高,说只要安排吃住,工钱可以少点。父亲满口应诺。活干完临走时,父亲还满意地赏了他二十块钱。
我跟小木匠混得很熟。他为人热情,偷偷告诉我,说村里找他干活的人很多,能赚好多钱。我问他又要到谁家去干,他说:“春霞家。”
我跟小木匠去了。我还是头一回进她家门。她美得摘了些杏子给我,我很愧,说:“婶,我再不偷你家杏子了。”“好孩子,”她笑了,笑得很好看,又塞给小木匠一些,说,“吃吧。”她的手碰着小木匠的手了,小木匠像触了电,抽了回去,脸也红了,杏儿落了一地。我赶紧帮着捡。小木匠很抱歉:“对不起……”“没啥。”她说这话时,温温和和的。我觉得她人太好了,跟酒糟鼻子就不一样。我忽然想起什么,说:“婶,他叫你干,你就不干!”她愣了半天,脸刷地红了,用手戳了我一下:“毛毛孩子,胡诌些啥?”我也很固执:“你就任他欺负?”我说到这里,她竟叹口气:“嫁鸡随鸡,有啥法?”
小木匠很勤快,只顾忙他的活计。我缠着春霞,要她讲故事。“故事?”她做着针线,望我笑笑,“讲啥故事?”我摇着她的手:“啥都行!”“好,故事故事,南山一只兔子,兔子跑了,故事了了。”“哈哈,这也算故事呀,讲好听的。”“好听的?不害怕?”“不害怕!”“好吧,”她咳了下,说:“从前哪,有个新媳妇儿,对公婆孝敬得出了名,她公公小名叫九儿,她呢,见了韭菜就不叫韭菜,偏说那是扁菜,所以很得公婆欢心,可是有一次呀,她下锅煮饺子,用筷子捞了个尝尝熟不熟,刚送到嘴边,不巧她婆婆下炕来,她一慌,怕婆婆瞧见了说她是馋媳妇儿,她就囫囵把这个热饺子吞下去了,吞到气嗓眼那儿就卡住了。”“死啦?”我焦急又担心问。“当然死了啊,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死的,大伙就这样把她埋了,等到晚上,她婆婆做了个梦,媳妇告诉她怎么死的,希望婆婆原谅她,可是她婆婆就是不原谅,你猜怎么着?可不得了啦!”“怎么啦?”我瞪大眼。“她婆婆这天进门,看见她媳妇在炕上坐着哪!”“她不是死了吗?”“是啊,她媳妇说她嗓眼里那只饺子滑进肚里,缓过气,又活着回来了,她婆婆以为真的,待一转脸工夫,却看见媳妇把头摘下来,梳啊梳,梳好了,又安上去,她婆婆吓了一跳,这不是鬼仙吗?”
“啊,我不听啦,好吓人!”我第一次听鬼仙的故事,大声嚷着。春霞倒开心,乐起来:“有空儿还讲给你听。”小木匠也直笑我。
晚上,我睡在炕上,老有个鬼仙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娘告诉我:“往后要听话,要不鬼仙就来了。”我“嗯”了声,悄然睡去。
日子真快,春霞家的木匠活做完了,小木匠还不愿走,我心里好笑。春霞把他送出老远,还摘一大兜杏子给他。
也不知怎搞的,忽然有一天,酒糟鼻子喝个“八仙”骂大街,说小木匠拐他老婆,要劈了小木匠。我很惊慌,跑去报信儿。小木匠像早有准备,正在拾掇工具,要走。我送他到南河岸上,他摸着我的头说:“小兄弟,你回去吧。”我两眼望着他,说:“你别怕他,别走,你说在这要赚好多钱的。”他苦笑了笑:“你小,还不懂啊。”
就在这时,春霞跑来了,喘吁吁的,递过一叠钱:“喏,你的木匠工钱。”
小木匠手哆嗦着,攥着春霞的手,“大姐,你,你真是个好人!”
春霞心情很急,說:“咱还能见面吗?”
小木匠把话岔开,将钱一推,说:“大姐,我永远忘不了你,这钱,算我报答你。”
春霞生气地将钱扔在地上,噙着泪:“我图你钱?你要讲良心!”
小木匠颤兢兢的,直退:“这,这……”
随着一声吆喝,酒糟鼻子赶来了。春霞扯着小木匠,大声说:“我求求你,你别嫌弃我,你带我走吧!”
“大姐,我,我对不住你。”小木匠说着,推开春霞双手,溜下河堤,渐渐消失在岸柳丛中。
我拾起散落的钱,塞给春霞,说:“婶,回家吧。”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小木匠远去的背影,脸上没了血色。
小木匠一走,可苦了春霞。陈四爷威严地坐在那里,命人拿绳子将春霞绑在椅子上,衣服被剥得精光。我们陈姓家法就是这样,小孩子都不敢看。春霞突然大叫一声:“婶子大爷们,陈四爷这个衣冠禽兽,当初就是他,把我糟蹋了啊!”声音凄惨,仍有几分愤怒。陈四爷坐不住了,翘着的山羊胡子抖动,脸发紫手哆嗦:“你血口喷人!”人们都很惊讶,只有酒糟鼻子在帮腔:“你侮辱长辈!他老人家能干出那样事来?”
一夜过去了,第二天,下着小雨,忽然街上有人喊:“救人哪!”我跟着大人跑出去看热闹,只见辘轳井旁站了很多人,街心里水汪汪的,井台上,放了具湿漉漉的尸体,原来是春霞婶。她还穿着那件花格袄,平静地躺在那里,脸色哀哀的。她为什么要死呢?人们议论纷纷。这时,只见酒糟鼻子手提着个酒瓶,踉踉跄跄地,脸色阴沉着,像要杀人,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人们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得恐怖。
有人抬来块门板,将尸体搬弄上,要去掩埋。我心里好酸,想再也吃不到她摘的杏子了,再也听不到那鬼仙的故事了。
几天后,一个黑沉沉的晚上,风也刮得紧,那棵杏树下有人哭泣,声音忽高忽低,大人说那是闹鬼。我忽然想起那鬼仙的故事,把头缩在被窝里,心里好怕,春霞婶她会变成鬼仙吗?借着树下烧纸的火光,我娘看清了,说,没有鬼,是那个小木匠。
好多天,我没敢出门。
后来,我长大了些,父亲领我们全家搬到城里住了,临走的时候,我特意跑到那棵大杏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哦,这甜杏树,这辘轳井,还有那穿花格袄的女人,那荒诞的鬼仙故事……
一切都过去了,那样遥远,又像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