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顺到我家里来,说要跟老婆离婚。我吃了一惊,随口骂,你脑里有病啊!
前几天我跟他一起去逛了趟合卢寺,寺庙建得很有规模,游人络绎不绝。跟大多数人一样,抱着观光心情去的,因新修建的寺庙是地方的亮点,凑个热闹罢了。回来他就要跟老婆离婚,是不是要看破红尘啊?
王顺说不是,另有原因。原来是我给他的那幅画引起的。
我家里有几幅旧画,老香烟牌子画,所以我过年不买年画,老挂那几幅画。画是人物画家梅生画的,每幅画都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妇,脸蛋白里透红。王顺来我家眼就先冲着那四幅画,拿不下眼。我媳妇说:“你真喜欢啊!喜欢就拿家去挂在墙上,天天看个够。”
王顺还真把那四幅画拿回家了,挂在墙上。老婆嘟哝:“在哪弄的破玩艺儿,脏兮兮的。”
“比你强!”王顺反驳。
画虽陈旧,人物形象确实比老婆强。
渐渐地,王顺对自己老婆看不顺眼了。看一眼画,心情就好。老婆也看出王顺不喜欢自己,说:“咱好聚好散,还是离婚算了。”王顺说:“行啊。”
事情就这么简单。
我说,这点小事就闹离婚,不怕别人笑话?
王顺说,你不知道,根源不是因为这些,另有起因。
我們都知道王顺是很有本事的人,在我们周围村子里,没人能比得了王顺。农村的活路技能,他无一不精通,文化修养也佳。因此他的名字叫得很响亮,方圆十几里地,无人不晓。比如你有一件事做得很棒,对方会伸出大拇指:“你真王顺!”有时有人自己对一件事满意了,也会自吹自擂:“我真王顺!”可见王顺的知名度很高。
王顺思想意识超前,与普通农民的观念不一样,大家都认为他很怪,都称他“怪才”。在人们的眼里,王顺傲气十足,他很看不惯别人的活法,而别人又没法能超越他。
王顺小时侯学习很好,文革时辍学回乡,在村建筑队里当小工,后来就成了大工匠。王顺业余时间还爱写诗,有时帮乡里写写报道,经常见报。一九七五年,县建筑公司下来招一批临时工,王顺就被选去了。王顺在工地上很卖力气,练就了一身硬技术,在班里当了施工组长。那时王顺很年轻,才二十三岁。
县建筑公司属集体企业单位,有职工八百多人,当时的党委书记姓黄,原是西南军区作战参谋,退伍转到地方。黄书记是笔杆子出身,老嫌政工组里那几个人材料写得不咋地,就打听到了王顺。王顺说:“行。”一个通宵就把公司年底总结拿出来了。黄书记看了很满意。就要把王顺调到政工组里搞宣传。王顺开始不愿意,说:“我是来学技术的,搞什么宣传?”班长说:“你傻啊,别人还求之不得呢,你想想,公司来了转正指标,第一个还不是你的?”王顺就这样被调到科室。
尽管王顺不太适应,但一年多下来,工作做得还是很出色。
这天,黄书记找王顺谈话,说:“公司来了三个转正指标,应当有你一个,可是栾秘书的老婆在木工组里干了好几年了,栾秘书这几年也不容易,这次就让给她算了。下次一定有你的。”
王顺还能说什么?只说了一句:“我就是一颗棋子嘛。”
几天后,王顺卷了铺盖没商量,回家了。
村里有人埋怨王顺傻,也有人替王顺抱不平。王顺付之一笑,不以为然:“是爷爷,走到哪里都放光,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不愿当棋子。转不转正顶屁用。”
王顺的技术很高,乡下三个好瓦工顶不过他一个人,家家户户都愿找他干。他也忙不过来,也有很多人拜他为师,他的队伍也逐渐壮大。那时还没改革开放,他的经营没人管也没人不管,只是受限制罢了。所谓受限制,就是公家活你捞不着干。因为村里有建筑队,在村里地盘上,没有你的份儿。于是,他和村干部矛盾不少。那年村里成立砖瓦厂,要建五十米大烟囱,招标没人干,原因是造价十来万的工程,村里只出三万,正规建筑队不干,乡下建筑队没人敢干,王顺说:“我包下干了。”王顺是窝着口气干的。村干部也许是急投产没办法,也许是没安好心,反正,王顺承包了这工程。
王顺土法上马,没用正规脚手架,只用一台搅磨,在烟囱内膛撑架砌起。要是现在就有人管,因为安全措施不规范,但那时没人管。当五十米高烟囱矗立在人们面前,人人惊呆了,奇迹啊!
工程交工那天,王顺买了五十米长鞭炮,挂在烟囱顶端,劈里啪啦放了半小时,宣告:只赚了一万元。那时一万元不是小数目,令人刮目相看。
王顺名声大震。
几年下来,王顺承揽了许多工程。买材料,看图纸,工地管理等,都离不开他一人,他觉得很累。
王顺自以为就是世间高人,他看不惯人一生忙忙碌碌为钱而奔波,太没意思。他喜欢闲云野鹤的田园生活,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王顺收山了。
在一般人看来,王顺脑子有病。王顺不这么认为,钱是什么,不过就是一张纸,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原始社会,你拿出它来试试,不好吃不好用,没人买账。人一生就要活个精神。
王顺放弃了生意,过起闲云野鹤的生活,写起小说来了。越写越穷,老婆就反感,说这是过日子的道道吗?因此经常吵架。
噢,原来是这样。
他老婆以为王顺脑子变态了,不能接受,早有离婚打算。
王顺说,她跟我不是同路人,离了倒好。
几天后,王顺终于跟老婆离婚了。
王顺存折上没多少存款,说老婆:“留下点我要养活老父亲,其余的你都带走吧,孩子将来要用。”
王顺和老婆就这样离婚了,独自过。其间有人给他介绍几个,王顺就指着那几幅画,说:“比她们怎样?”
人哪能跟画比啊!尤其是梅生的画,没人能比。王顺笑了:“心和身不一样,心有而身无,则有;身有而心无,则无。”
没人能理解王顺的话,但大家看得出,王顺比没离婚前更精神了。
王顺有二亩地,以前是荒芜地,现在就把它整好了,种了一分地青菜,二分地地瓜,三分地玉米,四分地花生。栽了半亩地大樱桃,半亩地桃树。每当春天桃花盛开的时侯,他都会召一些朋友到他园里观光,请客喝酒。桃子成熟了,他也很少卖,都分给邻居吃了。
王顺的象棋下得很好,他说象棋即人棋,走错一步也不行。在乡里,没人能赢他。外地闻名而来的高手也都被他杀得大败而归。他的棋风也很好,很谦让。棋艺高了也没好处,没人跟他下。唯一能跟他常下棋的是一个叫王好的。王好是王顺的粉丝,棋下得还可以,就是下不过王顺,王顺让他一只车他也下不过,但他爱跟王顺下,原因是每次下完棋王顺就要他到家里吃饭,每次吃饭时王顺都会高谈阔论,讲一些王好学不到的学问。比如说王好把“分道扬镳”说成“分道扬鹿”,“庞然大物”说成“龙大庞体”,王顺就给他及时纠正。也讲人生,讲哲学,讲历史,讲笑话。说:有朋友晚上领你越过大山取金子,你就要警惕,树林里动物不可怕,你的朋友可怕,因他和你最近,能让你人头落地;人对动物要善,因它不会说话,人若欺负你,你对他一定要狠;宋江不会武功,但他能领一百单八将;梁山有三条不归顺朝廷好汉,武松、燕青、鲁智深;金圣叹批语说武松帮施恩打快活林是酒桌莽汉对吗,那是武松处境所致;唐明皇开元时期很英明,用的宰相很能干,晚年用李林甫和杨国忠就不明智;马嵬坡杨国忠被杀得窝囊,杨贵妃死得更冤;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若发言恐不低于诸葛亮;诸葛亮若不被刘备启用,永远也没有诸葛亮;我们应当尊重墨子,他既是思想家又是军事家;人类的一切战争都是为统治者……王好佩服得五体投地,常拿学来的知识去唬别人。
村委主任和王顺闲聊时说有个老党员老挑他刺儿,就请教王顺:“我怎样才能干得好,干长久呢?”王顺笑了,说:“很简单啊,你把老百姓装心里不就得了?”村委主任说:“这个谁不懂?”王顺本不爱搭理主任,因选举时王顺和他只差几十票,原因是王顺不想干,主任想干,主任提前给每户分了一袋白面,一箱啤酒,就得了多票。王顺就看不起他。但王顺平时和主任挺要好,就说:“我赐你三招,你可要悟啊。”村委主任说:“你讲。”王顺说:“第一,你的承诺要兑现;第二,你把村民比作皇帝,求你的事,你必应,村里的大事他们不管那么多,你应了他们的小事就是好官;第三,你把自己比做村里皇帝,你的同党封王,你的逆党封侯,就无忧了。”
村委主任回家琢磨了半夜,觉得有点道理。后来就照王顺说的做了,又把那老党员的儿子安排在村里管治安,果然那老党员再也不闹事了,村里很稳定。村委主任也真服了,逢人就讲:“王顺,高人啊!”于是,村委主任就请了王顺一桌。
王顺和王好在一起时吃得也不是什么好饭,家常便饭,洗几根黄瓜,炒盘花生,酒也没少喝。王顺就说:“上饭店吃一顿饭好几千,有何用?”王好就补上一句:“可不是的,拉出的屎都一样。”王顺说:“我就看人忙忙火火赚钱太累,难道生来就是为了那张嘴?人活的是个爽,要有价值。”
这天,王顺和王好进城办事,路过福利彩票售票点,王好说:“咱也买一张吧。”王顺说:“买就买张,不求中彩,权当为社会福利贡献十块钱吧。”
瞧,王顺就是这样一个人。
王顺每和王好坐在一起时就讲人生价值,抱怨自己无所作为,虚度了一生。王好大笑:“你还想上天啊!”王顺说:“是,我是想上天。”
王顺说:“我要是能造出飞机来,就能上天了。”
王好知道王顺的能力,很早曾能造出猎枪来,就是没造大炮,还能造飞机?“你要是造出飞机来,就是咱这里的吉尼斯了啊!”
“什么吉尼斯,那叫打破吉尼斯纪录。”王顺笑笑说,“还真是的,我要把飞机造出来,这一辈子也值了,没白活,那才叫王顺!”
王顺从此很少出门,整天在家里看电脑查资料画图纸,准备造飞机。
不久,王顺把图纸敲定了,制造飞机外壳。他搞过工程,家里大多数钢材料都有,自己又会焊接,一个来月就把飞机外框架造好了。那飞机立在空场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大蜻蜓。
乡里人感到新奇,都来观看。连电视台记者也惊动了,下来采访。王顺说:“采访啥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个空壳。”
记者问:“你这飞机啥时能造好?”
王顺说:“资金到位的话,也得一年多。”
记者问:“你认为能成功吗?”
王顺说:“想成功,但会有挫折。不过,我有网上专家指导啊。”
记者又问:“你造这飞机有什么用途和想法吗?”
王顺笑着回答:“没别的想法,就是个人爱好,但我会把它当成我的事业来做。”
两天后,王顺就上电视节目了。
可是正当王顺踌躇满志精心造飞机的时侯,他的父亲病了。肝癌晚期,花光了王顺所有的积蓄,还拉了一屁股债,最后还是没治好病,不几天就去世了。王顺造飞机的计划也泡汤了。
王顺不甘心,到信用社贷款。信用社根本不支持造什么飞机,再说,也没贷款指标。王顺拉企业搞赞助,没人理茬。说这飞机能有用途吗?能卖钱吗?先不说它能不能飞,将来航线都是个问题。王顺想卖房,可是房也卖不了几个钱,借人家的又不好意思。因此整日愁眉不展。
王好也好久不来下棋喝酒了,老远看见王顺,有意上前想说两句,王顺理也不理他。可王好还是凑過来,帮王顺想办法的样子。
王好说:“你不是买了一张彩票吗?没准中奖哩。”
王顺瞪了王好一眼:“我以为你有什么好主意,那奖是那么好中的?”
王好说:“没准儿,因为你是王顺啊。”见王顺不理茬,王好说:“明天我要去县城办事,反正你在家闲着,还闷得慌,不如出去走走。”
第二天,王好和王顺到了城里,办完事,王好说:“今天我请你。”王顺说:“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俩人就来到一家羊肉馆,每人一瓶啤酒,一碗羊肉汤,两个包子。酒足饭饱后王好说:“走,咱去售彩亭看看。”
售彩亭很清闲,服务小姐正在看电脑,好像刚才刚离开一男一女买彩票的。王好把王顺手里彩票夺过来,递给小姐说:“大姐你给看看,中奖了没有?”
售亭小姐接过彩票看了一眼,说:“怎才来兑啊,都过两期了。”
王好笑着说:“不是忙嘛,大姐你給看看。”
售亭小姐不耐烦:“看不看也是废了。”
“大姐你就给看看嘛!”王好央求。
售亭小姐打着键盘,突然“哎呀”了一声,两眼离开电脑,望着王顺和王好,把俩人吓了一跳。
王顺说:“咋了?”
“大奖啊!”小姐惊叫起来,“三百万大奖!”
“你没看错吧?”
“没错,就是那个大奖,也是多年来咱县出的唯一的大奖。”
俩人激动得跳起高来,王好擂了王顺一拳:“真——王——顺!”
王顺擦了下眼角的泪,说:“大姐,给钱吧?”
售亭小姐先是愣了下,然后笑了:“可惜这奖过期了,按照规定,三月内不来领取,就是弃了。再说你们也是的,不看电视不看报?”
“我没说弃了啊?”王顺争辩。
“不来兑领就是弃了。”
“你们通知我了吗?”
“报纸电视早报道了。”
“有你们这样不讲理的吗?三百万啊,傻子才弃啊,你们讹人,我就是把奖钱在这里存放着!”
售亭小姐肯定不买账,因上面有规定,她说了不算。可王顺更不算完,言来语去就吵起来了。
“还我三百万!还我三百万!”直到110警察来了王顺仍揪着售亭小姐不放。
到了派出所,王顺揪着警察要三百万,和王好要三百万。没法,警察只得联系村委主任来领人。
村委主任赶来见王顺这个样子就骂王好,说:“怎把王顺搞成这样子的?”
王好嗫嚅着说了原由,村委主任就更骂了:“多遗憾啊,三百万,你他妈的早干嘛来?”又回头劝坐在地上的王顺,“走吧,回去我帮你找回这个理。”
其实,村委主任只是哄王顺回家罢了,他有什么能力找回三百万?司法机关都不支持你。
王顺回来后,心就惦着他的飞机,惦着那三百万,见人就要,人见了他都老远躲。
王顺在村里平时人缘极好,也帮过不少人。王顺处境如此,大家除了遗憾同情外都想帮他一把。所以由村委主任出面,大家开始捐助,有出一百元的,有出一千的,也有出十元的,共凑了两万多元,也是大家心意。说实话,两万元数目不少,但造飞机买零部件都不够。
这天晚上,人们见空场上一片红亮,原来是王顺的飞机着火了,大家都去救火,从飞机里拽出一个人来,是王顺。
起火的原因不清楚,人们忙着救人,送王顺到医院里抢救。
王顺被烧得面目全非,全身缠着绷带,已经奄奄一息,一星期后才睁开眼。村委主任见王顺醒了就领王好等人去看望。经过商店时村委主任派王好进去买三百万元冥币。王好不解,村委主任说:“是真钱他也看不清,安慰安慰罢了。”
到了医院,大家叫醒王顺,王好说:“王顺哥,主任帮你把三百万要出来了,官司打赢了。”
王顺微微睁开双眼,大家扶着他的手摸向那些钱,他眼似乎亮了一下,然后就流出泪来了。声音微弱地说:“这三百……万,我……要带走,造——飞——机。”
王顺走了,带着遗憾走了。一个乡村人杰就这样消失了。按照王顺的遗嘱,大家把那三百万在他坟前火化了,那些冥币的灰烬被火苗腾空蹿起,就像无数只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伴着王顺的灵魂和愿望,随风飘逝。
后来人们才知道,王顺根本没中什么奖,是售彩亭小姐出了错,她把0误认成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