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我在朋友圈无意中看到漓江出版社1986年出版过一本马国亮的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立刻到孔夫子旧书网下单购买。书到后,一读两读,甚至三读。一读时尚觉一般,再读时觉得不错,三读时感到值得玩味。历史就是这样,洗尽了岁月的铅华,总有某些价值会显露出来。
马国亮是20世纪30年代大名鼎鼎的《良友》画报的主编,不过,虽然他以主编《良友》画报著名,但他“除了画报主编之外又是画家、散文家、小说家,还得加上音乐爱好者”①。作为小说家,马国亮写过《露露》《女人的故事》等小说,再有就是这部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
马国亮1908年生于广州,1933年担任《良友》画报主编,1938年与丁聪等人共组“大地图书公司”,出版《大地画报》,1941年12月,香港沦陷,《大地画报》被迫停刊,马国亮流亡到桂林,在《广西晚报》和《广西日报》主编副刊,同时在桂林重建大地出版社。1944年6月,湘桂大撤退,马国亮结束了他在桂林两年多的工作和生活,转赴昆明。
《命运交响曲》讲述的正是1941年12月香港沦陷至1944年6月湘桂大撤退两年多时间桂林文化城的故事。可以看出,它既是桂林文化城高潮时期的风貌记录,也是作者本人桂林文化城生活经历的情感记忆。
根据漓江版《命运交响曲》的《后记》,可知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写于1947年,当时作者应香港《星岛日报》副刊编者叶灵凤的约请,撰写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在报上连载。从1947年夏天开始,作者写了大约半年,边写边在《星岛日报》上发表。
20世纪50年代作者回到上海,曾将《命运交响曲》的报纸剪贴稿给其挚友,良友图书公司另一著名编辑赵家璧看过。直至1983年,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在桂林阳朔举行首届出版研究年会,已经担任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的赵家璧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将该书原稿带在身边,遇到了当时代表广西参加会议的周刚。周刚得知赵家璧曾在桂林文化城从事出版工作,遂向赵家璧约稿。赵家璧认为:“桂林作为文化城时间不长,但在我国抗战八年的现代文学史上,应占有重要的一页”,他并且认为:“以当时桂林文化城作时代背景而写的长篇小说,我限于见闻,似乎至今未见。”②也就是说,在赵家璧眼里,当时以桂林文化城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仅马国亮《命运交响曲》这一部。因此,他便把《命运交响曲》原稿,向广西人民出版社的周刚郑重推荐。
1986年,长篇小说《命运交响曲》几经周折,终于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这部写于1947年的长篇小说,终于在将近30年后,重见天日。
关于此书的写作动机,马国亮曾经在与赵家璧以及此书责任编辑廖玉桦的通信中提到:
因为战后许多人写了不少关于抗战中可歌可泣的作品,但对于当时国统区的大后方,无论桂林、贵阳、昆明、重庆都与抗战脱节,国民党不肯也不敢动员人民,而人民却在过着苦闷的生活,我借身边的几个报国无门、却不得不为个人生存挣扎的青年人的遭遇,写出当年国统区大后方的真实现象,是历史上另一面的真实。桂林是个很典型的地方,有能力的人拼命发国难财,一般老百姓只在挣扎图存。特务横行,拉壮丁……这都是当时我见到的,有朋友遭遇到的真实,暴露在理应卫国同心协力的反常的另一面,如此而已。③
这是作者概括性的表达,小说则有从容舒缓、生动具体的叙述。
大约是1942年的秋天,一个名叫“百合”的小食店在桂林开业了。“百合”小食店共有八个主人,他们都是四个月前分别从香港、安南、上海、缅甸等不同地方来到桂林的。其中年纪最大的是郭嘉年和康宜夫婦,他们来自香港,带着一个还没有学会走路的婴儿宝宝。林克襄来自缅甸腊戌,是一个会计,易小燕来自星加坡(新加坡),他们俩是一对恋人。李修十二岁就开始在店里做学徒,后来念过大学。李绮云是师范毕业生,教过书。朱秀颜亦是有文化的女性。范婉庄擅长打毛线,她的男友是空军中尉吕望宇。
八位青年男女都是文化人,他们原来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在桂林文化城这个特殊的环境相识了。他们住在榕湖边一栋有着一个店面和三个房间的房子里,大约到桂林三个月后,身上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意识到如此坐吃山空不是办法,遂利用临街的店面合作开了一家名为“百合”的小食店。主要的消费者是附近的公务员、文化人以及小食店对面中学里的学生。
小食店并不能养活八个主人,因此,他们在经营小食店的同时,也努力到社会上应聘。随着香港的沦陷,那些原来生活在上海、广州、香港的人,许多到了桂林,从而改变了桂林这座城市的面貌,如小说所写:
桂林比从前更热闹了。由上海、广州、香港,各地逃亡到内地的人,原先的目的预备到重庆、昆明或贵阳的,到了这里之后,一部分人觉得这里已经足称为安全的后方,同时艰苦的征途使许多人没有再往前走的勇气。既然在这里可以安顿下来,为什么还要再往前走呢?到处都是为了生活。到处一样可以落地生根。最初有一部分人在这里停下来,把这个山城已弄得像个样子,后来的人见有现成的栖身之处,也就不再考虑,索性在这里暂且安身。从前除了以山水甲天下一口号外,不再有可吸引外来人之处的桂林,现在却挤满了沪粤香港等地的精华人物。吸引他们的已不是山水,而是个可资发展的桃源了。外来人生存角逐的机巧和财力人力宛如魔术师的手指,一刹那间把桂林变成一座华丽璀灿的小城市。十字街商店林立。从上海香港偷运来的物资填满了每一商店的橱窗。十字街是一个心脏,当它血液充沛时,便连平日瘫痪的神经也跟着活跃起来。新盖的房子如雨后春笋,供给着更多的来客。除非有警报,街上老是川流不息的人,更甚于过江之鲫。新的招牌,新的货色,每天都在桂林涌现。大小型的工厂,拍卖行,书店,银行,香烟店,美容院……什么都有了,茶楼酒店、咖啡店、小食店之类,尤其盛极一时,大的小的,中式西式,无一不备……④
随着桂林的繁荣,“百合”小食店主人中的不少人也找到了工作。其中,郭嘉年经常接到广告画件,林克襄在肥皂厂找到了会计的工作,易小燕做了罗德商行的文员,李修做了励新书店的店员,朱秀颜在桂林民报社获得了校对的职位,李绮云在市立五十八小学做了老师,范婉庄也经常接到打毛线的活儿。
《命运交响曲》的叙事目标并非单纯讲述“百合”小食店八位主人的谋生经历,而是借“百合”小食店这个活动空间和八位小食店主人的视角呈现战时桂林文化城也即抗战大后方的风貌。
比如,通过在小食店做管理的郭嘉年的视角,小说重点写了“百合”小食店的四位中学生顾客,他们是翁兆海、曹岳成、谢小钿和关珞璎。翁兆海家在广州,他的父亲的生意在广州湾数一数二,翁兆海比较早熟,他的理想是要办个很好的工厂,生产好的产品,卖便宜的价格,让厂里的工人全可过着很好的生活。曹岳成是中学壁报的编辑,向往民主自由的社会。谢小钿是学校壁报的作者。不幸的是后来局势发生变化,曹岳成被逮捕,谢小钿被关珞璎半夜推醒逃出学校,得到“百合”小食店的掩护,后来回到了她曾经逃离的香港。
又比如,通过在小学当老师的李绮云的视角,小说写到两个发生冲突的小学生,一个叫张崇,另一个叫周大礼。张崇的父亲在机关里做大官,还做生意。周大礼的父亲被抽签当了壮丁,到前线打日本鬼子了。由于周大礼家庭贫困,母亲不会赚钱,住了张崇家的房子,欠了张崇父亲的房租,因此,张崇骂周大礼的父亲是汉奸。李绮云教育张崇:“周大礼家里付不出房钱,因为他父亲打日本鬼子去了。他是去保卫我们,保卫了你的父亲——你的父亲的房子和所有人的房子而去打仗的。”这件事情使李绮云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活动:
军事第一,胜利第一,周大禮的父亲就这样去打仗了。此刻他也许在炽烈的炮火中苦战,也许已暴骨沙场,可是在他的背后却有人正在大骂他是汉奸。她的妻儿也在苦难中挣扎,饱受别人的唾骂、凌辱。⑤
这个故事实际写到了当时社会的分裂,前线战士的家属在后方不仅没有得到礼遇,反而受到歧视,这个现象表明当时的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重大问题。
还比如,通过在肥皂厂当会计的林克襄的视角,写到当时的税务腐败,小说这样写道:
所有较大的生意几乎都有两个帐簿:一个是老板自己看的,另一个是给税局看的。帐目照例指出生意进出极少,也没有盈余,或只有一点点的小利。这办法差不多成为公开的秘密,也从来不会给揭露。因为做会计的除掉堂堂正正地缴税之外,同时也向一些人物不堂堂正正地缴一笔没有写回收条的款子,于是事情永远可以顺利过去。创立一些较大规模生意的老板,开张后的第一件工作就是辗转托人介绍认识那些税官,接着就是请客,以后看生意的情形继续请客,于是不论什么问题,总会在酒酣耳热中心领神会,互相默契。此后就是店里永远有两个帐簿。要不如此呢?依老生意人说:“就连我的本钱一起给了他也不够。”
每逢做假帐簿的时候克襄就好笑。笑这种近乎开玩笑的事情居然大家一本正经地做,而且非得一本正经地去做不可。这国家真是个有趣的国家——如果不说是个莫名其妙的国家。开玩笑的事情当正经事做,正经事却当开玩笑做。⑥
对此,林克襄亦有内心的评判:
当别人全没有良心的时候,你一个人有良心还是不成的。可是为什么大家不肯拿出良心来?他不相信人们天生就想做、要做坏人的。好像他的老板和一切做生意的都要弄两个帐簿,不是人人都故意想这样做,而是不得不这样做。假使他真真要奉公守法,结果只有倒霉。税局的老爷们并不要你守法。假如你要守法,麻烦事就多了。他们会想尽办法来刁难你,一直到你觉悟了不应守法,或不敢守法为止。这样,不守法就是合法,守法就是不法,这是做生意的必须懂得的门槛。⑦
如果说李绮云通过小学生的矛盾看到了当时社会的政治腐败,那么,林克襄则是从自己的职业中看到了当时社会的经济腐败。
不过,由于当时是抗战时期,因此,小说表达得最多的,仍然是当时人们对抗战形势的看法。
比如,小说开始不久,就通过林克襄和易小燕的对话,写到当时人们的战争心理:
对于战争,胜利……种种字眼,像可捉摸,又像不可捉摸。摆在心里的是一片空虚。活在这一个古老的国家里,每人都得分担一份衰颓的,给腐蚀了的,同时加上自大的狂妄,愚昧,却是软弱的重累。企图翻身却完全没有想到如何翻身,即或想到如何翻身却从未以坚强的毅力以求翻身。抗战必胜的标语和口号,甚至连新闻记者——他们通常爱用这一句话来做一篇报道的开头或结尾的——也感到它的无聊了。从有“盟军”这一道灵符开始,大多数人就陷入了坐以待胜的可怜而又可笑的,同时是可耻的乐观里。政治的脓疮溃烂了每一条血管,人民的苦恼与怨恨没有使那些贪婪无耻的,在人民的膏血的筵席上纵乐的人警觉,反而被认为有扰清兴。“忍耐”这一名词被滥用到无可再滥的程度。没有积极的整饬,没有积极的行动。忍耐,决不是苦行的忍耐,而是酣睡以待天明的忍耐。从无可奈何的长久的愤怒之后,人民由彷徨变成麻木,变成无动于衷。在警报里,人们只想到逃避。甚至对那些和他们抢路先逃、绝尘而去的政府机关或富商的车辆,也提不起劲去咒骂了,像他们再没有咒骂敌机的兴趣一样。战争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彼此攻击,彼此防御。当别人的坦克飞机临到你的领土和领空时,我们没有好好地励精图治去打击敌人,光是凭舌头咒骂的是懦夫。人民对胜利这一目标如此渴望,同时也如此沮丧。乐观,只有无知或无耻的人会对战争前途乐观。⑧
这里面有一个词:坐以待胜。
国家没有能力与敌人进行正面的、速决的战斗,采取了坐待时机的策略。然而,这样的策略既未能与人民做必要的沟通,又是以人民的忍耐和苦难为代价,自然引起众多的非议。更甚的是,当时的政府没有做到廉洁自律,腐败丛生,道德的堕落蔓延至整个社会,小说尖锐地写到了这种情景:
在这坐以待胜或坐以待毙的抗战期间,加上贪官载道,民不聊生,道德观念在一般人的心上已经日渐淡薄。商人们对于生意经营但求赚钱,不择手段。做开店开厂,各有各的手腕。囤积居奇,走私漏税,上下行贿,巧取豪夺,五花八门,已经无所谓商业道德。⑨
这种腐败的社会风气反过来又对军事产生致命的影响,小说写道:
那些饿着肚的人去拼命,在保卫后方那些剥削他们的肠满肚肥的人,前天有个军官来喝茶,他说政治配合不上军事,许多战役本来可以不吃败仗的也要吃了。应该还可以活着的伤兵病兵都死了。他说后方的药品变成了某些人的发财工具,而前线上救伤医院往往连一块干净的纱布都没有。⑩
后来,小说中的空军中尉吕望宇正是死于类似的情况。吕望宇驾驶的飞机中弹后,他本人也受了伤,最后飞机在距离慈利八里的一块农田上降下了,飞机燃烧了,他从飞机里爬了出来,村民把他抬到县政府里,县政府送他到十多里外的临时救伤站,“可怜的是救伤站也没有可以立刻减轻他的伤势的药”,吕望宇就这样牺牲了。
前文引用作者与赵家璧的通信中说到“苦闷”一词,那么,抗战后期大后方的青年人有着怎样的苦闷呢?小说有直接的议论:
这是个苦闷的年代。六年来的抗战不曾消灭了这种使人陷于极度难堪的窒息,反而跟着抗战的岁月日益增加。这是个艰苦的年代。艰苦两字包括了胜利的朦胧,人心的紊乱,社会的不安,甚至是爱国情绪的低落。即使是百年来最惊天动地、震撼了整个民族的抗战,也因为局面的混沌,在一般人民的心里也失去了原来所谓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的敌忾了。除非敌人到了面前,没有人想到将自己的生命和国家联结在一起。做官的,做生意的,把抗战的特殊局面认为是一世纪以来难得的机会。最龌龊的手腕、最狡黠的机谋都一无踌躇地被运用了。为了个人的利益,兄弟也被当着最大的仇敌。权力和财富合织成的铁网,囊括了一切。在这庞大又强大的连环铁网之下,挫伤了人民的卫国热情。人人被逼走上不为自己打算就等于自己和自己的妻儿无法生存的路上。自私和贪欲成为天公地道的法則。自以为聪明的便在铁肉的小孔里钻出钻入,企图分得这小孔漏下来的冷饭残羹。善良的贫苦大众则抱着过了今天再算明天的宗旨。最乐观的也只能天真地把希望寄在胜利之后,假如有一天会胜利。他们看见那些年轻力强的富家公子每天忙个不迭地在大街上的酒楼、茶室、戏院、妓馆、百货店等等地方出出进进,借此消耗他们太多的精力。他们自己的羸弱多病的邻人却像囚犯似的,给绳子拴着赶上战场。抗战是穷人的责任。血肉长城的血肉是穷人的。他们必需以他们的性命保卫那些做官的、做生意的、使他们能够继续做官、做更大的官;继续做生意,做更大的生意。他们把愤恨藏在心底。他们在最痛苦的时候只能咬紧牙关说一句:“谁叫你穷!”这话并非全是宿命的嗟叹,它里面也混合着最强烈的仇恨和愤怒。因此在重重的锤击之下,最坚忍的石头也爆出火花来了。火花随亮随灭,随灭也随亮。连续不断的火花,虽然细弱,在晦冥的黑夜中却尝试着引向黎明。到处有或多或少的年轻人,或精神与意志永不衰老的年长者,由于对现状不满,由于爱国爱同胞,更由于对抗战不仅要获得军事上的胜利,且希望得到人类自由的胜利,他们痛心于人民的权利的日被剥夺。正当举国以至举世一致在求协力消灭法西斯时,世界却到处潜伏着弥漫着法西斯的细菌。他们抱着坦率的,近乎天真的好心肠,以他们的笔和舌头担负起他们以为是国民天职的工作。他们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新闻记者、教授、学生。甚至还有少壮的商人、在机关里做事的。他们不属于任何党派,也没有组织。并不曾有人要他们如此做,他们仅凭个人的良知,觉得必须如此做。他们没有武器,也没有任何集团的支持。他们也不作秘密活动,他们只公开地批评现状,他们希望政府改善,并没想到要政府倒台。他们不甘于缄默,毋宁说因为他们还寄希望于政府。他们愿意政府加强一切,加强行政效率,以便加强发挥抗战的力量。他们眼见当局的措置日非而满腔愤懑,或发之于言,或笔之于书,企图唤起民众监督和纠正不良的政治设施。他们赤心耿耿,即或偶然听到一些失踪、集中营等等的传说,总以为自己是光明磊落的,本身既不属任何党派,亦未尝与政府为敌,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决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对于那些传说处之泰然,并不放在心上。11
一方面,民众理解抗战的必须;另一方面,民众又难以接受当时政府的专制和腐败。腐败将本该团结凝聚的人民撕裂成不同的群体,曾经激情燃烧的民众因为幻灭而离心离德。
当然,哪怕是当时的情势也并非一团漆黑,即使是怨声载道的状态中仍然有可歌可泣的人物事迹。比如,范婉庄的男友吕望宇在小说中就是一个受到所有“百合”小食店主人敬重和爱戴的人物,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英雄形象。这个小说写于1947年,在当时香港的报纸连载,完整成书是1986年,在内地的出版社出版。在该书的《后记》里,作者专门为吕望宇这个人物写下了一段文字:
解放以来,有人对国民党抗战的评价基本上认为是有名无实。这评价是不无偏颇的。在八年苦战中,不应当全盘否定个别的、甚至部分的将领和士兵在抗战中的英勇表现,这是历史真实。他们出自肺腑的爱国热诚,曾经不惜一切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甚至付出了生命,是应该得到人们的敬重的。这是本书之所以塑造爱国军人吕望宇的正面形象的原因。这是我所接触过的使人敬佩的国民党方面抗日军人的代表人物。他们在空中时骁勇善战,在地面时却温良敦厚。当然我也见过一些使人不齿的空军将领,在老百姓仓皇逃难的时候,利用他们的优越条件,乘人之危,为满足自己可耻的私欲,大发国难财。尽管有很多这样的军队败类,但不能因此连那些浴血奋战的抗日士兵也一概否定。我也见过一些年轻的女子,那些空中战士的爱侣,在顷刻之间变成寡妇,承受着极大的悲痛,仍坚强地活下去。这些令人敬佩的人物,尽管为数也许不多,但一笔抹煞也是不公平的。文学作品应力求忠实于现实,我想应该不忽略这一方面。12
这或许正是作者反复强调的“战时真相”:既有大义的张扬,烈士的牺牲;也有私欲的膨胀,专制的横行。这真是一个矛盾的国家、矛盾的民族,无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我们都难以用同一个尺度、同一种话语,对那段历史进行恰如其分的评判。
通读全书,可以感受到,作者对当时的政府,总体是批判的态度,但对那些坚决抗战的军人,笔墨却饱蘸情感。吕望宇牺牲后,范婉庄专程到成都去看望吕望宇的坟墓,“他的新冢旁边一列一列的围绕着他的生前袍泽,此刻都先后在这泥土下面长眠。站在这些逝去了的英雄们的面前,我不仅觉得悲哀,而且觉得惭愧。这许许多多的英雄们,为了保卫我们舍弃了他们的生命,而我们当中究竟有多少人值得如此地给保卫呢?”13面对为国牺牲的烈士,哪怕是我们通常认为的进步青年,也会流露惭愧的反省。
香港逃亡到湘桂撤退,不过两年多时间。两年多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百合”小食店的经营过程中,林克襄和易小燕由恋人成为了夫妻;李修和李绮云志同道合成了恋人,李修在书店工作被当局特务逮捕入狱;朱秀颜与桂林民报社记者、“百合”小食店的常客黎彤相爱,黎彤为营救李修失去了工作;吕望宇专程到桂林来看望范婉庄,却在后来的常德争夺战中牺牲,范婉庄离开桂林到成都看望吕望宇的坟墓,后来去了重庆一间妇女传习所工作;郭嘉年和康宜的儿子宝宝在长沙沦陷之后生了肺炎而夭折。随着日军迫近衡阳,“百合”小食店的主人们决定离开桂林,他们摆地摊卖掉了无法随身携带的物品,离开了“百合”小食店,登上了离开桂林的火车,火车的车皮顶上装满了汽油桶,他们坐在汽油桶上面,与车顶上其他人分享一个角落。小说的最后写道:
嘉年几个人在这动也不动的车皮上坐了三昼夜。一连几天有警报,有暴雨,也有烈烈的太阳。终于在一个午夜他们的车皮给挂上了钩子拖着向前走了。车子的震动惊醒了已在熟睡的他们。从上面望过去,可看见机车的烟囱喷出来的淡淡的红焰。车前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车上是一段无从计算的艰苦的前程。黑暗也罢,艰苦也罢,人还是得向前走的……14
這是《命运交响曲》的结尾。《命运交响曲》是马国亮计划写作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用他的话说就是“写战时貌似稳定其实并不稳定的社会生活,以桂林为背景,通过一群从上海、香港,以及东南亚等地逃亡到桂林的青年人的际遇,着重反映当时国统区大后方的真相。”15马国亮还有写第二部的计划,第二部写的是黔桂大撤退,内容应该是“百合”小食店的主人们离开桂林到贵阳的路途中的故事,可惜这第二部的写作计划并未实施。
前文提到赵家璧称《命运交响曲》是唯一以桂林文化城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此说并不确切。几乎在知道《命运交响曲》这部长篇的同时,我又得知秦瘦鸥写过一部以桂林文化城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危城记》。该书于1948年4月由上海怀正文化社出版。有趣的是,《命运交响曲》写的是湘桂撤退之前的桂林文化城,《危城记》写的是湘桂撤退开始时的桂林文化城,两者时间上正好衔接,《危城记》几乎可以说是《命运交响曲》的续篇。湘桂撤退亦是抗战历史上一件大事,一场悲剧,这一历史事实让我们意识到马国亮笔下“百合”小食店的主人们的湘桂撤退绝非坦途,而是危机四伏。
【注释】
①赵家璧语,转引自赵修慧、马庸子编:《马国亮与赵家璧》,青岛出版社2014年,第3页。
②赵家璧:《序》,见马国亮《命运交响曲》,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4页。
③赵修慧、马庸子编:《马国亮与赵家璧》,青岛出版社,2014年,第194页。
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马国亮:《命运交响曲》,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89页,第163页,第123-124页,第124页,第28-29页,第63-64页,第69页,第178-179页,第277-278页,第213页,第275页,第276页。
(黄伟林,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