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叔皇

2018-09-29 03:21陆寿钧
上海采风月刊 2018年5期
关键词:玩命责编领导

陆寿钧

越是熟悉的朋友往往越是容易被“怠慢”。当与中叔皇住在同一幢楼的我的老同学吴本务向我提醒,该好好为中叔皇写点什么时,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怠慢了这位老朋友?当吴本务向我说及中叔皇生前常在他面前说起我曾为他执导的什么什么影片的剧本当过责编时,我开始脸红起来——我是为他执导的影片当过责编,但他似乎把他所有执导的影片的责编都说成是我了。这可能是因为他每接一个剧本,在执导前总要找我商量一番的原因,我为他能如此记情而感动。中叔皇虽然比我年长18岁,但我俩都把对方看成是好朋友。为此,我曾为他所有执导过的影片的剧本,都写过影评;在他故世后,还写过题为“大个子中叔皇”的悼念文章,收在我的《人去影留》一书中。但回忆起来,与中叔皇对我的感情相比,在他离休退下冷清时,我对他的陪慰还是少了些,我是该为此脸红并愧疚的。

我与中叔皇相识于“文革”后的上影文学部。那时,厂领导答应他,如能抓到适合他拍的好剧本,可以让他执导。于是,他几乎每天都背着个包,骑上自行车来我们文学部“抓”剧本了。在这之前,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两个:一是他所演过的影片,是位本色好演员;二是“文革”中的一个笑话,他本无什么辫子可抓,却有人给他写大字报,责问他“为什么取艺名为中叔皇?是不是要忠于俄国的沙皇?”你说可笑不可笑?

中叔皇是他那个时代电影观众们所熟悉和喜爱的电影演员,他自上世纪40年代从影以来,共拍过《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春闺怨》《关不住的春光》《渡江侦察记》《乘风破浪》《地下航线》《独立大队》《红日》《兵临城下》等几十部优秀影片,他那朴实无华的演技和他所塑造的许多不同类型的角色,给观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为了剧本事宜,他常来我家。当时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铜仁路一条老式里弄的一间只有十余平方米的亭子间内,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只要在我家一坐,我那小屋再也余不下多少地方了。邻居们都来看他,热闹非凡,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地与大家闲聊,我为有这样的明星朋友很觉光彩。由于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所工作的昆仑公司是地下党领导的,所以他从那时就算参加了革命,可作离休干部退下。这一切,从常人来看,都已功成名就,干吗还要“60岁学吹打”去改行当导演呢?弄不好砸了锅,不自己使自己下不了台,破坏了原本完美的“句号”吗?我曾问过他:“中叔皇啊,你干吗将临离休了,还要如此玩命呢?”他笑着对我说:“你不知道,我这一生就是靠玩命玩出来的!”

中叔皇是江苏镇江人,小学毕业后父亲去世,家境贫困到度日艰难,他只得出来当学徒、练习生,终于混成个小职员。可他喜愛演戏,身体条件又好,且要求进步,1946年,在他22岁时进入地下党领导的昆仑影业公司当上了演员。在与前辈艺术家们一起拍戏中,他不但勤学苦练,而且什么活都抢着干,深得他们的喜爱,大伙儿都亲热地叫他“大个子”,还让他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学习小组,学习革命的道理。他曾经对我说过:我没读过几年书,更没进表演的专业学校学习过,我不玩命能行吗?我要求进步,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统治下,我不玩命能行吗?新中国成立后,人才辈出,业务上的竞争越来越激烈,我不玩命能行吗?我始终有个理想,要想自己执导几部戏,拍我喜欢的题材,过去电影厂等级森严,没有这个可能,现在有了,我干吗不再玩一次命?将近60的人了,在功成名就时,还要为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玩命,不得不让我敬佩!于是,我把编辑好的剧本《白莲花》推荐给了他,我对他说,这个剧本拍成影片后肯定好看,而且也有一定的思想内涵,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都会有,很容易让你站住脚。他看过后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为此剧不但富有传奇色彩,而且剧本所着意描写的那场由极左的偏见所酿成的悲剧,是有其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是值得人们永远记取其教训的。于是,他去向厂领导要求执导这部影片。经领导同意后,他全心全意地协助作者一起把剧本修改好,促成了剧本的早日投产。这部影片经过中叔皇的努力,拍得确实很有特色,投入市场后,也得到了两个效益的双丰收。拍这部影片时,说实话,领导上对他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还给他配备了另外一位导演,而这部戏的胜利完成,也使领导对他刮目相看,决定让他单飞了!我为他高兴。

可就在此时,他重病了十余年的妻子逝世了。中叔皇与她感情很好,在她生病期间,他一直体贴入微地安慰她、照料她。在她逝世后,中叔皇一直把她的遗像、骨灰盒以及他送给她的小花圈放在自己卧室中最显眼的地方,那是我亲眼所见而让我感动的。我可惜手中一时没有适合他拍摄的成熟剧本,无法去转移他的注意力,只得向领导去反映这个情况。领导怕他过于悲伤,立即给了他一个任务,去执导农村片《飞来的女婿》,以分散、减轻他的哀思。在接这个任务前,中叔皇曾找我商量过。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从自己当时个人处境来说,要拍这样一部带有喜剧色彩的影片,当然喜不起来。而且,农村片不好拍,也有好心人劝他:“你已经是近60的人了,如果此片超不过《白莲花》的话,以后就不好办!”我说:“那么,你是不想接喽?”他摇摇头,说:“这次领导让我单飞了,对我这么信任,况且,又是关心我,怕我躺在家里太悲伤了……我想再玩一次命!”我知道,越是大家感到难的事中叔皇越是想去尝试一下,于是,我对他说道:“你先下去看看吧,还是留有一点回转余地为好。”我实事求是地告诉他,剧本所提供的基础是不够扎实的,但这个剧本是在反映当前现实的题材难写、描写当前农村生活的题材更难搞的一片畏难声中诞生的,虽然它在结构的完整性和思想深度上存在一些弱点,但却热情地歌颂了农村的新生活、新人物、新风格,这是剧本的成功之处,也是电影厂愿意投产的主要原因,值得与作者一起一搏!我们达成了共识,于是,中叔皇立即去深入生活。

他从江浙农村转了一大圈回来找到我时,只见他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兴奋地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的变化真大!文艺作品应对这个巨大的变化有所反映,我这个受党教育多年的老电影工作者理应挑起这副担子!”我一下感到,有戏了!大个子有了这份责任感准行!

中叔皇又拼了一次命,终于把这部难拍的农村喜剧片拍好了,再一次为上影厂取得了两个效益的双丰收。接着,他再接再厉,又拍了一部农村片《月亮湾的风波》,同样取得了成功。

这两部戏拍于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那时,我们都没有手机,我家中还未装电话,我们之间的联系只能靠写信,他的外景地又在偏僻的山村,但他仍然想尽办法与我取得联系。“这里信件往返至少需9天左右,怕你来信我收不到,故提供下面两个辦法……”他在1985年7月4日的来信中还这样写道,“感谢你为我操心,请积极为我物色剧本,我摄制组有些老合作的摄影、照明、美工等都希望我下一个戏轻松点,能集中在城市里拍摄,现代题材、惊险剧、喜剧均可。”有经验的导演都是吃着这锅饭就在准备下锅饭了,我对中叔皇对剧本的重视和对我的信任而高兴。他前面三部戏都是在艰苦的环境中拍摄的,他的老合作者们希望他“下一个戏轻松点”也情有可原。于是,1986年,在他完成《月亮湾的风波》的拍摄后,我把我责编的反映少数民族当代生活的电影剧本《洱海情波》推荐给他。此剧的故事发生在美丽的云南大理,他很喜欢这个剧本,也想尝试一下少数民族题材,但由于种种原因,上影没能投产。中叔皇是位很有个性的人,他喜欢的剧本不会就此罢手,半途而废,于是,他把它拿到云南电影厂去拍摄,也获得了较大的成功。我喜欢与这样的导演合作,我们的友谊也越来越加深了。他在大理外景地时曾给我写过一封长信,讨论了剧本的修改事宜,诉说了找演员之难与如何去处理与云南厂方的关系,表达了他一定要拍好此片的信心,以及他在离休前还想要拍的影片,希望我能为他再操把心……我想我不能辜负他对我的信任!

中叔皇出生于1924年,他已过了离休的年龄仍在努力拍戏。他告诉我,他年轻时喜欢武术,也练过一阵子,所以他还有一个愿望,想在离休前再拍部武打片。我把他的愿望如实地转达给厂领导,上影领导在他离休前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把上影近年来未能投产的一部武打片《黑匣喋血记》的投拍任务交给了他,想不到此片卖出了几百个拷贝,成为那年全国最上座的影片。接着,他又执导了我责编的喜剧片《天堂盛宴》,为他在上影的工作打上了完美的句号。但他似乎还未过瘾,在上影离休后,还应内蒙厂之邀,去那里拍了情节武打片《神猫与铁蜘蛛》,为内蒙厂创造了较大的经济效益。

20世纪的80年代,中叔皇在自己即将离休的时候突然改行,先后执导了7部影片(上影厂6部,内蒙厂1部),尝试了各种题材,一次又一次地玩命,并全部取得了较大的成功,这是极不容易的。他的不容易在于:他还不像那些前辈大牌明星那样有威望,比较容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不似那些中青年导演那样全是科班出身,有培养的余地和前途;他也不像有些人那样能拉到拍摄资金,自己可对自己拉来的资金负责而有机会执导影片;作为一位老演员,他是称职的,可他从未执导过影片,对于数目巨大的拍摄成本来说,拍砸了不仅他要遭骂,而且谁决定让他上马谁也会遭骂!他马上要退下来了,就是执导一二部片子成功了,从电影厂的长远利益来看,又有什么用呢?当然还是把机会让给中青年为好。中叔皇是在这种似乎不可能的境况下执导了7部影片的,而且大小不同地取得了成功,这不可不谓是个奇迹!

中叔皇在自己电影生涯中的最后一次“玩命”,让我感受到了老影人对电影事业的无比热爱和对自己理想的执着追求。绝大多数的老电影艺术家们,常把自己所从事的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可以为此去“玩命”,却不能去“玩电影”。中叔皇曾同我讲过不少以前拍电影时的趣闻逸事,我至今还记得一则:那是在拍《地下航线》时,与他演对手戏的一位演员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在拍格斗戏时对他进行了真打,而且出手很狠,连导演都看出来了,忙叫停,不露声色地结束了这场戏。而轮到拍中叔皇饰演的角色要反过来打他时,拳头未到他就躲开了,那位演员心虚,怕中叔皇报复,一次又一次地重拍,仍然显得极不真实。于是,中叔皇真诚地与他吱了一下耳朵:“老兄,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像你那样打的。”这才算拍好了这场戏。中叔皇虽把此事当作笑话来说,但我们也可以从中看他总是以事业为重。回顾我们这代影人,虽在中青年时也曾奋斗过,但一到退休前后的年龄,往往为身外之事、之物所累,逐渐对自己的事业淡泊起来,尽管有些人取得的荣誉要比中叔皇多得多,但在这点上与中叔皇相比也会黯然失色。

我也不得不说,离休前后的中叔皇之所以还能“玩命”得有成果,以执导了7部影片来实现了自己最好的愿望,是与当时上影执政的徐桑楚厂长的全局观念密不可分的,他把老、中、青三代创作人员的积极性全都调动了起来,才使“文革”后百废待举的上影重铸辉煌。如上影以后各阶段的执政者,都能把在这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一任任传下去的话,上影在创作上的辉煌便能得以继续和发展。

我有幸在中年时能与中叔皇一起奋斗过,我为改变我的一穷二白而奋斗,他为从演员转行搞导演而奋斗。我们都很怀念那段生活,因为我们不但一起奋斗过,而且从中都各有所获,可谓双赢。我们应提倡老、中、青三代创作人员之间的友好合作、共同奋斗,这样,不但可繁荣创作,也会各有所获的。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上影不少中青年导演都先后崛起,并也有中年人接下了老厂长徐桑楚的班,中叔皇又按规定办了离休手续,虽他已接连执导了7部影片,得到了大家的承认,而且身体状况尚可,还是难有拍片机会了。他只能在外厂找机会,但外厂的情况也是如此,所以,也维持不了多久。后来,他终于息影了。我想,这段时间,他应该是很痛苦的,所以,基本上是深居简出。好在,他那时已成立了新家,他的新夫人是位很有成就的科技工作者,我曾去他新家吃过饭,见他新夫人很贤惠,我为他高兴。可他在过了十余年低调的离休生活后,终于有一天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我们……

在这之前,有一次我在小区前的马路上看到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散步”,一时真不知如何上前去说些什么好……如今,又过了十余年,我想我该说,在上影曾有过的辉煌中,不但由如赵丹、白杨、张瑞芳、孙道临、郑君里、汤晓丹、谢晋等各门类的艺术大师们撑起,而且还少不了如中叔皇这样说有名却不算太有名的各门类的创作人员的“玩命”,当然,更有众多无名英雄们的心血。谁都不该忘却这群人中逝去的任何一个!

我想,还会有好多人会记着中叔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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