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强·
人既是环境与社会文化意识形态的载体,又以自我方式体认存在。欲望是人类存在与演进的内在根据与原初性驱动力,不但天然具有个性化自我特征,而且具备普泛的社会属性。故而,人、欲望与社会三位一体,同质异象。基于这一内在联系,人既追求欲望的外向扩张,亦内向反思以调整欲望的趋进方向与实现方式。“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①欲望书写是中国古代小说作家体认自我与社会存在的审美表现,其叙述姿态与操控方式既是小说家创作思维于“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的双向运动中有机交融的显性体现,又是欲望书写审美生成的重要凭借。
在社会属性层面,“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②。就自然属性而言,人类存在是其欲望的具象化演绎。“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③类存在物与个体存在物的双重属性,先在决定了人类之于社会存在的局中人身份。基于这一客观现实,中国古代小说作家首先“入乎其内”,对人类欲望作了形象书写与生动揭示。
“夫天生人而统一于生生之理,形骸判而各有其意,各有其欲。”④在人的意识活动中,“我们倾向于看见……最适合我们当前对于世界所全神贯注的和定向的东西”⑤。另一方面,“客观事物对人的作用必须通过人的认识过程,而且由于人的认识的每一次活动又都不是单纯地被孤立的一件事物决定的,人在生活实践中积累的知识和经验制约着当前的认识”⑥。人类意识之活动实即欲望之发动,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主导性欲望明确表现为指向性聚焦。中国古代小说范畴中的人物形象,亦遵循人情事理的逻辑束缚而不越此规范。如《水浒传》中的宋江,终其一生出入于体制内外的人生历程,都在追寻自我人生理想及其价值实现的可能性、突破口与现实途径;《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则将自我人生欲望主要聚焦于对物、色之欲的无节制追逐;《西游记》中的唐僧,以获取大乘佛法为人生要务,执着于自我性命修养与普度众生的崇高使命。作为人情事理范畴的局中人,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角色虽然多有其暂时性或其他欲望指向,但均未遮蔽或影响其人生主导性欲望聚焦的明确表现。
聚焦性人的主导欲望遵循管道式运行轨迹寻求指向性目标的实现。所谓管道式运行是指由客观条件与主观要素综合形成的时空一体化欲望存在与驱进型态,它是规制欲望实现方式与现实结果的必然要件。以《水浒传》中的宋江为例。之于梁山群体,“而江以一人主之,始终如一。夫以一人而能主众人,此一人必非庸众人也”⑦。宋江其人优长有三。第一,高超的个人能力。文本叙写“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其自己亦言“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均堪为明显证据。第二,强烈的人生价值实现期望,这在其所吟反诗中“他时若遂凌云志”之语即可窥见一斑。第三,完备的人生理想执行力。文本所叙其“孝义黑三郎”“及时雨”等绰号的来源因由及其带来的现实效果,均说明宋江具备极高的情商与人际交往能力,能够有效地掌控“人和”要素,为自己人生理想的实现奠定坚实基础。然而,宋江人生理想的实现又存在两个阻碍性因素。客观方面,宋江作为郓城县“刀笔小吏”属于“庶人之在官者”⑧身份,由于宋代官与吏的等级鸿沟与森严壁垒,客观导致宋江终生难以跨入官的行列,因而不能获得较高的个人发展平台与较大的个人发展空间。这一因素与宋江的人生理想构成了巨大矛盾,并成为其人生价值实现的现实障碍。主观方面,宋江因受传统观念的熏染而追求在体制内寻找实现人生理想的突破口与通道,这在其多次劝说他人“边庭上一刀一枪,将来也博得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以及其多次坚拒梁山群体邀其上梁山的决绝反应中均存明显例证。二者结合起来,不但共同划定了宋江人生价值实现的边界,而且限定了其实现方式。就此而言,宋江的人生欲望聚焦必须在天然既定的管道内驱进以实现目的的达成。
于上可知,现实尘世的局中人身份,天然造就了人类欲望的聚焦及其管道式驱进方式。二者既是人类欲望的启动与必然行进方式,又是人类欲望实现的天然壁垒,从而为人类欲望预设了既定视域。此视域之外,即为人类欲望的天然盲点。仍以《水浒传》中的宋江为例。在当时的社会与时代背景下,宋江意欲在体制内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是一个常规而且正确的选择。但是,由于欲望聚焦及其管道式驱进而生成的视域界限,不但遮蔽了宋江对于皇帝以及高俅、童贯等影响自己实现人生价值之对立性因素的洞明认知,且进而牵引了其欲望实现的走向并最终导致其欲望的挫折之现实结果。另一方面,由于人类欲望追求的感性驱动,客观导致人类对此壁垒并不具备充分洞察。故而,当主体的自我认知及定位与管道式行进方式预先设定的边界不能充分对接时,人类欲望的驱进就出现了挫折与转向的可能。以《绿野仙踪》中的冷于冰为例。冷于冰天赋才华且具极强的自信,因而认为科举功名唾手可得,然而他却不仅缺乏对权贵之于科举秩序的重要影响以及科举之所以赖以存在的社会体系之弊端的清醒认知,而且自身亦缺乏应对这些障碍性因素的执行能力。故而,主客观因素的严重错位,不但导致了其欲望实现的再三挫折,而且最终牵制了其欲望实现的重大转向。
“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伯……故究竟之慰借,终不可得也。”⑨施之于人的聚焦性主导欲望,此理亦确。欲望作为人的主观性追求,其实现受到客观外在因素与主体自身要件的综合性干扰与牵制。也就是说,尽管聚焦性主导欲望遵循管道式驱进方式,亦难以直线轨迹达至目标终点。据此逻辑,欲望达至目标的过程应具三种形式。第一,因阻障或反向消解而遭受挫折以致中断。《绿野仙踪》中的冷于冰因权要的阴谋名落孙山故而斩断功名之念,就是由现实性障碍因素而导致欲望中断的典型例证。唐传奇《枕中记》中的卢生则是因反向消解而致使欲望中断的鲜明符号,其“功名利禄”的欲望追求虽经由梦境得以虚幻性实现,却因此而臻至对名利欲望的幡然洞悟。然而人“一欲既终,他欲随之”⑩,故而欲望中断实为现实生活中的特殊形式。第二,欲望因转向而进入新的驱进管道。《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欲望实现方式堪为鲜明例证。在文本中,有四个重要节点标志了孙悟空欲望驱进的转向与管道对接。其一为第一回中的“忽然忧恼,堕下泪来”。在此之前,天产石猴本无欲念,花果山的早期生活亦是“乐享天真”“自由自在”;在此之后,欲望滋生且生命价值追求日益膨胀。其二为第七回的“五行山下定心猿”,它意味着孙悟空的欲望追求因儒释道的联合镇压而遭受挫折。其三为第八回中孙悟空自曰“我已知悔了”且“愿去”佛门“修行”,这意味着孙悟空追求生命价值实现之人生欲望的转向。其四为第十四回出现的制约孙悟空意念与行为的金箍,当其因取经事业功德圆满而自动消失时,则意味着孙悟空业已彻底实现与新的欲望驱进管道的充分对接。第三,主体调整实现方式,欲望因而改变既定管道内的运行轨迹,以期寻找新的路径而达至目标。如《三国演义》中的姜维,他感念诸葛亮知遇之恩并继其遗愿而志于匡扶汉室,故有九伐中原之举;后却因刘禅投降而迫于形势亦趁势投降,并借机离间钟会与邓艾,其意仍在于兴复汉室。
“文学是人类欲望的审美言语图式。”⑪局中人的欲望内容及其表现作为文本书写的核心要素,因其艺术化书写而对文本建构具有重要价值。
第一,为文本建构提供启动力与驱动力。“欲望是人类存在与发展演进的内在根据与原初驱动力”⑫,现代科技哲学研究者亦基于形而上立场,认为“虚物质决定了人(物体)的欲望无穷是一种发动性启动力与方向控制力”⑬。小说是人类存在的精神文本,必然以局中人的欲望启动文本建构。如《李娃传》,以荥阳生求取功名及其情欲的发动为原点启动文本叙事;《西游记》亦以孙悟空的欲望萌发正式启动文本故事情节的建构。局中人欲望的“方向控制力”作用在中国古代小说文本故事情节建构趋进中亦有鲜明表现。以百回本《水浒传》为例,基于局中人的欲望实现视角,文本具有五个重要节点。其一为“洪太尉误走妖魔”,是对人类之懈怠、骄妄、托大等缺陷性欲望的形象书写,不但引燃了天人失谐的导火索,而且预示了社会由治入乱的迹象,为文本转入主体内容书写作了有效渲染与铺垫。其二为“私放晁盖”,小说的压迫与反抗基调至此已基本确立,文本对此后接续展开繁复书写,既张扬了对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的畅意追求,又开始由隐趋显地展示宋江的人生价值追求及其实现方式,实现了文本内容的正向建构。其三为“108人齐聚梁山泊”,“山泊一局,几于‘乌托邦’矣”⑭。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的感性追求书写业已充分实现,进而转向梁山群体内部欲望追求方式的博弈并预示了整体失败的趋向。其四为“全伙受招安”,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的感性追求被纳入宋江的人生价值实现轨道,此后的文本书写,渐次展示了梁山群体步入悲剧结局的过程。其五为“寥儿洼凄凉结局”,对梁山群体之于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的追求作了反向点示与彻底消解。“欲望无处不在,即使不是人类行为唯一的动力,也是主要的动力。”局中人的欲望书写,对文本建构的启动与过程驱动价值于此可见一斑。
第二,构建文本主体内容并深蕴文本意旨。“人的需求和欲望是个体活动积极性的源泉”⑮,社会生活与人类存在是其欲望的外化与显性体现。基于社会道德与是非标准的评判立场,人类的欲望追求主要表现为正向与反向两种指向。中国古代小说作家据此对局中人欲望进行巧妙构设,实现了对社会与人类存在状态的形象书写与生动展示。如《儒林外史》,“其书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⑯,围绕这一中心内容,书写了“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⑰。此三类人均局限于局中人的欲望视域,孜孜于功名富贵。文本对其给予宏大篇幅并运施浓墨重彩之笔进行繁复书写,对汲汲于功名富贵以及因此而导致的道德堕落与世风败坏图景作了形象与全面的展示,实现了文本主体内容的构建。此外,文本还对王冕、杜少卿、虞育德、四大奇人等“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⑱者的现实生存困境与人生理想苦闷作了意味深长的描绘。两组对比鲜明的人物书写及其对应的故事建构,展示了文本对于“文行出处”以及人类现实存在状态的深刻思考,挤压并凸显出作者之于人类应然存在方式与人生理想价值实现的审美迷茫。据上所析,《儒林外史》属于以局中人欲望的反向追求为主动力、正向追求为牵制力实现人类欲望书写的文本类型。在中国古代小说范畴,另有以局中人欲望的正向追求为主动力、反向追求为牵制力实现欲望书写的文本类型,如《西游记》等文本即堪为典型例证。因其与《儒林外史》相对比,可做反向类似之观,兹不赘述。
“不管写什么文章,下笔之前,先要考虑的是,写什么内容,体现什么思想,这是关键性的头一着。这一‘着’,古代作家叫做‘立意’。”⑲陆机亦曰:“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⑳中国古代小说欲望书写的宏观命意,还需经由旁观者“出乎其外”式的全盘操控与逆向消解得以展现。
“在叙述文本中可以找到两种类型的发言人:一类在素材中扮演角色,一类不扮演(这种区别即使当叙述者与行为者合而为一,例如在叙述中以第一人称讲述时,依然存在)”㉑。所谓退隐式幕后操控是指文本叙述者以出于其外式旁观者身份掌控欲望书写的叙述方式。“《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用极细的心事做出来者”㉒,其于欲望书写的退隐式幕后操控存有明确印证。无论是环境描写如“厅堂高远,院宇深沉”的大厅中“放一张蜻蜓腿、蝗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还是写人如以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为代表的世俗男女之于性欲满足的赤裸与放纵追求,拟或是叙事如李瓶儿误嫁蒋竹山、王六儿淫奉西门庆等故事情节,甚至是西门庆纵欲而死以及孝哥儿遭受来世报应等命运结局,兰陵笑笑生均以不动声色的写实笔法作了散文式书写。读者若不“潜心细读数遍”㉓,实难发现其深潜的“春秋笔法”,即作者实欲通过欲望无节制追求者的过度性自然表现展示欲望放纵的丑陋及其严重的现实后果。据此而析,兰陵笑笑生对以酒色财气为中心的人类欲望图景,以尽力隐没叙述痕迹的方式在幕后掌控欲望展示的表层审美与深层意蕴,以期实现客观化书写的接受效应。
所谓提点式显性指引是指作者以明确的旁观者身份对欲望书写作进程指示与价值评判。中国古代小说受说书人叙事传统的影响,其欲望书写的提点式显性指引特征具有突出而鲜明的表现。如话本小说《十五贯戏言成巧祸》,文本不但以“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之语启动欲望书写,而且多次以“却说”“放下这一头。却说这里”“看官听说”“闲话休题”等说书人语言明确标示欲望书写进程,并且以“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劝君出话须诚信,口舌从来是祸基”等主观性评论对文本的欲望表现作具有鲜明倾向的价值性评判。不止如此,这一特点即使在文人创作自我化色彩更为鲜明的拟话本小说如“二拍”、《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等为代表的长篇章回小说范畴亦有突出而鲜明的表现。也就是说,受传统思维特征的深刻影响,中国古代小说作家普遍具有全面掌控文本叙述的创作追求,而提点式显性指引这一欲望叙述方式可以有效表现其对于人类与社会存在的深刻洞察。
统而言之,无论是退隐式幕后操控还是提点式显性指引,均是叙述者以旁观者身份基于出乎其外式视角,以期实现对人类欲望与社会存在内在本质深刻认知与全面掌控之叙述思维与书写行为的具体表现,明确体现了中国古代小说作家对全知全能叙述功能的追求,“其特点是没有固定的观察位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可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既可高高在上地鸟瞰概貌,也可看到在其他地方同时发生的一切;对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均了如指掌,也可任意透视人物的内心”㉔。通过退隐式幕后操控与提点式显性指引的有效结合,中国古代小说作家实现了对欲望书写的全盘操控。
旁观者的逆向消解是指作者在聚焦性欲望的整体建构过程中运用否定性手法对局中人欲望进行反向揭示的书写方式。这是中国古代经典小说的普遍表现,现以《西游记》为例作简要分析。“《西游记》是一部悟书”㉕,意在书写“人类在世的现实困惑与精神的苦难历程”。这一意旨通过文本内容的两度逆向消解而得以生发。其一为孙悟空欲望进程的逆向消解。文本起始,孙悟空在花果山的“自由自在”标示了其无欲无求的初始生命状态;此后的“忽然忧恼”“大闹天宫”“五行山”“取经”四个叙事符号或节点则标示了其生命状态由欲望滋生且日益膨胀而遭致挫折并进而转向的历程演进;而最后“金箍”的自动消失与“斗战胜佛”的封号则表明孙悟空已然融入自己曾经对抗的秩序体系。这一否定式书写,不但是对孙悟空欲望追求的逆向消解,而且表明了其生命状态由“伊甸园”进入“失乐园”的悲剧性质。其二为取经叙事以及对佛教的反讽书写。取经叙事赋予文本书写三重蕴含:第一,标明孙悟空的生命追求开始转向而进入在世轨道;第二,因所取为大乘佛经而具有普度众生的崇高价值;第三,取经历程是一个“遏欲”“磨砺心性”的过程。然而,文本之于佛教的反讽书写却对其作了逆向消解与彻底否定。第一,佛教意欲将大乘佛经传往东土,却又要故作姿态诱人来取;第二,“索要人事”以及如来的繁复解释将大乘佛教“四大皆空”的核心要义彻底否定。因此,综合孙悟空的初始人生追求及其最终结局、取经故事的言外之意与佛教的皮里阳秋,可以发现文本通过对欲望追求的逆向消解与否定书写,生动而深刻地展示了人类存在的现实困惑与精神的苦难历程。
超脱性评论是指文本叙述者以“出于其外”的视角对局中人欲望冷静俯瞰并进行价值消解性评判,因而这是一种更为明确且特殊的逆向消解形式。如《三国演义》,文本“陈叙百年,赅括万事”㉖,通过对社会动荡政权更迭的宏大书写,生动描绘了各色人等对权力欲望以及人生价值的全力追逐。“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文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㉗李贽此评实为对文本欲望书写之内在意旨的洞明之见。然而,文本并不仅仅止于对局中人欲望的形象展示,还以超脱性评论对其作了彻底消解。文本起始有《调寄临江仙》一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文本之末亦有一诗曰:“……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首回词中之意相合。”㉘一诗一词,均以超脱于现实世事的时空观念,不但对特定历史时空内的人物与事件作了冷静俯瞰与理性反思,而且对人类的权力欲望追逐作了彻底消解,从而生发出浓郁的历史与人生空无感。由此可见,超脱性评论是中国古代小说作家借以表达对人类欲望的理性认知并进而生发文本意旨的重要方式。
旁观者身份的全盘操控与逆向消解意味着作者对文本及其欲望书写的二度审视与复合观照,寄寓了作者的宏观书写命意与审美判断并先在决定了其书写欲望的理路与方式。因而,它对于欲望书写与文本建构具有重要作用。
第一,影响文本的欲望书写理路与表现方式。“诗者,志之所之也。”㉙也就是说,“作家的作品也是由某种思想和情感逐渐成长起来的”㉚。因此,无论是对人类情爱图景的生动书写,还是对政治腐败的沉痛鞭挞,亦或对道德堕落的深刻揭示,文学文本都是作家对人类欲望现实表现之理性反思与理想追求的具象化展示。在这一前提下,基于作家宏观创作命意的表现需要,文本的欲望书写先在具有了既定的表现理路。如《水浒传》意在谱写“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的悲歌”,故而不但设定了山野反抗者与权力掌控者的外在主要矛盾,而且深入设置了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追求的感性实现方式与理性实现方式的内部次要矛盾,并且进而通过旁观者身份全面掌控其对立统一的演化进程与最终结果、运施逆向消解与超脱性评论的书写方式,才有效实现了对自由欲望与生命快感追求的彻底消解。
第二,反向激发文本的意旨生成。作家书写人类欲望图景,意在表现对其现实缺陷以及进阶提升的理性反思与理想追求。“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㉛因此,欲望书写作为文本的实体性内容,其意旨须由虚处生发。也就是说,文本意涵须经对欲望书写正向趋进的反向激发才能够生成。如《聊斋志异·梦狼》意在鞭挞现实社会的官场贪婪与残酷,文本以白翁梦入儿子府衙所见“巨狼当道”“白骨如山”“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等情景的生动实写,对现实官场的贪残作了形象虚写,故而为“天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之深沉感慨的抒发作了有效铺垫;另如《聊斋志异·司文郎》旨在抨击科举制度的弊端,文本通过“盲僧嗅文”情节对考试结果进行否定性书写与反向揭示,实现了对“陋劣幸进,英雄失志”之科举现实状态的有效揭露。
“入乎其内”式局中人的欲望聚焦与盲点书写、“出乎其外”式旁观者的全盘操控与逆向消解,既是中国传统的系统认知思维于小说欲望书写范畴的方法性表现,又对中国古代小说欲望书写的审美接受与生成具有重要价值。
老子曰:“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㉜王国维亦有言曰:“人之最灵,厥为天官,外以接物,内以反观”㉝。在世实践催生了中国人的外观与内观认知思维,并以二者的复合以期实现对存在的全观。欲望,既是人类的内在主观追求,亦具象为现实的客观表现。中国古代小说的欲望书写,是作家对人类欲望现实表现的理性反思及其进阶提升理想的审美表现。“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㉞因此,中国古代小说作家既通过局中人欲望聚焦与盲点的“入乎其内”式细致描绘,对人类欲望的发生、趋进、挫折、转向与结果等现实表现作了形象书写,如饮食男女的情欲图景、尘世中人之于权力与物欲的追逐以及社会现实制约状态下人们对于自由与自在生命状态的理想追求等;又通过旁观者的全盘操控与逆向消解对人类欲望的现实表现作了“出乎其外”式的理性反思,如《儒林外史》中王冕、真名士、四大奇人等艺术形象内涵之于现实社会追逐“功名富贵”,《金瓶梅》中西门庆及其妻妾现实结局之于世俗男女欲望放纵,《三国演义》中三家归晋之于权力追逐的否定性书写与反向揭示。据此而观,通过内外视域的双向二维书写,中国古代小说实现了对人类欲望的具象展示与整体透视。
“文学所依据的唯一条件就是它的语言流传物以及通过阅读理解这些东西。”㉟尧斯亦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即使是最新发表的作品,也不是信息真空里出现的绝对的新事物。而是要通过预告、公开或隐蔽的信号,熟悉的特点或含蓄的暗示把它的读者引向一种特定的接受方式。”㊱虽然读者是文本意义生成的最终完成者,但是读者的接受必须以既有的文本建构为基础。“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㊲中国古代小说的欲望书写方式为审美接受的生成提供了先在的思维趋向与生成路径。“入乎其内”式局中人欲望聚焦与盲点的书写,能够引领接受者深入艺术形象欲望趋进的细部与演进历程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人类存在之欲望图景的时空框架,从而引发接受者对不同类型与价值取向之欲望书写的“入乎其内”式心理震颤;“出乎其外”式旁观者的全盘操控与逆向消解,则能够因对人类欲望整体图景的跳脱式俯瞰与价值评判,引发接受者对欲望追求的“出乎其外”式价值消解以及深度理性与浓郁情感的审美心理生发。因此,“入乎其内”的细腻心理律动与“出乎其外”的宏观精神超拔,以内外映射的双向运动引领接受者形成对欲望书写的整体感知,并最终促生了接受者对文本意涵的和合生成。
综上所析,中国古代小说作家以“入乎其内”式局中人视角与“出乎其外”式旁观者视角对人类欲望进行的双向二维书写,既实现了对人类欲望的细部认知、复合观照与整体透视,又鲜明体现了中国古人认知自我与世界存在的全观思维特征。
注释:
①㉞㊲ 王国维《人间词话》,谢维扬主编《王国维全集》(卷一),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478、478、478页。
② [德]马克思、[英]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页。
③ 邹斌编译《增广贤文》,线装书局2010年版,第40页。
④ [清]王夫之《船山遗书》,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6页。
⑤ [美]克雷奇《心理学纲要》,文化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78页。
⑥ 曹日昌《普通心理学》,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65页。
⑦ [明]天都外臣《水浒传序》,朱一玄等《水浒传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页。
⑧ 叶林生等《中国封建官僚政治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77页。
⑨⑩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谢维扬主编《王国维全集》(卷一),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5、55页。
⑪⑫ 康建强《文学、欲望书写与审美》,《甘肃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
⑬ 金小明《经济控制论和管理自动化原理》,吉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5页。
⑭ 黄人《小说小话》,《小说林》第一卷,1907年。
⑮ 鲁枢元《创作心理研究》,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16页。
⑯⑰⑱[清]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朱一玄等《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254、254页。
⑲ 朱伯石《文章的立意》,《华中师院学报》1979年第3期。
⑳[晋]陆机《文赋》,穆克宏《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上海远东出版社2012年版,第51页。
㉑[荷]米克·巴尔《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15页。
㉒[清]张竹坡《金瓶梅读法》,朱一玄等《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43页。
㉓[明]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朱一玄等《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页。
㉔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9页。
㉕[清]涨潮《幽梦影》,朱一玄等《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第219页。
㉖[明]高儒《百川书志》,朱一玄等《三国演义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227页。
㉗[明]李贽《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张建业《李贽全集注》(第20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345页。
㉘[清]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明]罗贯中《三国演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57页。
㉙ 《诗大序》,郭丹《先秦两汉文论全编》,上海远东出版社2012年版,第429页。
㉚[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中国电影出版社1979年版,第405页。
㉛㉜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2、53页。
㉝ 王国维《汗德像赞》,谢维扬主编《王国维全集》(卷十四),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页。
㉟[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211页。
㊱[德]尧斯《文学史作为文学科学的挑战》,莱纳·瓦尔宁编《接受美学》,威廉·芬克出版社1975年版,第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