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寻”诗学下的清澈
——读张雁超诗集《大江在侧》

2018-09-28 06:29师立新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8年9期
关键词:诗作意境意象

师立新

早在南宋时期,文学批评家钟嵘的理论集《诗品》就提出了“直寻”这个诗学创作的方法论。时至今日,此方法论仍然对现代诗的写作和赏析有着妥帖的现实指导作用。

我的个人认知,所谓“直寻”,就是从身处的自然环境和感动里,直接创造出有所感悟的诗句,而不是借助于他人的作品启发或因某些典故来引伸出自己的文字。并且,所创作诗句的语言要简洁、真诚。这个概念,和现代诗的写作要忠于作者自己日常情感的提取基本等同。诗人应该具有抽象意义上谈论诗歌的能力,但“直寻”更是一种类似由生存贴近生活的技法,面上静若处子,内质波澜起伏。张雁超的诗集《大江在侧》,整体踏实地彰显出“直寻”的特质。

由初秋、林边悟、十年茫茫、暴雨如注、一场大雾共五个分辑组成的《大江在侧》,不论是对职业、人生、情感、经历、现实和疼痛,“直寻”的书写无处不在。众所周知,每个人的社会生活是由不同事件和各种琐碎组成,张雁超对自己的社会生活,选择用直寻方法论捕获诗歌的能量,从而在平素的文字行走中抵达了诗歌的本质。

张雁超刚过而立之年,很年轻。我们在两次文学活动中有过面对面的交流,我给他的定位是:一位纯净的诗人。诗作清秀,待人温暖,对诗歌的悟性有超越他本人年龄段的成熟。他的作品,语言谱系独立,个性鲜明,但又没有过烈的酒气和暴戾。因此,在他工作、生活的那片诗歌创造力极丰厚的大地域上,他的清澈在我眼前很光亮的突出着。而清澈,属于诗歌美学,是除了日常和轻盈之外,我对诗歌最喜爱的一面。

诗歌是建构的艺术,不是词语的堆砌。建构的方式决定诗人的创作方向,展示所写诗歌的意境范围,自然流畅地呈现诗人生命体验里的真实情感。这种非戏剧性的转承,不同于小说里的情节策划,有的是水到渠成的温婉。

诗人庞德认为,真正的诗人应该是种族的触须。这说明的是,优秀的诗人对所知所感能散发出精准的敏锐性。江山代有人才出,汉民族诗歌历史源远流长,能在不经意间将自己的文字修炼成触须,张雁超确实是具备了真诗人的能耐。

对诗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体生命感悟。我的诗写和阅读经验认为,诗人的诗性高度和诗域的宽窄,是由其作品清澈的意象和意境决定的。《大江在侧》全集流淌着这些清澈。

如《致月亮》节选:“月亮先生 ,我穿过人群时/感到有光芒从我身体迸出/那时我想起在我遥远祖先的童年/……月亮先生,现在我要去睡了/替我照耀这城池剩下的人/替我照耀十万低垂的头颅/替我照耀一切可照耀之物/月亮先生,作为夜晚的门把手/你要耐心,一定还有人会仰头/扭开你身后的房门。”

如《录死》节选 :“我把对仇人的恨和人,捆好扔下桥/我沉睡惊醒,小偷用菜刀送我死神/……何处不可谋杀/何处不可赴死/何处没有亲人被弃/何处不是人间墓地”。

如《六月某日》节选:“……警察发现他念念有词/请神上身,有精神病/……得知杀了母亲的人患有精神病/我对世界重新恢复了信任”。

如《提讯》“引颈就戮,他抱着一刀了断的决心/坐在对面,繁复的提纲来不及追上……/我成功将他的自白/塞回他体内/而他重重坐回审讯椅时却像/多了一个灵魂”

从以上诗作的节选,不难读出作者的职业身份。“月亮、人间墓地、精神病、引颈就戮、审讯椅”,诗作使用的意象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的,都从作品间幻化出浓重的诗性。警察的职业,给诗人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天然的依存,他的文字直接嫁接在与职业相关的日常活动中。诗人的个性情怀、人生立场、意识形态,从诗句里淡泊流露,这是诗的真情所在,因此具备了生命力和社会责任。安静的言说,由日常的存在现场提取并以此派生了个性化的语言结构,自身文学精神的导向维度增强。张雁超的诗写有别于焦灼疼痛感式的写作,他的诗句简洁、中和,诗路开阔走笔清澈,如同他看人的眼神,清粼粼的,没有杂质。他的诗作中,不使用强调伦理化判断的老旧陈述模式,扩充的包容性,将虚构和非虚构重新组合为发现的想象。意象的清澈,在干净地伸展,审美层次也在提升。坊间都说,写诗就是说人话。诗句能体现善良,而善良的话,必是内心纯净的人才会说。另者,庄子有训“诗以道志”。这里的“志”就是一般层面上人的思想、意愿和感情。没有了这些,诗歌无从完成具有在场感的凝练,更不可能营造成诗句以满足意象诉求。

本诗集作品另一特点就是,几乎完全放弃了传统意象的使用,借助语法意合的特点,将词语与词语并列合成陌生化的意象,因此, 强化了诗歌的意境。如《致月亮》中“月亮”与“门把手”相联,我的眼前就是一个动与静相成一体的意境;再如《六月某日》里“精神病”和“信任”,繁衍出的是某时的心理历程如释重负后的意境。本来不可能黏合的两个词,却有着内在的因果关系,词语间的惯性得到暗渡。

读过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他的小说创作是自传倾向的自我体验式写作。以自己的现实生活为基础,通过小说的故事情节展示了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风貌,充满他个人的自我意识和思想情感,从而再现他的“爵士时代”。张雁超和菲茨杰拉德,除了创作体裁上的区别,作品元素的取舍未尝不也与之相合,颇有一些自传的玩味,只是诗歌用的是许多精细的生活片断。日常现实向诗歌现实的转换,直接或间接意象的使用,在张雁超诗歌塑造的多重空间里交织,富饶了他的文字诗意。

现代诗的赏析,如果抛开中国传统文化对诗歌写法的赋比兴的归纳,那么从日常性中体现诗歌意境,就是现代诗书写的一个重要组成和赏析要点。

如:《地震后的龙头山》“有些地方还不能去,一踩就塌/有些地方还走得轻,怕踩痛下面的人……”

《林边悟》“……不再忍心轻易修改任何事物的流向/自从有了女儿,看万物都如亲生”

《滚烫之日》“……窗外虫鸣大面积剥落,空中蒙着一层/淡白色焦躁声响/这狗日的生活多么滚烫啊/她的妈妈在卧室里哭/我的妈妈也在卧室里哭”

《一场大雾》“我爱这一身泥水的小土狗/爱这被大雾埋没的人间/在大雾中得到天上的岁月/人们

都会喝醉……”

以上诗作呈放的是,诗人的诗歌空间就是他生活范围的扩延。诗作让我感受到作品现实表象之下的情感和体悟,直寻方法论的运用,最终使文字创造出的意境就是流淌清澈。

诗歌句型的长短并不能决定诗歌思想,但意境的成功营造能够较好地剖析作品内核。意境的清澈,可以让读者顺利进入诗人笔下的世界,并引发联想和想象。以上四首诗作的意境各不一样,从脚踩的程度、对万物的心态、亲情的矛盾、雾里的现世等,现实场景中创造的诗句丰满了诗人的主观思想情感,诗歌的形象及语言真实和恳切,从而成就了意与境融合而出的另一个境界,诗歌达及了最初的写作目的。四首诗的行文过程用词没有多余的累赘,由景物到思想,虚实映衬。

本诗集中,诗人创造的意境不管是“触景生情”或“缘情写景”,都为所写的诗歌勾画了相应的场面。仍以《滚烫之日》为例,诗作中分列了“虫鸣剥落”“焦躁声响”“她的妈妈在哭”“我的妈妈也在哭”,由此构筑了某日情感的凝重,从屋外到屋内,整体画面压抑,生活中出现的琐碎和无奈压得一个男人暴粗口:这狗日的生活多么滚烫啊!纯净的诗人,连在作品中发个火也发得天朗气清,磊磊落落。层层深入的白描,干净简单的句子,人物当时的焦虑心境,却已自然而然地跳跃而出。在意境的设计中,可以读出诗人对有些诗作的故意留白,这样的处理,能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生活感悟和审美能力去抒发个性的感知,还可以刺激读者的创造性思绪。最终,让读者对诗作的意境获得独特的感受。

本诗集中短诗比重较大,除去以上引用过的几首,还有如《为什么绕开地上的浆果》《星空》《浦东机场》《手枪》《山上的现场》《囚徒》等等,这些接近小诗体的诗,内涵和外缘却非常辽阔,不多不少的叙事和抒情比例,让每一首诗的布局都变得恰如其分的大好。

许多公开和非公开场合,我都说过写诗不可当饭碗。只是因为爱,爱诗而已。所以,诗句是可以随性的,诗人也是随性的,只要不超出文字的界面随意泛情就可视为好诗人。记得贾平凹先生曾对女儿说过:诗可以养人,但不可以养家,安分过一般的日子吧。这种大实话,只有父亲才会对自己孩子说。诗人,需要靠诗歌来滋养精神,但不能用诗歌来维系生存。至于怎么滋养自身,每个人的方式不同,张雁超的方式是纯净的诗心和文字。纯粹的写作,有个性立场,不急不缓,言词适度。真好,这是我所希望看到。这也是一种非世俗的福利,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享受。

诗歌是主情的文学体裁,诗歌还是一种特殊的知识。行文以抒情、凝练为主,是有节奏或有韵律的语言表达方式。我国诗歌的源头是可以唱的《诗经》和只能吟诵的《楚辞》,它们有着共性的诗歌清澈。斗转星移,时代变换,现代诗对韵律的要求已不苛刻,但诗歌内部结构美学要求并没有减弱,相反,现代诗对诗歌美学的表达更为困难,对诗人的写作驾驭考验也亦加严厉。

本诗集中,最不可回避的是其中的一首长诗《大雪覆身》。这首总长度为五十四节的诗,是本集最全面覆盖表象和内质的一首诗作。我不知道诗人创作的起因,但其中读到的人体温度,内心广度,让我不敢漠视它的存在。

长诗的第一节是:“送你送到柳堤西/裁柳尚无柳条绿/你是一场雪”,典型的小诗体,打开了长诗的切口,柔软中告知众生,这是春天没到的日子,有雪。“你”是“雪”,意象的使用,于整诗开头就迅速出现。在此后的许多小节里,类似的意象使用,比比皆是。将貌似碎片化的各节在明里和暗里关联起来,锻轧出一个个分镜头般的意境。情爱、物爱、时间、空间、亲情、激情、现实、希望,几十节的倾诉长度,在第五十小节得到落点“希望天降大雪,以遮蔽人间黑暗/可在无数群山仍旧透出的黑斑里/看到了雪所不及之处……希望雪再绝对些,再全面些……”。这首诗的阅读感是很清爽的,意境清澈,没有人为障碍,没有任何晦涩,这应该就是诗歌先天的样子,必须表情达意,又不失诗歌的追求和探索。参照诗人的生命过往,从本诗能够得到深沉的感动。诗人摘取了自己的生命经验和日常的诗性处理,然后抵达了情感的真实现场。这不是西方文学理论提及的,艺术家都是毁灭自己于作品之中的“一次性写作”,“直寻”方法论下的写作植根于生活,所以诗作是富含希望的,也是朝气蓬勃的。还想提一下本诗最后一节:“梅花开尽,大雪覆盖过的大地/走出自己的黑暗/送雪送到柳堤西/柳有新芽衣,柳絮又如雪”,又是“柳”和“雪”,这个细节的添加很好在照应到本诗的开头,并注明了本诗所代表的日常阶段性。每个句子都清新干净血脉相关,从呈现的诗歌肌理可览尽诗人的诗学品质。文本与人本做到了合一。

分析作品,许多时候也是在叩问作者的灵魂。我常常会在这个面对文字的过程,为自己的诠释产生些许慌张,不知道这些个见,有多少能接近作品的起源。藏棣在文学批评理论中提到:真正的诗歌批评要成就的是,一种渗透着伟大的同情的洞察。但愿,我的洞察不离大师的说法太远。

通读本诗集,感觉得到诗人在有意识地规避地域化和类型化的写作。这是一种创作个性的敏感和觉醒,非常好。三十二岁的清澈诗人,充满了他这个年龄的生机。思维现代、思想开放,他的字句里不时闪动着旷达、纯粹的睿智。突然想起一句佛语:郁郁黄花无非般诺。即:本质是自性。诗人,本就应有一颗不被弄脏的灵魂,因为诗歌需要的是感知。《大江在侧》体现了张雁超的诗学意识,也彰显了他具有的人文精神,构建了其认识生命质询命运的诗歌体系。张雁超说过:诗歌于我,是自由、真相、善与美的反复审视和探求,还是我走向人们的途径。他的言行和他“直寻”诗学下的清澈,一直很同步。

王继伟 油画 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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