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英
何顺学的长篇小说《陈小西日记》用蘸满深情的笔墨塑造了陈小西这个云南农村小女孩子的形象。小说诗意化地记录了小女孩、她的家庭和亲人、她的同学和老师,她周围的邻居们,记录了她的学习、劳动和生活,记录了陈小西学习成长中、生活中的各种小细节,还有她的小心眼小感受,文笔细微、温婉、安静、真切,有趣而不夸张,自然而然。何顺学在农村小学生的童心童趣中发现美,发掘美的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当下云南农村的教育困境。何顺学的《陈小西日记》最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是写给那些平平常常的孩子的书,记录的是关于真、爱和成长的故事。平平常常带来的温馨、简单、明了、细小、真实和日常,正是这部小说蕴含的力量。
《陈小西日记》是何顺学调动了自己久藏于心的童年经验和教师经验的精心之作,他不惮于揭开人生中沉重与丑恶的一面,将现实的沉重与儿童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及失望放在一起写,既感人至深,又能引发深长思考。此书所表现的生活面非常开阔、平白和淡定,那是用作者生命经验和时光的积淀完成的,能让读者看到相对完整的人生。
小说带有浓烈作者成长的自叙传的色彩,是作者心路历程的记录。作者从师范毕业以后,曾经到华坪县的山区学校当了多年的教师。得天独厚的生态自然环境,土壤的肥沃,淳朴而勤劳的农民、农作物的丰收带给人们的喜悦,陈小西对劳动的热爱,庄稼的健康成长,美好的生命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等等,构成一幅美好、安逸、祥和富足的乡村风俗画。《陈小西日记》里,恰恰与美丽的风俗画不和谐的是,生产力的落后,教育环境的恶劣,信息的堵塞,交通的闭塞,人们思维的滞后、保守和狭隘所导致了贫困。贫困不仅导致了山区孩子们物质和精神上营养的不足,也导致城乡发展不平衡、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教育的不公正和不公平。农村孩子的成功要比城市、城镇孩子付出许多倍的汗水和努力。比如山区学校没有明亮宽敞的教室,教师和同学们在危房里上课,生命安全都不能够得到保障,教室外面下大雨的时候,同学们听老师指挥,在漏雨的教室里搬动笨重的桌椅板凳的过程中,一块砖头砸在张春菊的脚趾头上,让张春菊的脚受了伤。
教师是教育的主导,学生是教育的主体,教育是有教师和学生两者形成的,两者缺一不可。而农村教育资源的匮乏,首先体现在农村教师队伍的困境中。当前,在中国有300多万的乡村教师,他们占了整个义务教育阶段教师总数的四分之一。作为在学校陪伴孩子们最长时间的人,老师不仅是知识的传授者,也是言传身教的人生导师。一位好的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是终生的。要真正撬动乡村学生的教育状况改善,对老师综合能力的培养至关重要。
小说里的李老师和张老师是作者心目中的好老师,他们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热情、睿智,充满了青春活力,教学上不拘一格。作者在《陈小西日记》后记日写到:“我想通过文中的张老师、李老师,让广大工作在农村的一线教师,找到一个教书育人的突破口,我还不敢说那就是榜样。在我十多年的农村教学生涯中,遇到过很多优秀的老师,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默默奋斗在教育的最基层,他们安贫乐道,他们睿智、高尚、正直,他们是农村基础教育的脊梁,他们才是榜样,他们是我心中的英雄。”教师,特别是农村老师都要是这样,基础教育就有希望了。李老师接替周老师的教学以后,了解到四年级的陈小西连一年级数学题都不会做的情况后,主动为陈小西补课,从最基础的补起;张老师和李老师利用活动课的时间,带同学们到大自然,培养学生热爱自然、尊重生命、热爱劳动的秉性。张老师在河水边教孩子们游泳课,教孩子们自救和救人……面对孩子们面临的困难,张老师和李老师让同学们积极面对,而不是回避问题绕开走;陈小西放学后可以快快乐乐地与张老师、李老师一起做饭聊天,潜移默化中学习到了许多课堂里学不到的知识,无意缩短了师生之间的距离,让陈小西扫除了心里的雾霾,增添了自信。如《留级生》陈小西爸爸说的:好老师就是“遇到一个明白的老师,只有自己明白的老师,才能教出来明白的学生。”张老师和李老师他们知道举一反三、抛金引玉的教学方法,让学生在大自然中学会发现美、感受美、表达美,切身地去理解诗词,寓教于乐。这样的老师充满了爱心,他们给陈小西等同学的影响是正面的阳光的,孩子们就向积极乐观的方向成长。
小说里也塑造有一些严重不合格的老师形象。在小说所塑造的教师群里,陈老师和周老师是不合格的老师。陈老师,是陈小西的叔叔,民办教师,先天不足,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陈老师就去教一、二年级的同学,后果是极其严重的。但在早年云南山区,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知识储备严重不足和教学经验匮乏,没有系统地进行过教育教学和专业知识的培训就上讲台。正如,老师自身没有一桶水,怎么以灌输的形式给孩子一碗水?且不论这一桶水是不是新鲜的,流动的、更新的,更不论除了白开水以外,老师能不能给孩子们喜欢的饮料和营养品;而周老师,是半路出家当老师的,对孩子要求太过于严酷,教学急于求成,不重过程只重结果,没有先进的教育理念,教学态度粗暴,教学方式简单而机械僵化……陈小西心目中的周老师常常这样发火:“我真的很着急、很生气,还非常累”,周老师常常用这些语言表达她的负面信息和负面情绪,从而也影响了孩子们的情绪。这样的老师带给陈小西的只有恐惧、失落和沮丧,因为陈小西在陈老师和张老师的教育过程中从来没有感受到成长的幸福和学习的快乐。周老师对学生个性的泯灭,对学生生命力的扼杀是毁灭性的,深深烙在陈小西的记忆深处:陈小西因为背不出课文《我要的是葫芦》第一次被老师狠狠打手心,背不出课文《葡萄沟》第二次被打手心:“手红肿起来,感觉到火辣辣地疼……”陈小西心里惧怕被老师第三次打手心,陈小西一见要背诵的课文就头疼,全身不舒服。在陈小西不能及时接受课本知识以后,周老师没有及时给陈小西慰藉和引导,让陈小西惧怕进教室、惧怕面对老师。这是惧怕面对自己的失败引起的。陈小西没有感受到一点点学习的快乐和美好,陈小西从留级生到逃学的后进生,在陈小西最需要温暖和鼓励的时候,老师只有讽刺和挖苦,陈小西失去了自信心,失去了对学习的兴趣,班集体和学校也失去了快乐美好的凝聚力,陈小西从留级到逃学,一个小女孩从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发展为“坏孩子”,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也是一个是恶性循环的结果。陈小西印象里的周老师“其实我最害怕的还是周老师,她骂起人来,让人感觉脑袋瓜一团乱麻,哪里做错了都不知道,往哪里改就更不知道了。”《领期末试卷》里周老师对考试不及格的陈小西和张春菊的吼叫,陈小西和老师之间,没有有效的沟通;《无奈的周老师》里:“以后啊,你们能做多少算多少,能学多少学多少,只要你们乖乖在教室里,安安静静听课,不做小动作,不打闹影响其他人学习,不逃学,老师也不为难你们了,你们好自为之,成龙上天,成蛇钻草吧……” 老师对陈小西和张春菊完全放弃了。这是周老师对自己教师职业的不尊重,对陈小西和张春菊等后进生的不负责任。周老师的行为,导致了教师的缺位,教师角色是枯萎的、失败的。老师的彻底缺位,会让他们产生叛逆、自我认同感低、不爱学习等各种问题。陈小西刚刚开始时,不会好好写生字,不能够流畅地背诵课文,对算数一窍不通,如果周老师能够手把手帮助陈小西写字,慢慢引导陈小西背诵课文,学会理解记忆,培养陈小西的自信心,那结果会怎么样呢?从《陈小西日记》里可以看出周老师作为一位教育工作者的失败。小说里的陈小西,父亲是队长,周老师等面对生产队长,始终有些敬畏和尊重。如果陈小西的父亲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农民,可能周老师等人更早就放弃了陈小西,让陈小西边缘化了。周老师等人的形象正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农村教育的贫困和艰难困境,照出农村教师的不堪和尴尬……正因为这样的教师,让许多学生辍学,他们自卑、敏感、委屈,不敢去学校,不会表达自己的感受。
作者在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情不自禁想起自己经历过的很多后进生的情景,小说里的许多情景同时也是作者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陈小西的眼泪是自己作为一位差生的眼泪,也是作者经历的那些差生的眼泪。他们也渴望成功,渴望得到老师和家长的肯定。一个特别糟糕的学生,内心一点也不快乐,作者亲眼看到过自己的哥哥被电烧死,性格的忧郁与童年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后进生首先因为成绩不好,被老师和同学歧视,被家长呵斥和批评,往往发展为问题学生,他们的童年一点也不快乐。
教育,要温柔对待每一个想要进步的孩子。这种教育取决于早期的家庭教育。素质教育的任务是要关注每一个孩子的全面发展,“每一个”和“全面”是实施素质教育的重点。在陈小西、张春菊等小学启蒙教育的阶段,种子的健康生长失去了土壤的养料,失去了必要的水分和雨露、阳光的保障:压抑、贫困和自卑的环境下成长的陈小西,小学起自然形成了敏感、脆弱、偏狭、紧张、自卑、冲动的性格,而性格是塑造人生的最重要的一张王牌。小说家是需要大心脏的,作者心怀苍生,想呼吁的正是:让每一个孩子都有同样的机会获得成功,这是公平;为先天不足的孩子“垫高”,提供合理的便利的条件,这是正义。从何顺学的精神历程来看云南农村的农民,祖祖辈辈的农民教师,贫困,愚笨,憨厚老实,知天命,积极进取,有改变自己不幸命运的强烈愿望,但与国家、时代的变化,政策法规的接受和实施方面是被动的,稍稍隔绝的,慢半拍的,被时代和社会拖着往前走的,精神能量是被动地一点点、一丝丝挤压出来的,从上往下挤压的。这样,精神方面的主观能动性、潜能还没有挖掘和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人物命运与社会制度之间存在唇齿相依的关系,小说的力量也来自这里。真实性,决定了何顺学小说的基本的叙述内容,就是自我经历以及和自我关系密切的生活。作者追求主人公一种内在真实:反映普普通通农村孩子的精神面貌,在不合格的老师教育下,无法与老师沟通的苦闷,自卑、软弱,惶恐等心理。《陈小西日记》作者要呼吁的是,教育应该是有温度的教育,教育是一个持续发展的过程,乡村教育的希望就在乡村老师手上给这些种子不断地浇水施肥,让种子生根、发芽、成长,进而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逐渐从量变走到质变的那一天。
《陈小西日记》是以一个小女孩的口吻叙述完成的。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人物、时间和地点等要素的介绍,简单明了、平和、日常和冲淡。农村小女孩陈小西的成长是天真的、淳朴的、朴素、自然、苦涩、充满了爱的元素来填充的,因此,作者的文字就向天真、淳朴、朴素、自然、苦涩和爱靠拢。
爱是作者创作的一个兴奋点,小说没有涉及重大敏感的题材,作者忽略了中国转型时期的大的变革,也忽略了云南山区随着大时代、大背景下的变革而引起的社会的、政治的、法律的、军事的、经济、教育等一系列改变,这些巨大的变革可能牵扯到命运、道德、宗教教义、社会舆情等重大的社会问题,可能牵扯到挣扎、焦虑、抗争、欲罢不能、生与死等重大的内心积压。作者用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来表现作者的生活态度和理想境界,渗透着陈小西等女孩健康的人性美。陈小西的童年视角,最大程度的呈现了农村女孩的世界,充满了童趣, 用童心来写,透明、轻盈、聪明、可爱,懵懂,没有污染的童心成为山区灵魂的象征。陈小西的生活围绕着村落,体现出一种童话式的道德观。
童年视角,成全了美;它规避了理性。《陈小西日记》记录了许多课本以外的知识,让孩子们在沈从文式的“在读一本小书的同时再读一本大书”,这本大书是社会,是生活,是大自然,是劳动。《背书》里陈小西与大花猫在一起的快乐情景;《蝉》里陈小西对蝉的细心观察;《榨汁机》里榨酿甘蔗的详细介绍;《掏野蜂蜜》和《养蜂蜜》对蜂蜜知识的探究;《杀年猪》杀猪的过程的观察和杀猪饭菜谱的介绍;《水牛的传说》全面介绍了水牛的知识,丰富而生动充满了情趣和知识;《藏獒阿黑》里爸爸对藏獒的介绍,要陈小西培养与藏獒的感情;《杂交水稻》对“常规稻”的介绍,有“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的深刻道理;《施肥》《放鱼苗》《芭蕉仙》《种包谷》《杀虫剂》《雷电》《放牛》《鸡枞的传说》《稻田鱼》《红心果》《碾房》等日记包括了云南农村劳动、生活的方方面面和点点滴滴,培养孩子对大自然和劳动的热爱,培养孩子的生活能力和动手能力;《六一儿童节》里有舞蹈基本动作的简介,有孩子们快乐的游园活动的记录;《初潮》李老师讲解了男生和女生的身体结构,让女孩子们学会保护自己“女生是身体是脆弱的,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陈小西日记》紧紧关注陈小西的自身,关注陈小西的所见所感所闻和所思,真实、贴切、自然。
捷克教育家夸美纽认为,感觉是儿童的第一位导师。何顺学的《陈小西日记》身体是在场的。当下儿童文学出现的危机之一就是儿童的身体生活被挤压甚至被剥夺,从而造成了儿童身体不在场。成人,包括家长和教师,往往对书本知识顶礼膜拜,抽离掉了在儿童成长中具有原点和基本根基意义的身体生活。正如朱自强所说“人类个体对世界客体的认识中,最为重要的是体验,而不是我们掌握的知识和科学……身体的感觉和实践是真正生活的基础,是第一生活,而书本文化和媒体文化是建立在身体基础上的第二生活。没有第一生活,第二生活难以确立。”
陈小西生活的地方——云南华坪这个地方的风俗,集中体现出社会发展和民族心理变化的轨迹。《灶神的故事》《上坟祭祖》里的民俗和民间传说,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坛神的故事》告诉人们,人要有精神追求,上天是公平的;《碓窝庙》父亲循循善诱陈小西要好好读书,知识是了解世界的钥匙;从《过年的由来》里,陈小西培养了读书的兴趣,再一次树立信心,决心做一个有知识的人;《水牛的传说》就介绍了水牛的知识,丰富而生动……《陈小西日记》展现出的这本“大书”,背后是以丰厚的民族文化作支撑的。
陈小西感情恬淡,性格柔顺,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都很爱她,关心她的成长,她是在爱的世界的成长的,她不仅仅接受了学校的教育,也接受了家庭的教育,大自然的家庭,所以她的心灵特别阳光和纯净,因此她只会用爱的眼光来对待别人,回报别人。陈小西的童年视角是真实的起点,不仅仅是物理时间的真实,也是至诚的起点。陈小西怎么经验,就怎么体验,就怎么表达。好的亲子关系,是教育的起点,扭曲的家庭环境,可能成为植如儿童身心的牢笼。正如曹文轩所说:“婴儿用他清澈的眼光看世界——省略掉复杂、丑陋、仇恨、恶毒、心机、计谋、倾轧、尔虞我诈。孩子看到的都是善,成人看到的都是恶,两者都是真实的。”虽然周老师对她不够负责任,最后放弃了她,陈小西也不憎恨,不埋怨,从来不做强烈反抗。美丽和谐的山村风俗画与落后贫穷没有构成尖锐的矛盾冲突。因为她们,世界变得透明、纯净。“钱理群说过,人的一生如一年四季,儿童时代是人的春天。春天就是春天,阳光明媚,充满梦想,要好好地过。用不着在春天的时候就让他知道寒冷的冬天。让他们过完一个完整的春季。钱理群先生懂得人性的底子、精神的底子到底怎么打。”
《陈小西日记》中的主人公陈小西,是普普通通小学生中的一位,她相貌普普通通,学习成绩也普普通通,是一位愚笨、善良、单纯和上进的农村小女孩子,她不完美,但是她一直很努力,她有梦想,她代表了千千万万正在成长中的小女孩子,她不是单数,是复数。许多读者可以在小说中找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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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书目】
(1)朱自强:《中国原创儿童文学与童年的身体生活》,原载《文艺报》2005年5月31日。
(2)曹文轩:《阅读是一种宗教》第29页,时代出版传媒有限公司,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3月第一版。
(3)曹文轩《文学能够给孩子什么?》,选自《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200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