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衣兰
很多年了,有一个男孩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滴溜溜的眼珠,圆圆的脸,还有什么时候都灿烂的笑容。我一直想写写他,但是,每当那个时候,心里总是一阵悸痛。因为我觉得,那样一个好男孩,本应有着和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的童年,但是……
大约二十年前,我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太行山深处的花溪镇小学,那是一个有着真山真水的美丽地方。山上有很多眼泉水,昼夜不停地汩汩流淌。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有皑皑的白雪覆盖山坡和田野,其他季节鲜花盛开,迎春花、柿子花、蒲公英、野菊花……花溪镇小学就在这样一个散发着花香的地方。
当时,我年仅十九岁,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初为人师,无论如何宽慰自己和反复练习与学生们初次见面的台词,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了。我本来预想,我的笑容会如花儿一样绽放。没想到当我站在讲台上,往下看到一个个黑脑瓜、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时,那些台词和笑容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我磕磕绊绊地自我介绍:“我……我叫……石……石小柳,你们以后就……就叫我石老……石老师好了。”然后就茫然地僵在了那里,心里又着急又恨自己,但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下面的学生也许受到了我的影响,一张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班里鸦雀无声,时间好像定格在了那里。
突然,好似平静的水面落下一颗石子,溅起一片水花。因为正当我不知所措地扫视教室的时候,看到一个脸上满是笑容的男孩,让我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松弛了。于是,受到他笑容的感染,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那堂课,我恢复了一个十八九岁年轻人的活泼。“我还是一个大女孩,为什么要那么老气横秋呢?”当我恢复自信后,调皮地想。
当我对着花名册点名时,知道了那个男孩叫穆子林,但我已经暗暗给他起了另一個名字:“爱笑的男孩”。笑容,就像是初春的一束阳光,它能划破坚硬的冰面,让溪流欢快地流淌。
讲完三年级语文上册第一单元后,我找几个男孩女孩去办公室,帮着撕下试题册的第一单元,让学生们做自测练习。其中,被我叫到的学生,有那个“爱笑的男孩”穆子林。因为临时有事,我需要到校外去一下,于是就让学生们单独在我的办公室撕试卷。
在回学校时,我看到路上有很多放学回家的学生。到了办公室,我推门进去,只见“爱笑的男孩”正坐在办公桌前写作业。他愉快地向我汇报:“石老师,试卷全都撕好了,其他同学已经把试卷带到教室,发下去了。我看您还没回来,办公室没锁门,我就边写作业边等您回来。”这个小家伙,不只是爱笑,还很细心呢。
但是,像我这样马虎的老师,估计也是很罕见的。我依然只是每日欣赏和赞叹着穆子林快乐的笑容,而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
一个月后,学校要进行大扫除,校长让班主任们布置下去,下午把劳动工具带到学校,包括小推车、扫帚和铁锨。我拟了一份学生们各自带什么工具的名单,上午第四节课快放学时在班里公布。
我准备先公布需要带小推车的学生名单,因为小推车是大件的劳动工具,在小村庄也算是一个家庭里昂贵的家业了。家长们总是担心小推车被孩子们砸摔、磕碰坏了,因此,布置小推车的任务最不容易。
我首先想到穆子林是一个很热心和负责的孩子,打算让他做个表率。于是,我朗声公布道:“同学们,下午要进行全校大扫除,咱们班需要带五辆小推车,剩下的同学一半带扫帚,一半带铁锨。带小推车的同学,我一一确认一下,看下午能不能带来。如果家里没有,再换成其他的同学带。穆子林,你带小推车,怎么样?”
“哄!”班里像突然有一个暖水瓶爆炸了一样,学生们哄堂大笑。有的捂着嘴笑,有的仰着头、露着牙看着房梁笑,有的双手拍着桌子笑,有的互相捶打同桌的肩膀,还有的因为大笑用力过猛,咳嗽个不停。我被笑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你们笑什么?这有什么不对吗?”
“老师,穆子林只有一只半胳膊,他怎么推小推车呢?”脸笑得通红的张小山忍着笑说。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紧张的不是布置不下去带小推车的任务,而是这会对穆子林带来心灵的伤害。当我惊慌地看向穆子林时,他的双臂放在桌子后面,无法看到他的胳膊。但他也如大家一样在笑,抿着嘴,好像比平时的微笑还更开心了。
我当即的反应是穆子林肯定是在用笑容和平静来掩饰内心的痛苦,被全班的同学当成笑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愉快的。于是,我赶紧安慰说:“穆子林,对不起,我先前不知道,你那次不是还帮我撕试卷了吗?”
“老师,穆子林是用左膝盖抵住试卷,用一只右手撕的。”说话的是那次同去撕试卷的韩月月,她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石老师,没关系,还要谢谢您。自从上学以来,老师们从来没有找我帮忙做过事情,是您第一次让我为班里做点什么。虽然我只有一只半胳膊,那次也帮大家撕了好多张试卷。”穆子林平静地微笑着说。
沸腾的班级逐渐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小脑瓜都转向穆子林,听他说话。
“您让我在学校里找回了自信。其实,在家里,我经常帮爸爸妈妈做很多事情,择菜、洗衣、锄地、赶马车……”穆子林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
现在,我突然间陷入为难的境地。“让他带小推车,的确不方便;不让他带,肯定会对他造成伤害。”我暗暗告诉自己,必须快速整理好情绪,尽快处理妥当。
班里平静得像是一池清水。
“石老师,下午我带小推车。我有一个办法,让小山帮我稳住车头的左侧,我推着右车把,我的右胳膊是很有力气的。这样行吗,小山?”穆子林恳切地询问张小山。
“行,肯定行!吃了午饭,我就去你家找你。”脸色已由红色恢复正常的张小山说。我注意到,张小山是一个长着浓眉大眼的男孩,还透着一股子刚毅。
我又怎么能拒绝呢?我也如张小山一样说:“行,肯定行!下午你带小推车。”
我看到,穆子林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白白的,像两粒洁净的小石子。
再后来,每当我去上课的时候,发现黑板比往常要干净很多,就好像用新墨刷过一遍似的黑亮。我好几次拿起粉笔写字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夸赞几句:“咱班的同学做事情非常仔细,连黑板都擦得这么干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某一个值日组做得这么好,后来发现这几天,天天如此。看来咱们班真是有良好的班风,希望大家继续发扬下去。”
有一天,我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娟秀的字:
石老师,黑板是穆子林每天用板擦擦过后,又用湿布擦洗一遍,他不让我们告诉您。老师,您别去问他,也别说是我告诉您的。 韩月月
在那一瞬,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其实我没做什么,只是因我的粗心,歪打正着地让他去做一个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情,但是他总在竭尽全力地把事情做好来作为回报。在迷蒙的泪光里,我清晰地感觉到作为一位乡村教师,我的价值正在一点点得到体现,因为,我似乎触摸到了教育的本质:教师,不仅仅是传道授业,还能让学生的内心变得更加自信和强健。
于是,我努力想着能为穆子林做些什么。
有一次,我去山上玩,看到一些很奇特的石头,莹白透亮,细腻光滑。我问一个放牛娃,他说那叫火石,两块石头摩擦,可以碰撞出火花。村庄里人家的灶台上都放着这种石头,如果临时短缺了火柴,就用两块石头摩擦几下,用火石的火花能点燃纸张,然后燃着柴火,就可以做饭了。
我选了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火石,慢慢地在一块粗糙的大青石上摩擦,把火石打磨得更加圆润光滑一些。趁学生们课间出去玩的时候,我把这块火石包在一张纸里放进穆子林的书包,纸上写着:
这块火石,你写字的时候,用来压住本子角。这样,本子不乱动,你就能写出更漂亮的字了。
期待你学业有成的人
山区的秋天很短,转眼间气温骤降,进入了寒冷的冬季。学校给每一个班级分了一堆散煤,也给每一位住校的老师分了一些,因为买散煤比买蜂窝煤便宜很多。校长让各班的班主任和学生们自己想办法,找来蜂窝煤机子,把散煤做成蜂窝煤。
看着这成堆的散煤,我两眼呆呆地直发愁。我从来没有亲自动手做过蜂窝煤,只会用长长的煤夹子夹着一块块买来的现成的蜂窝煤,放进燃烧得旺旺的火炉里,过一段时间,再把烧成灰白色煤灰的蜂窝煤夹出来,扔掉。
怎么组织学生们加工这么多散煤末子呢?
第二天是周末,我回家了,趁机向父母讨教了如何做蜂窝煤,并逐一记在纸上,唯恐搞错了,做出来的蜂窝煤不能燃烧。
我记录的内容可真不少,并且还有条不紊的。首先是蜂窝煤机子的尺寸和炉子的尺寸要相符,打出来的蜂窝煤放进炉子里才大小合适。其次,要搭配好做煤泥材料的具体比例,散煤、黏土和水的多少是关键。黏土太多,蜂窝煤燃得不旺,火容易熄灭;黏土过少,煤泥太干、太散,不容易拢到一起,即使做出来了,也不光滑,会不停地掉煤渣。
我做了两天精心的调研,整理出来两页做蜂窝煤的注意事项。虽然准备得很充分了,但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毕竟只是写在纸上的理论啊,谁知道做出来会怎样呢?我最担心的是那一大堆上好的散煤让我给毁了。如果做出来的蜂窝煤燃不旺,那我就罪孽深重了,北方的隆冬,教室里没有火取暖,那些学生们可怎么办?
周日返校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忐忑,思前想后,敢不敢动手做蜂窝煤呢?
傍晚回到学校,还没进校门,透过高大的铁栅栏,我惊讶地看到这样一幕:在我的办公室门前,铺了一地圆圆的蜂窝煤,原来那堆散煤没有了。
我赶紧小跑着去办公室后面的教室,发现三年级教室前面的空地上也同样整齐地晾晒着很多光滑的蜂窝煤,那一大堆散煤也不见了。
教室的门锁得好好的,整个校园里悄无一人。
当我返回办公室,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看到一行流畅、有力的红色粉笔字:“石老师,今年将是一个暖冬。”一个个字,像是一簇簇燃烧的小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发着红彤彤的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字排开。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那熟悉的笔迹,还会有谁呢,当然是那个“爱笑的男孩”!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倔强的男孩,脸上保持着惯有的微笑,用仅有的一只右手拿着铁锨,右腿帮着一下又一下地顶起铁锨,把散煤和黏土混到一起,又舀来水,一瓢一瓢地浇上去。那只完好的手,挥动起铁锨,把它们和在一起,然后把沾过水的蜂窝煤机按压在湿润的煤泥堆上,用力地按了又按。最后,一个个滚圆漂亮的蜂窝煤被小心地摆放在空旷的场地上。左边的那半截袖管,像是一面飄扬着的小旗,迎着冬天的风,陪伴着那个满头大汗的男孩,为他欢呼,为他蹁跹而舞。
那个冬天,我清楚地记得,是1998年的冬天,的确非常暖和。
后来,我去了很多个大城和小城,但遥远的花溪镇里的那个“爱笑的男孩”,仿佛一直都伴我走过万水千山。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