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琴
八岁那年的秋天,我跟着爸爸妈妈回到了美国。我们一路开着车,在著名的蓝脊山公路上驰骋。遮天蔽日的秋叶纷纷飞落,落成一地金黄。
我是在美国出生的,父母都是学习戏剧表演的留学生。亚裔演员在美国戏剧行业的就业环境并不太理想,主流演员大多是本土的白种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时,父母也曾回国待过几年。在我八岁的时候,他们接到了美国南部一所剧院的聘书,于是他们带着我再度奔赴美国。
在美国,父母可以把小孩送到学校读书,也可以采取“homeschool”(家庭教育)的方式来教育子女。我的父母就选择了“家庭教育”。由于工作原因,他们经常会参加巡演,从一座城市风尘仆仆地赶往下一座。我跟着他们东奔西走,就像是跟着卖艺的大篷车浪迹天涯。
爸爸妈妈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和另外两个美国同事共用一间厨房。平时去剧院工作时,他们也会带上我。我帮着制作布景的工作人员刷墙,帮着化妆室的姑娘们跑腿。剧院会在中场休息时向观众们兜售小零食,而我则一本正经地推着小推车在观众席中走来走去。柜台的女招待非常喜欢我,总是抓一把零食,慷慨地放在我手里:“杨杨,拿去吃!”
我塞了满满一兜零食跑到爸爸妈妈的宿舍对面。那里住着一个叫迈克的小男孩,和我年纪差不多。迈克的妈妈会烤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曲奇,因此我决定和她儿子建立牢固的友谊。我们常常坐在他家的台阶上交换零食。迈克给我曲奇,我则把兜里的零食掏出来给他——小熊橡皮软糖和香脆豆,有时还有牛肉干。
“又是橡皮糖和香脆豆。”迈克有些失望地嘟哝着,手指戳着软塌塌的包装袋,“我都吃腻了……我想吃薯片。”
我“嘿嘿”乐了:“你怎么不说你想吃满汉全席呢?”剧院的零食柜台当然不可能有薯片了,吃起来嘎巴脆,多影响别人的观剧感受啊。《悲惨世界》的艾波宁唱着气若游丝的歌,缓缓死在爱人的怀里,台下却传来一阵油炸味的“喀嚓喀嚓”,这场戏还怎么往下演啊?
“麻糊全席?”迈克一面蹩脚地模仿着我的发音,一面用幽怨的眼神望着我。我往嘴里又塞了一把曲奇,然后豪迈地在迈克肩膀上拍了拍,顺便擦了擦满手的碎屑。接着,我撕下半张餐巾纸,龙飞凤舞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推到迈克面前。
“你好好收着这个,”我语重心长地说,“这是我的绝版签名。等我将来成了出名的演员,这个签名能换10包薯片。”
“可你都没上过台——你就是个零食贩子。”迈克诚实地说。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孩子说话就是口无遮拦。我决定不跟迈克一般见识,转而问道:“知道李小龙吗?知道成龙吗?”
“知道!知道!”迈克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瞒你说,我也是会中国功夫的人。”我开始漫无边际地胡诌,“他们将来也会挑我去拍电影的。”
為了增加说服力,我跳起来对着空气打了一套王八拳,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一声气壮山河的 “嘿!哈!”。打到激动之处,我忽然一个趔趄绊倒在了地上。但我丝毫没有慌乱,而是就势倒向一边,满面痛苦地对迈克说:
“快!我中了敌人的暗算,快把你的功力传给我!”
迈克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唉,这就是文化差距。想我在国内的时候,只要振臂高呼一声,弟兄们就会纷纷跑过来,用汗津津的双手抵在我的后背上开始运功。我又朝迈克喊了两遍,他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激动地向我跑来。
他跑过来的时候太激动了,双手重重一推,害得我从马路牙子上一头栽了下去。
事后,我慎重思考了一下:为了吃点零食就打一套武术,实在太累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搞搞创收,开拓开拓我的私人业务,这样我就有钱去买其他零食了。
因为每个周末都有演出,所以剧团常常在周一休息,后台一个人也没有。我决定就地取材,发展一下旅游业务。我在社区的公告栏里贴上了手写的告示:
“杨杨·张的剧院奇幻之旅。注意:由于行程过于刺激,特此设立年龄限制——12岁以上的孩子禁止进入。”
我把告示贴出来,反复读了两遍,觉得十分满意。我自然是经过慎重考虑的——12岁以上的孩子,基本进入了青春期,那我就糊弄不住了。
每个小孩要交50美分的入场费,然后在我的指令下排成一排,庄严肃穆地走到后台去转一圈,近距离感受戏剧演员的生活。只有一个小女孩从来不用交钱。她的名字叫安吉丽卡,住在我们剧团附近。她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头发最红的人——每一根头发都闪耀着饱满的金红色,皮肤却像纸片一样白,好像鲜艳的头发把所有养分都吸走了一样。
我认定她是天底下第一号大美人,于是我免除了她的入场费。她对我的示好表示十分受用,经常抛给我一个妩媚的微笑,露出正在换牙的小豁口。她的鼻子旁边散落着几颗俏皮的雀斑,像是香喷喷的小芝麻。我们的友谊发展得如火如荼,安吉丽卡很快就开口邀请我去她家喝下午茶。我怀着激动的心情敲开了她家的门。她领我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周围摆着一圈毛绒玩具。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她郑重其事地说,同时在我面前摆好了漂亮的小餐具。“随便吃吧!”她热情地招呼我,“想要一块红天鹅绒蛋糕吗?还是梅子布丁?”
“可是……这碟子里什么也没有啊!”我咽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
“这是过家家,需要的就是想象力。”安吉丽卡对我的榆木脑袋表示了不屑。紧接着,她优雅地翘起兰花指,在空空如也的茶杯里搅了搅,装作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哎呀,奶油放得太多了!”
离开她家的时候,我的肚子更饿了。不过这点饥饿不能磨灭我心中的热情,我决定给她写一首动人的诗来表达我的爱。我去求爸爸妈妈教我写诗,但他们急匆匆地赶去剧场工作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决定借鉴莎士比亚的著作。我撅着屁股从架子上搬下一沓厚厚的剧本,从里面翻找着关于“爱”的单词。终于,我找到了一首不算太长的爱情诗,这首诗是这样开头的:
“我要在您的门前用柳枝筑成一所小屋,
不时到府中访谒我的灵魂;
我要吟咏着被冷淡的忠诚的爱情的篇什,
不顾夜多么深,我要把它们高声歌唱……”
一气呵成地抄完后,为了显示这确实是出自我的一片真心,我在空白的地方画满了夸张的心形图案。然后,我把这张花花绿绿的纸送到了安吉丽卡的手里。
第二天,安吉丽卡就来剧场找我了。剧场的工作人员都冲我嬉皮笑脸,暗暗伸出大拇指。我不去理会他们的挤眉弄眼,而是拨弄了一下头发,露出成熟男人的微笑,翩翩然向我的爱人走去。我以为她一定被我优美的文笔感动得一塌糊涂,谁知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到了我面前:
“奥丽维娅是谁?是不是你的新女朋友?”
“奥丽维娅?什么奥丽维娅?”我一头雾水地问。
“你还要撒谎!”她愤慨地说,把那张画满爱心的纸扔在我面前,转身跑开了。我把纸捡起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首诗的全文原来是这样的——
“我要在您的门前用柳枝筑成一所小屋,
不时到府中访谒我的灵魂;
我要吟咏着被冷淡的忠诚的爱情的篇什,
不顾夜多么深,我要把它们高声歌唱!
我要向着回声的山崖呼喊您的名字,
使饶舌的风都叫着 ‘奥丽维娅。
啊!您在天地之间将不得安宁,
除非您怜悯了我!”
这原本是《第十二夜》中维奥拉向公爵小姐奥丽维娅求爱的诗。我只看了开头两行,就稀里糊涂地一气抄完了,根本没注意到里面出现了奥丽维娅的名字。从这天起,安吉丽卡就再也不肯和我说话了。我追悔莫及,为自己苦涩地长吁短叹。
她也不再邀请我去喝她的虚拟下午茶了。对于这一点,我倒不太遗憾。
我只能全身心地投入到我的导游事业中,以此减轻我的悲痛。迈克也来了。他吸着鼻涕,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
“我没有钱。”他说,“但是我妈妈明天要烤苹果派,你可以一起来吃。”
我带着迈克和其他小孩参观剧院里的“Ghost light”——鬼火灯。美国的剧院里永远留着一盏彻夜不熄的小灯,一是出于安全考虑,二是对鬼怪传说的尊重,所以被称为“鬼火灯”。
“如果这盏灯忽明忽暗,就说明不祥即将降临!”我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把故弄玄虚的气氛推到顶峰。看到孩子们睁大双眼、注意力紧绷成一条弦的时候,我悄悄用脚尖踢了一下连接鬼火灯的电线,“鬼魂要发怒了!”
这家剧院已经建立了很多年,鬼火灯的电线也开始老化了。只要我踢一踢电线,灯泡就会跟着一闪一闪,发出一阵“嘶啦嘶啦”的电流。小孩子们吓得叽哇乱叫,慌不择路地从门口跑了出去。而我心满意足地坐下来,数数今天又挣了多少硬币。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我攒了满满一把硬币,拿到银行去换了一张10美元的绿钞票。10美元!我还是第一次摸到这么大面额的零花钱!我陶醉地嗅着钞票特有的油墨味道,让金钱的气息尽情地“腐朽”我的身心。
回家的路上,我一路哼着小曲,心里盘算着如何使用这笔巨款。到了家门口,妈妈正站在公共厨房里,和爸爸略带忧虑地说着什么。
“这个月的账单……唉……”
我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账单”这个词就像紧箍咒一样,会给好心情套上忧愁的枷锁。我低着头思索了很久,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10美元的钞票,恋恋不舍地看着纸钞上汉密尔顿的肖像。终于,我悄悄打开妈妈的钱包,把这张钞票放了进去。
过了几天,剧团开始排一出新戏——亚瑟·米勒的戏剧《吾子吾弟》。剧里需要一个小男孩的角色,我积极报名,在团长面前毛遂自荐。我又唱又跳,使出了全部看家本领。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表演胸口碎大石时,团长和蔼地对我说:
“杨杨啊,我们已经在教堂的唱诗班里选好一个小演员了。”
钦定的小演员是一个9岁的黑人小女孩。小女孩演小男孩的角色很常见,因为小女孩能说会道,往往比同龄的小男孩成熟得多。我时常酸溜溜地捧着剧本,一字一句紧盯著她排练——哼,这里背错了台词;哼,那里表情不到位。总而言之,我演得绝不会比她差!
也许是我的执念过于强烈。演出的最后一个周末,小女孩忽然得了流感,只能在家隔离静养。只剩两场表演了,到哪里去临时找一个替补呢?
“我我我我我我!”我激动不已,“我每场彩排都看过——我记得住所有台词!”
这部剧里小演员的戏份并不多。团长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赶鸭子上架,把我赶上了舞台。尽管我在台上的声音有些颤抖,还背错了一个单词,但是当我跟着其他演员一起接受观众的掌声时,我的虚荣心简直像气球一样爆炸了。
我带着巨星的风采从台上走下来,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既然已经是演员了,有没有免费的赠票?”剧团往往会给演员们留出几张戏票,让他们邀请亲友前来观看。
团长哈哈大笑起来。“当然咯!”他戏谑地说,“福利待遇不能少嘛!”
当天夜里,我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第二天的赠票,准备给安吉丽卡写信。尽管我曾经做过傻事,但我现在功成名就了,她说不定会原谅我,重新把我纳入她的石榴裙下。我要邀请她全家人都来看明晚的最后一场演出,目睹一颗戏剧新星的冉冉升起。
就在这个时候,爸爸妈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门缝里隐约传来他们的声音。他们总是用中文争吵,这样同住的美国室友就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了。
“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东奔西跑……做完了这一茬的活,还不知道下一份工作在哪里……就算回到美国又有什么用?在别人的国家当二等公民……”
我忧心忡忡地竖起了耳朵,可是他们的声音压得越来越低,直到再也听不清楚。他们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明白,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什么烦心事,这让我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安慰着自己:所有的烦恼一定会找到解决的方案。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快乐的事情——明天一早就去敲安吉丽卡的房门,再加上明天晚上的演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活总是充满崭新的希望。
慢慢地,我又快活起来了,重新打量着桌上的信纸——这次我不会再去照搬别人的辞藻了。我咬了咬笔头,在摊开的纸面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行字:
“My dearest, Angelica (我最亲爱的,安吉丽卡) ……”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