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
不同的民族在开发身体的经验上有非常不同的特性。譬如,提到西方的舞蹈,以传统来讲,我们立刻想到的就是芭蕾舞。芭蕾大概是17世纪从法国的宫廷流传出来的,为了表现宫廷的优雅礼仪,他们练出一种踮起脚尖走路的碎步,后来就慢慢发展出芭蕾这样的艺术形式。我们会发现,芭蕾对身体的要求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在脚,特别是在足踝。
人的小腿与脚掌是一个垂直的关系,可是芭蕾开发的经验是违反人体自然状态的,它要求整只脚立起来,做这个动作非常难。尤其是西方芭蕾舞里面的女舞者,穿起舞鞋直立以后,整个人几乎就是一条直线,脚掌与地面几乎完全垂直,她跟地板的接触点只有脚尖。
那么她美在哪里?
我们知道,脚掌踏在大地上,我们叫踏实;可是如果把脚尖踮起来,意思就是说,我希望追求一个往上飞扬的东西。
学芭蕾的女孩走路都是八字脚,她们的身体很瘦,脊椎基本上是往上提的,这是每天进行基本功训练的结果。不同的文化会发展出不同的身体美学。
我们欣赏芭蕾的时候,觉得舞者身体最美的是往上飛起来的力量。往上飞的时候,舞者的足踝非常美,姿态有点像鸟的飞翔,所以芭蕾舞剧《天鹅湖》很有名,里面的动作基本是在模仿鸟的飞翔。在那些有名的芭蕾舞剧里,常常有一个动作——扮演王子的男舞者把扮演公主的女舞者托举起来,两个人的身体变成一条往上的弧线,是一种升起来的感觉。
而在中国的舞台上,你很少看到一个男舞者把女舞者举起来。我不能想象《白蛇传》里的许仙把白娘子举到天上去,因为我们的文化中没有这个部分。在东方文化里,我们不太追求身体的垂直线,而是追求水平移动的美。比如中国传统剧场里的“跑圆场”。这种移动的形式跟西方往上飞翔的美形成了两种非常不同的感动力量。
芭蕾的基本功,常常在做提气,让气息往上升,然后将整个身体往上拉。可是在传统的中国剧场,演员练功的时候常常是蹲马步,往下沉,沉住气。这是两种很不同的训练方法。
这种审美的差异在建筑上也有体现。西方代表性建筑——大教堂,都强调垂直线,是往上飞起来的。中国的建筑很少强调垂直线。北京的紫禁城,最美的线条基本上是水平线,比如屋顶的水平线。人的身体也稳稳地踏在地平线上,所以东方人的身体呈现出一种稳重、稳定。
(王传生摘自《广州日报》2018年8月11日,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