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

2018-09-26 10:21冯桂林
山花 2018年7期
关键词:金丰戴斯厂长

冯桂林

如果我不是遇到戴斯年,我永远也不会懂得绅士和男人的区别。

戴斯年想为他们家族公司旗下的五星级酒店的员工订做制服,通过我的朋友邹宁找到我香港湾仔的金丰有限公司,秘书把他领进我的办公室。

戴斯年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差。五短身材,五十岁不到的年纪已经头发花白,高度近视的眼睛在啤酒瓶底厚的眼镜后面眯成一条缝,白衬衫裹着的大肚子从黑西装中间挺出来,像一只企鹅。

“我系戴斯年,我揾冯生。”他先开了口,很有礼貌。

“你好!我系冯生。”我伸出了手。

“你好!你好!”他接过我的手握住,怔了一下,“你边度人啊?”

“我系上海人。”

他突然甩开我的手:“喔唷,大家上海人,讲啥头命的广东闲话?”我俩一阵哄笑。

他递上名片,我一看:香港戴氏实业集团有限公司,戴斯年,副董事长。

戴氏实业是香港家喻户晓的上市公司,我抬起头重新审视着戴斯年。戴斯年连忙说:“公司老板是我大阿哥,我们家六兄妹,我最小,只好做点跑腿的事。”

戴斯年一挥手说,做制服这种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我们吃饭,白相。

我们约了晚上六点半在铜锣湾洛克道的富豪饭店吃饭,我从公司坐地铁过去只有一站路。我掐准时间到达时,恰好一辆奔驰敞篷车在饭店门口停了下了,戴斯年从驾驶位下来,急匆匆越过车头,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一个女人搭着他的手下了车。戴斯年把车交给泊车侍应,用手指点了点挽着他手臂的女人向我介绍:“江雨桐,我的女朋友。”我们互相问了好。

江雨桐,看上去三十岁不到,不对称的过耳短发,一边向前盖住半个眼睛,另一半却掖在耳后,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令人想一探究竟。她穿着珍珠白的无领套装,碳灰黑的滚边镶嵌在领口、袋口、袖口、脚口、门襟,白不耀眼,黑不极致,她脚蹬白皮黑跟的高跟皮鞋,我领教了香港女人的品位。

江雨桐看上去比戴斯年高了半个头,气场却盖不过丑陋的戴斯年。我们一进门,侍应们立即围上来,异口同声喊道:“戴生,晚上好!”戴斯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双手抬起,就有侍应把他披在西装外的风衣从背后脱下拿走。

侍应把我们领到桌子边,江雨桐走向桌子的同时戴斯年已经把椅子搬后一步;江雨桐坐下的同时戴斯年已经把椅子向前一步送到她屁股底下。

我们三人坐定,侍应躬身问:“戴生,今日食点咩吔?”却不提供菜单。戴斯年说了句:“都系自己人,簡单嘀。”算是点完了菜,戴斯年把这儿当自家饭堂了。

侍应拿了瓶红酒过来,倒入醒酒器。我拿起酒瓶,看那标牌“奥比昂酒庄,1982”,我问:“为什么选1982年呢?”戴斯年说:“1982年是法国波尔多地区天气最出色的年份,所以品质最佳。”现今是1995年,这沉睡了十三年的红酒在醒酒器中与空气接触后苏醒了过来,此时已经芬香四溢了。

侍应给我们每人杯中倒了一撇酒,我拿起水晶杯晃了几下,在灯光下,杯中那晶莹剔透,犹如红宝石一般的液体宣示着酒红色的高贵。

戴斯年举杯:“冯先生,来,为我们相识干一杯。”江雨桐也举杯对着我,我慌忙中把酒杯送上去,水晶杯轻轻相碰,“咣”“咣”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我喝了一口,让酒浸没舌苔,红酒的果香甜涩的味道在舌尖处蔓延开来,酒入肚,有股醇厚通过血管升上头,脸上微热,果然好酒。

戴斯年一饮而尽,把空杯放在桌上问:“冯先生来香港几年了?”“五年了,可是广东话还是讲不准,让你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自嘲完问:“你的广东话讲得很地道,你来香港几年了?”戴斯年略一沉吟说:“有十几年了。”“家人呢?”我接着问。戴斯年说:“老婆老早离婚了,女儿在加拿大读书。”

我扫了一眼江雨桐说:“哦,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戴斯年也看向江雨桐,见江雨桐正冷眼斜视他,便移开目光,说:“这不急的咯,等两年吧。”我觉察到了微妙,便刹住话头,举起杯底的剩酒说:“来,我敬你们两个。”大家目光又回到了拿起的酒杯上,江雨桐一仰脖子,率先把酒倒入喉咙。

冷菜上来了,每人一小碟,碟中有卤味三拼和三蔬,分别是鸭胸、鸭掌、鸭胗,冬笋、莴笋、芦笋,每样只有两小片。要放在平时,我用筷子往嘴里一扒拉,也就一口闷,现在也只能学着他俩一片一片数着吃,还时不时地放下筷子,用餐布在嘴唇上碰一碰。

上例汤了,侍应将瓦罐搬上桌,用勺子伸进去将汤滗出,每人分一小碗,看着他俩喝汤用小调羹一下一下送入嘴中,我实在嫌费事,便端起碗一口喝完。

戴斯年喝了半碗汤,把调羹放在一边就不再喝了,头转向我说:“听邹宁说,你白手起家,生意做得不错,早就想认识你。”我回道:“做服装呀,小生意,不能和你们公司比……”“哎!”他打断我,“你不能这么说,香港上市公司利丰,ESPRIT都是做服装的。”他摇了摇头又说:“我们公司再大,也是大哥的,我早晚要自己独立出来,到时再向你请教。”说着举杯和我单独喝了一杯。

我又瞧了一眼江雨桐,觉得冷落了她,正好江雨桐把挡住眼睛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我才一睹庐山真面目。她天生长眉,丹凤眼,鼻梁挺括。她举止得当,坐姿优雅,静听着我们讲话,从不插嘴。

主菜上来了,每人一个四头鲍鱼。饭店经理亲自端上来,说这些日本吉品鲍是他们饭店的箱底货,专门招待贵宾的,一般客人只供应南非干鲍。经理为每个人摆好了刀叉,说了声慢用,就退去了。

戴斯年的刀功竟然比江雨桐还好,能把鲍鱼切成云片糕一样薄。我则切成三大块,用叉顶着,一小口一小口啃,鲍鱼糯黏韧弹,是任何鱼肉无法比拟的。吃在嘴里,反复咀嚼,不舍下咽。

戴斯年叫了每人一小碗白饭,随饭上来一盘白灼生菜,我学着他用鲍鱼汁拌饭,鲜美无比,竟还想来一碗,可惜鲍鱼汁没有了。

江雨桐没有吃饭,只吃了几片生菜。

饭毕,每人一份水果,西瓜、蜜瓜、木瓜、哈密瓜,各一片,四种不同的颜色,切成同样大小的尺寸。

这时,江雨桐起身,说了句上化妆间。戴斯年看着江雨桐离开的背影,转头对我说:“结婚做啥啦?好不容易离婚,再弄个人回来管着我啊?”他把椅子搬了靠近我问:“你离婚了吗?”“没有啊!”“那你有女朋友吗?”“没有啊!”戴斯年瞪大眼睛看着我,用手指频频点我:“你白活了。”

戴斯年用手掌指向桌子上的空碟说:“鲍鱼好吃,天天给你吃,你要吃吗?不要吃的呀。”他自问自答后,用手背在我的胸口敲了几下说:“女人要换的呀!”

侍应拿来了账单放在桌上,戴斯年看也不看要签字,我抢了过来说:“我付吧。”戴斯年说:“他们不会让你付的,他们月底向我们公司结账。”我看了一下账单,一万七千元,脱口说:“吃顿晚饭太贵了吧?”戴斯年不以为然:“钞票赚了做啥?不就是要享受生活吗?”说完,他偷瞄了一下左右,把脸凑过来,用手捂住嘴唇,压低声音说:“各种女人味道不一样的!”

江雨桐出来后,我们便离开了饭店。在分手时,戴斯年说:“翡翠戏院明天上映好莱坞大片《虎胆龙威》,我们一起去看晚上七点档的?”我说好的。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公司吃了一个四宝饭的盒饭,又是坐地铁一站路到了铜锣湾的翡翠戏院。我第一个到,接着江雨桐也到了。她今天穿一袭露背粉红色连衣裙,背一个暗红色的方形包,脸上淡妆,却烈焰红唇。她见我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打转,便问道:“好看吗?”“嗯,好看,就是这个包不好看,皮质粗糙,款式古板,色彩暗淡,应该换一个靓丽一点的。”她低头看了看包说:“爱马仕就是这个风格。”我说:“没听说过,我只知道LV包是最好的。”她莞尔一笑。

戴斯年一直没到,打他手机也不接,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电影开始放映了,江雨桐说算了,不等了,我们进去看吧。

电影一开始就是纽约第五大道酒店爆炸的火爆场面,我们被吸引了。接着,布鲁斯·威利斯挂着牌子站在黑人区,脸上露出招牌式的忧郁深沉的表情。江雨桐在黑暗中用胳膊碰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说:“其实,你的神情和他很像,我喜欢深沉的男人,酷!”

继续看电影,半小时后,我发觉江雨桐低头睡着了,我推她:“怎么睡着了?”她却眼也没有睁,说:“借你肩膀靠一靠。”说着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调整好坐姿继续睡。

我的脸颊摩挲着她的头发,久违的发香和她的鼻息直冲我脑门,我一阵晕眩,无心看电影。电影快结束时,她终于醒了,她坐直身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抹去流下的口涎。我问:“你怎么了?昨夜没睡?”她说:“让他折腾了一夜,这个变态佬。”我不敢再问下去了。

出了电影院,正下着雨。她从包里拿出折叠伞,撑了起来,我们并肩往的士站走去。她见我在伞外淋雨就说:“进来啊,淋雨干什么?”我说:“雨不大,没关系。”她不容反驳地说:“过来!”我靠了过去,保持着距离,两个人都有半个身子淋到雨。她用胳膊撞了我一下嗔道:“让女孩子帮你打伞啊?”我慌忙接过雨伞,她腾出来双手抱住我的胳膊,两人都挤进了雨伞。我的胳膊深陷在她胸前的两团肉中,两面夹击的柔软使我顿时呼吸急促,步履艰难起来。但我立即把那一点欲望的火星给掐灭了。朋友妻不可欺,这是不可触碰的底线。

戴斯年告诉我戴氏集团将在周六晚上七点,于湾仔会展中心举办成立30周年庆典,邀请我参加,香港上流社会很多名流都会参加。

这天下午,我特地去了金钟太古广场买了一套皇家御用的KENT & CURWEN 牌子的西装,两万多元,原本不舍得花这么多钱,但是,自那天富豪饭店一万七千元的晚餐后也就想通了。

晚上六点半我就到了会展中心,刚在门口桌上的签到簿上签了字,就碰到了戴斯年。他把我领进偏厅的沙发上坐下,侍应已经一只手托着盘子走上来,一只手放在背后。戴斯年从托盘众多高脚杯中抽出两支香槟酒,说:“今天的场合应该喝这个。”我喝了一口这种黄色的葡萄酒,满口苦涩,皱起眉头。戴斯年说:“这是二次发酵的气泡葡萄酒,香槟地区出产的才能叫香槟酒,其他地区只能叫气泡酒,你喝几口就会习惯的。”

我正想起身去拿杯橙汁,戴斯年把我按下问:“那天看电影怎么样?”“电影很好看,你怎么不来?”我说完这句话,想起江雨桐头靠我肩膀睡觉和同撑一把雨伞,有点心虚。戴斯年暧昧地笑着:“我存心不来的,为你们俩创造条件,你喜欢她吗?”我愣住了,心中快速猜测戴斯年的用意:试探?警告?然而,我在戴斯年的眼神中分明看到了诚意,我以攻为守:“你帮帮忙好吗?朋友妻不可欺的。”戴斯年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认真起来:“你以为你在水泊梁山啊?还朋友妻不可欺呢?现在已经是换妻的年代了。”

我脑袋一片空白,戴斯年的脸上又出现了诚意:“就算你帮我忙好吧?这个女人已经跟了我三年了,现在吵了要结婚。”

我正无语间,戴斯年突然恭谨地站起来。他大哥进来了,身边跟着穿黑西服戴耳麦的保镖,他大哥叫戴斯礼,是港督授勋的太平绅士,70岁,身材偏高,不像戴斯年。一件毛麻混纺的麻灰色西装,经过拔烫工艺和体型严丝合缝,就像蝉蜕下的壳和蝉那么合身,脖领围一条丝巾,白裤子白皮鞋,时髦而不失庄重。再看一眼我的传统西装套就显得土气了,就像香港房屋中介的打扮。

戴斯礼走过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我连忙叫:“大哥好!”其实,他年齡比我爸还大。戴斯礼用已经生疏的三十年代的上海话说:“侬是小弟的朋友,来捧场交关感谢!”保镖把从耳麦中收到的信息告诉戴斯礼:“湾仔警署署长查理到了……噢,霍英东到了。”戴斯礼和保镖说了句话又转向我说:“今朝人霞企多,怠慢了,小弟陪陪。”说完话转身走了。

我完全被这位超级富豪的气派和太平绅士的风度征服了,虽然他只和我讲了两句话。我决定,要像他那样友好地对待每一个认识的人。

我和戴斯年走进大厅,有一二百人之多,人们手里拿着高脚杯或者雪茄,三五成群地交谈、寒暄。我感到一种压力,我不配这种场合,不敢走进去融入人群,再说,我的广东话别人一听就是“新移民”,港英时代的香港人鄙视北边来的“表叔”。戴斯年虽然广东话比我好,但他的身份必须冠上“戴斯礼的弟弟”才行,他也不想走入人群。

我俩坐在大厅边上的沙发上,戴斯年指着大厅的人群说:“这些香港赤佬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比我们早到香港,其实,上海人比他们聪明多了,不會输给他们的。”我向戴斯年投去敬佩的目光,没想到,他竟如此自信,比我强多了,我比他小,真可以把他当兄长。戴斯年继续说:“我大哥同意我从家族公司分出一部分医疗器械生意,我已经做了几年了,我一定要让我自己的公司上市。”听到这里,我已经对戴斯年从敬佩变成敬仰了,我转过身来,正对戴斯年的侧身,像学生聆听导师的教诲。

戴斯年见我听得认真,便也转过身来说:“其实你也可以上市的。”我吓了一跳:“我哪里行啊?”戴斯年摊开手掌扫了一圈人群:“其实,他们中的一半人,生意还不如你呢,做生意不能死做,上市,资产能翻几倍,去白相人家的钞票。”我依然不开窍,说:“就凭我公司现在的规模,上不了市的。”戴斯年开导我:“这有什么关系?业绩都可以做的啊,上市就是要讲故事,讲一个骗得了人的故事。”

戴斯年想了想说:“这样,明天我叫毕马威的董事耿先生出来一起吃饭,把你的公司包装一下,毕马威知道吧?世界四大会计师楼。”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我觉得,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有点自卑。我把侍应招过来,拿起一杯苦涩的香槟酒,一饮而尽。

晚上,我回到炮台山的家中,戴斯年的话如同在我的脑海中扔下了一颗石头,掀起了巨大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展开来。我没有想到,生意可以这样做。我坐在落地窗前看着维多利亚港美好的夜景,近处是大楼的灯光、霓虹灯、渔火。很远的地方是一片黑暗的虚无,然而,能看到一闪一闪的灯塔的光。

如果戴斯年关于生意上的话题只是在我的脑海中投下了一颗石头的话,那么他关于女人的话题却是把我内心深处封闭的地壳打破了,对女人的欲火就如同火山爆发一样不可收了。

我不得不承认,戴斯年关于女人的话讲得有理,我也不得不承认江雨桐对我有吸引力,但,我无法确定江雨桐是不是对我有意思?仅凭她头靠在我肩上还有把胸顶着我胳膊?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请毕马威的耿先生吃饭,当然也包括戴斯年和江雨桐,我可不想在富豪饭店吃得那么“简单”,我选在了铜锣湾的富临海鲜火锅饭店。

我和戴斯年、江雨桐一起走进饭店,饭店足有两千平方米的大厅里桌桌爆满,人声沸腾。我们之间讲话也要大声喊才能听到,我看到戴斯年皱了下眉头。

我自己去海鲜池点菜:一条两斤的东星斑、一斤基围虾、烧味拼盘、烤乳鸽、大鲍翅、焗龙虾……,总共才三千元。我挖空心思想点得丰富些,可是,饭店服务生说:“够了,吃不了的,先点这些吧。”

我们刚坐下,耿先生也来了,耿先生和我一样,穿着西装套装,香港人,四十岁左右。戴斯年帮我们介绍过后就和他一直谈事情,看得出他们很熟。江雨桐今天穿米色雪纺长衬衫和黑色紧身裤。

戴斯年说今天喝啤酒,服务生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我们自己把酒杯倒满,先干了一杯,吃了一点上来的冷菜,就进入了正题。

耿先生问了我公司最近三年的生意额和利润情况后说,要到我的香港公司和上海公司看全部的财务报表,我同意了。耿先生告诉我上市的前期费用要两千万元,包括审计、包销等所有费用,我也同意了,这是行情。戴斯年说如果上市成功,他要占百分之十的股份,是他和耿先生的,我没有同意,要讨论。

我们三个人就像工作晚餐,桌子上放满了一些上市的文件,没顾得上吃菜。江雨桐一个人在喝闷酒,我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已经延伸到了脖颈,也许是酒的作用或者是被长时间冷落的原因,江雨桐一反常态竟在饭桌上插嘴了:“我说,吃饭可不可以不要谈工作?”戴斯年像不认识江雨桐一样看着她说:“你不要听,你回去!”“回去?你需要我时就当我是工具,不需要时就半个月不理我,我跟了你三年,这种日子过够了!”江雨桐把啤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杯子里的酒溅到了文件上,耿先生拿纸巾来擦。戴斯年一拍桌子:“过够了就分手,我也过够了呢。”

我和耿先生尴尬地坐着,江雨桐拿起酒杯,一口喝下去,来不及下咽的酒顺着嘴角流到衣服上,然后,拿包起身就走。戴斯年怔了几秒钟,对我说:“去追她,把她送回去好吗?”

我追了出去,江雨桐果然喝多了,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蹲在路边吐起来,等她吐完,我拦了一辆的士车,把她送到家里。

一进门,江雨桐说:“我没事了,你走吧。”“那你自己当心。”我说着走到了门口。江雨桐改变了主意:“你别走,陪我说说话。”我又回到屋里,我乘势走着看了房子,两室一厅,有一百二十平方,在香港算是大房子了。

我俩在三人沙发上坐了下来,江雨桐说:“今天让你看笑话了。”“酒喝多了很正常啊。”我宽慰她后又恭维她,“房子不错啊!是戴斯年买给你的?”“屁!”江雨桐被激怒了:“他买给我?这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妈已经去世了,爸再婚去了加拿大。”“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私事。”我突然觉得我八卦,怎么问这些?说明我在心里关注她,想知道她的事情。

江雨桐挪过身来,又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于是用手搂住她的腰。就这样坐了好一会,江雨桐动了一下身子,把脸窝在我的脖颈下,我禁不住抬起手抚摸着她那白皙丝滑的脸庞,看着她领口内雪白的山坡和深不见底的沟壑,再也不能自制,便把手在她的衬衫外拿捏住双峰,我们的唇合在一起,啜饮着对方。这时,我的血脉偾张,天皇老子也不顾了,一下子把江雨桐扑倒在沙发上,手伸进她的衣服内。就在这一刻,江雨桐按住了我的手,把我推开。江雨桐坐好,竖起一根食指,在自己的眼前左右摆动着说:“不——行,不——行。”就像拒绝小孩冬天里要吃冰激凌的要求。我疑惑地看着她:“怎么啦?”江雨桐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我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和第二个男人有关系。”

我的欲火被浇灭了,坐在沙发上喘气。我想快点离开这个房间,却不知道如何下这个台阶?我总不能什么也不说站起来就走吧?这不等于翻脸了?我也不能告诉她戴斯年已经不要她了,这种挑拨离间的事不能做。我坐着发呆,江雨桐走过来,说了声对不起,便把我的头埋在她的胸前,就像安抚吃不到冰激凌而生气的小孩。

电话响了,江雨桐去接电话,是戴斯年打来的:“我没事……嗯,嗯,明天再说……”我轻手轻脚去开了门,回过头来,朝着江雨桐,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江雨桐一边打电话一边点了点头,我终于逃走了。

按照计划,毕马威耿先生带两个人在做完我香港公司的财务审计后,又飞到上海对我公司进行财务审计,戴斯年也一起来上海。

耿先生他们由我上海公司财务经理接待,戴斯年说他要去见一个新认识的女朋友,要我开车。

我和戴斯年坐在车内等在建国西路的一个住宅小区门口,已经半个小时了,才见到他新认识的女朋友宋佳宜袅袅走出来,二十多岁,一米七的高个,梳个独角辫,穿着印花百拼长裙,黑色T恤镶仿巴宝莉格子的领子。这种华丽廉价的跟风时尚的衣服多在七浦路服装批发市场可以买到。宋佳宜是四川人,在上海打工生活,她是赴香港旅游,在尖沙咀购物时和戴斯年认识的,以后经常通电话。我见识了戴斯年对女人的眼光的挑剔,更领教了他对女人的手段的高明。

戴斯年早已下车,打开车门,伸出手掌衬在车门框下,等宋佳宜坐进后座时,又把她拖在车外的长裙提起,送进座位,帮她掖好,关好车门,从另一边上车。

饭店是天平路上的老吉士,一个有情调的街边小店。

我刚停稳车,戴斯年照例是替宋佳宜开车门、接下车、搀着走。到了门口,戴斯年抢先一步,左手拉开门,右手朝门里做了请的姿势。进了门,也照例是拉椅子,推椅子。

入座后,戴斯年就开始向宋佳宜介绍:“这里是有名的老上海菜,很多香港明星慕名而来,你别看这阁楼地方小,上次舒淇来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我向戴斯年投去询问的眼神:“你和舒淇来过?”戴斯年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不吭声了。

服务员送来菜单,戴斯年接过来双手递到宋佳宜的面前:“你看看,喜欢吃什么?”宋佳宜又把菜單推了回去说:“我不会点菜,你看吧。”经过两轮推诿,戴斯年开始点菜:“油爆河虾,是这里的特色,一定要的,可以吗?”

“可以的。”

“红烧肉,再加一只酱蛋,也是特色,很好吃的,怎么样?”

“太油腻了。”

“偶尔吃一点没关系的,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好吧。”

“清蒸鲥鱼,每个客人必点的菜,你尝一下。”

“太多了,不要了吧?”

“咳,这里吃死鱼,下次你来香港。我带你去鲤鱼门吃海鲜,全是活的!

“是吗?”

“我再给你一个人点木瓜燕窝,美容的。”

“谢谢!”

戴斯年已经忘了我的存在,他又点了一瓶红酒,一边点一边叹气:“这里真没有什么好的红酒。”

等红酒倒好后,戴斯年举杯:“为我们上海相聚,干一杯!”宋佳宜咪了一口,刚要放下杯子,戴斯年马上帮她托起:“今天这么高兴,这杯酒一定要喝了。”戴斯年看着宋佳宜喝完,连声说:“好!好!”

戴斯年眼光在宋佳宜的身上扫了一圈,停在她那鼓胀的胸部上说:“佳宜,这身衣服很配你,穿在你身上特别有气质,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气质这么好的女孩。”宋佳宜抿嘴笑着说:“恐怕,你对每一个女孩都是这么说的吧?”戴斯年急忙分辩:“真的,真的,我从来没有夸过任何女孩,你不信问冯先生。”“是的,是的。”我就像一个“捧哏”的相声演员在边上说。

酒过三巡,宋佳宜已经两颊红润,戴斯年和宋佳宜的话语也聊到深处。

“你现在在哪里上班?”

“我在卖丰田汽车。”

“你英文怎么样?”

“学校学过,这么多年不用,早忘了。”

“学呀!趁着年轻一定要多学东西。”

“下不了决心。”

“我认识ABC英文学校校长,你去学,学费五千元我付。”

“学了有什么用啊?”

“用处大了!去美国啊。”

“能吗?想都不敢想。”

“啧!你就是要想啊,到时去美国手续我帮你办,冯先生也在美国,也会帮你。”

我连忙说:“是的,是的。”

宋佳宜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痴痴地看着戴斯年。

我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戴斯年那两片厚厚的嘴唇上下翻动着,他的甜言蜜语就像从嘴里淙淙流出的甜酒把女人醉倒。

戴斯年对微醺的宋佳宜说:“晚上,我们去宾馆继续谈,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和你特别谈得来。”宋佳宜有点迟疑,戴斯年连忙说:“你放心,两张床,我为你的未来规划一下。”宋佳宜点了点头。

出饭店的时候,戴斯年对我耳语:“女人第一次上床难一点。”我把他们送到虹桥宾馆,戴斯年已经把手搭在宋佳宜的腰上了。

我和江雨桐之间,因为江雨桐的拒绝而坚守了友谊,江雨桐和戴斯年之间,因为江雨桐暂不逼婚而维持着关系。我们三人友谊的小船得以继续航行。

但是,朋友间的友谊是不能触碰利益的,否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我们三人友谊的小船就是在触礁后翻船的。

楚子健就是这块礁石。

楚子健是我公司的副总经理,原本是上海纺织集团下属的一个区级经理,和香港的几家贸易公司做服装进出口生意。因为对国营公司的每月一千元工资不满意,一年前带着客户跳槽到我的公司,我因为看中他手里的客户资源,给他每月一万元的工资,让他单独管理带来的客户生意。

楚子健又招聘了一个外销员庄亮,庄亮是楚子健亲戚的儿子。庄亮,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一米八五的亮丽的小伙子,从上海外贸学院毕业后,两年内频繁地换了几家公司,一直做得不称心。庄亮在公司里叫楚子健舅舅。

江雨桐从来没有来过上海,更没有去过苏杭,戴斯年带着江雨桐到了上海。恰巧,我的老客户美国H童装公司来上海谈生意,我公司有三个副总经理,其中苏浩然参加谈生意,洪家豪出差在外,唯有楚子健比较空闲。我就让楚子健陪同戴斯年和江雨桐去苏州游玩,就这样,他们相识了。

楚子健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好,四十岁,中等身材,五官端正,头发三七开,上发蜡,初看像王洪文。白衬衫西装背心,西装领带革履,把自己捆绑得规规矩矩。最独特的是他的彬彬有礼,见人就九十度鞠躬,学日本人说:“请多关照!”稍微熟悉一点后,他就会自我介绍说他信基督教,每个周末都去教堂做礼拜,他还会抽出领子里的项链末端挂着的不锈钢十字架示人,佐证他所言不虚。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脸上时刻保持着的笑容总能体现出无比的真诚。

楚子健一定研究过,这样的装束和表现,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别人的信任,至少是好感,生意人需要这样。

楚子健用公司的别克商务车载着戴斯年和江雨桐去苏州,在逛完了狮子林和拙政园以后,戴斯年和江雨桐对楚子健的好感已经超过了对我的好感。他们觉得和楚子健相处就像前世认识的一样,亲切到无话不谈。他们和我之间总有一点距离是无法逾越的,就像戴斯年向我毫无保留地谈了对女人的看法,我只是认同却没有表态。

戴斯年有点吃惊,没想到大陆竟然也有像楚子健这样的有绅士风度的人。

中饭是在得月楼吃的。得月楼已经不是以前的得月楼了,如今要吃到正宗的苏州菜不容易了。快速致富的观念改变了老字号的特色,也改变着人们的价值观,只要能赚到钱,手段并不重要。

他们一行四人,包括驾驶员,在亮漆的仿古八仙桌和长凳上坐下。楚子健点菜时,江雨桐说:“不要点太多,中午吃不多的。”楚子健想幽默一下:“我们老板钱多,不要替他省钱好吗?”楚子健说完觉得这么说不妥,又换了一个角度说:“我不把你们招待好,老板不要骂我啊?”江雨桐不说话了。楚子健点了:松鼠桂鱼、响油鳝糊、蟹粉豆腐、清炒虾仁、东坡肉、太湖三白羹。

江雨桐吃了赞不绝口,说苏州菜比上海菜好吃。戴斯年说苏州菜不入流,哪里比得上广东菜。楚子健说你们没有吃过老早的得月楼,那苏州菜才真的好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戴斯年已经放下筷子,一只手用牙签剔着牙缝,一只手捂着嘴巴:“子健,你在公司里工资多少?方便问吗?”楚子健也放下筷子说:“每月一万元。”戴斯年眼睛一亮说:“哦!不少了,都赶上香港人了。”楚子健笑而不答,引得戴斯年再问:“我说得不对吗?”楚子健犹豫了一会才说:“你知道我帮老板创造多少效益吗?”戴斯年放下牙签,坐直身子:“这么说,你们老板赚这么多钱,都是靠你啰?”“也不能这么说。”楚子健突然看了一下旁边的驾驶员说,“你去车上等着吧。”等驾驶员离开了,便接着说,“公司的客户都是我的。”

戴斯年把头略微歪着作沉思状,片刻又把头正过来说:“按照这种情况,你们老板应该给你利润分成的。”楚子健耸了耸肩说:“我们老板门槛不要太精噢,哪里肯分成呢?”戴斯年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做呢?”楚子健说:“要有自己的公司的呀。”戴斯年依然好奇:“成立公司還不容易吗?”楚子健说:“大陆的个体户,私营公司,人家不相信。现在的人崇洋媚外,有一家香港公司就好做生意,赚的钱又可以放在外边。”

戴斯年接下来就有点明知故问了:“那你就去香港注册一家公司好了?”楚子健说:“你说得轻巧,我老板,还有你们都是香港人,当然能注册,我是大陆人。”

戴斯年不再问了,在戴斯年和楚子健的眼神中,双方都看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这时,戴斯年和楚子健都陷入了沉默,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沉默,就好像两个对赌的赌徒,都想知道对方的底牌而不肯先出牌。

谁先开口,将承担背叛主谋的罪名,另一个只是从犯。

到底是戴斯年沉得住气,他拿起小碗盛了一碗太湖三白羹,低着头用调羹慢慢喝。

楚子健终于先开了口,他装着随意地说:“要么,你们注册一家香港公司,我们一起做。”

戴斯年把刚准备放进嘴里的调羹放回碗里,抬起头看了一眼江雨桐,江雨桐也正好看向他,双方在眼神中取得了默契,戴斯年又把目光转向楚子健说:“你说怎么做?”

大家都亮牌以后,谈话就直接了。

楚子健说:“你们是老板,上海的生意我来做,赚到钱大家分。”戴斯年问:“怎么分?”楚子健说:“你们说了算,我这个人不计较的。”戴斯年没有接下去谈,而是问:“你手下有人吗?”楚子健早有打算,就说:“外销员庄亮,好是我的人;技术员老王肯定跟我;何敏,公安局的,让她搞外交和财务……”

何敏,女,三十五岁,公安局户籍科民警,学过财会,中等身材,中度肥胖,大饼脸,像贾玲。她是我的朋友,没事就在我的公司坐着,帮我办过一些工商税务外经贸委方面的疏通,可是胃口太大,我没有全满足,于是,便在我背后说我不够意思。

楚子健看好何敏的关系网,对她说以后有机会一起赚钱,何敏当即表态有他这句话不拿报酬也愿意。自然,楚子健可以把何敏看作他的人。至于技术员老王在公司技术员中工资是最低的,对公司早有不满。

戴斯年知道做生意诸多必要条件缺一不可,便还是问:“做货的服装厂有吗?”楚子健正好想说:“有!泰州山立服装厂,一千个工人,一直帮金丰做货,杨厂长说了,我出来做,他全力支持。”

万事俱备只欠在香港注册公司的东风了。戴斯年这才松了口气说:“好,我们合作。”不料,江雨桐说话了:“这样不行,你们什么都拿走了,金丰公司怎么办?”戴斯年并不看江雨桐,而是对楚子健说:“今天这个事情是你提出来的,你自己去和你们老板讲清楚,和我们没有关系。”

楚子健正色道:“我又没有卖给金丰公司,我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别人管不着,当然,老板这里我会去说的。”江雨桐还是不依:“你要出来,就自己一个人走,不要伤害金丰公司。”楚子健笑而不答。

戴斯年让楚子健先出去一下,用少有的认真对江雨桐说:“不是我们,楚子健也会出走,这事情早晚会发生,和我们没有关系,金丰公司怪不得我们。”见说不动江雨桐,戴斯年又动情地说:“这个公司的老板是你,我不要这个钱,要找楚子健这样的合作伙伴不容易的。”江雨桐沉默了。

就这样,他们在得月楼谈了一个下午,本来准备去虎丘和寒山寺也不去了。

一个月以后,戴斯年和江雨桐秘密飞到上海,他们要在上海召开新公司的第一次董事会。

他们注册的新公司叫:香港诚联国际有限公司,注册地址是她的家里。然后,在上海注册了香港诚联国际有限公司上海代表处,楚子健出任代表处首席代表。

楚子健要求香港诚联打十五万人民币到上海,作为代表处半年的费用,用于办公室租金,和人员工资。楚子健说服装生意从接单到出货收钱,一般要四个月。

戴斯年是老江湖,阅人无数,他已经作出了判断,楚子健是个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并且是可以控制的。但他生來对任何人都是有防备的,即使是他的大哥。楚子健提出打款十五万人民币的要求是合理的,而且,美国货款是打到香港诚联的账户上的,留下利润,再把工厂的货款打到大陆去,也就是说江雨桐掌握了财政大权。于是,他让江雨桐把十五万人民币汇到了上海代表处。

戴斯年对江雨桐的想法是,只要她不提出结婚,放在身边,多一个女朋友也无妨。现在他帮江雨桐找了一个自谋生路的办法,也是借花献佛,以后自己也不必花钱养她了。这些年,他时不时地给江雨桐三万五万的,平时更多的是买衣服买包买手表。

至于上海女朋友宋佳宜,戴斯年打算安排在上海代表处上班,这样他沪港两地就都有女朋友。自己既不要负担宋佳宜的生活费用,又可以在上海代表处安插一个耳目,真是一举两得。

戴斯年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如果香港诚联公司可以做到像金丰公司那样,他就将它包装上市,由自己控股,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做生意就是要有客户,金丰公司的客户不都在楚子健手里嘛。

然而,戴斯年是无法看到楚子健的内心世界的。楚子健在戴斯年和江雨桐的面前俯首帖耳,就像当初到金丰公司一样,都是权宜之计,是跳板。他绝非久居人下之人,他早晚要自己做老板的,他坚信,凭自己的本事不会输给任何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可以像韩信一样忍胯下之辱。

他现在为香港诚联公司做生意,钱汇到香港诚联,他明白,公司今后赚了钱,他是拿不到大头的——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做生意,你们不劳而获。他已经叫他的老婆悄悄地去了趟香港,开了账户,到时候叫美国H童装公司把一部分货款作为辅料或者佣金打到他老婆的账户上,剩下来的才叫江雨桐汇到大陆的工厂,就说这个单子不赚钱,就说来日方长。而生意中有什么法律税务上的风险,自然是有香港诚联老板负责,自己只是打工的。

但是,楚子健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个人也在打他的主意,这个人就是何敏。上海代表处的工商税务外经贸委方面的登记注册,都是她去办的,根据中国法律规定,境外公司在上海的代表处必须设立在涉外宾馆内,她已经租下了静安宾馆的1002房间作为办公室。何敏以前学的财会专业,楚子健就安排她担任上海代表处的财务和出纳。

何敏在公安局上班,她不能公开在外边兼职拿工资的,所以,当她提出在代表处做事不要工资时,楚子健、戴斯年和江雨桐都很感动,楚子健说以后分红多拿一点,戴斯年和江雨桐都认可。

何敏果真不要钱吗?她要的是这个代表处的财政大权,她甚至是要定了楚子健这个看上去容易掌握的男人。有一句话说:男人是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女人是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她要通过控制楚子健来控制这个公司,自己才是这个公司的老板。到那时,她就脱了公安这层皮,再和自己那个当国企职员的窝囊废男人离婚。她离了婚,不怕楚子健不离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租下静安宾馆1002房间的当天晚上,她就和楚子健在房间内发生了关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所有这些未露出水面的潜在的矛盾,都被一个局外的高手看穿了,他在不动声色地等着将来收拾残局,到时候来摘桃子。他就是山立服装厂的杨厂长,他虽然无法预测事件进程的时间表,但是,他确定这个叫“诚联”的公司,既非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公司,也非真实出资的协议约束下的股份公司,而是缺乏诚意的各种利益的苟合。他确信这种合作是不长久的。

而且,他认为诚联公司的订单都是由他的厂生产,他拥有真正的实体,应该有话语权,而诚联公司只是皮包公司。

杨厂长,五十多岁,农民企业家,脸庞黝黑,手掌粗糙,是早年种田留下的印记。皱巴巴的涤纶西装当工作服。烟不离手,烟蒂乱扔,随地吐痰,就是在宾馆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和房间的地毯上也如此。他本来是乡里的干部,后来把一个十几个人的小厂发展到现在一千个工人的大厂。他在厂里是土皇帝,泰州市的市长见了他也要让三分,他如何能服帖这几个后生。

他之所以要加入到诚联公司这个圈子中,就是在等将来熟悉了客户以后,跳过诚联公司,直接和客户做生意。他根本不需要诚联公司,只要抓住年轻单纯的庄亮,许以高薪,把他拉进自己的队伍,到时候,他就可以把工厂的利润和诚联公司的利润通吃。其实,他连庄亮最终也不会要,他会让自己大学毕业的会英文的儿子加入进来,学会了再把庄亮踢掉。

但是,庄亮真的是杨厂长眼中单纯的年轻人吗?是楚子健当作外甥的自己人吗?所有的人都小看了他。

其中,唯一没有阴谋,没有算计他人的是江雨桐,她是诚联公司必不可少的人,又是最没有用处的人。她的私心是,能够自立,不靠男人,今后戴斯年不要自己了也没有关系。就是因为这个私心损害了金丰公司,使她成为唯一心中有内疚的人。

第一次董事会在挂着“香港诚联国际有限公司上海代表处”铜牌的静安宾馆1002房召开了。这是一个套房,外间是会议室,里间有两个房间,大间是几张办公桌,小间是楚子健单独的办公室。

参加会议的有戴斯年、江雨桐、楚子健、何敏、庄亮、杨厂长,除了杨厂长外其他人都是董事会成员。按照楚子健一贯的说法,大家都是老板,赚到钱大家分。

戴斯年是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他觉得一个正规公司怎么能没有董事会决议呢?他希望在今天的会议上通过一个分红比例或者说是股权比例,以及相应的职权利的条款。当然,他心里是有分红方案的:戴斯年、江雨桐、楚子健各百分之三十,何敏和庄亮各百分之五。戴斯年对江雨桐说过,他的百分之三十是给江雨桐的,他觉得这个方案应该是公道的,他想在今天的会上通过这个协议。

会议室的长桌正好坐六个人,戴斯年坐在朝门的桌首,他的右手边是江雨桐,左手边是楚子健,江雨桐边上是何敏,楚子健边上是庄亮,杨厂长坐桌尾。

会议开始了,楚子健习惯国营单位的程序,用国语一字一顿地说:“今天,香港诚联国际有限公司,第一次董事会,隆重——召开。”说完,他带头鼓掌,众人都鼓起了掌,只是,就六个人的掌声形不成气势。“下面,我们热烈欢迎董事长戴斯年先生和江雨桐小姐作重要指示!”又是鼓掌。

戴斯年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双手微微向下压压说:“好了,好了,谢谢。”他硬是将这种官样语言调整到口语化:“今后,公司的业务都要仰仗在座的各位了,我们是正规公司,今天先讨论一下董事的分红比例,大家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吗?”

楚子健充满激情地说:“我们没有想法,你们两个是老板,我们是打工的,分红的事,老板说了算,我们以前在金丰没有分红,不也照样做?”

何敏马上附和道:“是啊!钱还没有赚进来,就谈分钱,多伤感情啊?说不定以后钱多得拿不动,大家还谦让呢?”何敏说完推了一下边上的江雨桐说:“你说是吧?”江雨桐觉得大家讲得都有道理,只是看着戴斯年。

戴斯年看着这几个法盲,有些不满,刚想驳斥,却不料何敏的话还没有讲完,何敏一把挽起江雨桐的胳膊,“你们两个老板要晓得噢,这次注册上海代表处,工商税务外经贸委公安都要跑,我吃力死了,人家办这些手续起码要两个月,我一个月搞定,我请客送礼都是自己掏钱的。还有这个办公室,人家租要一万五千元,我找他们总经理,亮出公安局的牌子,总经理吓死了,最后只要九千元,帮你们省多少錢啊?”

江雨桐听了这些话,心里反感,但嘴上还是说:“谢谢,谢谢。”

庄亮见何敏婆婆妈妈地说个没完,就打断她:“你这种小事不要多讲了,我向老板汇报一下生意落实情况。”这是戴斯年最想听的事情,便鼓励他:“对!庄亮,你说。”庄亮从包里拿出了英文邮件说:“美国H童装公司是金丰最大的客户,我经过沟通,向他们介绍了诚联公司,是从金丰分出来的部分人员,泰州山立服装厂也是原来的工厂。我又告诉他们,诚联公司比金丰公司价钱要低百分之五,客户已经同意让我们试一单,第一个单子50万美元。”庄亮见两个老板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便不失时机地表功:“我白天在金丰上班,晚上回家再联系客户,日日夜夜做噢。”

这个消息无疑是令人鼓舞的,戴斯年只能先放下分红方案,表扬一下庄亮说:“嗯,庄亮不错!”

楚子健大声说:“庄亮头功,奖励大大的。不过,我还有好消息,我联系了香港大利洋行,这个公司我已经做了十年了,我跟他们说我现在到诚联公司,他们老板说我到哪里订单跟到哪里。”

这个消息又是喜上加喜。戴斯年也被挟裹到胜利的狂欢中,他决定不再摊出分红方案,万一方案谈不拢,伤了谁的积极性倒麻烦。等年底,赚了钱再作打算吧,反正钱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他也讲了几句应景的话:“有了单子,一定要安排好生产,要让客户觉得诚联公司做得比金丰好,我们才有前途。”

话音刚落,楚子健抢着表态:“老板放心,我们在一年内超过金丰,你们就等着收钱吧!”

何敏又抢过话头:“我们肯定超过金丰,要把金丰搞垮,让金丰的老板跪在我……我们面前。”她本想说我,觉得不妥又改成我们。

江雨桐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她拉住何敏的袖子抖了抖:“不要说这种话呀!”

这时,杨厂长泼了盆冷水,语速缓慢地说:“不要小看了金丰公司,金丰不是一天两天建立起来的,我们要学习金丰的管理和他们的业务流程。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肯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如果赶不上金丰,我倒也是不服气的。”

楚子健说:“杨厂长说得好,这一点我早有准备,金丰公司所有的流程表和公司规章制度,我都收集好了。”

这本应是第一次的董事会,结果开成了表功会、誓师会,人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对于楚子健和戴斯年他们的行动,我并非没有觉察,其实早有蛛丝马迹。比如庄亮最近加班多了,比如楚子健常常会走出公司去打电话,比如楚子健和没有工作交集的技术员老王接触多了,又比如邹宁说戴斯年和江雨桐到上海了,我却不知道。

但真正了解内情是杨厂长的告密,在他们开董事会的当天晚上,杨厂长把我公司副总经理苏浩然约出来,当面通报了,他们两人本来私人关系就不错,加上杨厂长认为纸包不住火,此事早晚会公开,还不如第一时间告诉金丰公司,也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苏浩然也是当天晚上向我汇报了情况。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我把楚子健叫到我的办公室,楚子健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我努力想从他那五官端正的脸上,看出一点阴谋的迹象,然而,从他的微笑表情中只见到坦然。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楚子健把绷紧的西装纽扣解开,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打断了我的专注。我问:“你最近忙什么呢?”“还能忙什么?总归是忙公司的事咯。”楚子健反过来试探我知道什么。我进一步问:“你老去静安宾馆干什么。”楚子健怔了一下,又镇静下来:“见客户啊,一个香港的客户住在静安宾馆,我去拜访的。”

我终于看出一点破绽,他脸上的笑肌僵硬,这是长期微笑的结果,一般人哪里需要老是笑?而且一个嘴角有点上翘,便看出隐藏的奸。

我摊牌了:“你们昨天不是开第一次董事会了吗?你打算瞒我多久?你是想一直拿我的工资做自己的事?”楚子健把头侧过去,望着窗外。沉默了几分钟,楚子健低下了头,不敢看我:“本来想跟你说的,但又不敢说,毕竟你对我也不错。是戴斯年和江雨桐叫我去帮忙的,戴斯年说他会向你解释的……现在,既然已经说开了,我就正式向你辞职了……我有好的去处,你也应该放我走吧,我对公司也是有感情的,今后,如果你需要我,我马上过来帮忙,工资也不要。”他说完,抬起头,恢复了微笑。

我历来不肯浪费时间,讲话也是惜字如金,没用的话一个字也不会说。

我说:“你立即就走,不准带走任何东西。”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我打断:“闭嘴。”我把洪副总经理叫过来,看着他在公司拿走个人物品。公司还有五个人,在同事的监督下,当场收拾东西走了。我不想他们带走公司资料,当然,之前他们已经拿走了一些。

他们走了以后,我即刻把副总经理洪家豪、苏浩然以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商量对策。洪家豪和苏浩然都是当初跟我出来创业的,是可以信任的。

洪家豪说:“这只笑面虎,老早就看他不像好人,当初我就说不要收留他。对这种人不能便宜他,搞垮他。”

我说:“怎么搞?”

洪家豪:“举报工商税务,他们代表处是不可以经营,只能做服务的。”

我说:“你怎么去鉴别经营和服务的区别?你要花时间去调查?值得吗?”

苏浩然:“我马上联系下面的工厂,不要跟他们做生意。”

我:“有用吗?工厂都是看利益,谁会听你?”

苏浩然:“那,我去和楚子健谈,加他工资,让他回来,或看他有什么条件?”

我:“人家想做老板,你条件谈得拢吗?”

弟弟:“费什么话,我带人把他打一顿,办公室砸光!”

我:“生意上的事不能用武力解决。”

弟弟、洪家豪、苏浩然几乎异口同声:“你说怎么办?”

我:“随他去,不去管他”

弟弟:“你也太客气了,太懦弱了!”

我:“做生意,每天都有人抢生意,我们会碰到很多楚子健,戴斯年,你打得过来吗?”众人无语,我又接着说:“明天开始,重组公司人员,不要乱了阵脚,好在公司七十个人,只走了六个人。客户有可能受影响的只有百分之三十,大部分客户他们是不接触的,十家服装厂中只有山立厂跟他们走,其实影响不大,不要慌。”

众人看着我,洪家豪问:“现在,我们做点什么?”“现在?刷一顿啊!带上两瓶茅台酒。”我一挥手说。

晚上,我打电话给戴斯年,电话接起来,那头环境嘈杂,还伴有卡拉OK的歌声:“喂,兄弟啊,想我了?”戴斯年走出歌厅,我才开口:“你把楚子健拉走了?挖我墙角?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戴斯年反倒惊讶起来:“啊?楚子健没有和你说过啊?他说你同意的,册那!这个畜生骗了我。如果你不信,我们三个人当面对质。”我说:“算了吧,你们董事会都开过了,你装什么?”戴斯年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咳,事到如今也讲不清了,公司是江雨桐的,我又没有股份,这样,就算我们帮帮江雨桐,其实江雨桐喜欢你,我看得出来。”

我打算挂电话:“算了,我没你这个朋友。”戴斯年急忙喊住:“这就没意思了,我们还要上市呢,毕马威耿先生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决定不搞上市了,我对你不放心。”我坚决地按灭了电话。

我又打电话给江雨桐,电话响了很久后自动断线,我第二次打过去才被接起,电话那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独自一个人在质问:“江雨桐,你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我真是瞎了眼,认识你们……你说呀,你说……”电话那头只听到几声鼻音,直到我挂了电话也没有听到对方一个字。

虽然,这两个电话也是废话,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发的火还是要发掉,他们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情,发完火了这事就结束了,恨也跟着结束了。

楚子健虽然人曾在金丰工作,却完全不懂得金豐的团队是一条精密的流水线,市场销售、生产管理、技术质量、财务成本,这些环节控制是缺一不可的。

楚子健接了美国H童装公司的五十万美元的订单,以及香港大利洋行的十五万美元的订单。H童装公司的第一个订单做得并不顺利,交期晚了被扣除五万美元,于是两个订单就只能收六十万美元。楚子健没有做任何财务成本分析,和开销费用的预算,他想从这些单子中拿走五万美元,便以购买辅料名义让客户把钱直接打到他老婆香港的账上。这样到了香港诚联的账上只剩下五十五万美元,他叫江雨桐汇五万美元到上海代表处的账上,换成四十多万人民币,全部提现金放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人员工资、办公室租金、其他费用,包括他老婆来拿的家用,都在这个保险箱里拿。

这样,江雨桐账上还有五十万美元,她先扣除了自己先前垫付的十五万人民币和多次出差费用折合三万美元,她认为自己应该拿五万美元的利润,最后还有四十二万美元付给泰州山立服装厂。而当初两个订单总价六十五万美元,实收六十万美元,诚联公司和山立服装厂的合同是五十五万美元,也就是说诚联公司所有人员工资费用利润都在差价五万美元里了。可是没有人管钱够不够,只管拿。

泰州山立服装厂的应收款少了十三万美元,杨厂长找楚子健,楚子健说该找江雨桐。杨厂长找江雨桐,江雨桐说该找楚子健。杨厂长把香港诚联公司告上了法庭。

何敏这半年来,虽然名义上没有工资,但拿了假发票以交际费形式来报销,每月也有四千多元,她伸长了脖子在等年底分红,没想到公司入不敷出,她不能再等了,她自己开了保险箱,拿走十万元,然后,不来上班,玩失踪。

楚子健发觉保险箱里钱少了很多,具体少了多少?他也不知道,何敏又失踪了,就去公安局告发了何敏,何敏被公安局开除了公职。

何敏冲进办公室,对着楚子健就打耳光:“你这个臭男人,你以为女人是白操的吗?你不是说给我分红的吗?你不是说要离婚的吗?你……”她骂一句打一个耳光,楚子健被逼到墙角,毫无还手之力。绅士风度完全不敌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下三滥手段。

何敏把楚子健的老婆找来办公室,把当初偷录下来的楚子健说老婆性冷淡和要离婚的录音放给她听。楚子健老婆本来就怀疑他们有奸情,楚子健死不承认。今天居然野女人找上门来羞辱她,她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砸向何敏,骂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我和你们拼了。”冲上去抓何敏的头发。何敏骂道:“操你妈的,你们才是一对狗男女。”何敏本想抓她脸,但被抓住头发按低了头,就手撕她衬衫,几下便连胸罩也拉下来了,露出白花花的奶子直晃。楚太太只能松手,护住胸。何敏腾出手去撕楚太太的裤子,楚太太就用脚踢何敏下身。

楚子健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跑出去叫宾馆保安。

庄亮嘴里喊:“不要打了。”却君子动口不动手,站在她俩中间,细看一招一式,就像摔跤裁判员。他甚至会低头察看露白的地方,就像确定“运动员”的伤情。后来其他房间的人也来围观了。再后来保安上来拉开了。再再后来,楚太太一气之下把香港账上的五万美元和家中所有的存款拿出来,带着女儿去了澳大利亚。

楚子健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走到这种地步?他认为坏在何敏身上,这个女人太毒辣,怎么不念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他又认为江雨桐不顾大局,现在公司刚开始运作,怎么可以擅自留钱呢?以后有的是机会赚钱。他又认为杨厂长太绝情,怎么可以起诉到法院呢? 这一单亏了,下一单再赚回来嘛,眼光太短浅。唯独庄亮表现不错,到底是自己人。

据庄亮汇报,美国H童装公司的安东尼明天要来上海谈生意,他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他必须继续得到H童装公司的订单,没有订单,他就无法翻身。

安东尼,精明狡猾的犹太商人。每一次谈生意,安东尼都会抓住对方的软肋,在气势上压倒对方,逼对方让步,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安东尼面对楚子健和庄亮说:“你们上一个订单做得不好,交期晚了,而且,我们收到货,发觉质量上也有很多问题,如果,你们不能改进,以后就不和你们做生意了。”

庄亮如实地向楚子健翻译了这段话,楚子健一个劲地点头。安东尼善于观言察色,他从楚子健的神态上已经确定他对这个订单志在必得。于是,安东尼说:“上次订单五十万美元,这次是翻单,你必须让百分之五,四十七点五万美元成交,否则我把订单给别人。”

庄亮又如实地翻译了这段话,楚子健考虑了一下,虽然少了百分之五,总比没有订单好。楚子健对庄亮说:“告诉安东尼,我接受四十七点五万。”

庄亮用英文告诉安东尼:“楚先生说了,这次价钱必须五十五万美元,少一分钱不做。”楚子健听不懂英文,还是在边上不断点头。

安东尼听糊涂了,他对楚子健的判断竟然错了,楚子健的点头是坚定自信?安东尼只能让步了。安东尼说:“五十万,多一分钱也不行。”

庄亮对安东尼说:“楚先生已经有别的公司订单了。”安东尼又看着还在点头的楚子健想,这家伙,点头原来是嘲笑我,便发怒了:“不想和你们浪费时间了。”

庄亮已经把楚子健扔在一边,和安东尼慢慢谈:“上次订单问题很多,主要是楚先生管理太差,现在山立服装厂愿意和你直接做生意,其实你们都不需要这个中间商。山立服装厂接受四十七点五万美元的价钱,他们欢迎你去考察。”

安东尼脸上又恢复了自信的笑容,和庄亮具体洽谈H童装公司和山立服装厂的合同细节,并约定时间去访问山立服装厂。

洽谈结束,安东尼离开时,心想和楚子健生意不成仁义在,便礼貌地和楚子健握手道别,安东尼也学着楚子健的礼节,两人此起彼伏地点头。

送走安东尼,楚子健问庄亮:“你们怎么谈这么久啊?”庄亮说:“舅舅啊!安东尼本来不相信你能做好单子,我一直在说服他,他才相信你了。”

楚子健眼里含着泪花,拍着庄亮的肩膀说:“兄弟啊!这个单子赚了钱,我和你对半分成。”

其实,杨厂长已经把庄亮拉过去了,给他每月工资五千元,比以前翻一倍。所以,这次安东尼来,庄亮是代表山立服装厂谈生意的,楚子健全蒙在鼓里。

杨厂长出资在上海宾馆925房间设立了“泰州山立服装厂上海办事处”。庄亮白天在静安宾馆上班,晚上在上海宾馆上班。

楚子健一直在等美国H童装公司的订单。而代表处保险箱里的钱早就用完了,工资发不出,员工跑光了,当然也包括庄亮。静安宾馆的租金付不出,人家要赶他走,连电话费没付也停机了。更麻烦的是,他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他这才痛切地感到,他从离开金丰公司,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开始后悔,当初在金丰公司是何等的悠闲啊!

人到了这种地步是不会要自尊的,楚子健又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呆呆地站着,浑身散发出一股臭味,人瘦得像猴子,身上的西装一下子大了很多。他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怯怯地说:“老板,我错了,我不是人。”我突然没了恨,叹了口气,手搁在办公桌上撑着头,不去看他。他又说:“你能让我回来吗?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还怎么回来啊?不可能了,没人容得下你的。”我的心肠又软了。“你帮帮我,我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他依然在说,我抬起头,看到了他没有笑容的脸上出现的真诚才是可信的,但是没有自尊的真诚却变成了奴颜婢膝,我突然有點火上来:“如果连自己都养不活,算什么男人!” 我拿出五千元给了他:“自己省着点用吧。”楚子健接过钱,退后一步,刚要作势九十度鞠躬,我连忙喝住他:“别,别来这一套。”

楚子健苦苦等待的H公司订单已经在上海宾馆925房间的山立服装厂上海办事处开始操作了。925房间就一间房,除了老板杨厂长的办公桌,还有庄亮、杨厂长儿子杨成、山立厂的技术员小李的办公桌,共处一室,房租每月七千元。

杨厂长在上海设立这个办事处,其实费用不菲。他是有战略上的打算的,就凭他地处泰州的工厂,永远只能找人家二手,甚至三手的订单,他希望在上海立住脚,找更多的像美国H童装公司那样的一手单。

他觉得楚子健的能力根本不能和自己比,当然,金丰公司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他至少要达到和金丰公司平起平坐的地位。

然而,杨厂长的自信从一开始就是盲目的,他忽视了一个道理:工业和贸易,生产和销售是有区别的,尽管这两者是相通的,相连的。

按照和客户的约定,客户的信用证开到泰州市外贸公司,杨厂长拿了这个信用证到银行贷款百分之七十,用于生产。

客户要求这个翻单要和前一个订单的风格一样,于是牛仔布、拉链、皮牌、铜扣就要用以前诚联公司采购的供应商。现在,只有庄亮知道这些供应商,也只能由庄亮负责采购,杨厂长就负责付款。

庄亮和布厂勾结,虽然布的价钱和以前一样,但是,纱支的等级降低,布面就粗糙,有纱结,没有水洗之前是看不出来的,辅料也都偷工减料,这样庄亮就从中拿了十几万人民币的回扣。而杨厂长付钱拿回了有问题的面辅料,杨厂长在做货过程中发觉了一些问题,但是,庄亮说这些样品已经寄给美国H公司,客户接受了。

就这样,货做完发往美国,美国H童装公司收到货,在验货时发觉了质量问题,于是作退货处理。

而在英文的信用证条款上,美国H童装公司规定凭货物收据而不是凭船运提单提货,这样就变成先提货后付款,这一点庄亮是同意的,杨厂长是不懂的。

货出去了,收不到钱,银行贷款百六十六万人民币是要还的,加上上一次诚联公司的订单少收十三万美元,杨厂长顿时如天塌了一般,工厂被迫倒闭。

杨厂长在当地报了警,经过公安侦查和检察院起诉,布厂、辅料厂给庄亮的回扣都有他的签字,证据确凿,加上造成严重后果,属于职务犯罪,庄亮被法院判了三年徒刑。

杨厂长起诉香港诚联公司的案子,法院发传票到香港,戴斯年对江雨桐说不要理会。法院作出缺席判决,香港诚联公司应付泰州山立服装厂十三万美元和相应的利息。

江雨桐已经忘了这件事,在去深圳游玩回港时,被罗湖边防收缴了回乡证,限制离境。江雨桐飞到上海,与杨厂长通电话理论,杨厂长说:“你找法院,我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我打电话骂江雨桐那次,就把她的电话号码删除了。这天,我接起了一个陌生电话:“喂,哪一位?”却没有声音,我正要挂电话,话筒传来女人哀伤的声音:“是我,江雨桐……”我一惊:“有事吗?情绪这么低落。”

江雨桐把法院判决和被限制离境的事告诉了我,“帮帮我好吗?”江雨桐说,我沉默了一会说:“我了解情况后再说。”

我打电话给杨厂长,杨厂长的声音是极其虚弱的,他断断续续讲了遭遇退货和欠债的情况,并且告诉我,他得了晚期肺癌,医生说还有三个月。杨厂长说他是自己作死,怪不得别人。他希望我在他死之前帮他把货卖掉,还清贷款。

我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副总经理洪家豪和苏浩然,他们聚在我的办公室,我们三人像过节一样,喜形于色,竟“哈,哈”地狂笑了好几分钟。

洪家豪抹着眼角的泪说:“报应啊,报应。活该,我早就料到他们有这一天。”苏浩然笑容凄惨:“真作孽啊!听山立厂的人说,杨厂长生癌在家,工人上门讨工资,检察院还要叫他去谈话。楚子健欠辅料厂的钱没付,逃到外地,失踪了。”洪家豪说:“今天喝茅台,好好庆祝庆祝。”我们处在幸灾乐祸的狂欢中。

我高兴之后,便是不安,如果当初我不是安排楚子健接待戴斯年和江雨桐便不会有这个惨剧发生。

我心中也有过恨,可是,当时发完了火,这恨也如同酒精一样,随着火一起烧完了,早没了痕迹。如今,他们请求我帮忙,一个是快要死的人,一个是回不了家的女人,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况且,除了我,也没人可以帮他们。

我分析了這个案情,要解决这件事,关键是把美国的退货解决掉。我让杨厂长写了货物授权书,放下手头的事飞去了纽约,我找到H童装公司,这批货在他们的仓库里,我在取得了他们商标权释放的授权书后,另找买主。最后有一家折扣连锁店愿意打七折收这批货,于是,有三十三万美元的货款打到了我美国的公司。

我又飞回上海,通知杨厂长和江雨桐,约时间到我办公室谈判。他们俩都不肯多等一分钟,当天就来了。

杨厂长果然病入膏肓,形容枯槁,江雨桐就像美人迟暮,形容憔悴。在尴尬的寒暄之后,他们坐定。我看着他们,心中生出厌恶,突然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开门见山:“愿意解决问题吗?”“愿意,愿意。”两人急忙表态。

我对杨厂长说:“我替你卖掉的货有三十三万美元,打给你,你放她走,向法院撤诉。”杨厂长黯淡的眼神亮了起来,他没有想到我替他卖掉货,没有赚他的钱:“好!好,……但是,诚联欠我的十三万美元怎么办?”江雨桐急了:“我垫下去的钱怎么办?你总不见得……”我向江雨桐竖起手掌,阻止她说话,我还是对杨厂长说:“十三万美元中,五万美元是美国H公司的晚交货的扣款,理应你承担,江雨桐再打五万美元给你,江雨桐留下三万美元是她垫款收回。”我再转向江雨桐:“你能收回垫的钱就不错了,还想赚钱?”双方在心里盘算着。

我不想为他们多花时间,就说:“这个方案,行就行,不行,我不管了,你们自己解决。”他们异口同声说:“好,好。”

以后,杨厂长是如何还贷款的?他和江雨桐的法院调解是如何完成的?江雨桐是何时回到香港的?我并不知道。只是,四个月后杨厂长的儿子打电话给我,说他爸去世了,希望我能够参加他爸的追悼会。

我没去参加这个追悼会,完全不是因为记恨他,而是因为由我而起的这场生意上的争斗,竟引得多人家破人亡。

我不去追悼会是兔死狐悲,我不知道,在今后生意的争斗中,我能活多久?

令我想不到的是江雨桐倒去参加追悼会了,参加完后她到上海,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饭,我正犹豫,她说:“你必须来!”便挂了电话。

江雨桐订了虹梅路小南国饭店的一个小包厢,我下班后赶到时,江雨桐已经把菜点好了。江雨桐神采飞扬,一扫之前的颓废,我心想她不会因为杨厂长死了高兴吧?不会!她真要这样何必去参加呢?何况还送了五千元的赙金给家属。我断定,她觉得和死去的人比,活着就是幸福,参加完追悼会的人都会这样想!她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了。

我们聊了很多。

我问起戴斯年,江雨桐说戴斯年的公司已经在香港上市成功,他现在是上市公司主席。他包了一个香港的女电影明星。

江雨桐说,邹宁通过戴斯年帮上海南市区一家国营企业做上市,戴斯年在这个交易中赚了五百万元,但是上市受阻,邹宁涉嫌诈骗被抓进去了。

江雨桐又说,戴斯年当初说等他女儿大学毕业就和她结婚,后来又说等上市成功和她结婚。她现在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了。

江雨桐还说,她明天就回香港,她订了机票去加拿大,准备找一份工作,再找个人,把自己嫁掉,上海人不要。

江雨桐又把他们当初得月楼密谋、第一次董事会、以及后来事件的演变,都告诉了我。往事都付笑谈中。

江雨桐说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希望能听到我说原谅她了,否则,她会一辈子不得安宁。我说原谅她了。

这顿饭,我们聊了三个小时。

从小南国饭店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按下遥控车钥匙的按钮,奔驰车发出“嘀嘀”两声,车灯自动亮了,我和江雨桐各自走向车的两边,就在我将手搭在门把手的一刻,我突然叫了一声:“等一等。”然后快速越过车头,向江雨桐跑去。江雨桐吓了一跳:“怎么啦?”“我帮你开车门啊。”江雨桐用手掌挡住我:“你不要学这种东西。”然后,捏起粉拳在我胸前锤了一下道,“你也学不会!”

到了希尔顿酒店,我提着江雨桐的购物袋送她到了房间。我放下东西,有意重重地擦了两下手掌,说:“好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江雨桐没有出声,我转身去拉房门。

江雨桐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头贴在我的肩背上:“别走好吗?陪我一个晚上。”我在她箍住我肚子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真的有事。”

我走到马路上,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个摸不透的女人,上次,使我情难堪,这次,又使我情难却。女人啊,女人!还是“非诚勿扰”吧!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按下接听键,是江雨桐的声音:“我呀!——我想告诉你,你一点也不像上海人。”

“像什么人?”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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