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砚砚
这就是五月了,春暖花开不冷不热,人走在五月里觉得又热闹又舒服。五月是一年中最好的一个时节。
下午的时候,我去看望母亲,她和父亲都不在屋子里。我转到屋后,果然看见两个人正在菜园子里忙活着。
我清晨醒来的时候,天气阴着,仿佛这一天太阳都不打算露头了。下午,我去他们那里的路上,整个天空依然是一片淡灰色。然而下了车,天却放得大晴。
母亲弯着腰在栽西红柿秧子,苍老的身体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麻利,每一步都走得慢,手脚都是老人的模样。小小的菜园子被分成了很多格,有的格子里已经长出了一丛毛茸茸的绿色,有的格子里却还是一无所动。北方的春天来得慢啊!五月的时候,植物们才刚刚苏醒,五月又最忙碌,一旦苏醒,就要抓紧时间生长。
母亲正在忙碌的那块地,已经挖好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她把在屋子里培育好的西红柿秧一棵一棵地拿出来种在里面,用松土埋住根。母亲不能像从前那样蹲在地头,而是要大弯着背,几乎是向坑里抛着秧苗。但越是这样,她还要亲力亲为,只肯让父亲打下手。这对她既是乐趣,也是出于对父亲的不信任,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了。
母亲和旁边另一户也在种地的老两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都以为今天阴天不会出太阳,想着把苗栽上,却不想又出了太阳。栽就栽吧,只能一会儿找东西遮住。
十多棵秧苗种好了,母亲吩咐父亲给她盛水。窗台下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盛放着她攒的雨水、废水、发酵水。母亲把苗一棵棵浇好,水浇上去立刻渗透到地底下,只在周围洇出一个黑黑的水圈。城市里的小菜园,就是缩小版的故乡,从故乡出来的人们,终生都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印记。
这些年,母亲一直喜欢种菜。有地的时候自然是好的,没地的时候,在阳台的花盆里也要种。我总是奇怪母亲的菜为什么长得那么茂盛,而我在尝试了许多年后,依然种不出像样的东西来。
每年的春天,我都满怀希望地播下各种各样的种子,总以为浇浇水就能得到一片丰收的果实,却没想,年年都像是做买卖赔本的生意人,总是被无情的现实击倒。后来,我也慢慢地学了些知识,懂得了施肥间苗掐尖等专业知识,一年倒是比一年的景象好了些,但比起母亲来,还是差得远。
一年一年地尝试下来,日子就一年一年地给人添着寿命。
母亲这两年的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人的生老病死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过程,不要说是她,就连我自己也是这样。当我的发顶上长出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我也是吓了一跳,及至后来成为习惯,知道白发是拔也拔不尽的,就知道老下去的命运是再没办法阻挡的了。慢慢地,我终于接受了自己成为一个中年妇女的事实。自己已然是中年,而母亲自然就是老年了。仿佛一切都是慢慢发生的,但日子总像是一跳一跳地就到了某一个阶段,仿佛日子原本是停留在自己的少年时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中年人。
我感觉自己仿佛仍住在那高高大大的平房里,在大院子总也玩不够,日头高高地照在后背上,小蚂蚁安安静静地搬东西,一蹲就是半天,全不害怕童年悄悄流走。小的时候,我总觉得日子太漫长,总也盼不到长大,可是现在你看,我们再也摸不到童年的自己了。
母亲种植的菜园子真好啊!红彤彤的西红柿挂在枝头,青绿绿的黄瓜顶花戴刺,紫盈盈的茄子也不怕掉下来,黄澄澄的大南瓜看起来那么憨厚。我仿佛在菜园子的梦里长大一般,心里结出了一个田园梦的果实。可是我现在只能在阳台上复制过去的生活,复制得不像,不仅是缩小版,还少了儿时的味道。
母亲的白发出现的时光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曾有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小时候,我也有这样一条大辫子。某个夜晚,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第一根白发。很多年后,我也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人发现自己都是突然变老的。
母亲仍然是像年轻的时候,独自地挖坑、插秧、栽苗,不肯让父亲插手,她嫌父亲做事情笨手笨脚。父亲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参军去了,没有干农活的经验。结婚后,他第一次幫母亲种地,非要把所有的肥料都洒进地里,害得母亲种的已经长了半人高的西红柿苗被烧了个干净。从那以后,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绝不允许父亲代劳一点儿。后来这件事被一次次地提起,以示父亲在这件事上的无能。直到今天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仍然坚持着这个看法。一恍惚间竟然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以前我每每在杂志上看到别人写自己家的父母老去,总觉得离自己的日子还远。可是有一天,我看到母亲的嘴里缺了一颗牙,父亲的脸庞越发地瘦削起来,才突然意识到,父母是真的老了。
是真的老了。今年奶奶去世,老人家很长寿,九十岁。过去的人家孩子多,父亲是老大。父亲虽然是小小年纪就离家,后来远在他乡,却是最惦记奶奶。每年都要回去看望几次,长住一段时间。父亲办完奶奶的后事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从此我就没有家没有妈,回不去了。以后我回去看谁呢?”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落着泪。
这样的情形,从前在别人的文章里读过,今天却活生生地发生在我的日子里。原来所有的人对自己的母亲都是抱有这样的心情,天人永隔、生死永别,这是人老去后突然意识到的一种再也回不去的悲凉。这和我们曾经想过的所谓青春的消逝、童年的远离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少年人反而不畏死,因为牵挂的事情少。人到了中年终于开始留恋生命,牵挂着和自己有关联的亲人们,由牵挂孩子而更能体悟父母之心。人活得越久,积累的情感越多,也就越舍不得离别。生命本身固然琐碎,有时甚至只觉得拖累,可正是这些碎屑般的日子,牵挂着我们的心。
今年父亲的身体尚好,还时常能四处远走,而母亲的腿脚已经不再那么利索,只能在家门口附近走走了。春天来了,她又可以时常在菜园子里忙碌,这也可以让她多晒晒太阳。
每次去探望父母,我都忍不住会想到人们常说的:“我们能看到父母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这样的想法固然有些悲凉与悲观,可是人到中年就不由自主地会把生死这样的事情挂在心头,看多了身边人与事的告别,知道生死是平常事,知道这世间谁也逃不过这条路的选择。看得开,却看不淡,人在中年,活的圈子越来越小,活的事情却越来越重要。
母亲的菜园子里有一棵香椿树,树比一个人略高些。父亲说:“再给你摘一把。”我说:“幸好树长得不够高,不然的话够也够不到,又不像过去家家都有梯子。”韭菜、葱和香椿,是春天里长得比较早的,我已经吃过几次了。母亲种的小葱和韭菜,要说味道比外面的更好,我倒真吃不出来,只不过每次想着母亲种出来的比外头更安全更卫生,就觉得好吃。
母亲的菜园子面积不小。她住在一楼,两间卧室那么宽的阳台下是她的地盘。她围起篱笆,年年在里面种菜,每年种的菜足够自给自足,还够给我们姐弟三人分些。秋天,大南瓜爬在阳台护窗上,个个足有七八斤。她种的是巨型南瓜,这家一块那家一块分出去,做母亲的心里永远惦记着孩子,大家都还像是儿时一样享受着母亲的荫蔽。
为了这块菜园子,母亲依然保持了一些过去的生活习惯,没完没了地捡树枝回来搭架子,捡盆盆罐罐储水,窗台下乱七八糟的全是东西。
多年前我们家的旧房子拆迁,母亲幸亏提前两年买下了如今一楼的房子。在这件事情上,又一次证明了母亲的先见之明和父亲的错误判断。母亲又说:“幸亏我没听你爸的。买得既合适,又可以养老,多好。”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母亲总是有一些先见之明的。女人的直觉总是更有用。
母亲在菜园子里忙碌着,带着对收获的期盼种下一棵棵秧苗。虽然身影是那么的苍老,可是老去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幸好她有一个喜欢种菜的爱好,即使冬天,阳台上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就是这点事情使她和父亲每天都忙忙碌碌的。
人们常说人的一生要有一点爱好,其实这爱好不止是为了年轻和家庭,有时也是为我们自己的老年在做准备。
母亲的秧苗都栽好了,父亲搬来一个架子盖在上面挡烈日。这事,母亲不能不交给父亲去做,她手脚没有父亲那么有力了。我们小时候,父母总是磕磕绊绊的,母亲发了脾气,父亲就自我解嘲:锛锛凿凿,过得牢靠。
小时候,一到周末或者假期的时候,父母总是上午洗衣服和床单,一个洗着,一个帮着拧水,大床单就是两个人一起拧水,父亲去晾衣服和倒脏水,两个人配合得特别默契,我们也跑来跑去地帮些小忙。中间还要烧热水和做饭,屋子里总是热气腾腾的。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爸爸妈妈骑上自行车带我们去上街。那时家离市中心远,我们上一次街特别开心,有时去公园,有时去百货大楼,到处都是人。回来的时候是大上坡,我们就跟着车跑,有时在后面推著爸爸妈妈的自行车好让他们轻松一点。那时的父母多年轻啊,好像从来不知道累。
过年的时候,妈妈让爸爸杀鸡,爸爸手起刀没落,鸡带着被砍了一半的头在院子里跑,最后被拿进来用热水烫。爸爸每年杀鸡都要念:“鸡呀鸡呀别怨我,都是孩子他妈让我杀的你。”
想起那些日子,都还在昨天。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
五月在日历上已经奔向了夏天的方向,但在北方,植物们却是刚刚被温暖的阳光齐齐唤醒,大地刚刚做好生生不息的准备。像这样的五月,我已经走过了四十年,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走过二十多个五月,后来的五月是和自己的爱人与孩子一起度过。我们的一生,就是这样和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交替重叠着。每个人从各自的来路上走过,然后在某段路上相遇相携手,这都是一种造化。
我们看望父母,其实也没有别的事情,无非就是与父母说几句家常话,看着他们和我们在彼此的眼中一天一天地老下去,却无力挽住时光的脚步。
这就是生活。
五月是最美的,五月的花都开着,五月的草开始茂盛,五月的树绿得让人心醉。人们把母亲节定在五月,许是因为五月让生命欣欣向荣。
我们总是盼着春去春又回,可是,我们又多么希望时光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