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

2018-09-23 09:00李雪非
江河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小叔小姑祖父

李雪非

我时常梦见祖父,他不是我亲祖父,却是我童年记忆里唯一的祖父。梦里,还是那间老土屋,堂屋里光线昏暗,高高的香几下是一张古旧的八仙桌,祖父坐在桌旁的太师椅上,微张着嘴,缓缓喘着气,头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下巴上花白稀疏的胡须微微颤动,像风中的枯草。而祖母,有时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有时在房间里做针线。他们不说话,屋里静寂无声,仿佛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

祖父死的时候,我在镇上的中学住读,周末才回来,走到村口,有人告诉我:你爹爹死了。我不信,以为他们哄我,急急地要回家,而那条被雨侵袭过的黄土路满是泥泞,我的套鞋上粘满了泥巴,拖都拖不动。好不容易到了通向家的巷子口,便有喧喧嚷嚷的人声传来,接着便看到扯得高高的黑色棚子,下面架着大炉子,锅碗瓢盆丁丁当当,很多人在忙碌,谁也没注意到我。我没有回自己的家,直接去了祖父祖母的屋子,却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棺材。满屋都是人,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就是没有祖父的身影。直到祖母从房间出来,哑着嗓子告诉我“爹爹老了,已经出了”(我们那里称老人去世为老了,称出殡为出了),我才相信祖父真的死了。我没有哭,当时只有两个奇怪的念头,很想知道祖父是睡了棺材还是被烧掉了?祖父死的时候,祖母哭了没有?

祖父一直害怕死后被烧掉。我是从祖母和他吵架的时候得知的。祖母只要说“你死了一把火把你烧掉”,祖父就完全沉默了。打记事起,我就常听祖母和祖父吵架,多半是祖母骂很长时间,祖父都不做声,偶尔闷声闷气地辩白几句,祖母就哭闹起来,“你怕烧咋,等你死了把你烧成灰!”“把你关到屋里烧!”“你想睡棺材,怎么样都不让你睡的!”……祖母反复强调着,我仿佛看见祖父在火海里挣扎的痛苦模样,吓得不敢做声。

我一直很纳闷,为什么祖母就那么相信自己一定能活过祖父?其实祖父比祖母还小一岁,然而那时候,祖母是那么强健,裹过的小脚可以走得飞快,祖父却总是坐在椅子上喘气。祖父挨骂的时候,我很是于心不忍,默默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他气喘得越来越重,感觉都喘不过来了,然后是闷雷一样的咳嗽声,轰隆轰隆滚过来,滚过去……他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青筋鼓胀着,让人担心会炸裂。我仍旧默默看着他,全然没有什么办法去帮他。然而,房间里传来祖母的哭声,唱歌一样,很长很婉转的调子,我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一股稠密的悲伤浸透全身。我并不理解祖母,每次吵架都是她赢了,为什么还要哭。

祖母似乎和祖父吵了一辈子,听父亲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就吵,祖父吵不赢,就闷闷地回了老家,丢下祖母和一群孩子。那时候小叔才七八岁的样子,小姑更小,祖母照顾不来,就叫小叔去接祖父。父亲把小叔送到火车站,看着他瘦小的身影隐没在人群里,又担心又无助,只能默默地流泪。我问父亲:“小叔那么小,为什么要他去接爹爹?您怎么不去?”

父亲不语,良久,说:“只有你小叔去了,爹爹才会回来。”

我又说:“您和他一起去也行啊。”

父亲说:“两张车票,哪有钱买?”

童年的我并不很懂父亲的话。祖父和祖母的关系对我而言,也一直是个难解的谜。

我一直同情祖父,却又感觉和他之间隔着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很少说话的缘故吧。其实祖父对孙辈们很和蔼,他常坐在廊檐下,微笑地看我们在稻场上玩耍,谁要是跌倒了,他便“哦呵”一声笑起来,再慢吞吞地走过去扶。有一年夏天,祖父坐在堂屋里摇着蒲扇乘凉,大妹睡在竹床上,不小心掉了下来,祖父竟“哦呵”一声大笑起来,大妹哭了,祖父仍是不紧不慢地起身走过去,把她抱起,重新放回竹床上。在我看来,那好像是祖父最开心的样子。

我所记得的唯一一次和祖父交谈是在一个夏天,他捋起肥大的裤管,给我看他腿上的伤疤,一条很深很长的疤痕,直直地趴在大腿上,祖父说:“是刺刀划的,那时候跟着李洗脸打仗……”李洗脸?我觉的这名字太怪了,后来才知道说的是“李先念”。祖父一口红安话,我总是听不懂,这也是我很少与他交谈的原因。关于祖父当过兵的事,我记得有人寻上门来调查核实,从那时起,祖父开始享受一点津贴。祖父打仗的经历,已无从考证,问父亲,他也不大知道。父亲说祖父不识字,却记得入党誓词最后一句是“永不叛党”。抗日战争时期,祖父在李先念领导的新四军第五师,后来由于政治形式变化,第五师大转移,许多伤员被遣散,祖父便回到老家,随后得到政府照顾,他便到了武汉一个砖瓦厂当工人。那时候,我的亲祖父去世了,年轻的祖母带着大伯、大姑和我父亲,根本养不活。为谋生路,祖母把三个孩子交给娘家,自己到汉阳给人做衣服、当保姆。经好心人撮合,祖父和祖母结了婚,后来就有了小叔和小姑,他们都跟着我的亲祖父姓,應该是祖母的要求吧,认为孩子们同姓亲热些,多年以来,小叔一直和我大伯、父亲都非常亲。现在想来,祖父的开明豁达实在令人敬重。

听母亲说,祖父死的第二天,父亲从外地赶回来,跪在祖父遗体旁哭泣。我只能想象那个情形,我从没见过父亲哭。我想,父亲为什么会那么伤心?祖父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啊!对于血缘,我相信其中的微妙与无法言说。祖父死后,我心里明明是难过的,却没有哭。而祖父死前最想见的是小叔而不是我父亲,他一定惦记着小叔的孩子却不见得记挂过我。这些都可以理解,而想起来却那么令人伤感。童年的我在看不懂的大人关系中,常常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种平衡,我从不愿承认任何一个亲人的不好,从不愿意因为一个人而疏远另一个人,但有时又不得不违心地这样。大人之间总是有些纠缠不清的矛盾,比如我母亲和小姑有时有些小过节,我极不愿听到是因为血缘关系的说法。然而我不得不因为母亲而不敢和小姑亲近。那时候小姑漂亮,能歌善舞,其实我很喜欢她。我曾天真地想,如果祖父是我亲祖父,小姑是我亲小姑,就不会是这样的情形吧。而祖父死后父亲的痛哭,对我的心灵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使我对血缘与感情有了新的认识。

多年以后,父亲与我有过一次这方面的交谈,他说他两岁时亲爹就死了,是祖父养大了他,还供他读书,人不能不感恩。何况,祖父为人厚道善良,从没对他不好,连重话都没说过。父亲说,祖父在砖瓦厂上班的时候,举家迁至汉阳,在白沙洲江边搭个茅棚安了家,大伯、父亲和大姑就在那里上学,虽然日子过得清贫,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很满足。1954年,长江发大水,茅棚没法住,祖母只好带着父亲他们回到老家,种田过活。1962年,祖父也被下放回来种田,直至终老。祖父身体一直不大好,患有很严重的哮喘,农村活又重又累,加上祖母脾气不好,他时常受气,不然也许会多活些年头。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心里很深的不忍与悲伤。

很长一段时间,想起祖父的死,我都感到心疼。他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一直在心里责怪祖母和母亲,祖母那天晚上为什么不守在祖父身边?他们本不在一个房间歇息,祖母那晚起来好几次去看祖父,说先前好好的,后来再去就发现已没气了。母亲特别胆小,那晚连祖父房间都不敢进去。祖父走得那么孤单,他心里该有多难过!

祖父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告诉我,那天她根本没料到祖父会死,他看起来好好的,跟平时一样。傍晚时分,祖父突然叫我母亲去把小叔叫回来,去小叔家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那时候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靠步行。而当时天快黑了,还要经过一片坟地,母亲一个人不敢走,就把小妹带上做伴,慌忙中并没注意到天气不好,出村口刚过坟地,一阵狂风,天上乌云密密地聚拢,像一个巨大的黑罩盖下来,眼看一场大雨要来临,前面的路完全看不清了。母亲没有带伞,心里又害怕,就再也不敢往前走了,于是拖着小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来。祖父得知小叔没有回,很失望地摇摇头,不说话。我想他也许怨恨我母亲,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份怨恨带到那个世界,而他一定会把没有见着小叔的遗憾带到那边。

小叔得知祖父去世,跺着脚大哭,我想大概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也因为没有见着祖父最后一面,心里太难过。之前,小叔曾把祖父接到自己家里过了很长时间,也许是因为祖母老和祖父吵架,也许是因为祖父身体不大好小叔想尽尽孝心。然而后来祖父还是回来了,是不是他预感到活不久了才要求回来的?我不得而知。祖父回来后,祖母的态度好了许多,再不像先前那样总是骂。我很高兴看到祖母对祖父和和气气的样子,甚至有好几次,我听到祖母在人前谈到祖父时,称他为“爹爹”,那是年老女人对丈夫的尊称。这实在太难得。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多长久。那段时间祖父大多是在床上度过的,他时常半倚着一床被子,总是微张着嘴,喘着气,头也跟着缓缓扬起、低下去……

我一直在想,祖母虽然脾气有点大,但本性开朗豁达、爱笑、爱热闹、话多又幽默风趣,为什么单单那样对待祖父?她好像没有任何理由恨他,祖父帮她养育了几个孩子,陪她度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她为什么要那样恶毒地诅咒他?多年以后,我似乎悟到,祖母并没有恨祖父,要强的她在人前总是笑着,实际上面对生活的诸多无奈她无能为力,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内心的郁闷。而祖父的沉默与退让助长了她的脾气,这种发泄便愈演愈烈。父亲说,其实祖母脾气坏也是可以理解的,她29岁便死了丈夫,带着三个孩子艰难谋生,她身体里积郁的苦和忧伤太多。再婚后,她又被拖到另一个深渊,但凡与人发生矛盾,人家就拿她再婚的事实恶语攻击,连嫡亲的妯娌也是这样。祖母那样要强的人,被人拿住软肋,无力回击,她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那阴影一直伴随祖母一生,甚至连我父亲和小叔也陷进这个巨大的阴影里,直到祖母去世。我记得最清晰的一次是,叔祖母和祖母吵架,小叔把叔祖母一掌推到地上倒翻了一个跟头。我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叔祖母骂我小叔是野种。

我不记得当时祖父在不在家,即使祖父在家,他也不会与人吵架。祖父一直那么沉默,他心里仿佛沉淀着一座山,山里藏着什么,我从来不知道。父亲说,祖父是极为聪明的,我虽不曾亲验,但从小叔身上可以看出,小叔特别聪明,我相信聪明往往与遗传有很大关系,当年小叔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的时候,就时常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塆子里他第一个买电扇,第一个买电视机,第一个盖楼房,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他总能走在别人前面。其实小叔小学都没有毕业,连字都认不了多少,而他十几岁开始学兽医,居然学到在当地极负盛名。那时候,一头猪、一头牛对于农村每户人家都是命根子,小叔就是那个能保住他们命根子的人。对于疑难杂症,小叔总有比别人更好的办法。给猪牛做手术,小叔特别在行,他刀法精准,刀动病除。改革开放后,小叔又在家里搞了个便民店,卖各种日用品和小副食,祖父帮他照看,过年之前,很多人来买瓜子糖果,人家说多少斤,祖父随手一抓一个准,他常常为此得意得呵呵直笑。我想,小叔应该是祖父最大的安慰和最不舍的牵挂吧。

母亲告诉我,祖父死前虽没有见着小叔,但他死在腊月,也算有福了。乡里流传一句俗语:有福之人腊月走。况且祖父终究还是如愿睡了棺材,祖母给他穿了亲手缝制的寿衣,而且狠狠地哭了几场。得知这些,我心里舒服了许多。祖父躺在棺材里的样子我虽没看见,却能想到他安静安详的表情。祖母哭的什么,我也没听见,但可以想象到她的哭唱一定异常婉转悲切,那些唱词一定是一篇即兴创作、催人泪下的文章,让在场所有人都肝腸寸断。父亲曾说,如果祖母读过书,也许会成为一个作家。我相信这一点,祖母平时说话,就常常妙语生花,她一开口,周围就会聚集一帮听众,祖母的语言有着无穷的创造力和吸引力。后来我长大从文时常感到遗憾,为什么我笨嘴笨舌,没有遗传这样的禀赋呢?只可惜祖母的口头创作流逝在时间的长河里,无从打捞。

我似乎对祖父和祖母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理解,为什么祖父一直那么沉默?他是不是一直在倾听?祖母的笑哭唱骂,都是诉说的方式,那段漫长岁月,唯有祖父见证她几乎所有的喜怒哀乐,他山一样的沉默容纳着祖母悠长而纠缠不清的怨怒与忧伤。这大概也是一种相濡以沫吧。而终于当祖父再也不能倾听的时候,祖母将对谁诉说呢?从那以后,我真的很少听到祖母哭唱了。她的忧伤是随着祖父的离去而飘散,还是沉淀在内心深处变成化石,没有人知道。

我曾经只是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和心智来看待祖母和祖父之间的吵吵闹闹,那些话语、那些场面曾是我童年最大的恐惧。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隐约觉出这里面似乎藏着我祖辈命运里所有的密码,现在我多么想还原那些遗失的细节,为此我时常小心地从父辈那里探寻,而得到的却只是一些碎片。那逝去的一切,已成为永远的秘密,连父亲也无从破解。而我所谓的理解与领悟只是个人的推想,真相其实无从得知。于是我盼望梦见祖父和祖母,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最真实最亲切的忆念,那安静的画面里,仿佛能看到命与运最终的和解与救赎。

现在,我越来越喜欢坐在父亲身边,听他反复唠叨一些我曾经不耐烦听的琐碎往事。也许一个人年纪越大,越想知道自己生命的渊源,那是我们最初的来处、最终的去处。潜意识里,我似乎在担心,将来父亲老得什么也记不住了,我找谁了解这些?在我心中,祖辈已成为无法破解的秘密,那么,我的父辈呢?还有我,多年以后,是否也会成为儿孙辈无法破解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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