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蕊娟
来自聋哑家庭,瞒着父亲学手语
80后唐帅出生在重庆市一个特殊家庭,双亲都是聋哑人。尽管父母工作的福利工厂到处都是聋哑人职工,可唐帅仍感觉,他们就像聚居在这个国家的“外国人”一样。
父亲给他取名唐帅,有望子成“元帅”之意,期望他能出人头地。唐帅从小被送到外婆家,只为更好地学习语言。即便回家后,父亲也极力反对他学手语。在父亲看来,儿子融入正常人的社会就够了,哪怕和自己零沟通也无所谓,但外婆却告诉唐帅:“不学手语,父母老了,你怎么带他们去看病?”于是,唐帅偷偷学起了手语。他还对外婆说,他的愿望是将来能多帮助像父母一样的聋哑人。
上初中时,唐帅就常为相识的聋哑街坊帮忙,充当“传声筒”。一天,聋哑邻居老马跑到唐帅家,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跑,经过手语交谈,唐帅知道了个中缘由。
原来,老马刚才在一家商店买东西,付钱时掏了100元钱给店主,由于当时购物付钱的顾客有好几个,店主分不清到底是谁没给钱、谁又该找补,就要求买主逐一说明,然而老马“说”不了,因此店主一口咬定是他没付钱。情急之下,老马想到了热心的唐帅。
老马用手语告诉唐帅,他那张100元的钞票上有明显的折角和标记。唐帅跟老马来到商店,说明了情况。店主找出了老马给的100元,误会就此澄清。从小到大,像这样助人为乐的事,唐帅做过不少。
“俗话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聋哑人一遇到矛盾纠纷往往只能干着急。能利用自己的特长帮到他们,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唐帅说。
长大后,唐帅没能如父亲所愿脱离聋哑人的圈子。大学刚毕业,唐帅就考取了手语翻译证书,在重庆市九龙坡区公安局做起了手语翻译。其间,唐帅接触了大量的聋哑犯罪嫌疑人,他们往往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大部分不识字,有的甚至连手语都不会。抓到这样的犯罪嫌疑人后,如果不借助手语翻译,公安人员常常束手无策。
唐帅至今也忘不了一个19岁的广西男孩,男孩的父母在新疆采棉花,从小没人管,没上过学,也不会手语,男孩就像野草一样孤独地生活在所在的村庄里。有一次,男孩饥饿难忍,为了偷一小袋米,他杀死了一个老太太。
由于和男孩无法交流,公安部门请唐帅过去协助。在高墙电网笼罩下的看守所,唐帅和男孩同吃同住。为了防止男孩攻击他,唐帅将矿泉水瓶的盖子卸掉,吃饭时不用筷子,用手抓。僵持两天后,男孩崩溃了,不会说话、不会手语的他用简单的肢体动作“重演”了一遍犯罪过程。末了,男孩闭上双眼,紧握双拳,做了一个等待被手铐铐走的动作。唐帅当时就流下了眼泪,他流泪不是为自己庆功,而是感慨男孩作为一个生活在闭塞环境中的聋哑人,没人教导他,也没人抚慰他,但他懂得认罪受罚。
因与健全人交流困难,许多聋哑人走上犯罪道路后相互抱团,形成一个个犯罪团伙。他们内部等级分明,流窜作案,称偷抢为“工作”。
在聋哑人犯罪团伙内部,温情与残酷并存。老大会给成员买生日蛋糕,带他们逛景点,为他们拍照,也会收缴他们绝大部分偷抢所得,对不听话的成员肆意殴打,拿烟头烫女成员,甚至实施强奸。
唐帅曾遇到一个被拐骗进盗窃团伙的未满16岁的女孩,她因频繁盗窃被抓。审讯时,警察发现女孩身上有被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痕,经法医检查,女孩身上有100多处这样的疤痕,且几十处都集中在胸口上,可以想象女孩在盗窃团伙遭遇了怎样非人的虐待。
女孩经过劳动教养后,唐帅一行人开车护送她回老家。他们买了米、面、油,还准备了1000元慰问金,他们本以为女孩的家人会满怀欣喜与感激。谁知,女孩的外婆见到女孩后,劈头盖脸地问唐帅他们:“你们把她送回来干什么?你们养她?你们给她找工作?”唐帅很震惊,问女孩的外婆:“婆婆,她出去偷这件事,你知道吗?”“不偷,她吃什么啊?”女孩外婆的回答让在场的人惊诧不已。后来,根据公安部门提供的消息,唐帅得知几天后女孩又坐车离开了老家。对此,唐帅深感忧虑,他说正常人对未成年聋哑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从翻译到律师,无声世界的正义使者
在公安局担任了6年手语翻译,唐帅熟练运用手语参与讯问取证,成功协助单位破获上千件有关聋哑人的疑难案件。然而,唐帅也在工作中发现了司法手语翻译的一些短板:多数手语翻译人员毕业于专业学校,他们学的是普通话手语,面对聋哑人使用方言手语的情况,往往无法真正传达其意思;手语翻译人员基本都是非法律专业出身,对某些专业的法律术语不了解,在案件翻译工作中可能出现词不达意的现象,从而影响判决的公正性……
比如,一位老奶奶曾找到唐帅,她女儿因涉嫌偷盗一部苹果手机被捕。老奶奶说,在通过手语翻译完成的笔录中,她的女儿已经招供,但女儿却告诉她自己压根儿没偷手机。唐帅在调取审讯录像时发现,嫌疑人坚称没偷,但却被手语翻译翻译成“偷了一部金色的苹果手机”。唐帅还发现,没人对手语翻译的工作进行审核,还有许多翻译是教师出身,根本看不懂聋哑人的自然手语,双方的交流变成了“鸡同鸭讲”,翻译只能连蒙带猜地揣摩聋哑嫌疑人的意思。
一次庭审中,唐帅直接打断一名男手语翻译的演示,指出对方“偷工减料”,在翻译中跳过了“庭审规则和被告人所享有的诉讼权利”那一大段。翻译唰地一下红了脸,因为还从没有人这样质疑过他。
基于以上种种,唐帅决定结合自己的手語优势和法律知识,专门为聋哑人提供法律服务,填补国内没有手语律师的空白。于是,2012年他开始努力准备司法考试,并以400分的好成绩达成了心愿!
转换角色后的唐帅,曾为一个聋哑男子做辩护。男子在公交车上偷了一个老太太的钱,整整两万元现金,这是老太太从银行取的养老钱,准备给孙子看病用。开庭时,老太太的许多家属都在,有人悲愤难平,指着男子,质问唐帅:“这种人渣,你为什么要替他辩护?”唐帅从辩护席上站起来,请求法官允许他给在场的人讲一个故事。他说,这个聋哑男子实施偷盗固然有罪,但是聋哑男子拿偷来的钱给一个好友的遗孤交了学费。这个孩子的父母也是聋哑人,在一次自然灾害中去世,这个聋哑男子生活很困难,却还想着帮好友的孩子。他为这些听不见、说不出的聋哑人辩护,是在维护他们应有的权利。
2014年5月的一天,重庆大渡口区鼎圣律师事务所,一位70多岁的老人迈进唐帅的办公室,她开口就喊:“唐律师,求你救救我女儿吧!”唐帅急忙起身,扶着老人就座。“老人家,不要着急,有什么话慢慢说。”唐帅安慰道。“我听说你是律师,又懂手语,只有你能帮我女儿。我女儿弱不禁风,一向胆小怕事,怎么可能去抢劫呢?她又没法表达,一定是被冤枉了。”老人边说边抹泪。
原来,老人的女儿是一名聋哑人,因涉嫌抢劫被公安机关拘捕,即将被检察院起诉。了解基本情况后,唐帅决定接手这个案子。
事不宜迟,唐帅立马奔向检察院查阅全案证据,并着重看了公安机关讯问这位聋哑人的同步音像材料。很快,唐帅就发现了疑点:这位嫌疑人用手语表达的供述与手语翻译人员的翻译有明显出入!她是被一个女性聋哑人朋友骗到作案现场放风的,当发现朋友等人实施抢劫时,她当场就吓跑了,事后又去派出所报案,可惜没人理解她表达的意思,女孩又不识字……唐帅将这个情况写入辩护意见,旋即提交检察院核查。随后,检察院又找来其他3名精通方言手语的翻译再次进行验证,验证结果与唐帅的意见完全一致。最终,检察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对这位聋哑嫌疑人做出不予起诉的决定。
当手语律师以来,唐帅一直忙碌在聋哑人司法工作的最前沿,每年处理相关案件数百件。他说:“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力将案件正本清源,不放过一个坏人,也要还好人一个公道。”
成为人大代表,不愿做中国的“唯一”
连续多年来,唐帅都是在办公室里过的除夕,他平均每周就要接两三起与聋哑人相关的案子。
2017年3月,唐帅的微信更是在一夜之间差点瘫痪掉。一条条好友请求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弹出。很快,他的好友数量达到5000人的上限。申请扩容后,这个数量又急剧上升到1万人的上限。让唐帅出名的是一条不长的由重庆市大渡口区委政法委发布的宣传视频。在宣传片里,这个头发自来卷、戴着框架眼镜的80后年轻人被介绍为“中国唯一一个手语律师”。
那些急切申请想加唐帅微信的陌生人来自全国各地,他们没有言语,没有声音,只有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在随时可能响起的视频通话中,他们蹙着眉,噘着嘴,打着手势,向唐帅抛出一个个在正常人眼中“小儿科”的问题,如怎样办结婚手续、律师和法官有啥区别、被家暴了怎么办、怎么离婚,等等。
很快,有成百的聋哑人开始在微信上找唐帅“报案”,内容五花八门:有人被骗了钱,有人被打伤,有人被家暴,有人被拐卖,还有几名聋哑人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从四川赶到重庆找到唐帅,说其长期被一个聋哑人团伙勒索,他们要报案。唐帅有些哭笑不得,对来自四川的这几名聋哑人说:“你们报案要找警察呀,不是找我!”那几名聋哑人说,他们去过公安局,警察看不懂手语,他们又不会写字,无奈只好灰头土脸地走了。
对唐帅来说,那几个月每天仿佛都在做“噩梦”。每天醒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微信上密集的消息提醒。办公桌上一本本卷宗堆成小山,他却没办法认真查阅,因为他的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会收到微信消息提醒,即使凌晨两三点也照响不误。唐帅不得不在微信朋友圈“广而告之”:“如果事情不是很急最好发文字,毕竟上万人每个都视频,我确实受不了,时间也不够!”
唐帅说,面对聋哑人这个庞大的弱势群体,他不忍心晚上关机。难以想象的是,当这个庞大的群体遇到法律问题时,却几乎找不到无障碍沟通的律师。唐帅常常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因为长期为聋哑人普法,帮助他们维权,唐帅被评为“重庆好人”。他说,他对这一荣誉并不特别看重,他着急忧虑的是,全国2000万名聋哑人中相当一部分人身处远离法治社会的荒漠之中。
在2018年的重庆市人民代表大会上,作为大渡口区人大代表的唐帅在议案中提出成立一个独立的手语翻译协会,对涉及聋哑人的司法审讯录像进行鉴定,不让手语翻译成为“事实上的裁决者”。同时,该协会还要承担对手语翻译进行培训的工作,让他们学习法律、医学等专业知识,并制定翻译规范。然而,遗憾的是,这份凝结了唐帅多年的调研经验的议案没能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作为所在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唐帅会定期请专业手语老师为所里的律师上手语课,连续培训学习一两个月后,他发现收效甚微。后来,他又换了个思路,招来5名聋哑人大学生做他的助理。在他的引导和培养下,如今这些大学生已经能给聋哑人解答简单的法律问题了。
近两年,唐帅逐渐将重心从为聋哑人代理案子转移到普法上。连续多年来他担任重庆市大渡口区残联的法律顾问,尽管一年的工資不及接一个普通案件的报酬。他每月都会针对区里的数百名聋哑人开展讲座,告诉他们最基础的法律常识。
为了扩大普法覆盖面,唐帅又鼓捣起了App和微信公众号,他要求自己律师事务所的所有律师都注册使用,并免费在上面为聋哑人提供法律咨询。
为聋哑人普法的工作几乎占用了唐帅的所有业余时间。有时候,他会感到难以为继,他说年轻人有的活动自己几乎都没有,近两年的收入也都砸在这些“副业”上了,车早就旧了,他也舍不得换。但他坚信,只要继续向聋哑人普法,他们的法律需求就会日益浮现,并最终得到社会的重视。在为无声世界的人们争取权益的漫长道路上,唐帅更希望自己不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