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好,郭明妍
(南京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210023)
在西方音乐史上,贝多芬通常被认为不擅长写作剧院舞台作品,但他所作的十一部序曲,仍然是其创作生涯中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在贝多芬为各类剧作而写的序曲当中,创作于1807年的《科里奥兰序曲》与其他那些为同名剧作而写的序曲有所不同。在当时,一部序曲的标题都是因戏剧或歌剧的名称命名,如果不作为戏剧上演的前提而配有标题,则是一件荒谬的事。但贝多芬的《科里奥兰序曲》并非受某个剧院所托而作,也没有其他相关的戏剧配乐,加之这部序曲所体现出的文学性与描述性,使其更接近于浪漫主义时期的标题音乐体裁——音乐会序曲。
当然,音乐会序曲这种形式在19世纪初还未正式确立,《科里奥兰序曲》的首演仍然遵循着当时的传统。1807年3月8日,一家报纸透露了在某亲王*一说是洛布科维兹亲王,一说是李希诺夫斯基亲王,两人都是贝多芬的赞助者,在他们两人的宫廷中很可能都上演过《科里奥兰序曲》。的宫殿将要举行非公开的演出,为了验证贝多芬新创作的这部序曲的演出效果,当时单独上演了柯林(Heinrich Joseph von Collin)*海因里希·约瑟夫·冯·柯林(1771—1811),奥地利剧作家,与贝多芬同时代。曾学习法律并在奥地利政府的财政部门工作。因在拿破仑侵略奥地利期间担任重要的政治任务,1803年被授予贵族爵位。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悲剧《科里奥兰》。柯林是贝多芬的友人,当时还在奥地利担任公职,贝多芬在之前与柯林的书信中曾提及,想要创作关于“麦克白”或“布拉达曼特”的歌剧,所以经常阅读柯林的脚本*See Emily Anderson,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London: Macmillan press,1986.。柯林改编的这部《科里奥兰》早在1802年就首次上演过,或许贝多芬曾经想以此创作歌剧,这部序曲无疑也是深受柯林脚本的启发。但此时这部戏剧却因政治因素遭到禁演,除了1807年的那次单独上演,该剧被排除在表演剧目之外,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得这部序曲从此不得不单独上演,反倒促成此曲最终成为一部音乐会序曲。*参见Roger Fiske著《BBC音乐导读——贝多芬:协奏曲与序曲》,龙治芳译,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
贝多芬《科里奥兰序曲》的题材来自于莎士比亚的同名悲剧。该剧讲述了公元5世纪,罗马共和国的马歇斯将军因攻打下伏尔斯人的科里奥利城而被视为英雄,并授以“科里奥兰”封号。但他性格桀骜不驯,脾气暴躁,藐视民众,又因为护民官的挑唆,遭到驱逐。马歇斯为了报复,转而投靠敌人。伏尔斯人利用他的武力,攻打罗马。就在战事紧急关头,马歇斯的母亲、妻子和孩子前来规劝,马歇斯最终选择背叛伏尔斯人。罗马得以保全,但他遭到了伏尔斯人的杀害。这部悲剧中,最突出的便是英雄与人民之间的矛盾,以及英雄内心挣扎的过程。最后英雄的死亡,没有声势浩大的铺垫,也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令读者不禁唏嘘,如此崇高的精神和如此悲惨的结局。
《科里奥兰序曲》有着广泛的描述性,但并不是对戏剧情节亦步亦趋的展现,而是对人物情感的升华。全曲弥漫着悲剧性的气氛,充满了动力性的主题,它们不断地变化发展,贯穿在不同的声部中,以不同的形态展现戏剧中交织着的复杂情感。从整体来看,这部序曲为奏鸣曲式;主调为c小调;4/4拍;有生气的快板(图1)。引子是瞬间将人唤醒的强击,主部主题是隐忍躁动又桀骜不驯的情绪,副部主题是柔和而坚韧的性格特征,展开部展开了主部主题的材料,而副部主题每次出现都以同样的形态,代表着女主角的一次次劝说。整部序曲呈现出两极化的叙述过程,主部与副部这两个对立的主题在呈示和发展过程中交互呈现,以此展现罗马城下母亲的劝说与科里奥兰的屈服。也可以说,这部作品的描述性主要体现在对戏剧高潮一幕的表现,而并非整部戏剧的映照。
图1 《科里奥兰序曲》曲式示意图
序曲的引子部分虽然只有十四小节,但足以渲染全曲的悲剧性气氛(谱例1)。ff力度的全音符连奏和紧接着的四分音符断奏,犹如三次对心门的撞击,也建立了科里奥兰在听者心中第一印象,仿佛勇猛的武士跃上马背,刀光剑影划破长夜的天空,无数次的胜利铸就了科里奥兰桀骜不驯的性格。长音c确立了c小调的中心地位,也奠定了全曲的基调。
谱例1
谱例2
在三次断奏的四分音符和弦后,主部主题首先在一个小节的短小动机中呈现(谱例2),通过分解c小调主和弦的八分音符断奏和四分音符持续音的快速进行,前八后附点的音型,使人对这一类似属主关系的跳进印象深刻。这种附点音型给人以“咄咄逼人”的印象,描述了科里奥兰对民众不屑的语气,并且得到了延续,形成了一个七小节的主题,在倒数第二小节的弱拍上出现一个强的断奏和弦,犹如骤然被打断的话语,而最后一小节是沉默的,但这沉默却带来紧张与压抑之感。
经过50、51小节的过渡,副部主题出现在降E大调上(谱例3)。由第一小提琴奏出柔和连贯的旋律线,看似一个与主部不相关的新主题,但大提琴声部却上下跑动着琶音式的八分音符(谱例3),奠定了一个动力性的基础,也暗示了科里奥兰与母亲有着同样固执的性格。整个副部主题分别出现在弦乐组和木管组,在弦乐组出现了三次,在木管组也出现了三次,同一旋律出现六次之多,代表了母亲这一象征“劝说者”的形象。每次柔和的旋律之间,都在小提琴和中提琴声部加入了来自主部主题的震音,伴随ff的力度,仿佛母亲温和的劝说有着坚定且不容忽视的力量。而木管组出现的副部主题,除了第一次以外,都对应了弦乐的震音,运用模仿的复调手法。
谱例3
即使是一直被理解为短小、零碎的展开部,也有着一定的结构。在《科里奥兰序曲》68个小节的展开部中,展开了主部主题的音乐素材。这里有三种不同的展开形式,而这三部分也不是孤立的,是相互联系的。这个整体表现了科里奥兰与母亲僵持不下的场景,身处敌营的科里奥兰思念着亲人,她们的到来给他带来了触动,然而母亲的要求使他痛苦不已、左右为难,他内心不断地挣扎被展开部演绎得淋漓尽致。
展开部中篇幅相对最大的部分(102-151小节),也是戏剧性张力最突出的。这部分的第一小提琴声部一直持续着前八分加后四分音符的动力性节奏,力度由强转为弱,但在103和105小节(谱例4)的最后一拍都有一个强力标记,每一个柱式和弦的强烈印象,都是全体乐队共同制造的,仅仅一拍,接着又回到弱,展现了身处敌营的科里奥兰,内心的挣扎,既思念亲人,又不能放弃复仇之心。102至105小节(谱例4),中提琴和大提琴维持着富有弹性的八分音符上下行琶音跑动,增加了这种动荡不安的情绪。
谱例4
110至113小节(谱例5),中提琴声部的琶音再次升级为十六分震音的上行琶音,力度再次转为强,并以全乐队作为和弦支撑,左右声部仅分为两种节奏型,即前八后四分音符和八分上行琶音。这里也是全曲和声最不稳定的部分,几乎每两到三小节就有和声的变化,大量的临时升降记号表明,和弦是半音化下行的进行方式,大大增加了戏剧性和张力,虽然力度较轻,却传递出紧张不安的情绪。接下来的八分音符上行琶音与震音上行琶音,是对首次陈述的重复,但转移到不同调中,调性依旧是不稳定的半音化下行。
谱例5
没有预示性的过渡和弦,也没有连接句,音乐直接进入了再现部,此处形成了全曲的高潮。主部主题在再现部作了紧缩的处理,暗示了科里奥兰逐渐被说服的内心,他那原本坚定的复仇之心动摇了。从152至175小节,主部音乐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引子中出现的连奏的全音符,在这里仅再现了两次,在降b小调中,第二次连奏全音符之后,紧接着主部主题中的突强二分音符和上下行八分音符,两小节后才出现了主部主题象征性的八分音符(谱例6)。而这里的八分音符也有所变化,呈示部中分解和弦的八分音符还在,但四分音符持续音已经被拆为两个八分音符,并担当起转换和弦的作用。
谱例6
在呈示部的主部主题中出现在最后的动机音型,在这里延长至八个小节再现(谱例7),分别在f小调和g小调上呈现,这里突强虽然也在每小节的最后一拍,但由于小节之间加入了连线,使得强度的持续效果提升,听觉上弱化了突强的存在感,而强调了第二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声部的八分音符律动,主部主题的张力减小了。
由此可以看出,我国的煤矿主要分布情况比较复杂,对于如此复杂的煤矿分布的地理情况,地质勘测工作可以有效降低复杂的煤矿分布情况带来的不利影响。煤矿
谱例7
同样经过两小节的过渡,音乐进行到了再现部的副部主题。这个鲜明的旋律线在这里陈述了六次,分别在C大调上三次、d小调上两次和e小调一次。这里不仅没有缩减再现,而且在243至253小节又出现了三次,副部主题旋律分别在C大调和c小调中。整个旋律完整而且更加丰满,象征母亲劝说的成功。前六次副部主题依然交替出现在小提琴声部和管乐组之间,形成了模仿的复调手法,旋律间隔依旧使用弦乐震音来转换调性。199至200小节,采用了渐强的力度和连奏的全音符,为相对柔和的副部主题加入对比性。
206至239小节再次出现了展开段落,这是奏鸣曲式中十分少见的处理方式。除了调性,这里的展开段落与第一个展开部本身区别不大,几乎是再现了一、二段和第三段的第一乐句。第一段在c小调和f小调上,第二段在降D大调,第三段在c小调。再现部中出现展开段落,这正是这部序曲在奏鸣曲式结构中的特殊处理。接着又出现了三次副部主题的旋律,象征母亲完全说服了科里奥兰。
259至273小节的过渡段,虽然篇幅短小,却汇集了全曲的重要因素。这部分在C大调和c小调中进行,259至262小节是在呈示部与展开部之间出现过的后附点过渡句(谱例8),但这里还加入了木管组与小号的长音,整体力度是弱的,仿佛是前兆一般。
谱例8
在尾声前的268至273小节最为零碎和复杂,长笛、双簧管、单簧管、圆号和第一小提琴声部运用了呈示部和展开部都出现过的前八分和后附点四分音符的节奏型(谱例9)。在大管、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声部运用了几乎贯穿全曲的八分音符的琶音跑动,提供了内部和声支撑。在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声部,采用了十六分音符震音。这六个小节直至结尾标记了始终很强的力度符号,而这里的调性却很简洁,回归到主调c小调。
谱例9
尾声从274小节开始,又回到了引子部分的材料,调性也回归到c小调。以持续的强音演奏三次全音符连奏,在第三次全音符之后,向下四度跳进的旋律,以及渐弱的力度,带来了终止感(谱例10)。292小节的弦乐拨奏,配合大提琴声部的主部主题动机,形成一个补充终止,这里的主部主题动机逐渐被拉长时值、放慢速度、减弱力度,直到最后三次弦乐的拨奏,回到主音c,形成强烈的归属感。回到最初那强有力的全音符,仿佛科里奥兰回望自己年轻的倔强,而渐弱的力度和弦乐拨奏特有的音色,给他的人生留下遗憾,用生命守护城邦,他不后悔。
谱例10
莎士比亚的原作中,虽然有十几位人物,但从剧本对话中显示出,所有角色都从正面或侧面刻画了科里奥兰和母亲弗伦尼亚的性格特征。而贝多芬的这部序曲也无疑受到了这一影响,呈现出两极化的对话式结构。纵观整个序曲,主部与副部主题都有着标志性的动机或旋律,非常明确地划分出“男性”和“女性”的主题特征,占据全曲主导地位,并且每次出现都较为完整。尤其是副部主题,每次出现都是保持原型,只有调性有所改动,象征着喋喋不休地劝说。
从音乐主题的发展处理来看,主部主题与副部主题各自所具有的鲜明特征,体现了科里奥兰与弗伦尼亚都具备的强势性格。主部主题动机中的八分音符断奏的节奏型,始终保持着这一律动,在展开部中,这一动机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表现出科里奥兰各个阶段的情绪以及心理状态的变化。而副部主题每次出现,旋律线条都十分完整,但情绪是逐渐递增的,由呈示部的平静温和到再现部的咄咄逼人。它在再现部中出现两次,第二次紧邻结尾,对这个主题的一再强调代表了弗伦尼亚劝说的胜利。由此,两个主题的博弈结局明了。
图2 《科里奥兰序曲》奏鸣曲式的两个阶段
这种两极化的音乐处理也许正是对莎士比亚戏剧的完美诠释。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总是用主人公的对话来直接表现其形象和性格。从台词来看,整部戏剧主要是男女主角的对话,男女主角的性格都是极度偏执和强势的。其中在罗马城下的高潮一幕,两极化的博弈展现得淋漓尽致,体现了莎士比亚对诗学观念的独到见解和运用。而贝多芬则通过对音乐主题的独特处理将这种两极化的戏剧冲突升华于这部序曲当中。
莎士比亚的戏剧故事来源于托马斯·诺思爵士(Sir Thomas North,1535—1604)英译的传记《卡厄斯·马歇斯·科里奥兰纳斯传》。该传记选自普鲁塔克[注]普鲁塔克(Lucius Mestrius Plutarch,约46—120年),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作家、哲学家、历史学家,以《希腊罗马名人传》一书闻名后世。的著作《希腊罗马名人传》。普鲁塔克在其中简要描述了这位罗马将军的个性。他在科利奥里城紧锁的城门后奋勇杀敌的壮举,为他赢得了“科里奥兰纳斯”这个别名:“至于马歇斯(即科里奥兰),天生的禀赋与伟大的心灵确实奇妙地激发了他的勇气,使他在行动上光明磊落,或者说努力做到光明磊落。可在另一方面,他又缺乏教养,脾气暴躁、毫无耐性,不肯向人低头,这使他粗暴无礼,完全不适于和任何人交谈。”[1]正如“马歇斯”之名能让人联想到战神玛尔斯,科里奥兰纳斯具有一切尚武的美德。他的悲剧在于他完全秉持英勇的信条,欠缺文明生活所需的—切美德。
科里奥兰纳斯之母伏伦妮娅则用“男子气概”为准则来培养他。他妻子是位端庄自律的罗马人,与他伉俪荣谐,为人谦和,但也有些懦弱。他那酷似父亲的儿子小马歇斯,因撕掉蝴蝶的翅膀而受到夸奖,这让我们大致了解了科里奥兰纳斯过去受的是何种教育。正如伏伦妮娅所言,“愤怒就是我的食物”。也许是为了补偿丈夫的过早辞世,她培养了一个时刻准备上阵为罗马效忠的愤怒的年轻人。谁都看得出,她其实是想亲自上阵——在该剧剧末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戏剧《科里奥兰》中的情节发生在古罗马时期,在那个满是饥荒、逃难、侵略的时代,饥荒引燃了罗马平民与贵族的不和,城民怀疑贵族囤粮据为己有,起事反对贵族,获得的补偿是两位民众代表就任护民官,从而得到了列席元老院的新权力。从那时起,民众就特别憎恨傲慢的马歇斯,因为他从不掩饰对民众的蔑视。罗马贵族从小就接受着“罗马精神”的教育,他们信奉战争和荣誉,只有拥有战功的贵族才能获得领导城邦的权利。所以,在罗马与邻邦伏尔斯人发生的战事中,卡厄斯·马歇斯以惊人的胆色率领罗马军队行动,得到了“科里奥兰纳斯”的尊号。
回罗马后,贵族敦促科里奥兰纳斯谋求执政一职。他勉强答应,并根据要求,当众以谦卑的姿态来博取城民的赞同,却因无法掩饰对他们的鄙夷,招致他们的再度反对。他们不但反对科里奥兰纳斯当选,还在护民官的挑唆下,将他逐出罗马。科里奥兰纳斯为了复仇,联合伏尔斯人和昔日的敌人塔勒斯·奥菲狄乌斯一道进攻罗马。他的老战友前去求和,都被他拒绝。最终还是因为他母亲和妻儿出面干预,他才饶恕罗马。他为双方缔结了停战协定,自己却死在满怀愤恨的伏尔斯人剑下。整个戏剧贯穿着科里奥兰的执念和母亲的劝说,高潮情景也是一场激烈的争论,而贝多芬则将这一幕浓缩在了这部序曲之中。
引子中三次弦乐长音被很强的乐队全奏打断,象征着主人公科里奥兰的性格。虽然他建立了卓越的战绩,但却傲视一切,他认为自己是高贵的,拥有勇武的德行。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的城邦,但其实那只是证明自身的工具。虽然科里奥兰出身高贵、骁勇善战,连敌人都对他称赞有加,但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高贵的人更可怕,他不懂得人民的力量,忽视了做好政治人物的重要性。他无法在人民面前露出和蔼的微笑,发出亲切的声音,在获得执政权之前的仪式中,他无法屈膝,在人民面前展示自己在征战中获得的伤痕,而祈求获得他们的拥护。他也无法在护民官挑唆民众反对他时暂时忍让,像政治家那样化险为夷、全身而退。他骨子里的傲气让他不愿在多数的民众前低头,而他一直以来的言语又是那么咄咄逼人。主部主题中的上行小三度和下行小二度跳音,以及多次出现的上行四度跳音,像是科里奥兰桀骜不驯的语气,不屑应对民众们的要求,斥责护民官的无理挑唆。震音的级进上行和突强的二分音符,犹如遭遇驱逐后科里奥兰内心的挣扎和复仇的欲望。他曾经有多热爱自己的城邦,如今就有多恨。他一直认为是他的城邦背叛了自己,他失去了自己深爱的一切,最终怀着满腔仇恨离开。这个故事的结局也给人留下孤独和冷清之感。科里奥兰无论是作为罗马的英雄还是被驱逐的“叛逆者”,他始终是孤独的,这种孤傲的性格既成就了他,也毁灭了他。然而毁灭他的还有他最亲近的人,他的灵魂导师——母亲。
副部主题中出现的全曲唯一的长线条旋律,采用附点二分音符长音和下行音调的连奏,象征着母亲一次次的劝说。这一乐段在全曲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在呈示部,第二次在再现部,第三次在尾声之前。每次这段代表性的旋律都用了弱的力度,犹如母亲温和的哀求,每次与科里奥兰见面她都表达了温柔的赞美,如同目睹珍宝一般,她自豪自己所培养的英雄。但同时这是一位强势的母亲,夹杂在长线条旋律中的强二分音符震音,暗示了母亲的逼迫和威胁。按照自己管教成长的孩子,母亲也希望他能遵循自己的想法,听从自己的要求。科里奥兰在民众面前遭遇不满时,他期望得到母亲的理解,而他的母亲却劝说他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听到自己最在乎的母亲如此言辞,科里奥兰不禁深感彷徨,他请求母亲不要违反做人的原则,而母亲用一句“你自己做决定吧”下达了最后通牒。科里奥兰当然会屈服,母子之间总是相似的,只是他的母亲比他更现实一些,而且他尊重母亲的想法。但此时的科里奥兰也经历了内心的风暴和信仰危机,他试图将“高傲的天性”从自己身上驱散,他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在科里奥兰被驱逐出城邦后,母亲伏伦妮娅始终坚信,自己的孩子不会背叛他的故乡,然而她又一次忽略了科里奥兰的心灵创伤,他对城邦的热爱正在日夜被侵蚀,他的故乡抛弃了他。最后连伏伦妮娅也被谣言震撼了,她到敌人的营地去寻找科里奥兰,此时焦急的母亲已经无法再用温柔的言语劝说,而是跪在他的面前乞求和平,以死相逼,宣称要和罗马共存亡。她的威胁,甚至是诅咒奏效了,科里奥兰的精神已经死亡。伏伦妮娅不仅是科里奥兰的母亲,也兼具着精神层面上父亲的作用,这种雌雄同体的化身,犹如涵盖了科里奥兰所有世界观,她的否定使科里奥兰的自我认同彻底分裂,伏伦妮娅塑造了他,但也毁灭了他。
展开部展开了主部主题的材料,级进的旋律被拆分成零碎的震音,四度的跳进被扩宽至五度和七度,反映出科里奥兰被驱逐后的心理落差。曾经被封以“战神”的荣誉,受到万人敬仰的英雄,如今背负了沉重的仇恨。这种不仅仅是遭遇驱逐的报复,也是他内心世界崩塌后的必然结果,这个结果归根结底是罗马城邦和他一直遵循的罗马精神造成的。科里奥兰一直主张镇压平民的暴动,这个过程一定不会使民众愉快,但却从根本上为城邦争取了和平与安宁。每一个优秀的政治家面对如此情况,都会向平民让步,无论是否出于本心,都会像民众“表演”出同情和理解的态度,可是高傲又自负的科里奥兰无法做到,即使是应母亲的要求,也抵挡不住护民官的挑拨,如此易怒的性格使得他更容易被人利用。被驱逐后的科里奥兰投入了敌人的阵营,这是他的最后的自尊驱使,只有复仇能够安慰他丢失的尊严。因此,这里的音乐显得有些愤怒和慌张,半音音程的震音、下行五度和上行七度跳进,都暗示了科里奥兰的心理活动。八分音符的上下行连续弱奏长达49小节,表达了身在敌军阵营中的科里奥兰复杂的心理状态。此时的他内心深处依然怀抱对城邦的幻想,希望他们可以恭敬的请求他回归,但同时又需要对敌人表示忠诚,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一个“背叛者”,无论他多么骁勇善战。为了复仇,科里奥兰无数次向敌人表示自己的决心,即使他的友人从罗马前来劝说,他也拒之千里。这里的音乐刻画细腻微妙,如对复仇计划的酝酿,对罗马城邦的失望,以及对敌人的如履薄冰。
科里奥兰的母亲、妻儿和亲人们到来的这一刻,科里奥兰的心理防线被打破了,加之母亲一步步的劝说和逼迫,唤醒了他对城邦的热爱,但遗憾的是他无法面对现世的痛苦,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再现部形成的高潮,也象征了第五幕中母亲前来敌军阵营劝说的场景。即使科里奥兰用冷漠的态度对待母亲,但母亲和家人的到来无疑激起了科里奥兰内心的波澜。接着他一再拒绝母亲的请求,甚至不让她开口,因为他知道母亲的话可能会使自己动摇,此时他的复仇之心已经没有那么坚定了,只剩下空虚的外壳。他不断地打断母亲的劝说,并向敌军首领证明自己的真心,可是他的心理防线却一步步被击溃。
弗伦尼亚的劝说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仅从国家层面强调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更从科里奥兰本身的声誉考虑,这样的劝说足以打动任何人,甚至是敌军首领都深受感动。然而弗伦尼亚不该忽略身在敌营的儿子的处境,更没有顾及他的心理变化。此时的科里奥兰已经化作复仇的“孤龙”,对城邦的爱转化为坚定的复仇之心,加之在敌军内部的状态也不尽如人意,他内心是清楚的,敌人不会轻易相信他的复仇之心,这种不信任和防备之心始终让他心存芥蒂,而母亲的话又十分打动他,两种力量在科里奥兰的内心博弈,而他的处境又不允许他有所表现,他内心的自我矛盾被激化了。
弗伦尼亚成功地说服了科里奥兰,在敌人进攻到罗马城下时,敌人将矛头直指科里奥兰,他们认为将他置于死地便可以掌控城邦,他们已经将他视作叛徒。而科里奥兰一贯的傲慢脾气,又轻易地被敌人点燃,双方发生了严重的纠纷,在敌人的围攻下,科里奥兰最终命丧罗马城下。这样的结局未免太过悲惨,一位武力高强、带给城邦和平的战神,最好的归宿本应该是在战场上痛快杀敌,用赤诚的爱国之心来守护罗马。
《科里奥兰序曲》作为古典时期的一部戏剧序曲,具有启示意义,其音乐的描述性和对戏剧的表现力,犹如一把钥匙开启了浪漫时期标题音乐的大门。贝多芬的这部作品或许是出于对莎士比亚的崇拜,或许是对剧中人物命运的感慨,抑或是对时事的一种映照。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部作品已不再是原本作为戏剧开场前的功能性序曲,而是超越了戏剧本身,表达戏剧的思想内涵以及审美旨趣。这部序曲一直作为音乐会序曲上演至今,不仅为标题性序曲的产生和发展奠定了基础,而且其本身所彰显的文学性与标题性内涵不容忽视,也是贝多芬英雄性、悲剧性风格的缩影。可以说,正是这些特殊性让《科里奥兰序曲》在今天的舞台上依然经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