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事迹考略(三)

2018-09-20 22:20柯平
文学港 2018年6期

柯平

四夷还是四芋

在号称古代第一美男的宋玉留下的文集里,有篇妙文叫做《大言赋》,首称“楚襄王与唐勒、景差、宋玉游于阳云之台。王曰:能为寡人大言者上座。”然后就是几位弄臣如何大显身手比拼吹牛的水平了,这事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因文学创作比拼的是内功,光吹得大没有用,还要文字典雅,形容极妙,让人读了后有真切感受才称得上是佳作。结果获得冠军的自然是宋玉本人,不然他也不会在自己文集里记上一笔了。其获奖作品全文为:“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岛,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分天,迫不得仰。”按独家评委楚襄王事后发布的颁奖辞和评选理由,“此赋之迂诞,则极巨伟矣,抑未备也。且一阴一阳,道之所贵;小往大来,剥复之类也。是故卑高相配,而天地位;三光并照,则大小备。能大而不小,能高而不下,非兼通也;能粗而不能细,非妙工也”(详宋玉集《小言赋》)。不仅优点缺点分析得头头是道,还告诉我们最好的作品应该是怎么样的,鉴赏水平之高略可概见,至少比今天文学界的类似活动要认真多了。或许有读者会认为瞧不出获一等奖的作品有什么特别精彩之处,那是因为两千多年传承下来的东西,其中讹字伪字肯定也不会少,此外内容与楚国的真实历史有关,自然也不能让你完全看懂。比如首句“并吞四夷”的“夷”字为“荑”字之伪,即芋头之芋的古称,无须考证即可成定谳。因《史记·楚世家》记楚人开国丹阳,其先王熊渠曾有一句名言,不研究历史的人可能也耳熟能详,叫做“夷王之时,王室微,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伐庸杨粤,至于鄂。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贪官可能反腐口号喊得最响,但和尚不会骂自己是秃子,潘金莲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生活作风不好的女人。夷为楚人自称,哪能挥刀自宫!像毛老人家那样敢于革自己命的,毕竟全世界找不出第二个。因此文章里所说的四夷,本义是四个大芋头,而且必定是在越章王即少子执疵的地盘上生长出来的。因汉分章安南乡为鄞县,唐又分鄞县为奉化,当地的芋艿个头特别大,其巨者可在五公斤左右,一张嘴要并吞即同时放进四个篮球大小的芋头,按重量计算为二十公斤,折合古制的话当在六十斤左右,这个大言的大字這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且内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形容尽妙,可感性强,又有喜剧效果,为广大人民大众所喜闻乐见,摘得大赛金牌也是理所当然。

陆游的芋羹(上)

陆游在《入蜀记》里写自己四十二岁赴川任职,途经镇江,受太守蔡子平热情款待。此书文笔优美,伪字连篇,气息可疑,因此宴席上端出来的主食难免也有些古怪。其乾道六年六月十九日条下记曰:“赴蔡守饭于丹阳楼,热特甚,堆冰满坐,了无凉意。蔡自点茶颇工,而茶殊下。同坐熊教授(熊克,著名史籍《中兴小纪》作者),建宁人,云‘建茶旧杂以米粉,复更以薯蓣,两年来又更以楮芽,与茶味颇相入,且多乳,惟过梅(黄梅)则无复气味矣。非精识者未易察也。”明明是宁波普通的芋粉荼,非要说是镇江市长的宴客茶,这就是宋代文人小资情调的极端表现了。太守蔡姓,技法又属闽系,说不定跟茶学巨头蔡襄还有点关系,找出《宋史》一看,果然是蔡某的玄孙,用上了他曾祖所著《茶录》里“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的独门手法。至于在座会有“热特甚”的感觉,那也是其祖传烹煮秘诀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茶录》里又说了:“凡欲点茶,先须熁盏令热,冷则茶不浮。”熁是烤的意思,浮古同汎,指溶解,而所谓“堆冰满坐”,不过是说彼时镇江红灯区发达,叫来吹拉弹唱的三陪小姐比较多而已。因古人以“脂”代“冰”,就算非用此字不可,一般也写作“仌”或“凝”,如《诗经》肤如凝脂,《庄子》肌肤若冰雪之类。现在用的这个冰字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尽管无法考证,但至少唐明皇和他老婆在华清池泡鸳鸯浴,依然还是温泉水滑洗凝脂。比陆某小两岁的王明清写《挥尘录》,书里用的还是仌而非冰。等西班牙医生比利亚弗兰卡的人造冰冻技术发明出来并投入使用,起码要到公元一五五○年即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以后,至于国家外贸部门是否能像鸦片一样最初同意引进,依然还是个问题。

或许正是丹阳楼那碗非荼非茶的玩意吃得不爽,脑子有些糊涂,日记里也开始有些夹缠不清。次日登妙高台,也忘了问一下宁波的文化品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微宗为道学老师温州人林灵素在皇城开封筑的神霄宫,如何又一下变成了位于长江中的金山寺,跟他来前在嘉兴看到的有“龟无数”的本觉寺,“寺故神霄宫也”,建筑特色方面又有什么区别?(史官的补救方法是说朝廷下令全国各地都得建,放在太平盛世或可奏效,吃人就要比胖瘦的北宋末就戏法不灵了)他好友范成大同月出发使金,既然在杭州没见到,肯定比他先走,军国大事在身,这是何等的要紧,怎么可能在他到达镇江十一天后还“遣人相招食于玉鉴堂”,而见面又无具体内容可记?尤其到了湖北地面以后,竟说西塞山在大冶县,所谓“晩过道士矶,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辞所谓西塞山前白鹭飞者。”又说西塞山在洛阳,其《排闷绝句之二》称“西塞山前吹笛声,曲终已过洛阳城。君能洗尽世间念,何处楼台无月明。”又说西塞山在湖州,有《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诗云:“戏招西塞山前月,来听东林寺里钟。”前后相隔不过几年,言论如此颠倒,一如他文章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署名如笠泽渔翁、甫里陆某、三山老子、吴郡陆某之类,实在让人生疑,不知道到底什么来头?

事实上他的一生也确实富有传奇色彩,南宋文坛上最具才华的人物,作品丰富得可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身世方面的资料却相当吝啬,很多地方都是空白。首先他三十岁以前的生活情况就是一个谜,除了含含糊糊告诉我们从小逃难东阳,后来移家山阴,有一座少年时常爱去玩的法云寺和一个写诗的曾老师(曾几),其他基本就没有了,只拿出一个有关唐婉的爱情故事来吊人胃口,或转移视线。《四朝闻见录》说他老妈“梦秦少游(秦观)而生公,故以秦名为字,而字其名”,这在古代是皇帝才有权享用的体外受精待遇,看起来是吹捧,实际上是贬低,相当于说他诗写得好不稀奇,因为有神的作用。《爱日斋丛钞》说他爷爷陆佃直到七岁还不会说话,一开口就是一首名诗,而且全家只要男的都是七岁写诗成名,还有一本家谱叫《七岁吟叙》。他自己所著《家世旧闻》又称老爸在兄弟中排行第四十一,上面有哥哥三十八伯父,下面有弟弟四十二叔父提举公,弟弟下面还有四十三叔父,放在现在不仅可以申报吉尼斯世界大全,而且外星人入侵以前不用担心会有人打破纪录。总之,全家都感觉怪怪的,不像是正常人的样子。任职夔州的旨令是上年十二月接到的,这么喜欢为国捐躯的人,做梦都想着杀敌,终于有机会上前线了,却以病为由拖到本年六月(闰五月)才动身,考日记第一篇乾道五年(1168)十二月六日是这样写的:“得报,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远役,谋以夏初离乡里。”而第二篇已是半年后的乾道六年(1169)闰五月十八日:“晚行,夜至法云寺,兄弟饯别,五鼓始决:去。”病生到什么时候可以自己说了算,是否真去又得跟老哥谋划一晚上才定得下来,因此,说伪托装病或许还是轻的,简直有蔑视朝廷之嫌。同时他开到四川去的那条“樯高五丈六尺,帆二十六幅”,载重量为二千斛的超级巨轮,也古怪得很,比当时的钱塘江还要宽,比民国时代的军舰还要大,也不知他怎么弄来的,如果能早点贡献出来给国家,哪里还有什么契丹和金国?且一路上悠闲自得,游山玩水,饮酒作诗,自告奋勇充当国家历史地理代言人,又像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座,一边走一边说,竟然又花去了半年多。而当别人去的时候,在他眼里就完全变样了,非但容易得很,朝发夕至,甚至船也可以不坐,骑马就行,考《剑南诗稿》卷一有《送查元章赴夔漕》诗云:“柳色西门路,看公上马时。亦知非久别,不奈自成悲。白发刘宾客,青衫杜拾遗。分留端有待,剩赋竹枝词。”还等着几天后老查回来读他新写的竹枝词呢。甚至自己想快的时候,也能风驰电掣,弃船就车,其《杂感十首》有云:“我昔下三峡,百丈堆(推)两车。初发公安城,已过长风沙”,让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李白感到压力很大。

南宋的东林在哪里?他本人肯定不好意思说的,不仅五十卷的《渭南文集》首篇就是《天申节贺表》,在所著《湖州常照院记》里更有特别介绍,说南宋的祖庙常照院就在东林,别称“天申金刚无量寿阁,扁牓及紫檀刻佛号、如来阁牓,悉御书也。又一再赐万几暇日所临晋王羲之帖二十二纸,唐陆柬之兰亭诗一巻,及米芾史略帖一巻,题团扇二柄,又赐白金助建立。”好在有与他关系在师友间的王景文,或可代劳,其《游东林山水记》有云:绍兴二十八年八月三日,欲夕,步自圜阍(皇城临安)中出,并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复并溪南行。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溪末穷,得支径,西升上数百尺。既竟其顶……山有浮图宫,长松数十挺,俨立门左右,历历如流水声从空中坠也。”这样幽绝森严的景色,与他笔下的《云门寿圣院记》真堪有一比,而此文署名在明人何镗《名山胜概记》里正是写作“吴兴陆游”而非今四库本所谓“吴郡陆游”。包括《送三兄赴秦邸》诗,也嘱其兄“早从丞相乞湖州,莫待异时思少游”(《放翁逸稿》卷下),就是盼望能早点回来与他团聚。此外王文提到的“同行姚贵聪、沈虞卿、周辅”,考之文集亦多有交接,而杨万里在闻知他获准退休后写来的信,也一语道破天机,信中称“恭惟致政华文国史郎中契文,招月西塞,听钟东林,天棐髙蹈,台候动止万福。”除了让人感觉他就住在湖州,很难有别的解释。随便扯一句,当时他儿时业师葛胜仲家就在东林不远的宝溪;与他做邻居的曾无逸,即《病中数辱曾无逸架阁见问,今日忽闻徙居,走笔奉》一诗主角,为曾几季子。曾氏极目亭为湖州名胜,号称八面曾家,实为赵孟頫别业莲花庄前身;甚至还有那位在镇江请他喝闽式芋羹的蔡太守,《宋史本传》也说是移家湖州多年的资深寓公。

尤为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如果仅仅因为是诗人,习惯于浪漫想象,缺乏歷史学家的严谨与缜密,一时失误,如查慎行所批评的那样:“西塞山在吴兴,《唐书》张志和金华人,颜真卿守湖州时,志和来谒,愿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踪迹未尝入楚也。陆放翁《入蜀记》云即玄真子渔父词云云者,苐未详考耳。”那也没有什么。问题是这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实际上是道家文化极度狂热的崇仰者,这在他家是祖传,无论辟谷二十多年的什么太傅公,还是辟谷十年的什么先大师,还是闭门静修的什么先少师,全是西塞山精神之父张志和的铁杆粉丝,一心想着尸解成仙,白日飞升。而他本人的表现更是青出于蓝,比如他偶像说“霅溪湾里钓鱼翁”,他马上跟着说“霅水云深著钓船”(《送芮国器司业》)。他偶像说“舴艋为家西复东”,他马上跟着说“舴艋为家东复西”(《上虞逆旅见旧题岁月感怀》)。他偶像说“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他马上跟着说“放翁平生一钓船,秋水未落江渺然。孤鹤掠水来翩翩,似欲驾我从此仙”(《江月歌》)。他偶像生前留下五首渔歌子,他也依样画胡卢填了五首,诗题就叫《灯下读玄真子渔歌因怀山阴故隐追拟》,什么“苹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什么“拈棹舞,拥蓑眠,不作天仙作水仙”,苹是白苹洲的苹,蓼是红蓼滩的蓼,白苹红蓼,这是吴兴古代的文化标识,难得他这时候倒是想起来了。在《道室试笔六首》里他反复提醒我们:“吾家学道今四世,世佩施真三住铭。一窗萝月照孤咏,万壑松风吹半醒。”又进一步解释其中的原因是:“平生志慕白云乡,俯仰人间每自伤。倦鹤摧颓宁望料,寒龟蹙缩且支床。力探鸿宝寻奇诀,剩采青精试秘方。常鄙臞仙老山泽,要令仰首看飞翔(《夜读隐书有感》)。甚至向世人公开宣告:“斜风细雨苕溪路,我是后身张志和”(《书感二首》)。但后世的研究者们或缺乏面对真相的勇气,或为主流观点误导,根本没人理采,依旧乐于将他描绘成书生从戎的典范,这让他非常遗憾甚至愤怒。

明州的史浩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恩人,虽然素昧平生,年纪也大上一辈,仅仅因为看重他的文学才华,利用自己身为太子老师的特殊身份,向朝廷极力推荐,无须考试即由高宗赐苐,任命为福建宁德县主簿,转任福州决曹,两年后又迅速升为敕令所删定官,相当于是国务院有实权的官员了。一个饭都吃不上的人,从此进入仕途,且有进士头衔,登仕郎职称,令他一夜之间可能有从地上到天上那样的感觉。那时他三十多岁,正当年轻力壮的时候,按理说应该加倍工作,努力报效国家,不负特眷才是。尽管晚年感到愧悔时也曾感慨“孤臣实草芥,亦获对宣室。龙颜宛在目,德不报万一”(《岁暮感怀以余年谅无几休日怆已迫为韵十首》),可当初在任上又留下了什么政绩呢?不是“哦诗忘却登车去,枉是人言作吏忙”(《还县》),就是“醉后吹横笛,鱼龙亦出听”(《海中醉题》),或“拂床不用勤留客,我困文书自怕归”(《雨晴游洞宫山天庆观坐间复雨》)。好像除了文学、酒、秘密道术修炼,或许还要加上女人,生活中没其它能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几年下来积了点小钱,舴艋买不起,盖了两间土屋,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但文章里却反说“某自念少贫贱,仕而加甚”(《复斋记》),“仕宦十五年,曾不饱糠粞”(《太息二首之二》),真是风雅极了。没有船,做不成张志和,只好美其名曰煙艇,并自陈心迹:“予少而多病,自计不能效尺寸之用于斯世,盖尝慨然有江湖之思,而饥寒妻子之累,劫而留之,则寄其趣于烟波州岛苍茫杳霭之间,未尝一日忘也”(《煙艇记》)。而据王景文《寄题陆务观渔隐》诗前小序:“乙酉(乾道元年1165)务观贰豫章(出任隆兴通判),书来告曰:吾登孺子亭,见子以诗道南州髙士之神情,竒哉!吾巢会稽,筑卑栖,号渔隐,子为我诗之。”考其全集,此号始于隆兴改元十一月五日所跋《杲禅师蒙泉铭》下署笠泽渔隐陆某书,另如乾道元年之《跋邵公济诗》,乾道二年(1166)之《跋查元章书》,《跋天隐子》《跋老子道德古文》,还有同年天庆(天申之讹或伪)节写的《跋坐忘论》,落款均为渔隐,则斋名原作渔隐,其文也当作《渔隐记》才是,如改吴兴为吴郡一样,这两个字也被人暗中做过手脚。揣其原因,自然与他入蜀途中不负责任的言论有关,因渔隐一名是他偶像张志和的金字招牌,加上其时客寓湖州的胡仔《苕溪渔隐丛话》畅销的推动,天下几无人不晓。如果让人知道我们的抗金英雄满脑子想的不是直捣黄龙杀敌,而是直奔西塞隐居,那还怎么得了?不过以四库馆臣的深厚内力,即只要字形相近,观点与满清历史观有悖,都难逃其魔掌。因此,渔隐改成煙艇,还算是手下留情,是为保护他而不得不采取的有效措施;要是改成炮艇,让他直接驾着去打金兵,那就比点茶堆冰,或在池州看到的罗刹石,在马当吃到的野彘肉更不好玩了。

在短命的南宋的历史上,孝宗乾道六年是个奇怪的年头,这一年,几位全国知名度最大的人物突然同时对旅游产生了狂热兴趣,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如楼攻媿从台州出发到金国;范石湖从杭州出发到金国,回来后又从苏州到广西;陆放翁从绍兴到四川;他们的老大周益公自然更没闲着,不过采取与他相反的路线,从四川到杭州,随后又自杭州至昆山,昆山至庐江。更重要的是必须写日记,而且要坚持每天都写,一天也不能拉下,好像不这样的话,赵家广袤的国土和大好河山就得不到淋漓尽致的完美展示。以他们的才华和生花妙笔,这自是小菜一碟,于是《揽辔录》、《入蜀记》、《北行日录》、《乾道奏事录》、《壬辰南归录》、《吴船录》等一大批优美的文学作品被创作出来,其中有虚有实,有真有假,难以一言尽之。但在历史地理和文化和谐的意义上,他们是麻烦制造者,比如楼钥能在缙云看到四明山的刘龙子隐真洞;范成大能在湖南衡山看到李吉甫的岘山洼樽,周必大能在苏州南门看到以越来溪为界的吴城越城。陆氏文学水平最高,本事自然更大,除了湖北西塞山,还能在绵州看到自己参与修订并作序的《嘉泰会稽志》里的越王楼、《宝庆四明志》里的安国院、《嘉泰吴兴志》里的罨画亭,并在那里喝到他自认祖宗的陆羽培植的长兴顾渚茶,害得南宋最杰出的史学家李心传家族身份暴露,《宋史》只好改湖州为潮州,而他自己偏偏又在《兰亭续考》里自称霅滨病叟、陵阳李心传,凡此种种,在令人大开眼界的同时,也使这一纯洁的极具私密性的文学体裁从此遭受玷污,如果你有幸读过来宾市烟草局长韩峰先生的日记,或许才会知道这玩意本来应该是怎样写的。

更离奇的是,相同的年代,相同的季节,相同的旅行工具,周从安徽池州到浙江建德县只花半天,《壬辰南归记》乾道七年四月戊辰记曰:“早发池阳,饭十八里店。又十二里过紫岩,民居稍众,即产纸之地,有紫岩大王庙。又十五里至柯村,东流县境也,凡三十里乃入建徳县界。”(说郛本,四库本已有篡改)而陆乾道六年五月十八日自绍兴出发,七月二十五日行至池州,途中花了整整两个月还不止。他笔下那奇葩的湖北张志和西塞山,就是在离开池州不久后看到的,挑起长达千年的跨省地名訴讼,至今尚甚嚣尘上,让我托身的小城湖州被迫扮演文化意义上的窦娥或祥林嫂的角色。“塞”是什么意思,“西塞”又是什么意思?就算满脑子想着打仗,对先秦文献兴趣不大,他爷爷写的越国词典《埤雅》居然翻都不翻一下,这也太过分了。尽管此书现在已被修理得惨不忍睹,剩下的只是有关牲口而非人类的词条,但至少在他那时候,手稿还保存得好好的,这也是文集里自己说的。另他所著《家世旧闻》,主要写的就是爷爷陆佃和老爸陆宰,开口闭口都是先太师先少师、先太傅先少傅,感情不可谓不深。总之,这些都是令人奇怪的事情,如果不是居蜀期间学会了川剧的变脸术,就是后人假托他的大名进行伪造或篡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被陆游。至少清初汲古阁接班人毛扆见到的《渭南文集》,除了他老爸手里出版的,别的版本都没这部奇书。说起来,这也是古人的拿手好戏,正如书里所曾扯到过的:“《李太白集》有姑熟十咏,予族伯父彦远尝言:东坡自黄州过当涂,读之抚手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太白作此语者?郭功父争,以为不然。东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后身所作耳”(《入蜀记》乾道六年七月十二日日记)。就是说,戏法还是原来的戏法,不过这次主角换成了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