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志刚
朱零的《买房记》讲述了一个在北京漂泊十七八年的“我”一时冲动买房子的故事。“我”买房子本来就是一次非理性的冲动,朱零却把买房子的过程讲得非常理性,在有条有理、平稳推进的叙述中,穿插了诸多“北漂”的艰难心酸和社会事项,也不乏自鸣得意的幽默、自嘲,一次非理性冲动的买房,居然给“我”灰色而有些凌乱的北漂生活增添了“亮色”,让我一举成为有房一族,而且一装到底,装得很成功。期间,水到渠成的场景转换、圆熟的叙事结构、丰富细腻的叙事肌理和流畅自然的叙述语言,无不体现了作者的艺术功力。
人们之所以有冲动,就是因为有压抑,冲动是压抑之下潜意识的一次非理性释放。一般来说,一次严重的、大的冲动行为总是诸多轻度的、小的冲动心理被长期压抑、郁结而形成了一次爆发。在《买房记》中,“我”之所以产生买房子冲动,直接导火线是因为喝酒的冲动没有得到实现、吃饭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而潜在的冲动心理则是长期北漂生活而累积起来的各种压力,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从而缓解“我”的精神欲望,如果找不到释放路径,“我”就会陷入弗洛伊德所说的歇斯底里。这个突破口,就在“我”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的时候,按照经典精神分析学说,潜意识总是在意识检察官松懈的时候,乔装改扮突突地进入意识层。
对“我”来说,这个潜意识检察官就是老婆孩子。《买房记》的故事起点在机场,从“我”送走老婆孩子回老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车子里预约酒友展开叙述。老婆孩子在家的时候,“我”一向规矩,一下班就往家跑,如果到点了还不回家,哪怕晚个十多二十分钟,手机就会响起来,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就问:“到哪儿了?怎么还不回家?”而且,“从不在外边请客吃饭,有时候老婆每礼拜给我的100元零花钱,我都用不完,出个门都是绿色出行。”今天送走了老婆孩子,顿时有一种“解放”的感觉,这种轻松、自由的心态,中年男人们或曾经体验,或无比羡慕。于是,“我”“今天,偏不回”,“由着性子幻想”,怀揣老婆给的1000元“巨款”,飘飘然地拿出手机,找到通讯录,从A翻到Z,再从Z翻到A,翻来倒去好几遍,甚至用模拟对话的形式,竟然找不到一个酒友。原本突然释放的轻松、自由,一下子变为沮丧和自我怀疑。回到家里仍然心有不甘,“盼望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找我去喝酒”,等了半天,连个短信也没有。盼星星盼月亮,守得云开雾散,送走了老婆孩子,竟然没有找到酒友,也没有接到往日酒友的邀请,喝酒的冲动就这样无情地被压抑了。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没有抓住,“我”的郁闷、沮丧、无聊,可想而知。
就这样无聊地自我折腾一下午,感觉到肚子饿了,没想到吃饭的冲动也被无情地压抑了。如果说,找酒友喝酒的冲动更多来自于心理,那么,吃饭的冲动则更多来自于身体。于是,“我”将小区边上的“美食一条街”一家一家地排查,东北菜、沙县小吃、兰州牛肉拉面、曾经的重庆火锅店、湘菜馆、驴肉火烧,竟然也没有找到一家适合我吃饭的地方。仿佛天地之间的所有东西,都在与我作对,都在给我找不痛快。不知不觉来到“我爱我家”,那也是“每个北漂都会打交道的说起来就满是心酸史和血泪史的著名的房地产中介”。
连续两次冲动被压抑,实际酝酿着更大的冲动,不在压抑中爆发,就在压抑中死亡。“我”听到“我爱我家”里的争吵声,既没有了解房价信息的兴趣,更没有买房的打算,完全是带着一种无所事事、看热闹、找乐子的心情,旁观房主和租客的争执,加入到“看客”的行列中。直到大家都看着“我”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人群中突然发出的“你便宜点,这套房子我买了,我给你付现金,你拿着这钱明天就去买个大房子,怎么样?”的声音,竟然出自“我”的口。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接茬话”,是受到北漂情绪感染而不自觉的自言自语,竟然把心理活动公之于众。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我”稀里糊涂、骑虎难下地买下了一套房子,为一次冲动付出了“代价”。
可以说,“我”买房子纯粹属于“找抽”,根本就是非理性、无目的的冲动行为,是没有找到酒友、没有找到吃饭地方的负面情绪的宣泄,只是没有想到“把事儿搞大了”。尽管目的混乱,思绪无条理,但朱零在叙述买房子的过程中,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与狡黠。从开始莫名其妙的惊愕中醒过来、脸上挂不住,到硬着头皮去看房,到杀猪般的砍价,都是希望激怒对方,达到不买房的目的,最后“诱惑”女房主降价、签订协议、缴纳订金也是无奈之举。
作为“我”买房冲动诱因的,不只是今天心情不好,也有长期北漂压抑生活的因素。当得知小夫妻是为了换大房子,以便和父母住在一起,便勾起了“我”的回忆,浑身“正能量”充溢,正义感爆棚,“一想到这些北漂在北京生活这么困难,如果这些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群众困难我都不能解决,还谈何为人民服务?谈何建设和谐首都?首善之区的人民群众,就不应该为住房、吃饭、孩子上学、交通医疗等民生问题犯愁。想到这里不禁热血沸腾,一心要帮帮这些在北京漂着的年轻人,所以脱口而出要用手中的现金买房,好在那些围观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仅有1000块钱,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自己说过的话,含着泪也得把这套房子買下来。”可以说,“我”这次买房的冲动是多种因素交织而导致的,有个人生活的艰难体验,有对北京房市的看法,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作祟”,有对房价从来没有关注过的盲目,也有当天心情郁闷的因素。但这次冲动的结果是积极的,在侄子的帮助下,“我”很顺利地买下房子,并牛逼地当做小礼物送给老婆,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人常说:冲动是魔鬼。但对“我”而言,冲动不是魔鬼,冲动是完成人生大事的动力。在恋爱中,女朋友进京了,爱情遇到了考验,“我”没有任何犹豫,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冲动地停薪留职,只身前往北京,红眼航班、租房、买家具、布置小屋,仅用两天就生米做成熟饭。岳父岳母到北京来,为了让老婆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冲动地退掉一居室,押金也不要了,立马找到两居室,赢得了岳父岳母的夸奖。当老丈人生病时,“我”没有退缩,为岳父找到专家,成功地实施了手术。原来,“我”的冲动是有“传统”的,“我”就是一个冲动的人,每一次冲动,都完成一件人生大事,都会经历一次人生的升华,都会实现一次人生价值,何乐不为?
叙事结构圆熟是《买房记》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这里的“圆”指的是圆通、圆润、圆紧,“熟”指的是能够熟练地调动诸多叙事技巧,手法老道,叙述转换自然,节奏紧凑。《买房记》所叙述的故事时间在半天之内,从机场送走老婆孩子(中午)到签订买房协议(傍晚),而文本的能指时间远远超出这半天,将主人公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包括恋爱、进京、给岳父做手术、北漂生活等,不露痕迹地串起来,最后利用补叙——“国庆节以后,老婆回来”,交代了“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北京有了一个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属于自己的书房”,完成了《买房记》的叙述,结构完整,丝丝不漏,圆通自然。朱零采用简练活泼的语言,以个人心理活动为主导,不着痕迹地实现场景转换,节奏紧凑,有润物细无声的味道:机场(车子一上机场高速,就像识途的老马,根本不用问去哪儿,好像是自动驾驶,直奔家的方向驶去)——家里(现在,则是一家全国连锁的每个北漂都会打交道的说起来就满是心酸史和血泪史的著名的房地产中介“我爱我家”)——我爱我家(我对中介及小两口说:无关人等就不要跟着看热闹了吧,这就是买卖双方的事儿,又不是看戏)——看房。尤其是链接买房现场与“我”的北漂生活,作者仅仅用了“深究我当时的买房心理,现在回忆起来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直接将现场叙述导引向回忆,轻易脱身故事发生现场,“嗨,买个房,扯出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又很自然地回到买房现场,这一去一回,走得潇洒,来得自然,没有多年练就的叙事结构功夫,是很难做到的。
丰富而细腻的叙事肌理,为《买房记》获得颇有意味的质感,深化了文本意蕴,拓展了文本的表现空间。朱零善于捕捉生活细节,诸多细节衔接、组合在一起,有时运用一些“闲笔”,加之流畅的叙述语言,构成文本的叙事肌理,带给读者阅读的快感。“我”在机场准备邀请酒友聚会,翻阅电话号码的细节,朱零就写得“荡气回肠”,不仅从前翻到后,从后翻到前,还一个一个叫出名字来,用自问自答的方式邀请、推脱,“以前那些动不动就找我喝酒的人哪儿去了?”顺便把侄子推送到读者面前,为买房子打下伏笔。关于兰州拉面一段叙述,与情节进展没有关系,纯属闲笔,但闲笔不闲,自有妙趣。在“我爱我家”中介,租房者的“占理”、房主小夫妻的委屈、围觀群众的热心与愤慨,笔墨不多,却透漏出北京房地产市场的许多信息,叙述语言溢出“买房”的话语空间,进入更为阔达的意蕴层面。“我”用三年100万说服女房主的细节,令人拍案。诸如此类的细节充满《买房记》之中,这些细节就像珍珠,而活泼生动的叙述语言就是一个“线索”,时而幽默风趣、时而调侃自嘲、时而庄重大气、时而自得狡黠,将一颗颗珍珠式的细节串起来,构成线索分明、肌理丰富的故事,可读性强,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