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渡口

2018-09-20 22:20李娃
文学港 2018年6期

李娃

红头发女人

我成了一个狂热的沐浴爱好者。我想大概是因为我遭遇了一段荒唐可笑的初恋,如果有人承认那是恋爱的话,我简直会感激涕零地想要跪在他的脚边。这时我三十二岁,有一个相恋了八年的男友,他长我几岁,是一家名叫“爱犬之家”的小店的老板。他的身份其实是一家事业单位的正式职工,那单位曾经红极一时,后来人多薪金薄,大部分人选择留编离岗自谋前程,他就是这些人里的一个。我从一个并不值得称道的学院毕业后就经人介绍与他认识,不久,我进了一家大型国营公司分部工作,许多年里都是镇上人们眼中捧着“金饭碗”的人。是他将那个岗位的编制弄给了我。当时他有一个在人事单位掌权的姨父。

放在五年前,养宠物在这小镇上还是一桩稀罕事,但短短几年过去,这类有闲时有闲心的人越来越多,在喂养的过程中难免会因为外出的原因或者遭遇生病事故等不可预见的情况而不得不与宠物暂且分离,我男友就从这里头发现了商机。他停止了此前的药品代理业务,参加一个为期数天的培训班后,就将工作改换为宠物狗服务。与顾客所签的合同书上除了说明每天将会进行清洗、美容、除虫、喂养、运动之外,最末还有一条:“对您的宠物进行按摩,一周内提供游泳三次,定时播放适宜的音乐,以使您的宠物身心愉悦。”而我几乎从没见过他进行过此类的举动,各种狗长时间被分別关在店里上下两排的不锈钢笼子,倒是音乐不时响起,都是我男友个人所喜欢的流行歌曲,我并不知道对于狗来说是否“适宜”。

客人们来了又走了,带走他们的狗时基本没有人就合同内容的履行情况发生过质询,毕竟以一天十元来计算的酬金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昂贵。付出与所得是否对等,人们往往有着天然的比较能力,这种值得加赏的自知之明使世间少了许多无谓的论争。我男友拿着数倍于此前工作的收入,还有我工作之余的义务帮衬,这样的生活对于厌倦了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的他而言已深感满足。

当然,这并不表示小店从来都是风平浪静,比如眼下,因为一条狗的猝死而赔付了许多的钱款,那条狗的死亡距离它的入店不过短短的四个小时,而它刚一咽气,他的主人便带来几个朋友进行指认与索赔。我男友觉得这近于胁迫,他们索要的赔偿金高得离谱,而他继而又感觉这是一个圈套,对那条狗的死因生出了更多的疑虑,那一小群人便动手对小店进行了打砸,并且威胁周边的人不可以报警。果然无人报警。我男友在他们砸坏一个红色塑料坐凳、开始锤打他的工作台时立马喊出了“我赔,我赔啰……”按照我们之前听闻所得来的经验,如果报警的话,以警方到来的速度,估计店里的一切都将被损毁殆尽,特别是笼子里的那些别人的狗,万一伤了哪里,更是吃罪不起。而对于一般的民事纠纷,警方多会以协调处理,至于协调的结果,并不会比现时赔付了结这桩事端更加乐观。

小店外围了一圈人,多是穿皮草的女人。她们浓妆,大红嘴唇,指缝里头夹着一根烟。烟紫的狐狸毛大氅披过臀部,或者黑色的羊皮拼接灰色的狐狸毛紧身套装,领口袖口与裤口镶了厚厚的一层毛,因为是短裤,大腿上的黑色丝袜透出了肌肉的线条——无一例外地露着腿。健硕的,鼓胀的,仿佛有许多的力量与话语储蓄在那里。她们经营着各自的足浴按摩店,那些小店就在“爱犬之家”的旁边。这是一道连绵几百米的店铺街,铺面不过十来平米一间,大的铺面由两间或者三间四间组成,比如“爱犬之家”和对面的那几个小酒店,而按摩店一般只占一个铺面,里边设两三个粉红色的单人床,内墙也以粉红色来装饰,顶上再吊一盏红色的灯,夜晚路过时,那些店面好像一只只极度缺乏睡眠的眼睛,腥红色使人介乎惊醒与倦怠之间,欲言又止一般意味重重。她们中有人做出了忧虑的神色,更多的是好奇观望,没什么好奇怪,这对于日复一日永不变更的生活来说自然是一件稀缺的乐事,然而有人却在窃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而发笑,彼此认识不过三五天,这个女人已几次光临“爱犬之家”,她借用过热水和洗涤剂,却从未说过谢谢。

我看着那个染了满头红发的笑着的女人,几个钟头前,我经过她的店铺时,她一个人靠墙坐在空空的铺面里,半仰着头,仿佛在认真地看着那副粘贴在对面墙上的中医穴位图。那幅图是一个男子的身体,一半是解剖的,皮肉筋骨分明,一条条直的斜的黑色线条后面标注着穴位的名字。那些汉字看上去十分古老,被她那样的盯着,竟有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她的嘴角微微地翘起,似笑非笑,而她的眼里有着一种深长的东西,仿佛令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古老的文字与鲜艳的骨肉,直至延伸到墙的另一方,那个唯有她所知晓的所在。那样看着,她的神情很有一种庄严的味道,让观望者的心也有沉淀的感觉。而当她不合时宜的笑脸出现时,与此前我对她的印象有了太大的分别。我问道:“你在笑什么?”她的笑声并未因此止住。她看了我一眼,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

讨厌的笑声

我讨厌那个笑声。

在许多年前我从公用电话亭里打出的一个电话里就听到过那种笑声。我匆匆地走过好几个路口,排除着路遇的一个又一个电话亭,似乎这也不合心意,那也不够理想。我期待着一个能够把我藏匿起来的电话亭,即使我明明知道,在这个小镇上,任何一个电话亭无一例外都是同一种造型,由一个金属柱座支撑起来,左右对称地安装着两部壁挂式电话,顶上各有一个极其狭小的塑料拱篷。而我如此挑剔。不如说是谨慎。我像个贼一样,不愿让人知晓我将打出一个电话,而那个电话我认为不得不打。

“嘟,嘟,嘟……”在被接听之前的那几秒钟,我捏着电话的手在微微地发抖,但我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点都没有放弃的意思,一次不通,还将再拨一次,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喂。”那边是个女人的声音,不论是谁,我明白一定是我的这位朋友的亲友。一些杂碎的声响里,她显得格外的平静。

“您是小植的家人吧?”我问道。

“是的。”她说。

“请问您是她的?”我试探着再次问道,心想非要问个明白才好往下说。

“我是她姐姐。”她像面对一个户籍警的询问一样刻板,嗓音里没有一丝起伏。

“我是小植的一个朋友,我听说她走了,心里非常悲痛……”我刻意用了“走”这个讳语,在这个小镇上,“走”就是指代死亡的意思。而说到“悲痛”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喉咙已经像被堵住了似的,嗓音是哽咽的,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流泪。

“是的。”她说。

听到这里,我庆幸电话那头是一个如此冷静的人,这个时候如果对方传递出任何一点感同身受或者安慰同情的索求表示都会让我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呢。于是我便镇定了下来,大方地说出了致电的目的。

“我听说小植走得很突然。她年纪还那么轻,脾气又好,工作什么的都好……我希望能够查一查,是什么原因让她走到了那一步。你们知道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吗?他跟她的去世是不是有关系?”

“她自己不当心。”她极其平淡地说了这句话。

“不可能是自己不当心啊……”我急迫了起来。

“没有的事。”她有些抱怨似地说道。之前在她间或发出的“嗯”的声缝间,我感觉她还是很认真地在听,也曾被我的神秘感打动了,不过,只是一会儿而已。在她强大的意志力面前,其他的力量显然都太过薄弱。

突然我就无话可说了。面对一个死去的人的至亲,我的悲伤猜疑不甘甚至于隐约的愤怒在这一刻都变得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同一条血脉的人都毫不在意,我一个外人又在意个什么劲呢?恰好这个时候,一个哈哈哈的笑声传了过来,隔着那些吱吱喳喳的人或者物的响动,以低微而又极其强悍的方式电流一般地传导过来,直接从我的耳孔刺向了我的脑神经。是为我那位亡人故友的丧事所奔忙的人,还是她的某位亲人?我无法知晓。竟然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出现在我的肩膀上,让我紧缩的身躯都为之一振。我说了一声“哦”,又说了两句“节哀”之类的客气话,我们就在同一时间挂了电话。

返回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勾起了脖子,回看了一眼刚才的电话亭,我想我怎么选了这样的一个位置?正好在一家小剧场的门口边。那小剧场关闭了多年,最近才重新开放,听说放一些画面模糊肢体招摇的录像带,为了招揽顾客,把剧场里头正播放的嗯嗯与嘿嘿之类软腻得冲化不开的人声同步到了场外来。为了让小植的姐姐听清楚我的说话,我的音量比寻常提高了一个倍。而通话期间,至少有四五个人路过我的身边。

小植死了,投湖自杀的。死之前的两个月间,她给我来过几个电话。

越 界

那个女人还在笑。她张嘴笑了几声,又把嘴给闭了起来,就像是咬住了笑声的尾巴一样,她的嘴角始终保持着一点儿紧张的弧度,我想她这么做并非是出于顾忌。她的欢愉无人可以妨碍。有一种炯炯发光的东西蓄在她的眼睛深处,这在别人那里从未见到。我的那声问询碰到她发着光的眼睛时似乎成了一个孩子的淘气。

“德龙没在店里?”我从卫生间哗哗的水龙头下听到有人将门给敲响了,她在门外嚷嚷,我不搭理,她便继续敲着叫唤着:“出来喽,快些出来喽……”仿佛她有紧急的事情。我胡乱擦干了身体,穿了一层内衣,光着一双脚就打开了门。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你洗澡真久。”她嗔怪说,又要我快点穿好衣服和鞋袜。她粗声大气地说了许多话,好像与我关系非常亲厚似的。当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工作台前,这个女人问我,我的男友没有在店铺里是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

“哦,我到你们店里来洗个头发。”她无所谓地说。不等我作出反应,她已经径直往工作室后面的洗手间走去了。

哗哗的水声里,她问我洗发液在哪里,我不禁走近了她,把放在头顶位置一个小小的吊橱里的那瓶洗发水递给了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就在开门的一瞬间,我的燥郁已经攀升到了顶点。洗手间里雾气腾腾,她肥大的臀部正对着门口,我把头转到了工作台,突然内心空空一片,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松软了下来,仿佛置身于一片白雾之中。

“水很好,”她斜着眼睛看着我说话,嘴角起了微笑,在向我走来的时候,她正用挂在洗手间里的那条毛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电吹风在哪里?”她问道,一边打量着这个乱糟糟的工作間。

“不知道……”我不想再说了。任何的话都是累赘。

“啊,在这里!”她猛地蹲下身子,一把将工作台底下的那个电吹风给拾了起来,摁下按钮,呜呜地响。从案板上掀下来的许多东西都坏了,这个倒没有坏。她把从那里边出来的热风冲着自己空着的那只手的手心,不久又停掉了,拿着它走到工作台对面的一个白色的金属货品架前站住。架子二排摆放着一些狗链,塑料包装膜上都积了灰,最末端挂了一面小小的镜子,我男友喜欢在那里修剪鼻毛。她就站在我男友平常站着的那个位置上吹着她的头发——酒红色的厚重的头发。

“看我多快,你那几根头发几根柴棍似的手脚竟那样舍得洗……寒从脚起,出来还不穿袜子,总是生病吧?”她扭头看着我,吹头发的事却也没有耽搁。

我往店外走去。实在不能再忍受呆在这里的一分一秒了。我沿着那条贴着小格子瓷砖的路往前走,来到一个“丁”字形的路口,这路口的一侧竖了一块巨大的条状岩石,像一块有些歪斜的碑,上面刻了几个红漆的字“岳州窑商业街”。漆色黯淡,很久没有人来打理这块碑了。一路上的小格子瓷砖浮起或者碎裂了不少,如果回头去看,远远的前边,这条所谓的商业街的入口处,连接在两边商铺顶上的拱廊式的遮阳篷早已烂穿……这是一条冷僻的街,没有淡季与旺季的区别,永远顾客廖廖。与入口处那条熙熙攘攘寸土寸金的北正街截然相反,这里租金相较而言十分低廉,所以还是吸引了一些商贩入驻,或者他们的欲望很少,有个位置能够糊口便能满足,或者他们的行当恰恰正是需要这么七抹八拐低眉避目的地方。

我想越过面前的那条四车道的路,这条路沿江而筑,是交通,也是堤防。车流来往,压路车、大卡车、铁笼子装生猪的和注水箱子送鱼的车,电动车与摩托车,以及车灯壳子外面扎了破旧的红绸子篷顶安了大嗽叭不停不歇地放着“东方红太阳升”,把伟人画像粘满了整个车厢的那台四轮摩托车,那台车的车主好几年前接受过本地电视台的采访,说要行遍全国,而他的足迹至今还只是在本地几条大马路上转圈圈。我看着这些车子,想起了郑施尔。他的脸比他的名字快一步出现。那张模模糊糊的脸,无论见过多少次依旧模模糊糊的脸。

最初一天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去形容自己的那一天,我的那一天看上去如此平凡。我端着一盘子的食物走过一张张的圆形餐桌,希望寻找到一个座位,每一张桌子边都坐了就餐的人,经过了那么多的视而不见后,有道目光看向了我,我站住了,朝他微笑,他紧跟着便微笑了起来。我很少见到一个成年的男人那样微笑,他咧开的嘴唇露出了牙齿,牙齿很白,整个面孔都因为那个微笑而显得精神奕奕。那是一个比友善更为热情的目光。我依然伫在那儿,用征询的眼神来看着他,他朝我点头,一边把拿着筷子的那只手搁到了桌面上,他说:“坐在这里啊。”

“坐在这里啊。”那个嗓音多么柔和而又自然。后来我无数次想起,会对自己说:我是多么喜欢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啊。我向他走过去,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啊。”他说。他稍稍侧过脸,双眼看向他左手边的那个方向,往那边轻轻地倾了一下头。他在示意我可以坐在那里。于是我笑了起来,说:“嗯。”端着那碟食物,我从他的背后走过去,就在紧临着他的那个位置上落座了。他又一次略微低过他的头来,似乎是为了确认我真的坐在了他的身边。而我想起还应该去舀一碗汤,又飞快地起了身,再一次从他的身后走过去,带着一只小瓷碗装的红豆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的来与去,他都用目光跟随,也许那只是他的一种习惯。

“这里人好多啊。”还是“你吃的很少啊。”?开场白是我说的还是由他说起的?我记得的是我在跟他说:“昨天第一天来这食堂吃饭,我是跟着我们的领导一起的,她姓曾,一个很棒的女士。我跟着她一起进门来刷了卡,看到她和我身后的那个人把每一道菜都夹了一些放进盘子里,再看看打饭的人,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走过去,好像都是把每一道菜夹了一些放进盘子里,我以为必须这么做,也就这么做了。结果,我的盘子里堆满了吃的,而我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想到浪费很可耻,不能那么做,我就拼命地吃下去,撑到胃都快爆掉了……”我边说边抬起头来打量着四周,再一次确认我的那位领导没有出现。

“所以你今天就吃的很少,对吧?”他微笑着说。我告诉他我很少出门,这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大型的会议,告诉他我被分到了一个陌生的组别里,昨天跟那个组别的人会面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认为我并不熟悉那个被错误划分的行业,而且我也不愿意像那些女孩一样为了出头露面赚取一点关注度而争着抢着去说一些泛泛的空洞的废话。我觉得昨天下午的那场讨论会非常可笑,往往在这个人发言还没有完毕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在说话了,甚至他们会打断另一个人正在说的话,实在是鲁莽而又蛮横。我还告诉他我正在为一份报告而烦恼,因为来之前我没有接到任何的通知说要准备一份这样的报告,被告知时我心存侥幸,但是昨晚很晚我已经入睡了,这个组别的组长还跑来敲了我房间的门提醒我在两天之内必须提交那个报告,我真是非常非常焦虑,这被强迫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啊。

他慢慢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并不看我一眼,然而他却时不时地微笑。他的笑容很短暂,好像面部的肌肉刚刚调动起来便马上平复了。但是我觉得在他那么短促地一笑时就已足够灿烂。

“是第一次出门吗?”他说。听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又说:“你可以发言,也可以写报告,你很会讲话啊。”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平静得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含着满嘴的蔬菜想要做个分辩,说明自己的确不善于演说这类事情,甚至在这个时候开始傻笑,直到感觉有尚未咀嚼的东西从嘴里落了下来,我真希望那只是个错觉。这时我注意到他没有佩戴胸牌,参加这个会议的人似乎只有他没有佩戴胸牌。

“你在哪个组?”我问道。他回答了我,同样是一个我陌生的行业类别。但我点了点头,好像我很了解似的。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从衣兜里拿出了胸牌,把它放在我眼前的桌面上。我的目光停留在他的那张标准照片上,他的脸庞轮廓分明,眉毛很长很浓密,真是一张周正的脸,我看了好几秒钟,这样我便不好意思在此继续耗费时间因而无法仔细关注到别的部分了。我抬起了头,看着他,回忆着他姓名里的两个字——“施尔”。我想这个名字真是很特别。他把那块胸牌放回了自己的衣兜。

“你叫武撄宁?”他看了一眼我的胸牌。

“是的,我外公给我取的,意思是宁静,不受外界干扰,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破的宁静,我想我能够做到,”我停止了咀嚼,看着前方,语速也慢了下来,“我天生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也不喜欢凑热闹。”接着我又用调皮的眼光审视着他,“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很老气啊?很多人看到都这么说,感觉像是见到了一个出土文物似的。”

“很好的名字。”他低下头,夹起一小团饭放进了嘴里。

“啊,施尔前辈,我忘了你姓什么了……”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带着一些歉意和害羞还有不可抑制的想要探寻的意愿,我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撩起了自己的额发,面向着他。他愣了一下,又一次把胸牌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他把它轻轻地推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用指尖逐一点过印在上边的三个烫金的字,小声地念道:“郑——施——尔”,在每一个字上我都拉长了发音,然后我再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好了,我记住了,郑施尔……”我的欢喜一定从我的眸子里跳了出来,他低头,收回了自己的胸牌。

“我喜欢画画,画些工笔画那样的东西,哈,也许称不上工笔吧。现在很少画了,没有学习过。打心底还是很喜欢。”

“做喜欢的事好啊,去當个画家。”

我还想跟他说话,他已立起身,有些匆促地说:“我要走了……我的司机在等我。”他从我的背后走过去,就这样离开了餐厅。

我独自一人继续吃着盘子里的食物。突然有些奇怪,这张餐桌真清静。周边座无虚席。与郑施尔用餐时也有人路过,他点头,彼此简单地应答一两句就离开,再没有别的人在他身边坐下来。

鸟 洲

“武撄宁!”我听到了一声呼喊。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全名了。黎丽还是一张椭圆脸,不过比起我们最后一次遇见时,她又胖了不少,眼角眉间的皱纹因为她的笑而十分明显。“啊,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一点没变!我一看到就认出来了,好多同学都认不出了,不说真认不出,一个个地发了胖,好几个都秃了头,老倌子婆婆子一样……”她一边靠近,一边自顾自地说着。还是在接到小植死讯后的几天,我遇到的她。她咋咋呼呼的样子跟现在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她的热情里多了一丝沉重。

“商小植死了!淹死的。在青湖里。我去了追悼会,我男朋友跟她男朋友有来往,我跟着我男朋友去的。”

“我也听说了……她这样死了,她男朋友什么反应?”

“他啊,一直在灵堂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非让我男朋友去送礼金,还要他邀另外几个朋友去坐夜,接连打了三个通宵的麻将,我男朋友说实在是太累人了,最后那个晚上就在夜里十二点前回来了……”

“她男朋友没说小植为什么要寻死吗?”

“她是去寻死吗?”

“不知道,猜的,好好地谈恋爱,为什么突然会死?总是他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吧。”

“谁知道呢!她家里都说不报警,法医鉴定要解剖的,不想把她给剖了。她家里都没说男的一句啰嗦话。都要结婚了,男的一直对她家很好,谁会想到出这样的事……”

那个时候的黎丽一心计较于小植男朋友在丧事期间那些强人所难的想法,还是一个神经很大条的姑娘。那个时候,她大概不能像今天这样注意我,发现连我自己都未能觉察到的那些异样的表情吧。她看着我惊诧地说:“你是没有睡醒吗?怎么眼睛这样没光的样子。”这可是滨江路啊。密集的车流带过一股股的风尘,没有紅绿灯,车速可不慢。从前我偶尔会见到穿越这条道的人,冬天或者夏天里,穿着白色汗衫的老头儿,趿着家里大人的高跟皮凉鞋的身材瘦长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惊悚的眼睛把自己套进皱皱巴巴的棉睡衣的女人,用一枚银白色的金属簪子挽住花白发髻的矮个子老妇人,他们手里拎着一袋垃圾,有时是一把蒲扇,有时是空着一双手,木然地行走着,来与去都似梦游一般。他们中的某个被车给撞死了。

而今注意到我的人如果不是黎丽,大概也会看到一个梦游的年轻女子,皮肤白到连唇色都有些苍白,齐肩的直发,清瘦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跑,又因为那份白和瘦衬的个子极小脸皮稚气,像个刚升高中的小女孩。有没有搞错?不时会遇到这样的一句惊叹。像我这样的人,脸和身材是能骗人的。所以,当那天我站在郑施尔的身边说出自己的年龄,他低下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前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时,我不禁久久地仰望着他。

那是我们第一次外出。风很大,我用手捋着覆在眼睛前面的那些乱发,看着几步外的细浪。我们站在青石板搭起的栈桥上,那是一个小小的渡口,在衡阳南部的一个荒岛上。那座岛屿因为栖息着许多的雀鸟而被唤作“岛洲”,每天只有一个班次的快艇,我们午餐后被送上岛来,按照约定的近晚餐的时间在那儿等回程的船。那天我们并没有看到多少的鸟,岛上藤萝叠嶂,叶色太深,映在瓦青的天里混淆成一片。只有几株黄色的山茶花被偶然发现。我看着水拍着脚下的石头,一边搓着手背。微微发红的一片,我想是不是皮肤过敏。我说:“我过敏了。”

他看着我向他伸出的双手,这两只手的手背红彤彤的。“是你对气温很敏感,”他说,“把手放到口袋里。”我知道自己的衣服并没有口袋,还是下意识地将双手往腰际探了探。盯着他的衣襟,我问:“你可以捂着我的手吗?”

“可以啊。”他说。他的手指很长,轻易就将我的双手给完全地封锁住了。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了那句有关年龄的话,不知道为何要这样说,却并不为他的沉默而感觉尴尬。我想:他是多么冷静的一个人啊。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他的吧?我总是在不停地说话,在见他的第一面时,我也说了许多的话,直到这一瞬间,我觉得不可思议,分明我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啊。“你的太太就是那样一直昏迷,再也不会醒来了吗?”我兴致勃勃地问道。

“哦,大概吧……”他有些为难地说。被旁人提及一件不愿触碰的事情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神色又一次从他的脸上表现了出来。这是第几次这样问他了呢?记得第一次这样问起,是那次会议的最后一天的午餐之后,我与我的那位女领导一起就餐,出门时我的女领导被她的一位老相识叫住,她让我先走一步。就在回酒店的路上,他从我的身后出现,与我并肩走着,跟我说起了他的妻子。

他妻子已经昏迷七年了。先天性的脑血管瘤突然破裂,毫无征兆。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他像寻常一样出门,在楼道下遇见了晨练归来满头大汗的她,她对他说:“祝休息日工作的人愉快啊。”然后就跑上楼去,说是要继续制作纪念册。那些册子她连续几晚做到很晚,是她规定自己必须当天完工在周一时带去园里,那是送给学生们的礼物。她昏倒了,就在她进房间不久,直到近午间时,他打她的手机,想告诉她,他又不能回家吃饭了,而她迟迟未接。沉睡之前,她是一位高级幼师,擅长唱歌和跳舞,虽然她没有生过孩子,但是任何一位家长都会赞叹,她对孩子们的耐心和温存比起亲生的父母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我知道他有多爱她,也丝毫不在意她不能生育。自从知道彼此的血型不匹配,他们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很开朗的,运动天才,滑冰,羽毛球,高尔夫……样样都是能手。长的很美。第一次我见到她时,是在省厅举办的文艺晚会上,她跳舞,像只蝴蝶,在那一溜的舞者里,只有她的舞步最轻盈,肢体最柔软,连同她的表情——她是真正的舞者。如果不是她那么爱孩子,执意要当幼师的话,她会成为一位著名的舞蹈家。”他说。

关于永远

从鸟洲到我的小镇,的士车程需要三个小时。我被车上的暖气包裹着,一路看着车窗外的渐暗的天空,直看到路灯亮起,天地一片沧桑的昏黄。我拿出手机,敲下一行字:“今天我看到了山茶花,很喜欢,但是我没有去摘它,我知道我不能带走它。”

“你把它带在心上。”这是他的回复。仿佛见到了他打字时的神情,他用惯有的严谨的态度按下手机的键盘,每一下都很缓慢的,仿佛他在做着思考。

“永远……”隔了几分钟,这样的两个字出现了。我的心怦然一响。永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

我开始跟司机说话,我们已经默然不语地在路上同行了两个小时四十分钟了。他说这样的远途业务他接的不多,出车要讲诚信,他从不绕远路诓乘客,又告诉我十二点前可以到达。他问道:“送你上车的是你的哥哥吧?”

“不是,”我说,“我的男朋友。”

“哦,看着比你大很多,你还在读书吧?这么小,找男朋友家里知道吗?”

司机是个热心人啊。我紧抓着手机,从收到郑施尔的回复后起,就一直抓在手心里,乐呵呵地笑说:“我三十岁了。”我又听到了那声怀疑式的惊叹。但我想的是郑施尔与我相差十三岁,十三岁,真是一个非常好的距离。从前,比我大五岁的男人我便已觉得很老,而当我遇到他时,他的年龄便再恰当不过。

“看你上车好久都不说话,以为你有不舒心的事呢。”司机说道。

“没有,很开心。”

“开心就好。”

凌晨的街道十分静寂,我与司机道别后,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空气清冽。是初冬了。在最快乐的时候沉默,在最热闹的时候逃离的人是很奇怪的吧。我想郑施尔一定无法知晓会议最后那天的晚餐之前,我站在酒店的电梯前,他从远远的廊道的那头向我走来时,向我灿烂地微笑,快到我的面前时,一边用手冲我点了几点,一边叫我的名字:“撄宁!”他那么开心地想要与我说话,而我只木讷地看着他,然后低下了头。他对于我此时突然的冷淡一定会感到意外吧。那天他和我一起等着电梯,而我也在等着我的女领导,我将随那位女士在晚餐后回到我们的小镇去。

“今天就回去了吧?”

“是的。”

“到家要两个钟头吧?”

“是的。”

电梯门打开,我的领导好像掐着点一样过来了,我们一道走进了轿厢里。我知道在我身边的他低下头来看过我几次,而我装作毫不知晓。酒店的台阶上,他说了声:“再见。”声音轻得仿佛微风吹过耳边。我呆了一下,他已大步向前走去了。

他的背很直,腿很长。深蓝的羽绒服和藏青的西裤好配。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像那几天里每每偶遇时一样,那个背影简直快要让我着迷。他的脚步那样轻捷,速度快得惊人,对面走来时,分明看着还很远,不几秒就到了眼前。有一次从会场出来,门口见到有人与他攀谈,我径直走进了七楼的电梯,平稳下降到四楼时,电梯门打开,他出现了,当他站到我的面前时,我感到非常惊奇。而他更多的是从我身后超过我,那么轻松地超过去,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丁点的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我曾试着小跑着,却也无法追上。

当他以飞一样的速度离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下来,鼻子酸楚。我的女领导转身来叫了我一声,惊讶地问我这是要哭了吗?我说不出理由,她怜悯地叹息了一声:“你还真跟个孩子一样!”她对我是非常失望的。连同那份该死的报告,她以为我能胜任,而我辜负了她。

“你结婚了吗?”黎丽问道。她的第一个孩子即将升初中,第二个孩子也已五岁半,罚了不少款,户口解决了。钱是赚不完的,还是人要紧。她这么说着。

我说还没有。她问道,还是那一个?我说是的。你谈了蛮久了!她感慨地说。怎么不急呢?不急。我们好像即将就此失去话题。突然我问道:“那个……商小植刚死的那时候,她男朋友报信给你那时候的那个男朋友的时候,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我似乎是语无伦次,她有点吃惊,同时掩饰不住自己的不悦,匆匆地说:“那个时候?!”见我还在候着,就说:“那么久了,你怎么还记着她?”女人们拼了命地遗忘曾经的恋人,就像是在抹杀自己的失败纪录,她希望她的失败也被别人彻底遗忘,而这点愿望在往后的岁月里总在不经意间被摧毁,好像背在布袋里的一条毒蛇冷不丁就溜了出来咬她一口。她生气是很正常的,而我太想问了。

“谈久了不好。”黎丽说。我笑了一下。我和我男友的交往起先他家里不同意,我的家庭条件与他家所预期的相差太远,后三年里他们却反过来问了几次何时结婚,而我和他在领证的这个问题上一直都很散淡,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越过了那个非要用形式去固定彼此关系的阶段,另一部分原因是我们之间的分离。在经营宠物店之前的几年里,他都在外地,我们已习惯于冷淡后分开,又在分开一段之后重新复合,几乎没有争执过,我们如此平静。当然我也流过产,只是一次之后我就注意保护自己。那次流产很顺利,使用药物,一个稍长的例假般的体验,分不出哪个血块就是未成形的婴儿,哪怕彼此一点儿都没有产生过“孩子”这件事情的需求,吃药的前一秒我也有过犹豫,吃药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也会懊悔。当血块全部排出之后,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坚如磐石的生活

我和我男友心知肚明,终有一天,我们还是会结婚。这就是生活。坚如磐石的生活。信仰一般的生活。这样的观念不曾有过丝毫的游移,即使在郑施尔完全占据了我的心之后。“今天就留下来,不回去了吧。”第一次留宿,是我说的。

我们站在影院的门厅,已经是深夜,突然下起雨来。他许久没有答应,久到我以为他在拒绝我。我念叨了一句:“那个人就那么死去了……”这句话在电影放映结束时我就说过了,我很诧异影片里的一个重要角色竟然在第一部时就挂掉。那是一个系列电影。

他向我伸出手时并不看着我,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时也没有看着我,他用食指的指甲轻轻地一一挑过我的指甲,那种感觉并不是很舒服,然而我一声不吭地任他挑着,他拉起我的手举到眼前,就像举着一本打开的书似的,说:“你的手很小啊。”他说得很认真,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说:“是的。”雨越下越大,许多观众从台阶上跑下去,站到了路牙边,就在那大雨里向过往的的士挥手。

我们并排躺在旅店的床上。床单洁白,我们仿佛躺在雪地里。我好想跟他说起小植。

小植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家就在我家的附近,但我从没去过她家。她长的很好看,鹅蛋脸,双眼皮,头发很黑,像个白雪公主。但是读书时没有谁说她长的好看,她学习成绩不出挑,又不活跃,毕业之后,许多同学都忘了她。就像她从来都没在那个班里一样。那时我和另一个女生交好,晚上常常去那个女生家,有两次她也去了,也是安安静静的,好像一句话都不敢说似的,就低着头坐着。

有一次我和那位女生在闲聊时谈起班里长的好看的同学,我说其实小植长的很不错的,那位女生瞪了一下眼睛,她没有从别的人那里听过这样的话。她的反应让我懊恼,每当我们说出一句与大多数人相左的话时,我们便会被视为另类。我一生都在惶恐这样的情况出现,对小植的那一点点印象正是随着这桩闲事而无形中得到了加深。后来她读医专,毕了业在镇上的一个三甲医院当护士,与一个在事业单位上班的男人谈恋爱。那个男人的单位出了名的好,直到现在还是很好。他爱吸烟,她怎么劝他都不听。她为他怀过两次孩子。

后来的这些事都是她在电话里跟我说的。第一次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完全想不到她会来电,当然也不会追问她从哪里找到我的電话号码的。我们已经至少十年没有对方的任何音讯了。她前后与我通话四次,她的第五次来电我没有接。不久她就死了。是自杀。她的家人好像一点都不悲伤,死了一个亲人,跟死掉一条狗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的那个原本没有工作单位的姐姐小执冒名顶替了她的那个编制,一直在那家医院里工作。没有当护士,因为她没有这方面的学习经验,就一直在干后勤。她的死就这样被瞒了下来,瞒得这么巧妙。在我们那个镇上,一个有正式编制的工作岗位多么难得啊。绝对是她们家与单位串通好的结果。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只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每当我想起这些,就会觉得她是那个家的多余人。她死了,正好成全了她姐姐,她死与不死对那个家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她丢下的饭碗有人替她端了——不是惋惜,而是愤怒,我应该是这样的语气。

我看着天花板,低声地说:“我有个同学,叫小植。死了很多年了。”郑施尔闭着眼睛,好像没有听到一般。“都不记得她了,同学,她的家人,没有人记得她……”这不是刚才的我所想到那番话,也不是那般的语气,我已经说完了,就是这样。

“你还记得她。”他说。他侧过身来,开始抚摸我。我的右臂,我的腰与胸侧,从胸侧到腋窝。他的手支着我的腋窝,并不为了将我带转,同样向他侧过身去。我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所触碰过的我的皮肤都在那瞬间感应到了细微的蓝色的电流,每一个毛孔都打开来,微微的酥麻与刺痒。我们将要做爱吗?我这样想着。他的手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

“你……”我等待已久,刚说了一个字,他就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在示意我不要出声。阖着双眼,他平躺着,我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感觉夜透过了窗纱,它淹没了壁灯,从墙壁上爬过来,它爬上了我的脸,我的胸口,我的双腿,把我给结结实实地覆盖住了。他是多么安静的一个人啊,整整一个夜晚,他都没有翻过一次身,没有梦呓,也没有磨牙。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过。我一秒钟都没有睡着。

从此我开始了无眠。我在许多的夜晚里独自放映着我与他的电影,每一次见面之前,我都会轻松地说:“希望能见到你啊。”每一次分别时,我也会轻松地转身就走,什么都不说。我们极少见面。当我发现阻碍我们见面的并不是地理的距离,我开始找寻相见的理由,我把那些理由酝酿了千百遍,其实我越来越清晰地知晓,毫无理由。无时无刻,逛的街市,走的商店,翻动的书页,播放的电视剧,抓住的茶杯,坐着或者躺着,他如影随形,这等同于我生命里的每一刻他都不曾离过左右。然而时间往后走,我缩在等待的壳里,战战兢兢,无法在想念他的时候发去一条“想你”的消息,一次次把手机拿出来,看着那个名字许久,又把手机放下。他需要我是安静的。我开始怀疑,他已抛下了我吧,又觉得好笑,这是自以为是。我从不曾与他同行过。

那个遥望的人啊。在他对我说“再见”之前的那个下午,我从会场上知晓了他。他并不是普通的与会者,他在他所说那个组别里身份特殊份量极重,整个业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他遇到了一个孤陋寡闻的我。知晓这一点时,我恍然记起我们的初遇,他放下尚未吃完的午餐匆匆离去,说他的司机在等他。我想怎么会有私人司机来这里,大会允许如此做吗?那可是规格很高、规矩也极多的一次峰会,没有什么人可以自由行动。这念头一闪而过。只是一闪而过。

然而这并不是重要的事。一点也不重要。让我暗自惊讶的无法忘怀的是他朝我招手与微笑的那个样子。几天里,每一次遇见,不论身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会主动朝我扬起手来,从来都不敷衍,诚心诚意地,看着我,只看着我,微笑。我的工作让我之前与许多同类型的人打过交道,我已习惯于他们人后热情人前冷淡,他们心中有所忌惮,担心授人以柄,只要有一个外人在场便是举止岸然,他们会怀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或者也不会有多少恶意,就那样以极其熟练的手法进行角色调换。而他不是。他从各个地方遇见我,他的反应引来身边人的目光,而我只顾着高兴地回应他,并未追究那些目的里所包含的成分。

其实不用追究,社会的规则与潜规则都摆在了明处。那就是让我念念不忘的原因啊。不因他的身份,不因那些显赫的背景,不因其它。我很怕他会如此考量,我一遍一遍地对着化在空气里的每一个他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与那些无关。”而我也在竭力反思我是否有过误导他的言语与做法。每当这个时候,那些逝去的时刻好像一枚枚的针尖,透过日子的口袋里狠狠地往外戳。我像一个极度饥饿的觅食者,从这些清寒的光点里搜索甄别着他爱我的证据,他是爱我的吧?一想到他曾经爱过,我就被刺得碎碎的尖尖的疼。我泪流满面,往往从床上爬了起来,大半个夜晚都坐在靠近阳台的一张沙发上,沙发旁边有个台灯,我看着灯罩边沿,那些细细的丝绒穗子,将一张张抽纸按在眼眶底下。临近清晨时,沙发上的纸团堆成一个小小的山丘,而我的男友还在床上睡得很牢。

除了打算做爱,我男友从不亲吻我。他好像不懂得什么是接吻。潦草。心浮气躁。他愿直奔主题,又怕不够圆满。他的圆满。他拽着我的一条腿,将我从床的一角拖到床的中间。他拉扯我的衣服,只拉扯下半部分。像折叠一个纸人一样捣弄着我。有时会多出一些步骤,放慢了速度,他问我痒不痒,我说嗯。嗯并不比一声不吭精彩多少。他有些失望。我看过他浏览的不雅网站,那里关于做爱的方式程序与感官反应好像药品的说明书。他像服药一样地遵照过,不几次就厌倦了。我像个纸人,也像个布偶,只是会喘气而已。直截了当才是合理。

当我与郑施尔第一次留宿之后的那个早晨,他站在路边,把手操在口袋里,有一辆的士径直停在他的面前。他从不叫车。好像他生活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请自来,用不着他多花一点心思与气力。当我钻进的士的一瞬,我好像抵达了人生的尽头。那不是生命的尽头,是一个乐章的休止符,一个黑底白字的禁行指示牌。不,是一个渡口,除了白茫茫无从下脚的一片,什么也不会再有的人生的尽头。

沐浴者

在成为一个狂热的沐浴者之前我先是一个嗜睡者。我男友突然摇动我,或者烦躁不安地大叫一声:“你还在睡啊?”我的身体总是不名原因地疼痛,不止是夜晚,整个白天随时都会感到呼吸潮湿,不敢稍重地呼气,那样很容易变成叹息,而我不分場合地就开始了流泪,抽着鼻子,喉管好像卡了一团什么东西,直到眼球布满血红,眼皮和嘴唇都高高地肿起才罢休。从前我能随着晨光的到来而自动止住悲戚,这种控制力渐渐被磨蚀掉了。

“你又怎么了?”我男友问我。他不常这样问。习以为常的定力使他飞快就顺应了身边的一切变化。见怪不怪。我说我可能得了抑郁症。那就去看医生吧。他说。我们所居住的镇上没有给人看抑郁症的医生。筹备了一些日子,说过什么时候去省城啊,也就是说说。相比哭泣,我男友更乐见我的昏睡。一个哭泣的人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对于旁人来说还有些添堵。而睡就不同了,它是无碍的。我总是从头一天的晚餐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上午十一点钟,又在中餐之后睡下,直到下午的四点半。起初我会做梦,洞窟,车站,楼道,黄土坡地,长满荆棘的荒丘……我不断地走着,煞有介事地寻找着什么地方。后来就没有梦了,只是浑浊的一团。既不浮也不沉,我停止在一个水平线上。听不到多少声响。我男友说我从前很惊警,他稍微一个翻身我都能立刻醒来,现在即使是他叫我,叫的音量不够高,叫的次数不够久,我也一动不动。他开始怀疑我是假装,因为与他生气而装作睡觉。后来他必须大力拍打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或者翻开被子摇晃我的肩膀我才会睁开眼睛。

我从没有生过他的气。无法任性和别扭,从始至今,他是那个给了我饭碗的人啊。我只是悄然入睡。睡眠带走了我的一切力量,像套娃封在我身体里的我的灵魂停止闪动。如果我有灵魂的话,曾经一定是发光的,就像罩了一层红色的电网一样,与别的每一个活着的人一般无二。就这样睡下去吧,我这么想着。我的男友把唤醒我吃饭当成了一件例行的公事。他几次在我睡的时候与我做爱,箍住我抖动,用双手掐着抓着我的臀部那个接近尾椎的位置,就像要撕裂一块棉胶似的,而我晕晕沉沉。当我好不容易恢复一些清醒的意识之后,我上卫生间,在这个部位或者那个部分会有一些疼痛。钝钝的痛感像卷了刃的刀。我以为我将睡着死去。

一周前我在睡眠里被心悸的感觉惊醒了。心脏突跳着,一下一下擂着我的胸腔。我听到楼上在放着俗气的流行歌曲,一声追着一声唱着。我摸到了手机,打开,还有电,有未接电话的短信提示,但如我所料想的一样,郑施尔的名字不在那一溜的提示名单中。我回拨了其中的一个号码,那是我的女领导打来的。手机传来彩铃声,古典钢琴曲,那是谁的手指在琴键上炫技,听得凌乱,尖厉,像刀尖猛烈地刮削着动物腿骨上的白筋红肉。对方没有接听,古典钢琴曲与流行歌曲混在一起,两者都在极尽噪闹,目的却是相互排挤。我皱起眉来,似猫爪划拨着我的脏腑,我真想扔掉手机。这一瞬间,手机通话了。她问我怎么整整五天没有理由缺岗,准备什么时候去上班,如果下午再不来公司里就永远都不用来了。她挂掉了电话。

双臂一阵尖利而又绵密的麻木感传来,鸡皮疙瘩一瞬间从手背往肩膀上鼠蹿过去,心拱了起来,拐成了一支手杖,直顶着喉咙。夜蔓延了过来,就像与郑施尔同床的那几个晚上。他把我的衣襟打开,将脸贴在我的裸露的左乳上,就像在用心地倾听我的心跳。我伸出一个手指,用指尖轻轻地触着他鬓角,轻轻地触着他的脸。这个疲惫的人啊。他连呼吸都没有波澜。他不需要我做出什么反应来,他的世界是静止的,像一泓墨色的渊。我把手放了下来,看着天花板,假如天花板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两个多么僵硬的人,仿佛就要死去,仿佛死去已久,仿佛是一个关于孤独的契约的定格。

手机寂静无声。我还把它按在耳边。阴暗,苦闷,无可救药……种种莫可名状的情绪扑了过来,我吸着鼻子,叹气。奇怪,没有流泪,连泪水也被抽走了?不知多久后,我掀开了被子,脚步虚空地往卫生间走,鬼使神差地扳开了燃气热水器的阀门,一股水流倾泄而下。热气腾腾。我把手伸到了水下,接着是整个头顶,水沁入了我的衣服,延着我皮肤的纹理走着,曲折或者径直地走着。我抬起头,张开嘴,水冲到了我的口腔里,冲到了我的鼻孔里,我被呛得吭吭地咳,鼻子的酸痛触动了颅底的一根引线,连带眼眶胸腔哗啦一下全都揭开了,乌蒙蒙的气体好像从胸口眼睛耳孔和嘴里随着满盈的水往外潽。打了肥皂,手指滑过皮肤,所积的污垢还有皮肤底下那些不可眼见的极其细密而又滞重的东西从毛孔里钻了出来,又被水流给冲刷到了脚下。我从头发丝搓到了每一个脚趾头,关上龙头,我感到自己像一株倒伏的植物重新挺起了茎杆。然而当我套上衣服,走出浴室,一切被冲走的浊气尘垢与無以为述的所有压在我身上的东西又卷土重来。

我被压得快要迈不开脚步了。而我不得不去上班。五个工作日,去单位的路,我都带着时刻想要折返的心。下班便是淋浴,我抵制不住这冲动,每天都会提前下班。冲洗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越来越频繁,手掌从指尖开始收缩,苍白,褶皱,沟沟壑壑,一层粉皮一层粉皮地脱。我男友说太费水了太费水了,但他放弃了劝阻我。坐在办公室,面对着电脑,我敲不出一个字来。我的领导无数次催促我快拿出报告。我对她的焦急烦恼无动于衷。她找我谈话,我懒于应答。最后她说,你去看看医生。

渡 口

我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径直往“爱犬之家”走,那里的卫生间虽小,却是与我相距最近的一个可以洗浴的地方了。就这样我遇到了闹事,遇到了来洗自己红色头发的女人,遇到了小植曾经的同学。站在车流汹涌的滨江路边,我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尽头。白茫茫一片,就是我的全部所见。我迈下了人行道。一步,两步。“嗨!”一个很大的声音从我的背后响起,猝不及防,把我吓了一跳,惊愕地转过头去,是那个红头发女人。她把一个红色塑料袋伸到我的眼前,里头似乎是珊瑚绒毯子或者旧衣服之类的纺织物,“帮我分一点!”她笑着嚷道,她的手里还拧了另外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也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要扔垃圾吗?”我想问她,但我没有问,这路边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就有垃圾箱,她大可将这两个袋子丢到那里。“走,到对面去。”她说,“看着车再走。”我跟着她走过马路,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到水文站的附近,在一个很大的铁质垃圾箱前停了下来。原来她想把东西丢到这里。因为它够大够结实,所以她才非走出这么远的一段路?直到她把那铁箱的活动盖板拉起来,将两个塑料袋塞了进去,我才看到“爱心捐赠箱”这几个字,原来那不是垃圾箱。这个小镇上有了爱心箱,都不知什么时候有的。每天从这条路来去,我就像一粒无知无觉的尘土从身边的风景里滑过。

“你看到那个渡口了吗?”她指着沿路麻石栏杆的一个缺口处问我。我看到的是一个往下倾的斜坡。

“你跟我来。”她说着便往那斜坡走去。

她走路的姿势极其平稳,连肩膀都不晃动一下。没有任何一个迹象说明她有丝毫的疯疯颠颠,她的眼神与我交汇,就像她发笑的那个时候看向我时一样,笃定,明亮。她不带多余表情的脸显得十分肃穆。去哪里不是一样?我没有好奇心,只是没有必要拒绝她。拒绝也是需要心力的。

这是一个被废弃的渡口,十多年前,一座大桥横跨两岸后,这个渡口就再没有船只停泊过。斜坡的水泥地面已经破损不堪,每一步路都显得有些泥泞。我还在睡着的上午下过一场雨,冬日里阴天的地面可没那么容易干。地面黑黝黝的,好像是因为经年的尘霜无人搅扰,在这里寂寂遗落腐朽。从这条斜坡走到一个高高的墙墈的前面就到了头,实则是堤基,我们已走到了滨江路的脚底,拐过这里,再往前,是一条铺着碎石块与沙砾的小路。江水就在这条小路的那一边。

我们见到一艘非常破旧的小船搁在路边,船头上有盏老式的带玻璃罩的马灯。那灯早已属于淘汰的旧物,除了现在偏远的农村里还有遗存,在镇上的那条日杂商品老街上,还有一两个店铺会有经营。镇上的人有大年三十“送亮”的习俗,就是在那天晚上给死去的人的坟头放一盏持续亮到天明的灯。马灯到了现在,最多也就这个用途。那个灯盏锈蚀得太厉害了,估计稍微有个磕碰就得散架。船舷靠近沙石小路的这边有个缺角的石凳,凳底有些黑垢与青苔,但面上十分干净,就像常有人在此落坐一般。除此之外,什么古怪的东西都没有。这也称不上古怪,不过是一些废弃物罢了。

“这个渡口不一般,”红头发女人说,“很不一般。再过两天,如果太阳刚刚落水的时候,有晚雾升起,就会看到非常特别的景象。无法解释。只有看到的人才明白,一般人是不会相信的。”

“是什么景象?”

“想看到的,最想看到的。有些人心里惦着一些事,说胡思乱想也好,说执迷不悟也好,就是心心念念放不下。这些人里头如果运气特别好的话,就能在那里看到自己日想夜想着的那些东西。”

“你看到过?”

“没有。我也一直想看到呢。十七年前有过一次,是听看到的人说的。好了,走吧。我要走了。”

从渡口回来之后,我在阳台边的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回想着那个红头发女人说的话。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马蔚。”

“后天你会来吧?”

“当然,一秒都不差。倒是你,洗个澡都那么拖拉,到时可不要错过了。”

我把手机的闹钟定好了,过了一会儿又重新设置了一下,从五点到五点二十分之间每间隔五分钟响铃一次。我去了浴室。这次更久,出来时我的手脚有些发抖。

约定的日子

我从无边无涯的睡眠里醒来,混沌深处有个凿子在撬着我身体的某一处。我男友没有来叫我。昨天晚餐时也没有叫我。我是从头一天的晚间八点钟睡到第二天的午间十二点的。起床,我有些踉踉跄跄。未老先衰,我这么想着。即使饿得厉害,还是去了浴室。无法抵制沐浴的想法。我是在用沐浴去抗拒睡眠吧,却像镇上很多戒烟的男人一样,为了戒烟,去嚼食槟榔,结果烟没有戒成,对另一样东西又上了瘾。

“小武,小武……”马蔚在叫门。边叫边拍,拍得铁门啪啪响。隔着一个客厅和一个廊道,真想象不到她是用到了什么样的音量和力道才把声音传到紧闭的浴室里來的。

她是给我送闹钟来的。一只粉红色的小闹钟,很简单的式样,似乎没有花她多少钱。“我怕你迟到,定好了,到时会响。今天五点会响一回,到时你按顶上这个鼓起来的地方,对,就是这里,按了它就会停掉闹铃,但是它又会自动跳起来,明天又会照常响。”

“谢谢你啊。我定了手机闹钟。”我感激地说。我的手还在微微地抖。

“那个靠不住,还是老办法管用。”她说,“你这个时候没到店里去,吃饭了吗?德龙那里已经吃了饭了,来了个小妹,给你们店里帮工的。昨天起就是她在做饭,很麻利,二十多岁的人能那么肯做的少。”

她把我带到了她的店里,下了碗面条,压了两个荷包蛋在碗口,说吃,吃,看你瘦的。

吃完我准备离开,她留住我,说是吃了茶再走。她在隔板后面作为厨房的那小片区域里煎姜盐茶。那是一种在湘北地区才流行的茶。把生姜捣成末,随开水将炒熟的黄豆黑豆等豆类与芝麻、盐、茶叶一起冲泡,喝时豆子芝麻都要跟着下肚,所以谓之“吃茶”。我坐在沙发上,把腿脚放在了通了电的烤火灶子上。天气已经很冷了。手机此时嘀嗒一响,是微信,郑施尔发来的。

我的心好像被一把揪起,他给我发来了信息!已经很久失去联系了,四个月,还是半年?我以为他已做出了决定,永远都不再与我发生任何的交集。往上翻,是十月七日的留言。离我们上次通联的时间原来过去还不到三个月。“这段时间可好?”是他在问我。我的手指划着屏幕,只划了一下,就到了通话页的最顶端。相识两年,联系记录两页都不到。我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却不知道如何回复。时至今日,他的消息仍旧像从前一样肆意地拨动我的心弦。他并不知道,他的来信,他对我的留言是否作出回复,就是这样简单地动动手指头的小事就决定了我全部的悲伤与喜悦,以及数十上百个天气的阴与晴。

告诉他我迷上了洗澡?除此之外,我的生活里再没有别的要事了。我的心像冰凉的丝缎滑过。“谁的信息啊?”马蔚问道。她递了杯冒着白气的茶过来,递给我的时候把杯柄转向我。

“一个朋友。”我说。我的嗓子像被谁掐住了似的,发出的声音有些哑。已经如此定义了我与他的关系,我却感到十分的不舍,无可奈何,仿佛看着烈火将眼前的一切烧成灰烬。在我跌入的睡眠里不再有另一个人出现,那个有时穿着白色衣袍的,有时戴着平顶帽子的,有时还是赤着双脚的人。我心知是他,也心知我的失却。人间事都经不得多想,梦也似这般。索性连梦也省了。

从“爱犬之家”前经过,靠近卫生间的门的顶框边,一个年轻女子正伸着一只胳臂,像只壁虎似的几乎面贴着墙壁,她应该是想要将挂在上头的那面时钟取下来。她脚下垫了一个矮凳,上身有些摇摇晃晃,另一只手里攥了块抹布。那个钟是该擦擦了,很厚的灰尘,在这个小店里,每一处都囤满了灰尘。水池有黄黑的垢渍,不锈钢的清洗台上布满了水印和狗毛。我有多久没有帮我男友为这小店做过清洁工作了呢,都记不清楚了。我们居住的那套房子也早已被各种未整理的东西和无用的杂物侵占,几乎没有了落座的地方。所有与我有关的一切都太乱了。此刻我男友走到这女子的身后,他的手臂下意识地伸了出来,是担心她会摔倒吧。我往前走着,恍恍惚惚,像翻卷在风里的一块碎纸片。

“这段时间可好?”一句话,在我的脑海里回旋又回旋。我想,郑施尔,你呢,你还是那么忙吧,你不会让自己像我这样地昏睡,也不会像我这样迷恋洗澡,你也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你不知道想念是什么。其实你是这么冷酷的一个人,然而我还是爱你,用这颗遇见你之前从未爱过的完整的心。

那每次一眼见到我时的他的灿烂的笑脸。当我经过几个小时的车程来到他的面前,他对服务生说:“热的姜汁。”他把那杯酽酽的姜汁亲手递给我:“撄宁,喝这个,你有些晕车的样子。”他不笑时的眼里的柔情。“再见,撄宁。”他关上了车门,那声再见里的怅然让我怜悯。他初见到我时,我孩童一样的满怀着的无知的勇气。他所喜欢的我就是这个部分吗?第一次,我没有回复他。

必然的相见

“他看着我吃避孕药,吃了之后他就跟我上床,他不想跟我结婚,就是想上床,天天上床,跟个淫棍一样……”

“你不愿意就拒绝啊。”

“他打我电话,要我去他那里,要我买避孕药。”

“所以你就去了,你还自己买药带了去——你怎么会这样?我不能理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没结婚就同那个人上床的。可你已经到了这一步了。”

“我流过两个了,都是我妈妈带我去刮掉的,如果我再刮,只怕就没有小孩子可生了。但我吃避孕药不行啊,呕吐好厉害,我的脸长了很多斑,头也好痛。他不肯戴套。我一天一天地睡不着觉,这两天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你跟家里人说吧。”

“他们知道,他们只是骂我。你说,我要怎么办呀?”

“我不好怎么说了。你也跟我打过好多电话了,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要我就了结,痛快了结。唉,看你这样活着真没意思!要不你就拖下去吧,总有一天他会跟你结婚的,不是有人那么做也达到了目的嘛。”

“叮——”“嘀滴滴滴……”闹钟,手机,同一时间响起,它们轰炸了我的大脑,像打了强心针一般,我从沙发上陡然立起。头发还没有干,就在刚才,洗完澡的我连吹风机都拿不起,像一摊烂泥留滞在沙发里,耳边又一次出现了与小植最后一次的通话。去渡口,去渡口。我对自己说。

我向那里出发。沿路的枫树一片片掉叶子。岁月枯萎。

一轮红色的夕阳就在路口。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夕阳,明亮,温润,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光芒,多么纯净的红色,大的令人吃惊。我每朝它走一步,它就下移一些,降落的速度以秒计算都觉仓促。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还在斜坡上,它已经沉下了一半。我跑了起来,心想快些啊快些,暗暗埋怨自己的腿和脚不听使唤,大口大口喘气。一只脚踏到了水,终于,我抵达了渡口。

夕阳就在我抵达的那一瞬间完全隐没,在它消失的地方,江水与天空同一颜色,是白色的雾气在升起。从遥远的长长的江的那一线漫过来,西边的那座大桥不见了,泊在江上巨大的挖沙船不见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处又一处迅速没过的物体,江水涌向沙岸,“哗嗬——哗嗬”轻轻地响。

就这些吗?再没有另外的存在,除了我与这白雾弥漫的渡口。这样想的时候,我才发觉双腿酸涩极了,是方才竭力奔跑的后果,全身软绵绵的,回去的路想来好远好远啊。我怏怏地走到了那只破爛的小船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背靠着船舷,垂着双手和脑袋。

“嗨,你坐在这里了,”一抬头,一个女人冲我微笑着说话,看样子她是从岸边的那条小路上过来的,“冬天坐石头凳子不好啊,容易着凉。你是个好静的性子吧?一看就斯斯文文的。我爱运动,从小滑冰啊唱歌啊跳舞啊什么都想去学。”她转过半个身子,双手在腰际合掌,然后往上伸,紧紧并拢着的指尖直抵到脖颈的位置。她的姿势很优美,柔韧得好像没有骨头。

“好久没练了,做做这个真舒服啊。整个人都感觉很放松。”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哦,这里还有一个灯。”她伸手捏住那盏马灯的提梁,把它给拎了起来,又轻轻地放下,那灯竟然没哐当一下碎掉,还被她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我看着她做这些,只觉得她很天真。

我没有回应她。这并不表示我讨厌她,或者我在心生妒嫉,她有及腰的乌黑卷发,宛如一道一道水的波澜,应该是天生的卷曲才会有那么自然的弧度,大约因为跑动的关系,水蓝色手帕系的一个结松松地落到了及肩处,耳边几缕碎发被风轻轻地扬着,脸很清秀,身穿着的运动服也遮掩不住纤长的好身材,嗓音又是这么好听,的确是个美人,而我只是太累了,思维像是结了块。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方才那兴冲冲的笑容消失了,认真地问道:“你能听一下我跟你说的话吗?”她把身子低下来了一些,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的眼角那些浅浅的皱纹,给人感觉那么年轻的她年纪或许已经超过四十岁了。“你有麻烦,既然我来了,这样看着你,我也很难过。你要去工作,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每天跟能够带来幸福感的东西打交道。要一睁开眼睛,就有新的计划等你去完成,结束每一个任务,都会让你感觉不错,并且期待下一个任务的到来。人也一样,你要选择身边的人。生活就像你眼前的这条大江,要有陪你一起游且在你往下沉时愿意托起你的人在你的身边,而不是自己动弹不了还要困住你的手脚或者把你往下拉的那些人,生命不能被那样的人消耗掉。”

我怔了一下,这个女人突然之间向我说教,真有些不习惯。虽然此前我也遇到过直率脾气爱管闲事的大叔大婶,但他们不过就是那种最平凡的热心肠罢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对我的一切了然于心,我已颓废到这样的地步,连一个陌生人都能将我看穿吗?

“你现在就站起来。”她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

“唔……”我被惊到,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她。心想马上就站起来吗?

“你这个样子不行!听我的,马上起身,别再没精打采了。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不要辜负了能跳能跑的日子,别再干无聊的事,别再这样抱着脑袋让时间白白地流走了。要像奔跑一样地去生活啊。”她满怀担忧的神情,眉头都皱了起来。她的恳切充满着善意,不禁被感动了。我真的站了起来。

“这样多好,不要忘掉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她满意地微笑起来,又恢复了那种轻松愉快的语气,“我啊,还得去个地方,所以,再见了!”

她朝我点了点头,就往那条小路跑去,一路跑着,一眨眼就折过了那道路墈。真是个充满活力的人。而我依然站在那儿,不知站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是很久,谁知道呢,我没有看时间,出门时把手机忘在家里了。大雾深沉。

突然地一低头,横倒着的旧马灯闯进眼里,刚刚那个穿运动服的漂亮女人不是把它立起来了吗?我有些迷惑了。是做梦了吧,坐着竟也能睡着,入睡真是越来越容易了。臂膀与后背的皮肤开始瘙痒,回去,洗澡去。我慢吞吞地移动脚步,往沙石小路那儿走,走了一小段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就像我有心再看一下对岸。这些不过都是我下意识的举动。

那是谁!

在沙石小路的最末端,江水的边缘,小植站在那儿!她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缝了一排黑色纽扣的细格子衣服,白色的布质球鞋很干净。她朝我微笑,抿着嘴笑着,是她,还是读书时候的那个样子。热泪潸然而下,小植,你知道我后来遇见过你的那个男朋友吗?那个眉骨粗大、嘴唇浅薄的男人,他的长相真丑陋,拿着一支笔在桌上指指戳戳,高高在上的神气,他正接待着的是两个前去做法规咨询的普通市民。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带了一个背着黄色小书包的小男生进了他的办公室,那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斥责他的妻子,因为她想跟他谈一点孩子学校里的事。他的眼神坚硬,他不爱她。我好想过去问问他,是不是有过一个女朋友,她叫小植,因为被轻视被玩弄,她投湖自杀了。这个人配不上你,他不爱任何人。你知道我有多么自责吗?我常常想起你打来的电话,如果那天,我跟你说,没什么大不了,这个世界上不止他一个男人,离开他就好了,你没干什么丢脸的事,谈过恋爱又怎样,流过孩子又怎样?丝毫不会妨碍以后遇到另一个人,那个珍惜你疼爱你的男人。这么说的话,你还会不会独自一人走到湖里去?还没有恋爱过的年少轻狂的我所说的“了结”,就是添在你背上把你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吧。纯洁美丽的你,孤立无援的你!这么多年来我愤慨不已,在心里咒骂着你的家人,你的男朋友,好想跟人谈一谈你,却不敢跟任何人说起。我逃避了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所以你恨我吧?你一定满怀恨意。

但是我见到小植向我挥手。她咧开嘴笑起来,高高地挥着手,仿佛在说:“再见了,再见了……”她的眼神如此简单如此宁静,好像丛林里跑来的一只小鹿,无忧亦无虑,不因这刹那偶遇而停留,只为奔往属于她的那无可寻觅的绿野深处,永不回头。她的身后有一艘行进中的货船,当我看到货船的时候,她的身影淡去,雾气已经消散,黄绿色江水的那一边是乌黑的杨树林。小植消失了。我突然止住了眼泪,慢慢地举起了自己的右臂,接着挥手,高高地挥手。

我往回走,马蔚就在小路拐弯的地方,红发如火。

“你看到了吧?”她问道。我说是的。她十分激动地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说:“我就知道。”

“你呢,也看到了吧?”

“没有,我没看到,”她说,“我妈看到过,她看到了我死去多年的弟弟。我弟弟那时才十八岁,跟邻居家的一个女孩谈恋爱,双方大人之前因为建房纠纷和其它一些事已经矛盾很深了,自然都不同意。最后他们两个一起投河死了,捞起来时全身肿得不成人形,两只手握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就一起下葬的。我见到你,你就是那种被拖住了再也提不起腿脚的样子,就是我妈那时候的样子,那天她是准备去投江的,回来后她跟我说她看到了我弟弟。她活到八十三岁死的,从江边回来之后那么多年一直活得利利索索的。她只跟我说过这事。所以不是你,换作别人,我也是不会说的。你运气真的很好。我弟弟准备私奔的事是我发现后告诉我妈的,两头的亲戚这才知道去车站拦住了他们,我妈妈那时有心结,深怪自己害了我弟弟,呵,要说到他去寻死,我也是对不住他的……”

“你弟弟不会怪你。”我郑重地说,这不是句随口安慰的话,我觉得我有足够的了解,几乎要将自己的隐秘向她全盘托出。

“没事,我知道呢,”她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只怕我是不会看到的,我不像你们,没到那个时候。但我还是想看看,明年还来。”她的语气非常爽朗。如她所言,她仅仅只是想看到那番景象,那番她母亲所见的,我所见的。遇不到,也不介怀。

意想不到的事

回到我男友的房子里,还未来得及脱掉衣服,我的手机响了,黎丽打来的,她说有家书画院需要一个文案策划,代班五天,问我想不想去,那书画院的院长是她老公一位朋友的伯父,正筹备搞一个大型的书画展览,原来的那个策划突然因故无法参与了,时间紧,她老公现在四处找人未果,因为跟那个朋友业务上将有重大合作,他们特别想帮上朋友这个忙。黎丽希望我答应下来,她知道我有这个能力。“你请年休假就行,只是几天。”她恳求着。

我去单位请了假。也许是拜托者的执着我不好回绝,也许是自己的潜意识里本就有着的书画情结,就这样去了书画院。久闻其名的院长是个平易的人,和蔼的声调使人十分安心,除了那些书法家画家,还有参与展览的单位代表以及相关的工作人员,事务性的碰面与公务之外偶有的交流都未让人感到不适。纸、墨与笔,画册与卷轴……曾经非常喜欢的东西重现眼前,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接手的任务很重,倦怠与焦灼时不时地袭来,每当这时我就提醒自己,在这里不会太久的,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领受的事必须负起责任,这是从前我一贯的工作态度,即使这种态度我已经丢失了一段时间。最重要的是每当我陷入迷茫状态或者打起退堂鼓时,那个穿着运动服的女人的话就从我耳边响起。我觉得不同寻常,即使那只是個梦而已。她跟小植前后出现,我为小植而来,她是为我而来。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起来,时间好像被分割成精细的一个个小块,被一条看不见的红线串连拼接成满满当当的紧密的一天。得到的赞许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慰与鼓励,这个地方很对,回去的夜路上我想着。

整个白天没有机会与我男友碰面,很晚他才从店里回来,那时我已经躺下休息了。只有一次,他突然伸手摩挲我的胳臂,他的想法我很明了,毫不犹豫地,我将臂膀从这抚触中抽离了出来,明天还要早起,我还有许多的事要做,这就是我一心所想的。他有些惊讶,我如此作为很反常,但很快他就开始拨弄他的手机。我的睡眠还没有得到恢复,总在半睡半醒之间,几个晚上他背向我,手机的光照着他的脸,卧室一片幽蓝。

第四天的清晨,我往嘴里塞了半个热乎乎的包子,快步走着。我听到了一个久未响起却永不遗忘的铃音,那是郑施尔的专属铃声。他的来电总像一个意外,从前我听到时总会一阵恍惚,以为是自己又一次出现的错觉,只要按下接听键,我的心就跳得很快,欢喜太过庞大时,就会以一种生畏的方式呈现,所以我说“喂”时,我的声音会微微颤抖,就像我的身体一样。

“你没有看到我的信息吧?”

“看到了。”

“哦……都好吗?”

“好,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

“等等啊,我要上车了。”

我匆匆地收线,紧跑几步,追上了通往书画院方向的6路公交车。我把一叠文稿从包里拿出来,再一次进行校对,确保不会出现任何一点纰漏。直到晚间,我才回想起他的来电,曾经以为不可错过的事物就在不经意间被错过,而我并无多少忧惧。劳累像攥紧的拳头,挤压滤除了我头脑里多余的想法,一丁点儿都不剩。我想,如果他认为必须就还会再打来的。

黎丽打来电话,说感谢我的帮忙,然而说感谢的人应该是我。我得到了一个机会——以后可以在书画院学习绘画。庆功会上有个感言的环节,之前我没有计划,却像受到了某种召唤似的站了起来,走到了主持台的话筒前说了这样的几句话:“这几天对我来说真是非常非常难忘。如果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我一定想说画画,但我说不出口,因为我从来没有进行这方面的学习。至今为止我的人生好像一条被规尺划出的线条,它与我的兴趣我的热爱毫无关联,就连这次成为书画展览的策划工作者都像发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坐在这里,我想的是明天我就不能再来这里了,我很想握一下画室里的笔,可直到即将离开时候,我都没有机会去碰它一下。人的一生如果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是最大的幸福,这样的幸福对我来说是一个梦想,它永远存在,却遥不可及。不过,我来过这里,就这样已经非常难得……”

我回到餐桌边,其他人的发言我一句都没法听入耳了,一阵强烈的烦忧从心底冒出来:我将又回到我那昏昏沉沉的冲冲洗洗的日子里去吗?头突然开始疼痛,我担心我会哭出来,“霍”地一下起了身,拿着会前领到的那个牛皮纸信封装的工资,我打算离开。书画院的一个工作人员走到我的身边,他对我说,院长想跟你谈一谈,你跟我来吧。

一个电话

我回到了自己工作的那个公司,虽然整个白天我都不得不置身于令我极其厌倦的环境里,但是一想到晚间的七点到九点我可以呆在书画院里,我就能勉强地支撑着过完这一天。我真的很爱画画。连续几晚被提醒着该回家了时,才意识到三个小时多么短暂,简直就是一晃而过。那个时点公交车已停止营运,我步行回去,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一趟趟地走过来既不艰难又不麻烦,因为我满脑子都是方才修习的内容,老师指出的要点和我练笔中出现的问题被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

我男友看着他的那只手机,不时泛起微笑,对我的问话充耳不闻。我问的是你的衣服在哪里,我正在清洗自己换下的衣服,想帮他也洗一洗,于是便见到了他那番痴迷的模样。是手机游戏吧,什么时候他热衷于这个了。但我并没有打探的欲望。他走到阳台去打电话,我铺开了宣纸,我们都无意介入到对方的世界里。他说:“一股墨臭味。”他不再侵扰我。

睡眠还是断断续续,但起床不再是件困难的事,那些从肌肉与骨骼里透出的不明原因的疼痛好像淡化了一些,困倦感也如此。给小店帮工的女孩子肤色有点黑,眸子也很黑,长相不差。就像红头发女人馬蔚说的,少见的能吃苦。勤劳又不多话,温驯的孩子总是招人喜欢的。我对她印象不错,只是也没有什么交流,我不是一个很有沟通欲的人,她也不是。这些都是支端末节。

接到郑施尔打来的电话时,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是他时隔半月后的再次来电。

“你在哪里?”

“我刚从书画院回来。”

“书画院?”

“是的,我在这里学习绘画,之前给他们的画展当过策划,现在成了院里的一个学生,院长今天跟我说了一些话,想想真是太激动了。他今天看到了我画的一个工笔人物的小画……说起来话就长了,啊,总之非常开心——你呢,都好吧?”

“我妻子去世了……”

这就是那天他来电想告诉我的事吗?我的心一沉,刚才那欢呼雀跃的情绪一下便烟消云散了,我为他感到难过,不单是同情。虽然她已经昏迷了七年,“只要见到她人还在那里,心里再不舒服,还是有个着落的。”听他这样说过。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样的变故还是不能坦然接受吧。

“她走得很平静,监护器上突然出现了一条直线才让医护警觉,抢救没有起效。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们还做过检查,显示一切平稳。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可以走得这么平静。不要难过,我没事。”

“嗯。”

“我有过预感。那天中午我看到她走到我的面前,手里举着我以前用过的一只手机,说这个她要拿走了。我一下就惊醒过来,是做梦,她怎么可能离开医院回到家里来呢?可我拉开柜子发现那只手机不见了。她出事的那天,我打电话给她那边没有接听,我就只发了一条信息,如果当时我察觉到不妥马上赶回家的话,她不会严重到这个程度。有许多跟她同样病症的人经过手术康复了。我直到晚上才回家,她倒在地上,从早晨到傍晚!把那只手机收起来,我的心是虚的,我对不起她。我找遍了房间,每个边角,都没有再见到。”

“你能把她的照片发给我看看吗?”

像奔跑一样去生活吧

我从“爱犬之家”的门口经过,我男友和那个年轻的帮工女孩正坐在工作台前,夜很安静,小店洁净,笼子里的狗也不吵,我男友的手机横搁在台面上,听声响,他和她一起收看着的是里边一档综艺节目的视频,他们发出了一阵会心的笑声。我没有走进小店。回到我男友的房子里,洗了一个澡,我躺在床上,心头一种莫可名状的感情还在翻涌。

我向郑施尔提出了一个唐突的要求,他没有拒绝。他发来的照片让我握着手机的手微微一颤,我停步,又慢慢地走着。走出很远,我回复了一句话:“她是一个很好的人。”

“今天的电话里听出你很快乐,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继续自己喜欢的事,好好地生活。”他在与我道别吧。我想说关于院长的事,他看过我的那张小画,说我很有天资,可惜晚了些,但一直画下去,也是不错的。还想说那只手机不要再找,你找不到的。然而不说也罢。我的心低沉了下去。心脏会痛,我早就知道,像从前的一次又一次,我惶恐不安,就像我始终都在等待着他的道别。我想到昨晚回来时,红头发马蔚对我说:“德龙会跟那小敏好上,他们俩看上去太好了。”我说我也这么想。

这一天的五点半与前一天一样,我从那条长着两排高大的枫树的路下走过,一阵风来,许多的枫叶往下落。我站在路边,看着前头有一片叶子从枝头飘下。它撞到了过去的一辆小车,落到了街心。摩托车过去,一颗心被提了起来,见车轮没有碾到它,不禁舒了口气。一辆两辆小车过去,庆幸它处在车轮之间,然而车速所卷起的气流让它移动了位置。我跑向了街心,在车笛声里将它拾了起来,捏住那叶柄回到了人行道。垃圾桶?口袋里?我想这片叶子应该放到哪里去呢?院长助理打来了电话,他问我,院里有个人离职了,你考虑一下,要不要来院里工作。他说我知道你现在的单位非常好,但这是院长特地交代的,所以我就发通告给你了。我说知道了,谢谢你。

我带着那片枫叶往前走,当江岸出现,我知道我要去往何处。沿着长长的麻石栏杆走着,再从一条泥泞的斜坡往下,我又站到了那条沙石小路上,江水近在咫尺。远处隐约有行船。我蹲下来,把手里的那片叶子轻轻地放到了水里,岸沿的浪头一下就把它给推了回来。我向水里走出一大步,用尽全力将这片湿淋淋的叶子抛向了更远的地方,浪头再也够不着它了,随江水东流,我想它终将远去。

突然很想告诉郑施尔,刚才我做了一件事。他会不会问为什么单单是这片叶子,你经过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落叶?我不能把所有的落叶拾起来一一放进这条江里,但是这片可以。她不是我的,不属于我,可我看见她怎样脱离她的枝头,怎样在空中翻转了一次,她斜着飘过的痕迹,她撞在车顶的样子……这便是理由。她就这样与我有了牵连,与其它的任何一片落叶不同。我要这样跟他说。记得家里的长辈曾经说过,镇上的人要把新生儿的胞衣装进一个陶罐,连同陶罐丢进这滔滔的江水里。

手机铃声响起,郑施尔的来电,多巧。其实我们从来都很巧。他问:“你在哪里?”渡口,我说,我在渡口。他在来的路上,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他问我是否可以见面。我说好的,我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看着枫叶漂去的方向,我想象着在我刚出生的那一天,我的家人从这个渡口乘船,他们在开阔的中流奋力地把装着我的胞衣的陶罐抛向江心时的情景。那是一种多么美好的祝愿,希望那个孩子的人生如这宽广的江流从容畅达。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认识他的妻子。她有乌黑的长发,是卷曲着的,像波浪一样。就在她去世的那天,那个下午的五点半钟,我在这渡口见到了她,她对我说过一番话,我终身都不会忘记。然后我要说的是小植,也是在那个五点半钟,夕阳落水、白雾弥漫的时分,她微笑着向我挥手。你明白你的那只手机为何会消失了吧?所以你来了。我会这么跟他说。

活着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不要辜负了能跳能跑的日子。蝴蝶正飛过花间,青草所经过的冰雪的芳香,呼吸很顺畅,像奔跑一样去生活吧。那些磕磕碰碰的日子,被拖住捆住压住的日子,晦暗无光的日子,你以为你已到了白茫茫一片无从下脚的境地,所以你会孤单会消沉会颓唐,你以为你到了人生的尽头。但是请不要停止,咬着牙就是了,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明天将给你带来什么样的转机,只因这一刻你还在走的那一步路。回头不要紧,转一次身,赤诚地看着那些过去,好的或者坏的,流泪,或者大笑,然后,高高地挥手。每当回头的时候,不要忘了挥手,接着,再转一次身。就是这样,这是必须要经历的事,没有什么要紧。我们的灵魂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授予了向前的命令,就像那永不止息的日夜奔腾的江流,这就是我们的权力。活着,去做喜欢的事,与喜欢的人牵手,生命是一条江河,让这些神赋的美好托起余下的一生。只管活着,好好地活着。

施尔,我就在渡口等你,这白色的渡口!